道困阻窃;

道顺助窃;

道畅止窃。

——范·本鲁

月亮转动,女人注视着,月球赤道上的二十一个面被照得闪亮亮。她是希登妈妈,古北澳的武装女头目。她负责警备。

她的脸色红润,金发闪耀,年龄不详。她的眼睛湛蓝,胸膛结实,拥有一双强健的臂膀,看起来就像母亲。但她唯一的孩子已在好几代前死去。如今,她不只是某个人的母亲,更是一个星球的母亲。那些北澳人睡得相当安稳,是因为知道有她关照他们。而那些“武器”,则深陷于漫长、不健康的熟睡里。

这晚,她第两百次瞥过收到警告的银行。但银行仍悄无声息。

虽然没有什么危险的征兆,她却觉得宇宙某处好像有个敌人,等着要来打击她和她的世界,要来夺取北澳人无限的财富。她不耐烦地喷了口气。来吧,渺小的男人,她这么想。来吧!前来受死,别让我等。

她意识到自己的荒谬念头,不禁笑了笑。

她等着他。

但他并不知道。

这人可是相当悠闲。这名盗匪——班加康门·波札。关于放松的艺术,他可是十分擅长。

在堤攸星的桑维尔,不会有人怀疑他不是在绚烂紫星照耀下长大的盗人公会资深狩猎人;没有人会发觉他身上有股来自薇欧拉·西格利亚的气息。“薇欧拉·西格利亚,”茹女士曾经这么说,“它曾是世上最美好的地方,而今却成为最腐败的地方。那里的人曾是人类的典范,现在却个个成为小偷、骗子和杀手,你在白天就可以闻到他们灵魂的气味。”茹女士已经过世很久,虽然她相当受人敬重,但她还是搞错了。没人闻得出盗匪有什么气味,这点他很清楚。他犯下的“错”事不比靠近鳕鱼群的鲨鱼更多。生命的本质就是生存下去,他所接受的教养让他学会不择手段活下去,必须不停掠夺猎物。

不然他还能怎么活?当光子帆从太空退场,界面重塑宇宙飞船玤开始在星际航道飒飒响起,薇欧拉·西格利亚早就破产了。他的祖先被遗弃在荒野行星上,任其自生自灭,但他们不甘受死,于是改变自己的习性,成为人类的掠夺者,借由时间与遗传适应那些非生即死的艰苦差事。而他,盗匪中的霸主,是他们之中最强的人。

他是班加康门·波札。

他曾发誓,就算是死,也要抢一次古北澳——他完全不打算葬身于此。

堤攸是一个自在又悠哉的中继星球,桑维尔的海滩风和日丽。运气,还有他自己,是他的两个武器:而他打算好好将两者派上用场。

北澳人是会杀人没错。

但他也会。

此时此刻,在这迷人海滩上,他是一个开开心心的观光客。等到事情结束,他将成为兔群里的雪貂,鸽群中的老鹰。

班加康门·波札,这么一个盗贼与狩猎人,却完全不知道有人正在等待他。那个人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就做好了万全准备,要为了他特地召唤死神。

波札仍很平静。

希登妈妈一点也不平静。她隐隐约约感觉到他,却还无法清楚察觉。

一只“武器”打了个鼾,她把它翻过身。

而在千星之外,班加康门·波札正在微笑,一面走向海滩。

班加康门给人的感觉就像观光客,晒黑的脸庞显出一股安逸与得意,有着内双眼皮的眼睛显得沉静,帅气的嘴型即便没有迷人的笑容,嘴角依旧稍带笑意。他浑身散发一股吸引力,没有丝毫尴尬或不自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他步伐轻快,乘兴踩过桑维尔的海滩。

海浪卷了进来,白色浪冠就像地球母星的浪头,因为他们的世界与人土如此相似,桑维尔人感到自豪。他们几乎都没见过人土,但个个都听过一些历史的片段。一旦想到远古政体的影响力至今遍及宇宙深处,大多数人还是会被那毫无来由的焦虑影响。他们不喜欢地球上那个古老的补完机构,却对它戒慎畏惧。这道浪花或许令他们想起地球美好的一面,但对于不那么美好的另一面,则没人想记得。

这个男人就像旧地球美好的那一面,没人能察觉到他不为人知的影响力。当他沿着海滨漫步,桑维尔的人都未加思索对着他直笑。

氛围宁静,周遭的一切也静谧,他的脸朝太阳,闭上眼睛。温暖的阳光穿透眼皮,随着舒服而令人安心的感受,将他照亮。

班加康门梦想着要干一桩史上最大窃案——这事儿很多人都盘算过。他梦想着要从人类史上最富裕的世界盗取巨额财宝,他想象着,当他把那笔财富带回薇欧拉·西格利亚——也就是他从小长大的星球——究竟会发生什么事。班加康门的脸从向阳面转过来,懒洋洋地望着海滩上的人。

眼下还没有半个北澳人。他们很好辨认:红肤而高大,运动神经绝佳,但同时又散发一股特有的愚钝、不经世事与强悍。班加康门为了这桩窃案已经演练了两百年,薇欧拉·西格利亚的盗人公会延长了他的寿命。他以身体力行的方式实现整个星球的梦。那个可怜的星球曾一度成为经贸路线的枢纽,如今却沦为掠夺与窃盗的偏远温床。

眼前,有个北澳女子从旅馆出来,下到海滩。他等待着、观望着、幻想着,心中怀抱着一个没有任何一个成年澳大利亚人愿意回答的问题。

“到现在,我还是叫他们‘澳大利亚人’。实在有趣。”他想,“那个古老得要死的地球给这些富有、勇敢的强者取的名字,他们那些好斗的后代占据了大半世界……如今,却变成全人类眼中的暴君;他们握有财富,把持着圣塔克拉拉灵药,他人的生死全仰赖他们和北澳人之间的贸易。我不会这么做,我的同胞也不会。对其他人而言,我们可是狼一般的存在!”

班加康门从容地等待着。因为受到恒星的光照射,晒黑的他虽然已两百岁,看起来却只有四十,即便就一个游客的角度,他也穿得太随便。从外表打量,他很有可能是跨域推销员、高级赌客或太空港的副经理,甚至是某个在贸易航道上执行勤务的警探……但他都不是。他是一名盗贼——而且是很优秀的那种。人们会愿意亲手把财产交给他,只因为他的金发灰眼,沉着镇静又令人安心。班加康门等待着,眼前的北澳女子朝他瞥了一眼,带着毫不遮掩的猜忌。

她眼里见到的景象大概能足以令她收起戒心吧——她就这么走过了。女子回头对着沙丘喊:“快来啊,乔尼,我们可以在这儿游泳。”有个大约八岁或十岁的小男孩越过沙丘顶端,向他母亲跑来。

班加康门紧绷起来,犹如眼镜蛇;他眯着眼,眼神变得锐利。

这就是他的猎物。不要太小,不要太老。如果肉票年纪太小,他就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如果年纪太老,又没什么用处。北澳人的战斗力举世闻名,成年人在精神和肉体上都过于强大,无法下手。

就班加康门所知,所有接近北澳人之星的盗贼——也就是那些试图劫掠古北澳梦幻世界的人——不是失联就是身故,没有人留下只言片语。

但他很肯定,成千上万的北澳人都知道这个秘密——不但知道,而且有时还会拿来开玩笑。在他还是个小毛头时就听过这些笑话了;而今,他的岁数早就超过那些连答案的边都沾不到的老家伙。寿命是昂贵的,他现已步入他的第三条命,而那些命是他的人民老老实实买单的。他们这些善良的贼将辛苦偷来的钱散尽,拿来换药,就为了让他们之中最厉害的盗贼继续活下去。班加康门不喜欢动粗,但如果暴力能成就史上最大的窃案,那他很乐意。

那个女人又看了看他,他脸上一瞬闪过的邪恶面具已经褪去,换上一张和善的脸。班加康门冷静下来,在放松的顷刻间,女人认为这个人应该讨人喜欢。

她以北澳人特有的尴尬与踌躇,微笑说道:“在我下水的时候,可以请你顾一下我儿子吗?我想我们应该在旅馆见过面。”

“可以啊,”他说,“我很乐意。来吧!孩子。”

乔尼走过向阳的沙丘,迎向死亡——来到坏人触手可及之处。

但他的妈妈已经转过身了。

班加康门·波札训练有素的手伸了出去,抓住那孩子的肩膀。他把男孩转向他、制伏住,在孩子哭出声前用针将吐真药打了进去。

乔尼只感受到痛,接下来,随着强大的药性发挥作用,他觉得颅内像被人重重捶了一下。

班加康门望过水面。那个妈妈还在游泳。她似乎回头看了他们一下,显然不怎么担心。对她来说,孩子只是看着某个陌生人随意秀出来的东西。

“小朋友,”班加康门说,“现在告诉我,外防有什么?”

男孩没有反应。

“外防有什么,小朋友?外防有什么?”班加康门一再复述,但男孩还是没有反应。

一阵惧意传来,令班加康门·波札不寒而栗。他意识到自己把人身安全全赌在这座星球,用这个计划,赌一个破解北澳人秘密的机会。

他受到简易心灵装置所阻——这孩子被下了用来抵御攻击的制约,任何强迫取用信息的意图,都会带来全面失语的条件性反射。这个男孩是真的说不出话。

孩子的母亲转过身大喊,湿湿的头发在阳光下柔顺闪亮:“没事吧?乔尼?”

班加康门代替孩子向她挥手。“太太,我在拿我的照片给他看,他很喜欢呢!你慢慢来,别急。”孩子的母亲犹豫了一下,转身慢慢往水中游去。

乔尼被药勾走了魂,轻轻坐在班加康门的膝盖上,像个病弱者一般。

班加康门说:“乔尼,你就要死了,如果你不把我要知道的事说出来,你会死得很难看。”在他的束缚下,男孩虚弱地挣扎。班加康门再次重复:“如果你不把我要知道的事说出来,我就要动粗了。外防有些什么?——外防都有些什么?”

孩子挣扎个不停,班加康门不禁意识到,这男孩之所以反抗,是为了遵从他被给予的指令,而不是为了脱身。他让孩子溜过双手中,男孩接着伸出手指,在濡湿的沙地上写字。一笔一画,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显现。

一个男人的身影赫然出现在身后。

班加康门原本警戒着,准备随时转身击杀对方或逃跑,但他突然溜到那孩子身旁的地上。“这谜题太有趣了,真是不错啊。再多告诉我一点!”他对着经过的成年人笑了笑。那个男人是个陌生人,好奇地扫了一眼,但在看到班加康门愉悦的神情,又看到他这么温柔而惬意地陪着小孩玩,也就有些放下心来。

男孩的手指仍然在沙上写着字。

一道谜语在笔画与字句中显现:希登妈妈的奇登崽。

那个女人正要从海里回来,孩子的母亲充满疑惑。班加康门摸摸外套的袖子,拿出第二根针,上头涂了一层浅浅的毒。实验室得让花上几天或几周才能化验出来。他直接把针刺入男孩的大脑,让针朝上,滑进发线边缘的皮肤底下,头发遮住了细小的针孔。那根极其坚硬的针就这样滑进头骨边缘下方。孩子死了。

这一手干净利落。班加康门若无其事地把沙地上的秘密擦掉。那女人越来越靠近,他朝着她大喊,声音听起来满满忧虑:“太太,你最好过来一下,你儿子好像发烧昏倒了。”

他把男孩的尸体还给他母亲。她脸色一变,整个人又惊又惧,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在这惊惧的一刻,她直直望进他的双眼。

二百年来的演练奏效……她什么也没有看见。这名凶手的眼中没有露出杀戮的凶光,这只披上鸽子羽翼的老鹰,把真正的面目掩盖在训练有素的神情里。

班加康门用专业且自信的态度放松下来——他准备要杀了她,尽管他并无把握杀死成年的北澳女人。他慷慨地伸出援手:“你在这里陪他,我赶回旅馆求救。我马上回来!”

一个转身,他拔腿就跑。一名海滩服务生看见他后向他跑去。“这里!有小孩病倒了!”他大声喊叫着来到那名母亲身旁,正好看见她脸上困顿难解的悲怆,以及一些超越了悲怆的情绪——是猜疑。

“他不是生病了,”她说,“他死了。”

“怎么可能?”班加康门用深刻的眼神注视着,感受着,逼迫自己的同情心灌注到身体姿势与脸上每一条肌肉,然后显露出来。“这不可能!我几分钟前才跟他说话的,我们还在沙滩上玩解谜游戏。”

那名母亲用一种空洞、断续的声音说话,仿佛再也无法发出正常人类的话语,并将永远沉浸在这因为意外悲痛所致的走调之中。“他死了,”她说,“你亲眼看见他死,我想我也看见了。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孩子明明吃过灵药,他还能活上一千年,现在却死了……你叫什么名字?”

班加康门说:“埃尔登,业务员埃尔登,女士。我来过这里很多次了。”

“希登妈妈的奇登崽。希登妈妈的奇登崽。”

这句蠢话在他脑海中悬绕。希登妈妈是谁?她是谁的妈妈?奇登又是什么?该不会是把“野猫”听错了吧?野猫崽不就是小猫吗?还是说,是什么别的东西吗?

难不成他杀了一个笨蛋,最后换得一个笨答案?

他还要跟那个满心猜疑、神志错乱的女人待在这儿几天?他还得在旁边看多久?他想回去薇欧拉·西格利亚,他想把那个诡异的秘密带回去给他的人研究——到底谁是希登妈妈?

他强迫自己离开房间,走下楼。

由于大饭店中有着一股一成不变的舒适无趣感,其他房客对他产生了好奇:他就是在海滩上看着那个孩子挂掉的人。

船上大厅的八卦人士盘踞在此,罗织出他杀死那个孩子的荒诞传闻;其他人则反驳这些传闻,表示自己非常清楚埃尔登的为人。他可是业务员埃尔登呐!这太荒唐了!

尽管每艘船上都有开路舰长,他们只要在心里自言自语一下就能穿梭星际;尽管,人们不断在各个世界来去——但只要他们有足够的钱,能让艰辛的旅程变得仿佛在风中曳行、轻飘飘的落叶,人都不会想改变。班加康门非常清楚,自己面临非常悲惨的困境。但凡意图求得解答,都会直接触发北澳人所设的保护装置。

古北澳非常富有,这是众所皆知。他们聘雇的佣兵、防御间谍、秘密探员和警报装置,遍及星际。

即便是人土,即便是无人能负担的地球母星本身,也被生命之药所收买。一盎司的圣塔克拉拉灵药浓缩、结晶化后会成为“使春”,可以提供四十年到六十年的寿命。而以盎司和磅为单位,输入地球其他各区的使春,却是以吨为单位,精炼回售北澳大利亚。凭着如此珍宝,北澳人拥有的是一个难以想象的世界,囊括超乎金钱能描绘的财力极限,可以买下任何东西。他们能拿别人的生命来付钱。

几百年来,这些人都透过地下献金,买通外国人为他们效力,保障自己的安全。

班加康明站在大厅里,“希登妈妈的奇登崽。”

可以抵得上千个世界的智慧与财富就困在他脑中,但是,他却不敢问任何人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突然之间,他灵光一闪——

现在的他,仿佛突然想到一场不错的游戏,或是正想到一个不错的声东击西法,抑或某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同伴,又或是某道尚未尝过的全新料理——他想到一个令人兴奋的好点子。

有一种消息来源是不会说话的——图书馆。至少,他可以调查比较显而易见的事,找出死掉的男孩透露给他的秘密中,有哪些已是公开领域的知识。

如果,他可以在这些字词当中找到任何线索,那么他所赌上的人身安全,以及乔尼的命,就不算白费。“妈妈”“希登”和“崽”都有其特别的意义,甚至“奇登”。他可能还有机会突围,从北澳人那儿捞上一把。

他兴致勃勃地踩着轻松的步伐,转动停在他右脚边的球,轻快地朝设置在撞球间后方的图书馆移动,走了进去。

这座图书馆是老式风格,身在极其高档的旅馆中,架上甚至摆了真的用纸做成的书,装帧什么的一点也不缺。班加康门穿过房间,看到这里有两百册的《银河百科全书》,便取下“希”字条目的那一册。他打开书,从封底倒着翻回来,搜索“希登”这个名字——找到了:本杰明·希登(A.D. 10719—17213),古北澳的拓荒先驱,普遍认为是防御系统的发起人之一。就这样。班加康门继续在书页中扫描,接着找“奇登”这个字。可是它既不收于百科全书,也不在图书馆保存的任何目录——这个罕见的字没在任何地方出现过。他走出图书馆,上楼,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崽”根本就不存在,大概是那个小男孩自己写错了。

他要冒险一试。那个丧子的母亲坐在门廊边的一张硬背椅上,因为太过混乱和忧虑,对任何事都视若无睹。有个女人正在跟她说话,他们知道她的丈夫要过来。班加康门走上前,试着向她致意,但她完全没有看见他。

“太太,我要走了。我得前往下一个星球,但我会在主观时间二到三周回来。如果有急事需要我,我会把我的通信地址留给这边的警方。”

班加康门离开垂着眼泪的母亲。

班加康门离开安静无声的旅馆,弄到了一张太空港的优先通行证。

虽然他突如其来申请离境签证,一派轻松的桑维尔警方也没做出任何限制。毕竟,他有身份、有钱,与客人发生冲突也不是桑维尔人的作风。班加康门登上宇宙飞船玤,往客舱走去,打算在里头歇息个几小时。此时,有个男人站到他身边。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发型中分,身材矮小,有着一双灰眼。

这个男人是北澳秘密警察在当地的特务。

即使是像班加康门这样训练有素的盗贼,也没认出身边的人是警察。他从未料想那座图书馆早被动了手脚,罕见的北澳字词“奇登”本身就是一道防线:搜索字词就会触动这小小的警报。他踩中陷阱了。

陌生人向他点头示意,班加康门也点头回应。“我在出差,等待下一个工作。最近生意实在不太好啊……你呢?”

“我无所谓,钱不是我在赚。我叫利弗,是个技术人员。”

班加康门打量着他,这男的是技术人员,没什么。他们客套地握了握手,利弗说:“等会去酒吧找你喝一杯,我想先休息一下。”

界面重塑的瞬闪要通过船身时,他们双双躺了下来,没怎么交谈。接着便是一阵闪烁。我们从书本及课堂所学得知,宇宙飞船玤在进行二维跳跃时,太空躁动本身会经由某种方式被输入计算机;这当中的转换,就是透过宇宙飞船玤的开路舰长所操控的。

这些他们都知道,可是都察觉不到。他们只会感觉到一阵轻微的疼痛。

在通风系统的喷洒中,空气布满镇静剂。他们都预料到自己将感到有些晕晕沉沉。

盗贼班加康门·波札受过药物中毒及心智混乱的抗性训练,任何心灵感应者只要企图对他进行读心,都会遭受强烈的本能抵抗,这是在训练初期就植入下意识的机制。但波札不懂要如何防范来自普通骗子技师的行为;对薇欧拉·西格利亚的盗人公会来说,训练自己的人防范骗子根本没有必要。利弗已和北澳取得联系——北澳,他们的钱横跨整个星际,在成千上万个世界里,都有他们为了抵御入侵者布下的警戒。

利弗开始闲聊:“我希望我可以去个比这趟旅游还远的地方,我希望可以去奥林匹亚,在奥林匹亚可以买到任何东西。”

“这我也听过,”波札说,“不过说起来有些好笑,那个地方对生意人来说没什么贸易赚头,不是吗?”

利弗笑了,笑声由衷且快活。“贸易?他们不做交易,只交换。他们在那里转卖、变造、上色、注记从其他世界偷来的赃物,那就是他们的生意。那里的居民都是瞎子啊,奇怪的世界。但只要去到那里,就能拥有任何想要的东西。你想想看啊,老兄,”利弗说,“在那地方待上一年可以做多少事?除了我和几个游客以外,那里每个人都是瞎的,他们还会以为那些钱只是某人搞丢的,或是船难残存的,或者来自某个失落的殖民地(不用说,那当然是有人清理出来的),然后‘砰’一声,就都跑到奥林匹亚了。”

奥林匹亚没他说得那么好,利弗也不懂为什么他的工作是要把杀手引向那里。他只知道自己的职责是为入侵者指路。

在他们两个都还没出生不知多少年前,那个代码就被植入各类目录、书本、货箱及凭据中。“奇登”看起来就像什么错别字,其实是北澳人外部防御月球的假名。只要有人使用这个假名,警报便蓄势待发,整个系统的神经组织就变得像白炽灯丝那样炽热又快速。

等到他们准备去酒吧找东西吃时,(在这么多地方中)班加康门几乎忘了提到奥林匹亚。那只是他在路上新认识的过客,此时他已告诉自己,他得先回薇欧拉·西格利亚取得信用额度,然后搭上将要让他发财的航班,去拿下整个奥林匹亚。

在他母星的家乡,波札成为某个高贵、诚挚庆典上的主角。

盗人公会的长老欢迎他,向他道贺:“孩子,还有谁能像你这样完成这些事呢?这是从未有过的一着棋,你为我们打开了新的局面。现在,我们知道了一个名字,还有某只动物,马上从这里着手吧。”盗人议会打开他们自己的百科全书,翻过“希登”的条目,找到“奇登”这个字的参考资料。没有人知道,那是来自他们世界的特务植入的讯息饵。

那个特务在几年前受到引诱,就跟其他人一样。在他的职业生涯中稍微荒淫了一阵子,逼不得已被迫吐实,然后受威胁遣返回家。这些年来,他总在等待着那令人忐忑的密令。(他永远也不会知道,那是从北澳情报机构派发出来的。)他从来就没想过自己能这么轻易地清偿在其他世界欠下的债——他们只不过寄来了一个页面,要他把它加进百科全书。他加上,然后回家,为此精疲力竭、心神耗弱。对一个盗贼而言,那段充满恐惧和等待的岁月太难承受,他常常因此喝得酩酊大醉,就怕自己会受不了而自杀。与此同时,百科全书里的那些书页——包括针对他的同僚稍稍调整过的部分——就那样持续待命。虽然整个条目都是新增上去的(而且还是错的),但根据百科全书上的变更注记,那只是一次普通的修订。

以下段落曾经修订一次,修订时间为再发行二十四年后:

关于北澳“奇登”一字的记述,便是利用有机的方式在地球变异的羊体内诱发疾病,提取病毒,再精制成圣塔克拉拉灵药。关于“奇登”一词,无论是指疾病本身,以及疾病因外部疗法出现疗效时的参考术语,都曾于一时蔚为风潮。一般认为这与本杰明·希登(北澳创始先驱之一)的职业有关。

盗人议会宣读完条目,议会议长便说:“我已经把你的文件备妥,你可以拿去试试看。打算去哪儿?过境纽汉堡吗?”

“不是,”班加康门说,“我打算试试奥林匹亚。”

“奥林匹亚还不错,”议长说,“放松一点,失败的机会也就是千分之一罢了。但如果你真的失手,我们可能都得为此付出代价。”

他苦笑着将自己在薇欧拉·西格利亚上所有劳力与资产的空白抵押文件递给班加康门。

议长用鼻孔喷气,嗤地笑一声。“既然我们都得这样老老实实,才能让你在贸易行星上借到足够的钱,假如你又把一切都输掉,到时我们可就会很惨了啊。”

“不用怕,”班加康门说,“有我罩着!”

有些世界是毫无梦想可言的。但被方云笼罩的奥林匹亚并非其中之一。在奥林匹亚,男人和女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因为他们什么也看不见。

“于吾等能见时,”纳奇达戈说,“明即为痛楚之色。若汝眼犯汝,便将其取出;错不在眼,乃在元神。”

这样论调在奥林匹亚很常见。那些居民已经失明很长一段时间了。如今,他们觉得自己比未盲人更优越,雷达线能触发他们的大脑,让他们感知到放射线,就像有的动物人会在脸上挂鱼缸一样自然。他们脑海中浮现的图像轮廓鲜明,而他们就需要这样的鲜明;他们的建筑以不可思议的角度耸立。在按照数据和几何图形精细调整过,仿佛万花筒一般持续变化的天气下,那些失明的孩子唱着属于他们的歌。

波札独自走在那儿,付钱给从没有活人曾经见过的讯息。他的梦想盲目地翻腾着。

在锐利的云朵及水波一般的天色里,奥林匹亚 一如某人的梦境那样游过他身边。他无意在此逗留,因为在北澳周遭黏滞、活跃的宇宙中,他还有一场生死之约。

在奥林匹亚的那段时间,班加康门着手准备袭击古北澳的工作。到达星球的第二天,他非常幸运地遇见一个叫作拉曼德的人。他确信自己以前听过这个名字。不是在盗人公会麾下的成员,而是某个在星际间恶名昭彰的狂徒。

也难怪他会找上拉曼德。在过去一周里,他的枕头仿佛在他睡觉时诉说了十五次拉曼德的故事。每当他做梦,都会梦到北澳人反情报组织在他脑中植入的东西。他们早他一步先到了奥林匹亚,并打算让他除了应得的报应外什么也得不到。北澳警察并不残酷,他们只是想挺身保护自己的世界,并为被杀死的孩子复仇。

在拉曼德同意之前,班加康门与拉曼德最后会面、达成协议时的过程实在非常戏剧化。

拉曼德拒绝和班加康门同行。

“我不会从这里跳到任何一处,或袭击任何目标,或偷任何东西。我是很鲁莽没错,但我从来不会自找死路,可现在你却要我这么做。”

“你想想我们能得到什么——想想那些财富!我告诉你,这钱比其他人尝试的任何案子都多!”

拉曼德大笑。“你以为我没听过这种话吗?你是个坏蛋,我也是个坏蛋,但我不干任何虚无缥缈的事。我要现款落袋。我是打手,你是小偷,我不会过问你想干什么勾当……但我得拿到钱先!”

“我还没有得手。”班加康门说。

拉曼德站了起来。

“那你就不该来跟我谈。因为,不管你想不想雇我,现在都得花上一笔钱来让我闭嘴了。”

协议的阶段开始了。

拉曼德看起来很丑,是个软弱又普通的人。但若非他历经种种麻烦事,不会变得那么坏。罪恶像是没有尽头的工作,它要求你投入,并往往会直接显露在你的面貌上。

波札盯着他,轻松一笑,不带一丝轻蔑。

“当我从口袋拿东西,给我掩护。”波札说。

拉曼德没有回应好或不好,也没有亮出武器,只是将左拇指缓缓横过手掌外缘。班加康门看懂了这个手势,却没有退缩。

“你看,”他说,“行星的承诺。”

拉曼德大笑。“这种话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了。”

“拿去啊。”波札说。

雇佣兵拿起那张层层压制而成的卡,睁大了眼。“这是真的,”他倒抽一口气,“这是真的!”他抬起头来,(虽然难以理解)但变得更加友善了。“我以前从来没看过这东西——你的条件是什么?”

在此同时,充满朝气与活力的奥林匹亚人不断经过他们,身上穿的都是对比鲜明的黑与白,披风和帽子上净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几何设计。两个正在议价的人忽视当地居民,全神专注在彼此的协商上。

班加康门觉得这是一件风险平稳的交易。他以薇欧拉·西格利亚全星球为期一年的服务做抵押,换取拉曼德队长无条件的服务。(他曾是帝国海军内宇宙巡逻舰队的一员。)班加康门递交抵押契据,为期一年的服务抵押就写在上头。即使远在奥林匹亚,也有能将协议传回地球的账务机,使得整个星球的盗贼都受到这份抵押的承诺的约束。

“这,”拉曼德想,“就是复仇的第一步了。”等这个凶手失踪后,他的子民就得老老实实地付出代价。拉曼德以一种旁观者的态度,担忧地看着班加康门。

班加康门将他的目光误认为友善的象征,回之以优雅、迷人且从容的笑容。在这愉快的时刻,他伸出右手,向拉曼德致上热切又正式的祝贺,表示协议达成。他们握手,但波札永远不会知道他到底达成的是一场怎样的交易。

“地茫茫呦,灰草连延天,小亲亲,不要靠近堰。不见山,或低或高,只有坡陵和不绝的灰。就看见斑斑驳驳的闪烁,在星带上绽放。

“那是北澳。

“所有的泥泞的胶着不再,一切辛苦、等待与苦痛不再。

“红黄色的羊躺在蓝灰色的草地上,云在离头顶很近的地方涌过,就像铁管架起了世界的屋顶。

“带上你挑的那些病羊,老兄,疾病就是你的报偿。打喷嚏呦,老兄,这样就会得到一颗星球,如果问我呦,就要在永生之地咳出一点位置来。如果嫌这地方太疯狂,像你这样的傻蛋和白痴又该住在哪儿?就是这儿了吧。

“那就是书啊,男孩。

“如果你没见过北澳,就说没见过;就算你看见了也不会相信。

“航图说它叫古北澳大利亚。”

在这世界的中心,有一座守卫这个世界的农场。那就是希登的家。

它的四周围绕塔楼,塔与塔之间悬挂的电线有的摇摇晃晃地垂落,有的正闪烁着光——那是地球居民所制造的金属都无法企及的光;塔群中间是一片开阔的土地,一万两千公顷的混凝土,雷达探测器延伸进混凝土那光滑表面下几公里处;射线穿透分子,来来回回地扫描。农场上还不只这些呢。它的中心有一群建筑物,那是凯瑟琳·希登工作的地方。她继承守卫这个世界的家族任务。

细菌进不来也出不去,所有食物都来自空间传送机。里面住着一群动物,这群动物只依赖她一人。如果她突然死去——无论是否因为运气不佳,或是因某只动物的攻击所致——这个世界的政府依旧拥有她本人的完整摹写,可以在催眠状态下培养出新的动物照料者。

这个地方会有灰风从山上席卷而下,在灰色混凝土表面疾驰横穿,刮过雷达塔群;众人头上总是挂着那颗抛光切面后,展现令人着迷的姿态的月亮。风(本身就是灰的)挟带强大冲击吹袭建筑物,接着奔过开阔的混凝地,往山坡那端呼啸而去。

建筑物外的山谷不需要太多伪装,看起来就跟北澳其他地方一样。混凝土本身经过稍微润色,看起来就像一片贫穷、饥饿、自然的脏泥。就是这个农场、就是这个女人,加起来就成为人类所构筑出史上最富裕的世界的外防。

凯瑟琳·希登望着窗外,默默想着自己的事。“四十二天前,我到市场去,在那里听到了吉格舞曲,真是令人感到愉快的一天。”

噢,在市集日的那天散步,

还能看见我的人民多么得意又快活!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尽管年轻时她见识过许多世界,还是喜欢这些灰色的山丘。她转身回到建筑物里,回到住在里头的动物和那些职责的身旁。她是唯一的希登妈妈,而这些,是她的奇登崽。

她在它们之间移动。它们是她和父亲从人土运出的地球貂里挑选出来的。它们培育自最凶猛、体型最小也最疯狂的个体。这些貂本来是为了防范羊群的其他掠食者才引入(羊群是用来培养使春),但它们生来就相当疯癫。

几个世代以来,精神疾病已深深在这些貂的体内扎根。它们活着只为了死;而唯有死,才能让它们继续活。这些就是北澳的奇登,它们是一种混合恐惧、愤怒、饥饿和性欲的动物,会啃食自己,或彼此,会吃掉自己的幼崽,或人类,或任何有机体。它们是那种会在感觉到爱的时候呐喊杀意与欲望的动物;是那种天生就激烈、愤怒、嫌恶、憎恨着自己的动物。这些貂之所以能幸存至今,是因为它们醒来的时间全都躺在沙发上,爪对爪牢牢绑紧,让它们无法伤害自己或伤害彼此。希登妈妈在每只貂的一生中只会让它醒来一下下,受育种,然后赴死。她一次只唤醒两只。

那天下午,她走在笼子间,这些动物深深地沉睡,营养剂注入它们的血液,有时甚至活了多年都未醒。过去,她会在公的半醒、母的被激起勉强能受精的性欲时,为它们进行人工繁殖。她得亲自把幼崽从熟睡中却得生产的母兽身体里拉出,然后在几周的幼兽期养育幼崽,直到它们显现出成貂的天性。比如,它们的双眼因激动、狂乱而变得鲜红;在那尖锐、骇人的细微哭声中开始充满情绪,并响彻整栋建筑物。还有,当它们扭着整洁干净的毛茸茸小脸,转动着疯狂而明亮的眼睛,收紧锋利而尖锐的爪子。

这次,她没叫醒任何一只,反之,她把绑着它们的带子束紧,移除营养剂,给了延迟发作的刺激性药物,让它们在被惊醒时跳过刚刚起床的迷糊,瞬间清醒。

最后,她给自己一剂分量很多的镇静剂,靠在椅子上等待即将到来的鸣声。

当震动与鸣声齐发,她必须再次执行过去已做过上千次的事。

她要让整间实验室发出难以忍受的噪声。

数以百计的突变貂将醒来。清醒后,它们会处于混合饥饿、憎恨、狂怒和性欲的生命体中,被绑着它们的带子束缚,奋力想击杀彼此——包括它们的幼崽和自己,甚至包括她;它们会攻击每个地方的每样东西,并尽其所能持续下去。

她很清楚这一点。

在房间中央有个协调器。协调器是一种能够进行直接移情的中继站,可接载较简单的心灵感应讯息,而希登妈妈的奇登崽浓缩后的强烈情感,将全部流入协调器之中。

然后,那些(远超忍受范围的)暴怒、憎恨、饥饿和性欲会立刻被放大。接着,这些波段会再被工作室外眺望山脊的高塔心灵感应控制器增幅,喷射而出,向上跃出实验室所在的谷地;而希登妈妈的月亮会以几何级数转动,成为接载反射情感的球形中继站。

情感波会从多面体月亮传到其他十六颗卫星(它们是天气控制系统的一部分),范围不只太空,还涵盖附近的子空间。北澳人已设想到一切。

希登妈妈的发射机因警报而开始震动。

鸣声来了,她觉得自己的拇指麻掉了。

一阵噪声尖声吵闹。

貂醒了。

顷刻间,房里充斥着叨叨絮语、擦刮、嘶嘘、嗥叫和号啕。

在动物的叫声底下还有另外一种声音:仿佛冰雹落在冰冻的湖面,那是某种嘶嘶沙沙、噼里啪啦的声响;是上百只貂用它们的爪子企图挖穿金属镶板的声音。

希登妈妈听见一阵咕噜咕噜的水声,有一只貂成功松开自己的爪子,并开始抓自己的喉咙。她认得出毛皮和血管被撕裂的声音。

她听着那个声音慢慢停下,但还无法确定,其他貂发出太多杂音。但总之,貂少了一只。

她坐在那里,屏蔽住部分的心灵感应中继传导,但不是全部。她感到某个古怪而疯狂的梦刺穿自己(但她都这么老了)。她想到除了自己之外可能在受苦的所有人,心底一阵兴奋——他们没有受到北澳人通信系统内建防御的屏蔽,想必一定极度痛苦。

她因为被遗忘已久的欲望赶到一阵猛烈悸动。

她渴望着那些已经不知道还记不记得的事,承受着上百只动物心中传来的一阵阵恐惧。

在这一切的底下,她的理智正不停发问:“我还能忍受多久?我还得忍受多久?主啊,善待你在这世上的子民吧!善待又老又可怜的我吧!”

绿灯亮起。

她按下椅子另一边的按钮,一阵气体嘶嘶响。当她逐渐失去意识,她知道她的奇登崽也将失去意识。

她会在它们醒来之前醒来,然后继续她的工作:检查还活着的,清掉那只把自己气管挖出来的,带走那些死于心脏病的。重新安置,包扎伤口,让它们活着、睡着——睡得开开心心——让它们在睡梦中繁殖,然后活下去,直到下次鸣声响起,唤醒它们,去保卫那受宝藏祝福,也受宝藏诅咒的原生世界。

一切进行得相当顺利,拉曼德找到了一艘非法的界面重塑宇宙飞船玤——这可不是什么小成就。界面重塑宇宙飞船玤的许可证非常严格。在某些充满坏蛋的星球,要想弄到非法宇宙飞船玤,很容易花掉一辈子的时间。

拉曼德已经挥霍掉大把大把的钱,而且是班加康门的钱。

盗匪之星老老实实存下来的钱已经轧下去,并拿去付给伪造出来的庞大债务,以及虚构的交易往来中。这些交易将存入船只的计算机,而那些货物和乘客将搅进上万个世界的贸易交易之中,几乎无法追查。

“让他吃点苦头。”拉曼德对一个同伙说。他表面上是罪犯,私底下是北澳人特务。“这是拿好的钱去做坏事,所以最好多花他一点。”

在班加康门起飞之前,拉曼德又发了一封讯息。

他是直接透过开路舰长传出去的。这项职务通常不用来传带讯息。那个开路舰长是北澳舰队的中继指挥官,收到严密的命令,不能泄漏身份。

这个讯息涉及界面重塑许可证,以及另外二十多片可抵押薇欧拉·西格利亚数百年的使春。舰长说:“我不必把它发出去。答案是‘好’。”

班加康门走进控制室——这违反了规定,但反正,他雇用的本来就是一艘违反规定的船。

舰长凶恶地看着他:“你只是个乘客,给我出去。”

班加康门说:“我的游艇已经登船,我是这里唯一不受你们管的人。”

“出去!如果你在这里被抓到,可是要罚钱的。”

“不要紧,”班加康门说,“我会付钱。”

“你会吗?”舰长说,“你才付不出那二十片使春。荒谬!没有人拿得到那么多使春。”

班加康门想到了自己就快要拥有的上千片使春,放声大笑。他现在要做的,不过是把界面重塑宇宙飞船玤搁在后头,自行出击,然后经过那些奇登,再次回归。

他之所以拥有权力和财富,全是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将如同探囊取物。如果可以获得千倍回报,那么抵押二十片使春对这个星球而言,实在是很低的代价。舰长回答,“这一点不值,你实在不值得为二十片使春冒险来到这里。但是,如果值的是二十七片使春,那我可以告诉你怎么进入北澳人的通信网。”

班加康门紧绷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会死。这一切准备,这所有演练——先是海滩上死掉的男孩,然后是赌上的信贷,现在却出现一个出乎意料的对手!

他决定正面迎击。“你知道些什么?”班加康门说。

“没什么。”舰长说。

“你说了‘北澳’。”

“我是说了。”舰长说。

“如果你说出北澳,那你一定猜到了。谁告诉你的?”

“如果你寻找的是无限的财富,还能去哪儿?如果你过得了这关,对你这样的人来说,二十片使春根本不算什么。”

“那可是三十万人工作两百年才换得到的。”班加康门正色说。

“过了这关,你可以拿到的可不只二十片使春,你的族人也是。”

班加康门想了想成千上万片的使春,“对,这我知道。”

“如果过不了这关,你还有卡片。”

“没错。好吧,把我弄进网里吧。我会付出那二十七片使春的。”

“卡片给我。”

班加康门拒绝了。他是一名训练有素的贼,对盗窃行为总会有所警觉。但他又想了想:这是他生命中的一大转折关键,总得在某些人身上赌一把。

看来非得把卡片押进去不可了。“我会把它做好登记,然后还给你。”由于班加康门太兴奋,没有注意到卡片被送进了复印机,这笔交易已被记录,传回奥林匹克中心,然后被地球上的某些商业机构以薇欧拉·西格利亚为抵押品,贷下未来的三百年。

班加康门拿回卡片,觉得自己真是个诚实的小偷。

如果他死亡,这张卡将会丢失,他的族人也不必付钱;如果他赢,就可以用自己的荷包付出那一点点的钱财。

班加康门坐了下来。开路舰长对他的锚定传递员做了个示意,船身摇晃了一下。

经过半小时的主观时间,头上戴着空间感知头盔的舰长对路线进行感应、抓取及推测,感觉就像循着一梯一梯的石阶,就回到自己的家——他不得不做出正在摸索航路的模样,否则班加康门很可能会猜到自己正落入双面特务的手中。

但舰长训练有素,就跟班加康门的训练一样厉害。

特务和盗匪共乘并行。

他们进行界面重塑,进了通信网内,班加康门跟他们握握手。“只要我打个电话,你就可以兑现交易了。”

“祝你好运,先生。”舰长说。

“祝我好运。”班加康门说。

他爬上他的太空游艇。在实际的空间中不到一秒钟的期间,北澳广袤无垠的灰色区块赫然出现。那艘看起来像座简陋仓库的宇宙飞船玤消失在界面重塑中,只剩太空游艇。

游艇向下坠去。

随着下坠的态势,班加康门历经了一段混乱又恐怖的骇人情况。

他根本就不知道下面有个女人,但她却能清楚感觉到一件事:他正接收着被大幅增强的奇登怒火。他的心神与意识在如此冲击下颤抖不止,主观经验不断延展,使得一两秒钟就像痛楚、晕醉、昏沉了好几个月。他被自己人格形成的浪潮击倒。月球中继站将貂的心智抛掷向他,使他大脑突触扭曲变形,让那些可能发生,却从未发生的惨事栩栩如生显现在他眼前——然后,他那颗聪明的脑袋就在过载的压力下空了。

他皮质下的人格倒是多留了一会儿。

他的身体挣扎了几分钟;他因欲望与饥饿而发狂,在驾驶座上拱起身体,用嘴狠狠咬入自己的手臂。在欲望驱使下,他以左手撕扯着脸,将左眼扯了下来。在充满野性的尖叫声中,他试图啃噬自己……而且其实算是成功。

希登妈妈的奇登崽使出势不可挡的心灵感应,耗尽他的脑子。

突变的貂完全苏醒了。

中继卫星使用那些貂被培养出来的疯狂意识,毒害他周围一切空隙。

波札的身体没有活多久。几分钟后,他的血脉偾张,头部向前一倒,游艇无力地朝原本要袭击的仓库落下。

北澳警方把它挖了出来。

那些警察自己也病了,所有人都一样。他们个个脸色苍白,其中一些人还吐了。他们从心灵感应带最薄最弱的地方进来,但那就足以伤害他们。

他们不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只想忘记一切。

其中一个比较年轻的警察看着尸体说:“究竟是什么玩意儿能把人搞成这样?”

“他做了错误的选择。”警察队长说。

年轻的警察说:“做了什么错误的选择?”

“他试图来抢我们,孩子。我们受到保护,但不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保护。”

年轻警察觉得自己受到羞辱,处于爆发边缘。他将视线从班加康门·波札的尸体移开,几乎要出口顶撞他的上司。

年长的人说:“没事,他算死得很爽快了。这就是不久前杀了那个小乔尼的人。”

“噢,是他吗?报应得这么快?”

“是我们把他带过来的。”老警官点了点头,“我们让他自己去找死路;我们就是这样活过来的。也是不多轻松,对吧?”

通风扇轻轻柔柔地响着,动物再次入眠,一股气流骤下,吹在希登妈妈身上。心灵感应过继器还在运作,她可以感到自己、小屋、月亮多面体以及那些小小的卫星。至于盗匪,则完全没有迹象。

她蹒跚地走着,身上的衣物都汗湿。她需要冲个澡,还有换一些干净的衣服。

远在人土,贸易信用回路器正在大声尖叫,试图引起人类注意。补完组织的一位年轻次长走到机器前,伸出手。

机器利落地将一张卡片落进他指间。

他看着这张卡。

“借方‘薇欧拉·西格利亚星’,贷方‘地球总局’。转开信用状‘北澳星账户’——四百兆人类纪年。”

虽是独自一人,他仍在空荡荡的房间自顾自吹了两声口哨。“在他们结清这笔账以前,我们早就死光光了。有使春或没使春都一样!”接着,他跑去跟朋友讲这个奇怪的消息。

而那台机器因为没有拿回卡片,便又做了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