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爵夫人躺在旅馆阳台的贵妃椅上。她身上只裹着一件睡袍,柔顺的金发刚刚打理过,别着发夹,还缠着一条和她眼眸相称的绿松石色发带。贵妃椅旁立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三瓶颜色不同的指甲油。

她的三个手指已经分别薄涂上了这三种不同颜色。她把手伸到眼前端详着。不行,大拇指上的颜色过分红艳,使得暖黄色的纤纤玉指看起来格外刺目,仿佛一滴鲜血从刚刚开裂的伤口中滴落至此。

食指上那显眼的粉色又无法诉说她此刻的心绪。这抹优雅浓郁的粉色属于宴会厅,属于晚礼服。她会擦着这样的粉色,徐徐扇动手中的鸵鸟羽扇,伴着远处的小提琴声,迎来送往。

中指上的颜色则泛着丝质光泽,既非绯红,也非朱红,而是一种更为柔和含蓄的颜色,宛若含苞待放的芍药,尚未在白昼的温热中绽放,依然身沾晨露。这朵清爽未放的芍药,仿佛正在露台边垂首看向脚下苍翠的草丛,只待正午太阳高升时,尽情绽放。

是的,就是这种颜色。她拿起棉布,拭去其他不受青睐的颜色,然后慢慢地、认真地将小刷子浸入选好的指甲油中,如同艺术家般灵巧流畅地涂抹着。

结束后,她感到疲倦,便再次倚入贵妃椅,将手指挥舞在半空中,好让指甲油快点儿干。这个动作看着有点儿奇怪,好似在祷告的女祭司。她垂眼看着凉鞋中露出来的脚指甲,决定一会儿也要为它们涂上颜色。暖黄色的手,暖黄色的脚,看起来柔和、安静,突然有了生气。

但还不到时候。她现在必须休息放松。天太热,她还不想从贵妃椅上坐起,往前蜷缩着去给脚指甲上色。她还有大把时间。时间啊,就在她面前舒展着,松散地摊开在这漫长慵懒的日子里。

她闭上眼睛。

旅馆里远远传来人们日常起居的声音,让她仿若置身梦中。这些模糊不清的声音令她感到舒适,因为她既身处其中,又可随时抽离,还不必忍受像家中那般束缚。楼上的阳台,传出椅子刮擦地面的声音;楼下的露台,侍者正为小餐桌支起色彩明艳的条纹伞。她可以听见旅馆领班在餐厅里指挥的声音。侍女在隔壁套房中打扫,她们搬动家具,床铺咯吱作响。男侍从走进隔壁阳台,拿着扫帚清理。他们轻声嘟囔着。等他们离开后,一切又回归静默。四下无声,只有海水懒懒地溅起,无力地漫上灼热的海滩。远处有声音飘来,但微弱到构不成一丝打扰。那是孩子们的玩闹声,她的孩子也在其中。

楼下露台有位客人点了咖啡,他抽着雪茄,烟雾飘上阳台。侯爵夫人舒出一口气,纤纤玉手如百合似的落在贵妃椅两侧。这就是安宁,这就是满足。如果可以留住这份感觉就好了,哪怕再多一小时都好……但她知道,再过片刻,她又将感到不满、沉闷,即便现在她终于能够自由自在地享受假日时光。

一只熊蜂飞进阳台,徘徊在指甲油瓶子上,而后钻进边上孩子们摘回来的花里,翅膀扇动的嗡嗡声也随之消失。侯爵夫人睁开眼睛,看到蜜蜂昏昏沉沉地爬出来,然后晕头转向地振动翅膀,嗡嗡地离开了。咒语解除。侯爵夫人捡起掉落在地的信,那是她的丈夫爱德华写给她的:“……另外,我最亲爱的,我现在还没办法去找你和孩子们。家中有好多公事需要我在场处理。你知道的,这些事我都只能靠自己。当然,我会尽量在月末来接你们。你在那里尽情游泳,好好休息吧,海边的空气对身体好。昨天我去看望了妈妈和玛德琳,老牧师似乎……”

侯爵夫人由着信纸再度落到阳台地面。她的嘴角微微下垂绷紧,泄露出这张美丽光滑面庞下的心绪。又来了。又是工作。即便他钟情于她,可庄园、农场、森林,还有那些他必须会见的商人,那些让他脱不开身的突发行程,都让她的丈夫爱德华无法伴她左右。

婚前他们就告诉过她会面临怎样的生活。“侯爵先生做事非常认真,你要明白。”她当时一点儿也不在意,欣然点头,还有什么比嫁给一位做事认真的侯爵更好?还有什么地方比大别墅和大庄园更美丽?还有什么待遇比住在巴黎,被成群的用人簇拥着,个个都毕恭毕敬地称自己为侯爵夫人更风光?她在法国里昂长大,父亲是个兢兢业业的外科医生,母亲则缠绵病榻。这桩婚事对她这样的女孩而言就像童话一般。若非侯爵先生突然造访,她可能已经嫁给父亲年轻的助理,在里昂过着泛不起一丝波澜的生活。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浪漫的结合。一开始当然遭到他亲戚们的反对。但是,侯爵先生,这位年逾四十岁的男子,很清楚自己的想法,她又那么美丽动人。之后这件事便再无争议。他们婚后生下两个女儿,过着幸福的生活。虽然有时……侯爵夫人从贵妃椅上起身,走进卧室,在梳妆台前坐下,把发夹从头发上拆下来。即便只是这几个动作,也令她感到疲惫不已。她扔开身上穿着的睡袍,赤裸地坐在镜子前。她发现自己有时会怀念在里昂的生活。她记得自己曾和其他女孩一起嬉闹打趣;记得路上有男人看她们时,她们就会捂嘴偷笑;记得朋友来家里喝下午茶时,她们会互相交换秘密和书信,在房间里窃窃私语。

现在,她成了侯爵夫人,再也无人可以一起分享秘密、开怀大笑了。她身边所有人都已到中年,沉闷无趣,墨守成规。她还要应付爱德华那些亲戚没完没了地来庄园拜访。他的母亲、兄弟姐妹、嫂子弟媳。冬天待在巴黎的日子也是千篇一律。身边没有一张新面孔,没有一个陌生人到访。唯一让她兴奋的,或许是爱德华一位生意上的朋友。那天,她去赴午宴,一走进厅里,那位朋友就惊叹于她的美貌,满眼闪着爱慕,向她鞠躬行礼,吻她的手。

在午宴中遇到这样一个人,让她不禁开始幻想两人的地下情:出租车把她带到他的公寓,她乘着昏暗狭窄的电梯上楼,按过门铃后,身影便消失在一间没人知道的陌生房间里。但是,漫长的午宴结束后,那位朋友鞠了个躬便先行离开。后来,她心想,其实他的长相连中等都够不上,牙齿还都是假的。但那克制的爱慕一瞥,是她想要的。

现在,她坐在镜子前梳头。她试着新样式,把头发侧分,又在金色的发丝间缠上一条与指甲油同色的丝带。很好,很好……一会儿还要穿上白色连衣裙,再将雪纺围巾随意地搭在肩上。如此一来,领着孩子们和英语家庭教师走进露台时,旅馆领班就会向她鞠躬,引着她走向角落那张小桌子,让她坐在条纹伞下。周围的人定会低声耳语,目光一路追随,而她会故意弯下腰,充满母爱地轻拍孩子们的鬈发,动作优雅美丽。

但现在,镜子前只有赤裸的身体和悲伤愠怒的双唇。别的女人都有情人。这样的闲言碎语会钻进她耳朵,甚至在隆重的晚宴中,当爱德华就坐在长桌另一头时,她也会听到这样的丑闻。这种事不仅出现在她从未深入交往的下等社交圈中,甚至在她现在所属的名门望族中也是如此。“我和你说,你知道的……”接着,一个挑眉、一个耸肩便能将暗示的意味和闲言碎语传开,让人心领神会

偶尔在茶会中,有些宾客不到六点就要离开,说是在其他地方还有事要办。侯爵夫人便一边附和着表示遗憾,和客人道别,一边想着她是不是要去幽会?会不会在二十分钟,甚至可能更短的时间后,那暗淡无光、其貌不扬的有夫之妇就会变得神采奕奕,嘴角浮出隐秘的微笑,任凭衣服滑落在地?

连她已经结婚六年的中学好友埃莉斯也有情人。她在信中从不写出他的名字,总是称他为“我的伙伴”。他们每周一、周四都会碰面。他会开车带她去乡下,哪怕冬天也不例外。埃莉斯会给侯爵夫人写信,说:“在你这样上流社会的人眼中,我这等情事该是多么平庸无趣啊!你肯定有无数仰慕者吧,多刺激啊!快和我说说巴黎,还有那些派对的事儿,告诉我今年冬天你选中了什么样的情人。”侯爵夫人在回信中会顾左右而言他,对埃莉斯的问题一笑置之,然后便把话题扯到她在宴会中又穿了什么样的裙子上。但她没有告诉她朋友的是,这些宴会要开到半夜,正经八百且无聊沉闷,而她对巴黎的了解也仅限于和孩子们一起坐车经过的那些地方,比如开车去服装设计师那儿再买一身裙子,或去造型师那儿重新设计发型时经过的路。至于庄园里的生活,她只会在信中写写那儿的房间,对,还有那里众多的宾客、门前长长的林荫大道、一望无际的森林。但她不会提起春天没日没夜下着的雨,也不会提起初夏炙烤般的炎热,每到这些时节,死寂就像巨大的白色棺罩,笼在这片土地之上。

“啊!对不起,我以为夫人出去了……”男侍从没敲门就拿着扫帚进来了。他小心翼翼地退出房门,但已经看到她坐在镜子前赤裸的身体了。她刚刚还躺在阳台,他怎会不知道她还在房里?他退出房门前,眼神里流露出的是怜悯和爱慕吗?似乎他心里在想:“这么美丽,却孤独一人?这在我们这家人人都来追求快乐的旅馆里可不常见……”

天哪,这里好热。没有海风拂面,汗珠从手臂滴到她的身上。

她懒洋洋地穿好衣服,套上凉爽的白色连衣裙,再次走向阳台,拉开百叶窗,让全身都沐浴在热浪之中。墨镜遮住了她的眼睛,身上仅有的几抹色彩,是她的嘴唇、她的脚、她的手以及绕在肩上的围巾。墨镜给白昼覆上一层深色调。本是泛着长春花般浅紫光蓝色调的大海,在镜片下变成紫色,白色的海滩也变成橄榄棕,露台缸子里俏丽的花也镀上了一层属于热带的纹理。侯爵夫人刚把手搭在阳台上,晒得发热的木制栏杆就烫到了她。又一次,阳台上飘进不知从何而来的雪茄气味。侍者端着开胃菜走向露台上的餐桌,杯盘交错,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有一个女人在说话,一个男声也加入其中,笑着。

一条德国牧羊犬吐着舌头,沿着露台的墙走着,想要找到一块凉爽的石头躺上去。一群古铜色肌肤的年轻人赤着胳膊从沙滩上跑来。他们身上还留着海水晒干后的盐分,边跑边喊着要喝马丁尼。肯定是美国人。他们把毛巾甩到椅子上,其中一个还对着那条牧羊犬吹口哨,但它连动都不动一下。侯爵夫人鄙夷地俯视着他们,但她的鄙夷中糅杂着一种嫉妒。他们来去自在,可以随时坐上车去往别处;他们成群结队,尽情狂欢;他们差不多有六到八人,而且显然互相传情,两两成对。但是,她深深地鄙夷着,因为他们的狂欢没有丝毫隐秘感,没有人偷偷摸摸地等在虚掩的门后,他们的开诚布公让生活失去悬念。

偷情的滋味可与这不同,侯爵夫人边想边折断一株爬上阳台花架的玫瑰。她把玫瑰放在颈子下连衣裙敞口的位置。偷情是种不能言说的东西,缄默、温柔,没有刺耳的声音,没有迸发的笑声,有的是从害怕中生出的鬼祟与好奇,而当害怕退去后,就只剩下一个肆无忌惮的秘密包藏在心。那不是好友间的礼尚往来,而是陌生人间的隐秘激情……

旅馆的客人一个个从沙滩上往回走,餐桌边慢慢坐满了人。整个早上都因太过炎热而无人问津的露台,现下又重获生机。驱车前来用餐的客人与她眼熟的旅馆住客们混杂在一起,右下方的角落里聚着六个人,正下方还聚着三个。现在,喧闹声、交谈声和杯盘碰撞声变得更响,以至从清晨起就盖过一切声响的海水飞溅声,此刻已显得遥远模糊。退潮了,海水从沙滩上退去,留下痕迹。

孩子们和家庭教师克莱小姐过来了。两个孩子像小玩偶一样穿过露台。克莱小姐刚游完泳,披散着鬈发,穿着条纹棉质连衣裙,跟在她们身后。突然,孩子们抬头看向阳台:“妈妈……妈妈……”她俯身微笑。然后,一如往常,孩子们的喧哗声吸引了旁人的目光。有人和她们一起微笑着抬头往上看,左边桌子上的一位男士欢快地向同伴指着。第一波的赞叹将在她下楼时再度全面袭来。她,侯爵夫人,美丽的侯爵夫人,和她天使般的孩子们一同走过时,人们的私语声就会宛如雪茄烟雾般飘向她,几桌客人会交头接耳地谈论她。每天,当她去露台用午餐时,这一切都会迎向她。赞叹与尊敬如涟漪泛起,而后被慢慢湮没。人们渐渐离席,去游泳、打高尔夫、打网球、兜风,只留下孩子们和克莱小姐,以及依然美丽自若的她。

“看,妈妈,我在海滩上找到一只小海星,我要把它带回家去。”

“不行,不行,不公平,是我的。我先看见的。”

两个女孩涨红着脸,吵了起来。

“嘘,西莉斯特,海伦妮,你们俩吵得我头疼。”

“夫人累了吗?您午餐后一定要休息。这么热的天,休息一下对您身体好。”克莱小姐心思细腻,低下身批评两个孩子。“大家都累了。休息一下对大家都有好处。”她说。

休息……但是,侯爵夫人心想,每天除了休息,我什么也没做。我的人生就是一场漫长的休息。“休息一下,休息,亲爱的,你看起来状态很不好。”无论冬夏,她的耳边总是不断出现这句话。丈夫、家庭教师、妯娌,还有所有上了年纪又单调乏味的朋友都不断对她重复这番话。她的人生就是一场漫长的重复,休息、起床、再休息,周而复始。因为她苍白、寡言,他们就觉得她弱不禁风。

天哪,婚后的每一刻,她都在休息。房里永远是铺好的床,拉起的百叶窗。无论是在巴黎的住所里,还是在郊区的庄园中,两点到四点,休息,永远都在休息。

“我一点儿也不累。”她对克莱小姐说。她一向温柔悦耳的声音头一回变得尖锐高亢,“午餐后我要去走走。我要去镇上走走。”

孩子们瞪大眼睛看着她,克莱小姐也瞠目结舌,她那看着就令人不甚喜欢的脸上显出震惊的神色。

“这么热的天,您出去会受不了的。再说,镇上那几家店从一点到三点都关着门。何不等喝过下午茶之后再去呢?下午茶之后出门肯定才是明智之举吧?孩子们可以和您一起去,我留下来熨熨衣服。”

侯爵夫人没有回答,从桌旁起身。西莉斯特吃东西总是慢吞吞的,露台上几乎已经没人了。没有任何重要的人会看到她们是如何返回房间的。

侯爵夫人上楼后,再次用粉扑了扑脸,又描了描嘴唇,用食指沾了一点儿香氛。她可以微微听到隔壁房间里孩子们的声音。克莱小姐正关上百叶窗,让孩子们上床睡觉。侯爵夫人拎上草编包,往里放了一卷胶卷和一些零碎物件,踮着脚走过孩子们的房间,下楼走出旅馆,踩上满是尘土的马路。

烈日当头,她的露趾凉鞋里很快就挤进了小碎石。刚刚的一时冲动现在看来又蠢又没意义。路上没有人,沙滩上也是。游客们在外游玩散步了一整个早上,当时她倒是闲散地躺在阳台上,现在其他人都和克莱小姐以及孩子们一样,惬意地躺在房间里。只有侯爵夫人一人,在被太阳炙烤的马路上走向小镇。

到了那儿,她发现克莱小姐说得没错,商店都关着,百叶窗紧闭。雷打不动的午睡时光,封印住了这里的商店和居民。

侯爵夫人沿着街道走着,手中的草编包晃呀晃,独行于这个打着哈欠、昏昏欲睡的世界中。连街角的咖啡店都关了。一只沙色小狗将脸埋在爪子间,不堪苍蝇所扰,猛地龇起牙来,眼皮却抬都不抬。到处都是苍蝇。药店里摆着存放不明药物的深色瓶子,边上挨着保湿水、海绵和化妆品,苍蝇在窗外嗡嗡作响;商店中放满遮阳伞、铲子、粉色玩偶和绳底鞋,苍蝇在玻璃窗后飞着;它们还会飞进肉铺的铁窗户,爬上沾血的空石板。商店上方收音机刺耳的声音戛然而止,跟着传出粗重的叹息声,有人准备午睡,不想被打扰。连邮局都关着。侯爵夫人本还打算买邮票,但是现在敲门也无济于事。

她能感觉到汗水流入裙子里。她并没有走多少路,但薄底儿凉鞋里的脚已经很疼了。日头太毒辣,所有人都在享受午睡的平静与美好。她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和门窗紧闭的房屋与商店,突然渴望进入一个凉爽幽暗的地方,哪儿都行,比如一间水龙头滴着水的地下室。那种水滴到石头地板上的声音,可以舒缓她被烈日扰乱的神经。

她沮丧到几乎要哭出来,旋即转进两家商店间的小巷,顺着台阶往下走,来到一小块空地上。这里晒不到太阳,于是她便稍作休息。她的手触到墙面,凉爽又结实。她把头靠在身边一扇关起的百叶窗上,突然,百叶窗被拉起,暗室里出现一张看向她的脸。

“对不起……”她开口道。太荒唐了,她竟然在这里被发现,好像在侵犯、偷窥商店下藏匿的隐私与勾当。她的声音渐渐变弱,慢慢失声,有些尴尬,因为窗户里的那张脸是那么不同寻常、那么温文尔雅,简直像是画在天主教堂彩绘玻璃上的圣徒。他的脸嵌在如云的黑色鬈发下,鼻子小而挺,嘴唇如同被精雕细琢过,一双棕色眼睛无比庄严、温柔,就像羚羊一般。

“您想做什么,侯爵夫人?”他回应着那句她没有说完的话。

他知道我,她好奇地想着。他之前见过我,但这并不奇怪,因为他的嗓音既不粗糙,也不刺耳,不是商店地下室里的人会有的声音,而是充满教养的清澈嗓音,与他羚羊般的眼睛真是相得益彰。

“街上太热了,”她说,“商店都关着,我觉得头晕,就顺着台阶走下来了。非常抱歉,我知道这里不对外开放。”

那张脸从窗户边消失。他打开一扇她刚刚并没有注意到的门。等她回过神时,已经坐在里头的一把椅子上了。这里凉爽幽暗,完全就是她刚刚想象中的地方。他递来一个装了水的陶杯。

“谢谢,”她说,“非常感谢。”她抬起头,刚好遇上他的眼神。他手里拿着水壶,眼中带着谦逊与尊重。他用温柔儒雅的声音说:“还需要点儿什么吗,侯爵夫人?”

她摇摇头,但内心已翻涌起再熟悉不过的感觉,就是那伴随爱慕而生的隐秘喜悦感。在他打开门的一刹那,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开始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她拉紧肩上的围巾,动作变得刻意。然后,她看到那双羚羊般的眼睛看向玫瑰,那朵插在她连衣裙领口的玫瑰。

她说:“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他回答:“三天前您和孩子们一起来过我店里。您还买了一卷胶卷。”

她困惑地看着他。她记得自己当时看到一家小店橱窗上的柯达广告,于是进去买胶卷。她还记得柜台后接待她的是一个面容丑陋的跛脚女人。那个女人走路一瘸一拐,她担心孩子们看到会笑,也怕自己会因为紧张而昧着良心跟着笑,于是便买了点儿东西让他们送到旅馆,然后就匆匆离开。

“是我姐姐接待您的,”他解释道,“我从里屋看到您了。我很少接待客人,平时一般出去拍人物或乡村风光,到了夏天卖给观光客。”

“这样啊,”她说,“我明白了。”

她又拿起陶杯喝了口水,一同喝下的,还有他眼中的爱慕。

“我有一卷胶卷要洗,”她说,“就在我包里。你可以帮我洗出来吗?”

“当然可以,侯爵夫人,”他说,“我愿意为您效劳,无论您要我做什么都可以。自从那天您来到店里,我就……”他住了声,脸颊泛起红晕,尴尬不已地移开视线。

侯爵夫人压抑住想要笑出声的冲动。他的爱慕太荒谬了,但是,很奇怪……他的爱慕让她觉得自己拥有一种权力。

“自从那天我来到你店里,然后呢?”她问。

他再次看向她。“我就别无他想了,别无他想。”他的语气是那么激烈,几乎要吓到她。

她微笑着将水杯递回。“我是个很普通的女人,”她说,“如果你多了解我,就会对我感到失望。”多么奇怪啊,她心想,我竟然能掌控这种局面,而且一点儿也不生气,一点儿也不震惊。我现在就在这里,在一家商店的地下室里,和一位刚刚对我表达了爱慕的摄影师说话。太有趣了。但是这可怜的家伙,却是那么情真意切。

“好了,”她说,“可以帮我洗照片了吗?”

他似乎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她便大起胆子直视他,他才又红着脸,收回目光。

“您可以沿着台阶原路返回,”他说,“我会为您打开店门。”现在,换她的视线逗留在他身上了——敞开的背心,没穿衬衫,露出的手臂,喉咙,满头的鬈发。她说:“何不就在这里呢?”

“这可不行,侯爵夫人。”他对她说。

她笑起来,转过身,踩着台阶走上炎热的街道。她站在步道上,听到门后有钥匙的声音,门开了。她故意站在外头不进去,就让他等着。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悠悠地走进店里。店里有些闷热,不通气,全然不似清爽安静的地下室。

站在柜台后的他,令她感到失望。这会儿,他已经穿上一件廉价的灰色外套,就是店员们都会穿的那种,随处可见。他的衬衫非常死板,颜色也蓝得过头。他从柜台后伸手拿胶卷,看起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店主。

“什么时候能洗好?”她问。

“明天。”他边说边再度用黯然的棕色眼睛看她。她忘掉那件普通的外套和死板的蓝色衬衫,看到他外套下的背心和露出的手臂。

“如果你是个摄影师,”她说,“不妨来旅馆为我和孩子们拍点儿照片?”

“您想要我去拍吗?”他问。

“为什么不想呢?”她答道。

一抹神秘在他眼中一闪而过。他弯腰探过柜台,假装在找绳子。她暗暗发笑,因为她看到了他颤抖的手,看出了他内心的激动。出于同样的原因,她也心跳加速。

“没问题,侯爵夫人,”他说,“我随传随到。”

“可能早上最好,”她说,“十一点。”

她漫不经心地离开,甚至没有说再见。

她穿过街道,并不关心对面商店的橱窗里陈列着什么,而是透过橱窗玻璃映出的影子看着他走出店门目送她。他已经脱去外套和衬衫。午休时间尚未结束,店门将再次关起。这时她才第一次注意到,原来他和他姐姐一样,也是残疾。他的右脚裹在一只定制的高筒靴里。但是,不知为何,她并没有像之前看到他姐姐时那样感到厌恶,或是紧张得想发笑。那只高筒靴散发出一种奇怪而未知的魅力。

侯爵夫人顺着满是尘土的路走回旅馆。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旅馆门房前来通传,说摄影师保罗先生已经在楼下大厅等待侯爵夫人的吩咐。

侯爵夫人请门房递话,让保罗先生上楼到套房里来。不久,她就听到门上传来犹豫、怯生生的敲击声。

“请进。”她喊出这话时,正站在阳台上,双臂环绕着两个孩子,刻意营造出美好的画面给他看。

今天,她穿的是一条浅黄绿色的山东茧绸裙子,头发也不像昨天那般孩子气地系着丝带,而是将发丝中分,梳到耳后,露出黄金耳饰。

他站在门口没有动。孩子们有些害羞,好奇地盯着那只高筒靴,但什么也没说,母亲已经事先提醒过她们不要谈及此事。

“这两个是我的宝贝女儿,”侯爵夫人说,“现在你该告诉我们要站在哪里、摆什么姿势了。”

孩子们没有像平时见到客人时那样行屈膝礼。母亲已经告诉她们没必要这么做,因为保罗先生是小镇商店里的摄影师。

“如果可以的话,侯爵夫人,”他说,“就这样站着就好。很美丽。非常自然,无比优雅。”

“是吗?好的,如果你喜欢的话。海伦妮,站好别动。”

“不好意思。架相机要花点儿时间。”

他已不再紧张,此刻正熟练地操弄着手里的机器。看着他架好三脚架,搭好绒布,调整好相机,她发现他的手灵巧娴熟。那不是一双工匠的手,不是店主的手,而是一双艺术家的手。

她的目光落到他的靴子上。他没有他姐姐跛得那么厉害,走路不至于歪斜摇摆到让人心里直想尖叫。他拖着脚,走得很慢。侯爵夫人对他的残疾心生怜悯,想着靴子里那只畸形的脚一定让他饱受痛苦,尤其在如此灼热的天气里穿着高筒靴,一定又挤又闷。

“准备,侯爵夫人。”他说道。她内疚地将视线从靴子上收回,摆好姿势,优雅地抱住孩子们微笑着。

“没错,”他说,“就这样。非常好。”

那黯然的棕色眼睛吸引住了她。他的声音低沉温柔。愉悦感再次袭来,一如昨天。他按下快门,相机发出“咔嚓”一声。

“再一次。”他说。

她继续摆姿势,嘴唇含着微笑。她知道刚刚他在按下快门之前突然停下,并不是出于技术上的需要,比如她或者孩子动了之类的,而是因为他喜欢这么注视着她。

“去那边吧。”她说道,停下动作,也解除了咒语,哼着歌往阳台走去。

一个半小时后,孩子们累了,待不住了。

侯爵夫人向他道歉。“天气太热,”她说,“请原谅她们。西莉斯特,海伦妮,拿上玩具到阳台那边的角落玩吧。”

她们嬉闹着跑进自己的房间。侯爵夫人背对着摄影师。他正往相机里放一块新的感光板。

“你知道的,小孩子就是这样,”她说,“几分钟的新鲜劲儿一过,就开始感到厌烦,想要别的东西了。你非常有耐心,保罗先生。”

她从阳台摘下一朵玫瑰,捧在掌心,微噘嘴唇轻碰着。

“我想拜托您,”他急切地说,“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斗胆请问……”

“什么?”她说。

“请问能否让我为您单独拍一两张照片?”

她笑了,把玫瑰从阳台丢进楼下的露台。

“当然可以,”她说,“悉听尊便,反正我也无事可做。”

她坐在贵妃椅边缘,靠着一个垫子,将头倚在手臂上。

“像这样?”她说。

他消失在绒布后,过了一会儿,他调好相机,一瘸一拐地走上前来。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他说,“手可以抬高一点儿,这样……头可以稍稍往边上靠一些。”

他扶起她的手,按照他的想法摆着,然后带着犹豫,温柔地托起她的下巴。她闭上眼睛。他没有抽回手,大拇指微不可察地拂过她长长的颈部线条,其他手指也跟着大拇指一同滑过,仿佛羽毛般轻盈,犹如鸟的翅膀掠过她的肌肤。

“就这样,”他说,“完美。”

她睁开眼睛。他又跛着走回相机边上。

侯爵夫人不像孩子们那样一会儿就累了。她允许保罗先生为她拍了一张又一张照片。孩子们遵从母亲先前的嘱咐,回到阳台远端的一角玩耍,她们说话的声音成了拍摄的背景音。侯爵夫人和摄影师不时为孩子们说的话相视一笑,他们之间生出一种大人间的亲昵,气氛也不像之前那样紧张。

他变得更加大胆、自信。他对她的姿势提出建议,她一一默许。有一两次她摆的造型很糟,他还会直接指出来。

“不是的,侯爵夫人。不是那样,要这样。”

然后他便会走到椅子边,跪在她身旁,有时移动一下她的脚,有时转动一下她的肩,每一次的触碰都越来越明确、越来越强烈。但是,每当她逼着他与自己对视时,他就会转开,态度变得谦逊,仿佛羞于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温柔的眼睛映射出他的本性,这种本性让他想要抽回伸出的手。她感受到他内心的挣扎,心生愉悦。

最后,当他第二次摆好她的裙子时,她发现他脸色发白,额头上已经渗出汗水。

“天太热了,”她说,“或许我们今天已经拍得够多了。”

“若您不介意的话,侯爵夫人,”他回答,“今天确实非常热,我想我们最好就此停下。”

她从椅子上站起,神情自若。她不累,也不觉得麻烦。相反,她神清气爽,浑身充满新的能量。她想等他走后,就去海里游泳。但摄影师却并非如此。她看到他用手帕擦脸,在收拾相机和三脚架时,他看起来筋疲力尽,拖着高筒靴的步子显得更加沉重。

她假装在看昨天请他冲洗出来的那些照片。

“拍得太差了,”她小声说,“我觉得我不太会用相机。应该请你给我上几节课的。”

“您只需要稍加练习就好,侯爵夫人,”他说,“我一开始用的相机和您这台很像。即使是现在,我出去拍外景时,还是会带上小相机。在海上的悬崖边,用小相机拍出来的照片和大相机一样好。”

她放下手中的照片。他拿着工具盒,已经准备要离开。

“这个季节你肯定非常忙,”她说,“怎么还有时间拍外景?”

“我会挤时间去,侯爵夫人,”他说,“比起拍人像,我更喜欢拍外景。我偶尔才会从拍人像中找到真正的满足感,比如,今天。”

她看着他,再一次从他眼中看到爱意和谦逊。她就这么一直看着他,直到他局促地低下眼睛。

“海岸沿途的风景非常美丽,”他说,“您散步的时候肯定已经注意到了。我常常在下午带着小相机去悬崖边拍摄,就在海滩右侧那块很显眼的巨石上头。”

他从阳台向外指,她顺着他手的方向望去。热浪中,绿色的海岬若隐若现。

“昨天您来的时候,我只是凑巧在家,”他说,“我当时在地下室冲洗照片,因为我答应了今天要离开的游客把照片洗好给他们。否则,那个时间我一般都在悬崖边。”

“肯定很热。”她说。

“或许吧,”他回答,“但是海上会有微风。而且最棒的是一点到四点人非常少。大家都在睡午觉。我可以独享美景。”

“是的,”侯爵夫人说,“我懂。”

他们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两人似乎心照不宣。侯爵夫人把玩着手里的雪纺手帕,把它松松地绕在手腕上,动作慵懒随性。

“我哪天也一定要试试,”她说,“走在白天的热浪里。”

克莱小姐走进阳台,叫孩子们准备洗洗去吃午餐。摄影师带着歉意,恭敬地站在一旁。侯爵夫人看了眼手表,才发现已是正午时分。楼下露台的餐桌边已经坐满人,如同往常一样,闲聊喧哗,觥筹交错,杯盘碰撞,而她竟浑然未觉。

她回过头告诉摄影师他可以离开了。她故意用冷漠自持的语气告诉他拍摄已经结束,克莱小姐来接孩子们了。

“谢谢你,”她说,“我过几天会去店里看看拍出来的照片。祝你今天过得愉快。”

他就像刚刚完成差事的杂役,鞠了一躬,离开了。

“希望他拍出了好照片,”克莱小姐说,“侯爵先生到时候看到一定会非常开心。”

侯爵夫人并未应声。她摘下黄金耳饰。不知为何,这个耳饰和她现在的心情已不相称。她打算不戴任何首饰下楼用餐。她觉得今天她自身散发的美已经足够。

接下来三天,侯爵夫人都没有去镇上。第一天,她上午去游泳,下午看人打网球。第二天,她和孩子们一起度过。她给克莱小姐放了一天假,让她可以坐着游览车,沿海岸参观内陆古城。第三天,她遣克莱小姐领着孩子们一起去镇上取照片。她们带回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侯爵夫人仔细看着盒子里的照片,确实拍得非常好。那几张单人照称得上是她拍过的照片中最好看的了。

克莱小姐兴高采烈地恳请她加洗几张寄回英国。“谁能相信呢,”她惊呼,“一个在这种地方的小摄影师竟然可以拍出如此出色的照片?在巴黎找那些专业摄影师拍可要天价呢。”

“确实拍得不错,”侯爵夫人打着哈欠说,“真是麻烦他了。他把我拍得比孩子们都要好。”她把盒子盖上,放进抽屉中。“保罗先生自己满意吗?”她问。

“他没说,”克莱小姐回道,“他似乎有点儿失望您没有亲自去拿。他说昨天就已经洗好了。他问起您是否安康,孩子们告诉他妈妈去游泳了。她们对他很友好。”

“镇上太热,灰尘太多。”侯爵夫人说。

第二天下午,克莱小姐和孩子们都在休息,整个旅馆在烈日的照射下似乎也睡着了。侯爵夫人换上一身非常简洁朴素的无袖短款连衣裙,为了不吵醒孩子们,悄悄地下了楼。小小的相机在她胳膊上晃动着。她穿过旅馆来到海滩,走上通往上方绿草地的窄道。烈日毫不留情,但她并不在意。在这里,郁郁葱葱的草地上没有尘土,悬崖边上繁茂的蕨菜正轻抚她露出的腿。

蕨菜让出的小道蜿蜒曲折,有几处离悬崖边仅有咫尺,若不小心踩空就会有危险,但侯爵夫人丝毫没有感到害怕或疲倦。她慢慢地走着,慵懒地挪动着她特有的步伐,一心只想走到那个可以鸟瞰巨石的地方。她独自站在海岬上,周围空无一人。在她身后很远的地方,旅馆的白墙和海滩上一排排淋浴房,看起来就像孩子们玩的积木。海面风平浪静,即便海水涌向海湾上的岩石,也泛不起一丝涟漪。

突然,侯爵夫人看到面前的蕨菜丛中闪着光。是照相机的镜头。她没有理会,转过身,假装在检查自己的相机,接着举起相机,摆出在拍风景的模样。她拍了一张,又拍了一张,然后就听到蕨菜丛里传来沙沙声,有人正向她走来。

她转身,一脸惊讶。“呀,下午好,保罗先生。”她说。

他没穿那件廉价死板的外套和鲜蓝色的衬衫,此时的他并非在工作。现在是午休时间,他不再属于原来的世界。他只穿着背心和深蓝色的裤子,那天上午来旅馆时戴的那顶让她惊愕的灰色软呢帽,这会儿也不见了,浓密的黑发框住他温柔的面庞。见到她时,他眼中溢出的喜悦让她不得不背过身去藏起笑容。

“你看,”她轻轻地说,“我听了你的话,到这儿来看看。但我敢肯定我拿相机的动作不对。告诉我要怎么做。”

他站在她身后,拿着她的相机,把她的手稳定移动到正确的位置上去。

“果然应该是这样。”她说着从他身边移开。她微微发笑,因为当他站在她身后指导她怎么拿相机时,她听到了他的心跳声。这声音让她兴奋不已,但她并不想让他看穿。

“你带自己的相机了吗?”她说。

“带了,侯爵夫人,”他答道,“和外套一起放在那边的蕨菜丛里。那是我最喜欢的位置,靠近悬崖边。春天我会来这里观鸟,给它们拍照。”

“让我看看。”她说。

他在前面引路,一路低声说着“抱歉”。沿着这条他自己开出的小径,他们来到一小片像鸟巢一样的空地上。它隐在及腰高的蕨菜丛中,只有一面敞开着,面向悬崖与大海。

“这里太美了。”她说着穿过蕨菜丛,走进这块隐匿之所。她微笑地看着四周,然后优雅又自然地坐了下来,就像在野餐的孩子一样。她拿起放在相机旁外套上的书。

“你经常看书吗?”她说。

“是的,侯爵夫人,”他回答,“我非常喜欢看书。”她瞥了一眼封面上的书名,是那种她和朋友在中学时代会藏在包里的廉价爱情小说,她已经多年不读这类书了。她再次偷偷藏起笑容,把书放回外套上。

“这本书好看吗?”她问他。

他郑重地低头看着她,眼睛就像羚羊一样。

“这本书很温柔,侯爵夫人。”他说。

温柔……多么奇怪的表达。她开始和他聊起他在这儿拍的照片,告诉他为什么她更喜欢其中某几张。整个过程中,她的内心都在欢呼雀跃,庆贺自己竟然能掌控这一切。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说什么,何时该微笑,何时该严肃。很奇怪,这让她想起童年时光,那时她和朋友们会戴着妈妈的帽子,说:“我们来假装当淑女吧。”她现在就在假装,不过不是像那时一样假装当淑女,而是什么呢?她不确定。但绝不是现在的自己,不是那个已经做了太久真正淑女的自己。一直以来,她终日都在庄园的厅堂中小口啜着茶,身边围绕着的尽是些古董和仿佛已然作古的人。

摄影师没怎么说话。他倾听着侯爵夫人的话语,或是赞同地点头,或是缄默不语。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不可思议地颤抖起来。他只是一个可以被她忽视的观众、一个可以任意摆布的木偶,而她正听着一个突然做回自己的既聪慧又有魅力的女人在诉说。

终于,这只有一人开口的交谈停下了,于是他羞涩地问她:“我可以斗胆请求您一件事吗?”

“当然。”她说。

“我可以为您在这里拍张照吗?”

只是这个请求?他是多么胆小、多么拘束啊!她笑了起来。

“想拍多少就拍多少吧,”她说,“我坐在这里很惬意,甚至可能会睡着。”

“睡美人。”他脱口而出,接着又似乎为自己的这份亲热感到羞愧,再次小声说着抱歉,伸手去拿放在她身后的相机。

这次他没有让她摆姿势或换位置。他就拍她坐在那里慵懒地轻咬草秆的样子。他自己移动着位置,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在那儿,好拍到各个角度的她,她的正面、她的侧颜,还有她微微侧脸的样子。

她开始犯困。太阳直射着她没戴帽子的头。花哨的蜻蜓,绿的、金的,在她眼前飞舞逗留。她打着哈欠,靠着蕨菜躺下。

“您介不介意用我的外套当枕头,侯爵夫人?”他问。

不等她回答,他已拿起外套,小心地叠好、卷起,靠着蕨菜放下。她把头枕上去,那件她之前鄙夷的灰色外套为她的脑袋提供了一方柔软,令她感到自在又舒适。

他跪在她身边,专心摆弄相机,调整胶卷。她打着哈欠,半眯着眼看他。她注意到他跪下时,会将身体重量都倾向一侧膝盖,高筒靴里那只畸形的脚则摆向另一边。她漫不经心地想着他是否会感到疼痛。高筒靴被擦得很亮,比他左脚上的皮鞋要亮许多。她眼前突然浮现出他每天早上穿衣服时,费劲地擦拭靴子,为它抛光的模样,或许他还专门用了软革布料来清理。

一只蜻蜓在她手上驻足。它蜷缩着,等待着,阳光照亮了它的双翅。它在等待什么?她往手上吹了口气,蜻蜓便飞走了。不久它又飞回来,执着地徘徊着。

保罗先生已经放下相机,但仍跪在她身边。她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心想:“如果我动了,他就会起身,那么一切就都结束了。”

她便继续盯着闪烁着光芒的蜻蜓,但心里知道再过一小会儿,她就得看向别处,否则要么是蜻蜓飞走,要么是现在的沉默会紧绷到让她只能用笑声来打破,从而毁了一切。她只好不情愿地转向摄影师,目光迎上那双正在注视她的大眼睛,谦卑且充满爱意,他已像奴隶一般,深深臣服于她。

“你为什么不吻我?”她说出这番话时,自己也吓了一大跳,顿时手足无措。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继续注视着她。她闭上眼睛,蜻蜓从她手上飞走了。

摄影师弯下腰抚摩她,那感觉和她所设想的并不一样。不是狂风暴雨,而是恰似那只蜻蜓又飞回来,用丝绸般的翅膀轻抚她光滑的肌肤。

他很有分寸,贴心地先行离开,把她单独留下,让她免于尴尬难堪,也卸下需要突然刻意开口说话的负担。

侯爵夫人躺在蕨菜丛中,把手覆在眼上,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并不感到羞耻。她头脑清醒,心平气和,盘算着要等一会儿再走回旅馆。她得多给他点儿时间,好让他可以先走回海滩,这样哪怕旅馆里的人看到他,也不会把他和她联想到一起。她要过大概半小时再动身。

她起身,整理好裙子,从口袋里拿出粉饼和口红。没带镜子的她凭直觉小心地补妆。此时,阳光已不像之前那么毒辣,凉爽的微风从大海吹向陆地。

“如果天气继续如此,”侯爵夫人边整理头发边想,“我就可以每天这个时候出来。没有人会发现。克莱小姐和孩子们都会午休。如果我们俩像今天这样分开过来,再分开回去,躲在这蕨菜丛中,是不会被人发现的。假期还剩下三周多,现在要祈祷的就是让这种炎热的天气继续下去。如果下雨的话……”

走回旅馆的路上,她一直在想,如果下雨,他们该怎么办。她没法儿穿着雨衣走在悬崖上,也没法儿在刮风下雨时卧入蕨菜丛中。当然,他们还可以去商店下面的地下室,但可能会被人看到,太危险了。不,除非大雨倾盆,否则还是悬崖边最安全。

当晚,她坐下来给她的朋友埃莉斯写信。“……这里太棒了,”她写道,“我一如往常在此享受生活,当然,我丈夫不在身边!”虽然她在信里提到了蕨菜丛和今天这个炎热的下午,但没有具体描述那个被她征服的男人。她觉得写得含糊些,埃莉斯就会把对方幻想成一个有钱的美国人,没带妻子,独自旅游寻乐子。

第二天早上,她格外用心打扮。她在衣柜前站了好一会儿,最后挑了一件比平时更加精致的连衣裙。她是特地这么打扮的,因为今天她要和克莱小姐还有孩子们一起去镇上。这天是赶集日,石子路和广场上热闹非凡。有许多从乡下赶来的人,也有大量来自英国和美国的游客,他们有的信步前来观光,顺带买些纪念品和明信片,有的坐在街角的咖啡店随处张望。

侯爵夫人的出场明艳动人。她穿着精美的裙装,迈着慵懒的步子,没戴帽子,撑着一把遮阳伞,两个女儿朝气十足地走在她旁边。许多人回头看她,有些甚至不自觉地臣服于她的美貌,为她让道。她悠闲地逛着市集,买了些东西,克莱小姐便接过放进购物袋中。她始终是一副随性的样子,一边欢快懒散地以幽默的方式回答孩子们的问题,一边拐进橱窗上展示着柯达广告和照片的商店。

店里挤满了人,都在等着店员接待自己。侯爵夫人并不赶时间。她假装拿起一本当地风光册子看着,其实已经默默地将店里的一切尽收眼底。保罗先生和他姐姐都在。他穿着死板的衬衫,这次是难看的粉色,比之前的蓝色还糟糕,衬衫外依然套着那件廉价的灰色外套。他姐姐和所有在柜台后服务的女人一样,皮肤黝黑,搭着一件披肩。

他准是看到她进店来了,因为他几乎马上走出柜台,留他姐姐独自应付排队的客人,来到她身边谦逊、礼貌、急切地等候吩咐。他的眼中没有透露出一丝两人熟识的线索,她也故意直视他的眼睛,还让孩子们和克莱小姐也加入交谈中。她请克莱小姐挑选要加印哪些照片寄回英国,而让他一直站在边上,并用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待他,甚至还对其中几张照片吹毛求疵,告诉他那几张照片没把孩子们拍好,她绝不可能寄给她的丈夫侯爵先生。摄影师道了歉,说自己确实没把孩子们拍好,愿意再去旅馆为她们拍一次,并且不收取额外费用。他说或许可以帮她们在露台或者花园那里拍摄,效果更佳。

有一两个人转头看了看侯爵夫人。她可以感受到他们的目光停在她身上,沉浸于她的美丽。她对摄影师说话的语气依然居高临下,冷漠到几乎失礼。她让他展示店里的其他物件,他便立刻照办,急于取悦她。

其他客人开始不耐烦起来,一个个脚蹭着地,等着他姐姐来接待。而她忙得不可开交,可怜巴巴地瘸着腿从柜台一头走到另一头,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刚刚突然丢下自己的弟弟,看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来解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

侯爵夫人的态度终于缓和下来。她已经心满意足。那种偷偷摸摸的刺激感打从她走进店里就油然而生,现下已渐渐平息。

“我会告诉你具体哪天上午过来的,”她对保罗先生说,“到时候你就再来给孩子们拍照。对了,我把账结一下。克莱小姐,麻烦你处理一下,好吗?”

然后她就不再多说什么,把手往两个孩子身上一搭,慢慢走出店门。

她没有为午餐更衣,依然穿着这身迷人的连衣裙。今天旅馆的露台比平时更加热闹,因为有很多游客前来游玩。她听到人们在低声交谈,看向端坐在角落桌子边的她,赞叹她的美貌。旅馆领班和侍者,甚至经理也都被她吸引,微笑着奉承她。她不时在人们的交头接耳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这一切都让她内心欢呼雀跃:人潮、酒食香气、烟草味道,还有缸子里俏丽的鲜花,洒在身上的阳光,以及不远处海水溅起的声音。最后,当她起身和孩子们一起上楼时,她心中涌起一种莫大的喜悦,是那种只有歌剧女主唱在面对持续不断的欢呼鼓掌时,才会感受到的喜悦。

孩子们和克莱小姐一起回她们的房间休息。侯爵夫人迅速换了条连衣裙和鞋子,踮着脚走下楼梯,走出旅馆。她穿过滚烫的海滩,走上小径,来到长着蕨菜的海岬上。

正如她所料,他已经等在那里。他们两人都绝口不提早上的事,也不追究她今天下午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他们立刻来到悬崖边的那块小空地上,一起坐了下来。侯爵夫人调侃地说起今天午餐时有多么热闹,还说自己面对露台上的拥挤和可怕的喧嚣有多么疲倦,而现在终于可以远离人群,在海岬这里俯瞰大海,呼吸新鲜空气,这一切是多么愉悦。

他谦逊地表示赞同,看着她,听她说着这些细碎日常,仿佛全世界的智慧都流淌在她的言语之中。随后,就像昨天一样,他恳请为她拍照。她同意了,不一会儿便躺下来,闭上眼睛。

在这漫长慵散的午后,时间也失去了意义。蜻蜓又一次在丛中绕着她飞,阳光直射在她身上。她感受到深深的欢愉,同时莫名却满意地发现,自己在做这一切时不带丝毫情绪,没有动任何心思或情感。此刻的她是那么放松,就如同躺在巴黎的美容院里,享受着别人为她抚平脸上初显的细纹,为她用香波洗净头发。当然,美容院只能带来安逸的享受,带不来欢愉。

他再一次离开,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只是周到贴心地离开,给了她一个私人空间,让她可以整理仪表。和昨天一样,她估摸着他已经走远,才起身踏上回旅馆的长路。

她运气不错,这段时间都没有下雨。每天一吃完午餐,待孩子们去休息后,侯爵夫人就会漫步至此,然后在四点半时回去喝下午茶。克莱小姐一开始还惊叹于她充沛的精力,之后便渐渐把这看作是一件平常事,毕竟选择在大热天出门,也是侯爵夫人的自由,更何况出门走动走动对她也有好处。开始这么做之后,她对待克莱小姐的态度变得更加友善,也不再那么爱唠叨孩子们,之前常犯的头痛和偏头痛也不见了。侯爵夫人似乎真的非常享受和克莱小姐以及两个女儿在海边的简约生活。

两个星期后,侯爵夫人发现一开始的那种快乐渐渐消退。这和保罗先生无关,只是她自己开始对此习以为常。就像接种疫苗一样,第一次接种时效果斐然,但持续几次后便觉得收效甚微,之后便再无起色。侯爵夫人发现,想要再度体验那种快乐,她就必须停止像对待一个木偶,或像对待自己的发型设计师一样对待这位摄影师,而是要把他当作一个人,一个感情可以为她所伤的人。于是,她开始挑剔他的外表,抱怨他头发太长,或是衣服太廉价、剪裁太差,甚至还会批评他不懂经营,说他用来洗照片的材料和纸张都太劣质。

她说这一切时会看着他的脸。只有看到焦虑与心痛钻进他的大眼睛,看到他面色苍白,看到他整个人沮丧不已,意识到自己是多么配不上她,多么微不足道时,她心中才会重新燃起最初的兴奋。

她开始有意缩短下午和他见面的时间。她会故意姗姗来迟,而他早已面带焦虑,等在蕨菜丛中。如果她心情欠佳,便一脸不情不愿,草草了事后就打发他离开,然后在脑海中想象他跛着脚,疲惫又难过地走回店里的样子。

她仍然允许他给她拍照,这成了他们见面时的固定安排。为了拍下她最完美的样子,他会煞费苦心,而她对此感到心安理得。有时她还会让他早上到旅馆给她拍照。她会打扮得很精致,在地上摆造型,孩子们也会在她身边。目睹这一切的克莱小姐总是不住地赞叹,其他客人也会从房间里或是从露台上看她。

在他们之间,早上与下午是那么不同。早上,他是一个腿脚不方便的杂役,在她的指示下,一瘸一拐地来回走动,一会儿把三脚架移到这里,一会儿又搬到那边。下午,在烈日下,在蕨菜丛中,他们却突然变得亲密无间。到了第三个礼拜,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感到刺激。

终于有一天,海上吹来冷风,变天了。于是,她没像往常一样去他们幽会的地方,而是躺在阳台上看小说。这样的改变让她松了一口气。

第二天,天放晴了,她决定去海岬那儿。见到她时,因为焦急,他说话的声音变得刺耳激烈。上一次他这么说话,还是与她在地下室初逢时。

“昨天我在这里等了您整整一个下午,”他说,“发生什么事了?”

她惊诧地看着他。

“昨天天气不好,”她回道,“我想待在旅馆阳台看书。”

“我担心您,以为您生病了,”他接着说,“我差点儿打电话到旅馆去找您。昨晚我几乎一夜没睡,一直在担心。”

他跟着她走进蕨菜丛中的隐蔽处,眼神依旧焦急,眉头紧锁。虽然他的痛苦和焦虑让侯爵夫人感到刺激,但同时也让她恼怒,因为他竟敢忘了自己的身份,胆敢责怪起她来,就好像巴黎的发型设计师或按摩师因为她没有如约到店而对她发脾气一样。

“如果你以为我每天都非来这里不可的话,你就大错特错了,”她说,“我还有很多别的事可做。”

他马上向她道歉,低声下气地求她原谅。

“您不明白这一切对我意味着什么,”他说,“自从认识您以后,我的人生就改变了。我活着就只为了午后与您相见。”

他的屈从让她觉得很受用,她心中再度激起火花,但同时又同情起躺在身边的他,他竟然如此迷恋自己,像个孩子一样依赖自己。她触摸着他的头发,满心怜悯,几乎萌生出母性。可怜的家伙,昨天为了她一路拖着残腿走到这儿,还在刺骨的寒风中等她,形单影只,悲惨凄凉。她开始在脑海中构思要写给埃莉斯的信。

“恐怕我已经伤了保罗的心。他对这桩假日情事认真了。但我能怎么办呢?归根结底,我们迟早都要做个了断。我不可能为了他而改变生活。毕竟他是个男人,最终一定能从这段感情中走出来的。”埃莉斯应该会想象出这样一幕:一个英俊的美国金发花花公子无力地坐进豪华轿车,绝望地驶向未知的地方。

午后时光结束后,摄影师并没有离开。他在蕨菜丛中坐起,眺望着海中的巨石。

“我已经做好了对未来的打算。”他轻声地说。

侯爵夫人察觉到气氛不对劲儿。他要自杀吗?太可怕了。他要自杀也可以等到她离开旅馆回家后再自杀啊。不需要让她知道。

“说说看。”她柔声道。

“我姐姐可以照看店铺,”他说,“我会把店铺全面托付给她。她很能干。至于我自己,我想跟着您,去巴黎也好,去郊区也好,天涯海角我都要追随您。无论何时,只要您需要,我就会出现。”

侯爵夫人咽了咽口水。她的心依然平静。

“你不能这么做,”她说,“你要怎么谋生呢?”

“我知道这么想很丢人,”他说,“但我想善良的您会接济我的,我要得很少。离开您我会活不下去,我只求永远追随您。我会在您巴黎的房子附近找一间屋子,郊区那边我也会找一间。我们肯定会找到办法相见。炽热的爱可以克服一切困难。”

他的语气还是和平时一样谦逊,却蕴含着让她意想不到的力量。她知道他并不是一时任性胡闹,而是无比真诚,说出的一字一句都是发自肺腑。他真的会放弃店铺,跟着她去巴黎,跟着她去郊区的庄园。

“你疯了,”她无暇顾及自己的仪表和凌乱的头发,坐起来语气激烈地说,“我一旦离开这里,就不再自由。我不可能在任何地方和你见面,那样太危险了,很容易被发现。你明白我的处境吗?如果被发现了,我该怎么办?”

他点了点头,脸上流露出悲伤,但依然很坚定。“这些我都想过了,”他回答,“但您知道,我做事一向小心,您不用担心被发现。我想过,或许我可以做您的男仆。我不在乎什么尊严。我知道这并不光彩,但这么做的话,我们就可以继续像现在这样。您的丈夫侯爵先生那么忙,白天经常要外出,而您的孩子们和那个英语老师定会在下午去乡间散步。您看,只要我们有勇气,一切都很简单。”

侯爵夫人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她想不出还有什么能比他去她家做男仆更可怕、更灾难的了。她只要想到他一瘸一拐地走在宽敞的餐厅里就不寒而栗。即便撇开他的残疾不谈,光知道他就在家里,一直等着她下午回到房间里,她就感到痛苦。她无法忍受房门外怯生生的敲门声,无法忍受他的呢喃细语。这个低到尘埃里的……东西,她真的想不出用什么词来描述他了,这个东西会一直在她家里等她,一直心怀希望。

“恐怕,”她坚定地说,“你的提议是绝对行不通的。什么要来我家当男仆,什么我回家后还能和你再见面,通通不可能。你用自己的常识想一想就知道。在这里度过的午后确实很快乐,但我的假期就要过完了。再过几天,我的丈夫就要来接我和孩子们,到时候一切就都结束了。”

为了表示一切到此为止,她站了起来,抚平裙上的褶子,梳好头发,补好妆,然后伸手拿过包,翻找钱夹。

她抽出几张一万法郎的钞票。

“拿去给店里用,”她说,“给店里添置点儿东西,也买点儿东西给你姐姐。记住,以后我想起你时,永远会充满柔情蜜意。”

令她始料未及的是,他的脸色变得惨白,情绪激动地站起身来。

“不,不,”他说,“我绝对不会要的。您太残忍了,竟然说出这么可恶的话来。”突然,他开始抽泣。他把脸埋进手里,肩膀随着激烈的情绪而上下起伏。

侯爵夫人无助地看着他,不知该走还是该留。他剧烈的痛哭让她害怕他会无法自控。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深深地可怜他,但更可怜自己,因为现在,在即将分别之际,他在她眼中成了这样一副可笑的样子。放任自己情绪溃堤的男人让她嗤之以鼻。在她眼中,蕨菜丛里这片曾经隐秘又温暖的空地,此刻已变得肮脏羞耻。他的衬衫挂在一株蕨菜秆上,看着就像浣衣女晾在太阳下的旧亚麻床单。边上是他的领带和廉价的软毡帽。只要再摆上点儿橘子皮和包装巧克力的锡纸,这穷酸的画面可就算完整了。

“别再发出这种声音,”她突然暴怒,“拜托你冷静下来!”

哭声停止了。他把手从涕泗纵横的脸上拿开。他瞪着她,浑身发抖,棕色的眼睛里满是痛苦。“我看错你了,”他说,“我现在看清你的真面目了。你就是个毒妇,到处去摧毁像我这样无辜男人的生活。我会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你丈夫。”

侯爵夫人默不作声。他现在是精神错乱,发疯了……

“没错,”摄影师依然上气不接下气,“我就要这么做。你丈夫来接你时,我就马上告诉他一切。我会把我在海岬这里给你拍的照片都拿给他看。我会向他证明你对他不忠,证明你就是个毒妇。他会相信我的。他没法不相信我。他会怎样对我都无所谓,没有什么会让我比现在更痛苦。但我敢保证,你的人生就要完蛋了。他会知道,那个英语老师会知道,旅馆经理会知道,我会告诉所有人这些下午你都干了些什么。”

他拿起外套和帽子,把相机挂在肩膀上。她心中的恐慌油然而生,直腾到嗓子眼儿。他会说到做到,他会等在旅馆大堂前台,等着爱德华来的。

“听我说,”她开口了,“我们再想想,或许可以想出什么法子……”

但他没有理会。他的脸笃定、苍白。他站在悬崖边,弯腰去拿拐杖。看着他的背影,她心中生出一种可怕的冲动。这种冲动瞬间席卷她全身,让她无法抗拒。她往前探了探身,面对他弯下的身躯,伸出双手,猛地一推。他没有发出任何惨叫就掉了下去,消失了。

侯爵夫人跪倒下来。她一动不动,就那么等着。汗水顺着她的脸往下滴,滴到她的脖子,滴到她的身体。她的双手湿透了。她跪在空地上等待着。等她觉得自己镇定了一些,便掏出手帕,擦去额上、脸上、手上的汗水。

天似乎突然冷下来,她浑身战栗。她站起来,但是双腿僵硬。由于害怕,她无法行走。她的视线越过蕨菜丛,看向四周。这里空无一人,如同往常一样,海岬上只有她。五分钟过去了,她逼自己走到悬崖边上往下看。涨潮了。海水冲刷着悬崖底部,浪潮涌起,拍向岩石,而后退去,又再度涌起。悬崖边没有他的尸体,也不可能有,因为这里的悬崖非常陡峭。海里也没有。如果他掉下去又浮起来,尸体应该会出现在平静的蓝色海面上。但是没有。看来他掉下去后,一定立刻就沉入了海中。

侯爵夫人从悬崖一侧转回身。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还试图要把压平的蕨菜扶到原来的高度,这样别人就看不出来这是个藏身地。但这个地方已经存在这么久,想要恢复也只是徒然。或许不恢复也不要紧,或许大家会理所应当地认为走到悬崖这儿的人都会在此小憩一会儿。

她的膝盖突然开始发抖,她坐下来,等了一会儿,瞥了眼手表。她知道一定要记住时间。现在刚过三点半。如果有人问起,她可以说:“没错,三点半左右我在海岬上,但我什么也没听见。”事实就是这样,她没有撒谎,就是这样。

她想起来今天还好带了镜子。她害怕地看着镜子里自己陌生的脸,脸色发白,妆面斑驳。她小心翼翼地补妆,但似乎没什么用。克莱小姐会注意到的。她又往脸颊上点涂了一些腮红,但这抹红色格外显眼,让她看起来像个小丑。

“只有一个办法了,”她心想,“我现在就去海滩上的淋浴房,把这身衣服脱掉,换上泳衣去游泳。这样我回旅馆时,头发和脸就都会湿漉漉的,一切看起来就会很自然。我可以说我去游泳了。没错,我就是去游泳了。”

她开始沿着悬崖往回走,但双腿发软,仿佛已在床上卧病多日。等她终于走到海滩上时,双腿已经颤抖到让她觉得自己随时可能倒下。她现在最渴望的就是躺在旅馆房间的床上,拉上百叶窗,甚至连窗户也要关上,然后一个人躲进黑暗中,但是现在,她必须逼自己完成定好的计划。

她走进淋浴房,换好衣服。午休时间快要结束,海滩上已经躺着不少人,有的在看书,有的在睡觉。她走向海边,脱掉绳底鞋,戴上泳帽。海水不冷不热,海面很平静。她在海里来回游着,把脸埋入水中,心里想着不知道海滩上刚刚有多少人注意到她,看到她从海岬上走下来,担心他们之后会说:“你忘了吗?那天下午我们明明看到一个女人从海岬上走下来啊。”

她全身发冷,但依然僵硬机械地来回游着。突然,她看到一个和狗玩耍的小男孩伸手指向大海,那只狗边跑边冲着一截像是木头一样的深色物体叫起来。恶心与恐惧让她几乎要昏厥,她跌跌撞撞地从海边走回淋浴房,掩面瘫倒在木头地板上。她想,如果刚刚她接着游,脚可能就会碰到他的尸体,因为尸体已经浮上海面,朝她的方向漂过来了。

按照计划,再过五天,侯爵先生就会开车来接他的妻子、家庭教师以及孩子们回家。侯爵夫人往庄园里打电话,问他能不能早点儿来。没错,这里的天气还不错,她说,但是不知为何,她已经感到腻烦。现在这里人满为患、吵闹不堪,而且食物也不对胃口。老实说,她已经对这里心生厌恶。她告诉丈夫自己渴望回家,渴望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中,庄园里的花园现在想必十分美丽。

听到她说厌倦了这个地方,侯爵先生深感惋惜,不过他说她肯定还可以再撑三天。他的日程已经排得满满当当,没有办法提早去接她们,而且他还要去巴黎参加一场重要的商务会议。他答应周四早上过来,和她们一起吃过午餐后就马上动身回家。

他说:“我一开始还希望你能在那儿再待一个周末,这样我也可以去游泳。房间应该是保留到周一吧?”

她不愿意。她说她已经告诉经理,周四之后就不再需要这些房间,而且经理已经把房间安排给其他人住了。这个地方人太多了。她向他保证这里已经完全没有吸引力,他一定不会喜欢的。而且到了周末这里更让人受不了。所以他可不可以尽全力确保周四准时到,然后一起早点儿吃个午餐就走?

侯爵夫人放下听筒,走向阳台的贵妃椅。她捧起一本书,假装在读,但实际上,她在等着旅馆入口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接着她的电话就会响起,电话那头的经理不断道歉,问她是否介意下楼到他的办公室来,因为事情有些微妙……警察就在他边上。他们觉得她可以提供帮助。不过电话并没有响,她也没听到脚步声或说话声。生活如旧。漫漫长日步伐拖沓。中午依然是在露台上用餐。侍者一边忙碌,一边阿谀奉承,餐桌上满是老面孔或是取代了老面孔的新面孔。孩子们叽叽喳喳,克莱小姐提醒她们要注意礼貌,而侯爵夫人一直听着,等着……她逼自己吃点儿东西,却食不下咽。午餐后,她回到楼上的房间里。孩子们都去午休了,她独自躺在阳台的贵妃椅上。午后,她们又一起去露台喝茶,但当孩子们再次去海滩边游泳时,她没有同去。她告诉克莱小姐自己有点儿感冒,不想沾水,便继续在阳台上坐着。

晚上,当她合上眼睛想要入睡时,双手便仿佛再次触碰到他的肩膀,再次感受到她那用力的一推。他就那么轻易地掉了下去,消失无踪。上一刻还站在那儿,下一刻,没了。没有磕绊,没有叫喊。

白天,她会拼命仔细望向海岬,在蕨菜丛中寻找人的踪迹,寻找那里是否有叫作“警戒线”的东西拉起。但海岬只是在无情烈日的照射下闪着光,蕨菜丛中一片寂然。

这两天早上,克莱小姐提议一起去镇上买点儿东西,但侯爵夫人每次都找借口不去。

“太挤了,”她说,“而且天这么热,对孩子们也不好。在花园里更舒服,旅馆后头的草坪又阴凉又安静。”

她自己一直没有离开旅馆,也没有走动。一想到海滩那里,她便腹痛、恶心。

“我没事,”她告诉克莱小姐,“只是感冒了,有点儿累,等好了就没事了。”

她躺在阳台上,手里翻着已经看过好几遍的杂志。

第三天早上,快到午餐时间时,孩子们挥舞着手里的风车跑进阳台。

“看,妈妈,”海伦妮说,“我的是红色的,西莉斯特的是蓝色的。喝过下午茶后,我们要把它们插在堆好的沙堡上。”

“这是哪儿来的?”侯爵夫人问。

“集市那里,”她说,“今天早上我们没有在花园里玩,克莱小姐带我们去镇上了。她去拿她今天洗好的照片。”

震惊如电流般穿过侯爵夫人的身体,她直挺挺地坐着。

“去吧,”她说,“收拾一下,去吃午餐。”

她可以听到孩子们在浴室里不停地和克莱小姐说话。过了一会儿,克莱小姐进来了。她关上门。侯爵夫人逼自己抬头看向她。克莱小姐那张愚蠢的长脸此时显得庄重又忧愁。

“发生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我不想在孩子们面前说。我知道您听了一定会非常难过。是可怜的保罗先生。”

“保罗先生?”侯爵夫人说。她的声音平静得无懈可击,但语调中又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

“今天我去店里取照片,”克莱小姐说,“结果店没开。店门紧闭,百叶窗也拉着。我觉得很奇怪,就到隔壁药店打听,结果他们说这家店下午不会开,因为保罗小姐太难过了,现在正由亲戚照顾着。我问他们怎么回事,他们说是出了意外,有渔民在距海岸三英里的地方发现了可怜的保罗先生,他溺死了。”

说这些话时,克莱小姐面无血色,显然她对此深感震惊。她的模样让侯爵夫人获得了勇气。

“太可怕了,”她说,“有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因为孩子们都在身边,所以我在药店也不敢过问细节,”克莱小姐说,“但他们应该是昨天发现尸体的。他们说尸体伤痕累累,肯定是先撞上岩石,然后再掉进海里的。太可怕了,我都不敢想。他那可怜的姐姐啊,没有了保罗先生,她该怎么办?”

侯爵夫人抬起手,做了个提醒的表情,示意她安静,因为孩子们跑进了房间。

她们到楼下的露台用午餐。侯爵夫人吃得比过去三天有滋味得多。不知为何,她的胃口恢复了。她说不清原因,或许是因为终于卸下沉重的秘密。他死了,尸体被找到了,这些都成了已知。午餐后,她让克莱小姐去问经理是否知道些什么,并嘱咐克莱小姐转达她的难过与关切。克莱小姐去问时,侯爵夫人带着孩子们上了楼。

电话铃声响起,是那令她害怕的声音。她的心脏漏跳了一拍,随即接起电话。

是经理。他说刚刚克莱小姐来找他。他说,侯爵夫人对保罗先生的不幸表达关切,令他感怀她的高尚。本来昨天发现时就应该前来告知,但他不愿惊扰宾客。在海滨胜地发生溺亡之灾总是让人难过,有的人还会为此感到不舒服。是的,当然,昨天发现尸体时就已经报了警。大致的推测是他在海岸附近跌下悬崖。他似乎一直都很喜欢拍摄海景,加上身有残疾,很容易不慎跌落。他姐姐经常提醒他要小心。真是太令人难过了。他是个好小伙。大家都喜欢他。他没有任何仇家。而且他还是个别具一格的艺术家。侯爵夫人很喜欢他给自己和孩子们拍的照片?经理表示很高兴。他会转告保罗小姐她的喜欢,也会转达她的关切。是的,没错,如果送花和慰问卡过去她会深表感激的。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痛彻心扉。不,葬礼的时间还没有定……

等经理说完话,侯爵夫人叫来克莱小姐,告诉她必须叫辆出租车,到七英里外的镇上去,那边的商店比较大,她印象中那里有一家很棒的花店。她让克莱小姐去买花,可以选百合花,花多少钱都无妨。侯爵夫人还要写张卡片放在花里。等克莱小姐回来,可以让她把这些一起拿给经理,他会确保送达给保罗小姐。

侯爵夫人在卡片上写上“向失去亲人的您致以最深沉的慰问”,然后让克莱小姐带去附在花束中。她给了克莱小姐一些钱,克莱小姐便去叫出租车了。

之后,侯爵夫人带着孩子们来到海滩上。

“你感冒好点儿了吗,妈妈?”西莉斯特问。

“是的,妈妈现在又可以游泳了。”

然后她便在温暖柔和的海水里和孩子们一起游泳玩闹。

明天爱德华就会来了,明天他就会开车接她们回去。这尘土飞扬的白色马路将远远地拉开她和这家旅馆的距离。她再也不会看到它,看到那海岬,看到那小镇。这段假日时光终会像从未发生过什么一样消失不见。

“我死后,”侯爵夫人望着海面想,“会被惩罚的。我不会自欺欺人。我夺走别人的生命,我有罪。我死后,上天会谴责我的。但在那之前,我要当爱德华的贤妻,要当西莉斯特和海伦妮的慈母。从现在开始,我要做一个好女人。我要对所有人,对亲戚、朋友、仆人都更友善,以此为我的所作所为赎罪。”

四天来,她第一次睡了个安稳觉。

第二天她的丈夫到达时,她还在吃早餐。一看到他,她就高兴地从床上一跃而起,用胳膊环住他的脖子。侯爵先生被这样的欢迎感动了。

“我的女孩终于想我了。”他说。

“想你?我当然想你,所以我才给你打电话,我太想要你来了。”

“你已经决定今天午餐后就要走吗?”

“噢,是的,是的……我没法再留在这里。我们差不多都打包好了,就剩最后一些要放进手提箱里的东西。”

他坐在阳台上喝咖啡,和孩子们一起笑着。她在房间里穿好衣服,把个人物品都收拾起来。这间她住了一个月的房间再次失去生活气息。她火急火燎地清空梳妆台、壁炉台和床头柜。一切都收拾妥当。等会儿侍女会进来为下一位房客铺上干净床单,把房间重新收拾一新,而她,侯爵夫人,到时候就已离开。

“听我说,爱德华,”她说,“我们何必留下来吃午餐呢?在路上找个别的地方用餐不是更有意思吗?我们已经结清账单小费,却还留在这里吃午餐,多没趣儿啊!我可受不了这种虎头蛇尾的感觉。”

“听你的吧。”他说。她那么欢迎他来,所以他打算满足她所有的突发奇想。可怜的小姑娘,没有他在,她准是非常孤独。他一定要补偿她。

侯爵夫人在浴室的镜子前涂口红时,电话铃响了。

“接一下,好吗?”她对丈夫唤道,“可能是门房打来问行李的事。”

侯爵先生照办了,过了一会儿,他喊了喊妻子。

“亲爱的,是找你的。保罗小姐说要见你,她想在你走之前谢谢你送她花。”

侯爵夫人没有立刻答话。等她走进房间时,侯爵先生觉得她的口红并没有衬得她更美丽,反而让她显得衰老憔悴。太奇怪了。她肯定是换了口红的颜色吧。不好看。

“那么,”他问,“我要说什么?你现在应该不想被任何人打扰。要不要我下楼打发她走?”

侯爵夫人面露难色。“不,”她说,“不,我想我最好还是去见一下她。其实是发生了一件悲剧。她和她弟弟在镇上开了一家小店,之前给我和孩子们拍过照片,后来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她弟弟溺死了。所以我送了些花过去。”

“你想得很周到,”她的丈夫说,“很体贴。但是现在有必要吗?我们都准备走了。”

“那你告诉她,”他的妻子说道,“告诉她我们马上要走了。”

侯爵先生又拿起电话,但说了两句后就用手捂上听筒,小声和妻子说话。

“她非常坚持,”他说,“她说她有一些你的照片,想要亲自拿给你。”

恐惧感涌向侯爵夫人。照片?什么照片?

“但是所有的账都结清了,”她轻声说,“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侯爵先生耸了耸肩。

“那你要我和她说什么?她好像在哭。”

侯爵夫人回到浴室,又往鼻子上扑了扑粉。

“让她上来,”她说,“但是再和她说一遍我们五分钟后就要走了。同时,你把孩子们带到车上去。把克莱小姐也带上。我要一个人见她。”

他离开后,她环顾这间房间。房间里只剩下她的手套和提包。只要最后把这件事处理好,她就可以关门,坐电梯,和经理行告别礼,然后便自由了。

敲门声传来。侯爵夫人在阳台边等着,十指交叉在身前。

“进来。”她说。

保罗小姐打开门。她哭过,脸显得肮脏凌乱,老式的丧服长得几乎要碰到地面。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踉跄着向前,脚步怪异地一瘸一拐,似乎每走一步,都伴随着剧痛。

“侯爵夫人……”她开口,然后嘴唇颤动,哭了起来。

“请别这样,”侯爵夫人轻声说,“发生了这种事,我真的很遗憾。”

保罗小姐拿出手帕,擤了擤鼻子。

“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她说,“他对我那么好。我以后该怎么办?我该怎么活?”

“你有亲戚吗?”

“都是些穷亲戚,侯爵夫人,我不指望他们能养我。没了我弟弟,我自己一个人也撑不起这家店。我没有力气,又饱受健康问题的困扰。”

侯爵夫人在包里摸了摸,拿出一张两万法郎的钞票。

“我知道这不多,”她说,“但或许可以帮得上一点儿小忙。我丈夫在这边没有多少熟人,但我会问问他,或许他可以给出点儿建议。”

保罗小姐收下钱。很奇怪,她并没有感谢侯爵夫人。“这可以让我撑过月底,”她说,“可以用来支付殓葬费。”

她打开包,拿出三张照片。

“我店里还有好几张类似这样的照片,”她说,“我想,您这么突然要走,可能已经把这些照片忘得一干二净了。这些是在我弟弟平时冲洗照片的地下室里发现的,和其他照片还有底片放在一起。”

她把照片递给侯爵夫人。看到这些照片,侯爵夫人的身体凉了下来。是的,她忘了,或者应该说她压根儿没意识到这些照片的存在。这是三张她在蕨菜丛中的照片。照片里的她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半睡半醒,头还靠在他外套卷成的枕头上。那时,她曾听到相机的咔嚓声,那声音为他们的午后时光增添了一分情趣。他给她看过一些,但不是这几张。

她接过照片,放进包里。

“你说你还有别的?”她问话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情绪。

“是的,侯爵夫人。”

她强迫自己直视对方的眼睛。那双眼睛因为哭过仍肿胀着,但眼里的那丝光却真真切切。

“你想要我怎么做?”侯爵夫人问。

保罗小姐环视着房间。纸巾撒在地板上,零碎的东西丢进了废纸篓,床铺没有整理,乱七八糟的。

“我失去了我弟弟,”她说,“他是我的依靠,让我有了活下去的理由。侯爵夫人在这里玩得这么快活,现在要回家去了。我想侯爵夫人应该不希望丈夫或家人看到这些照片吧?”

“你说得没错,”侯爵夫人说,“连我自己都不想看到。”

“所以,”保罗小姐说,“这么愉快的假期可不止值两万法郎吧。”

侯爵夫人再次看向包里,里面只剩两张一千法郎和几张百元钞票。

“我只有这么多了,”她说,“你可以把这些也拿走。”

保罗小姐又擤了擤鼻子。

“我想如果可以一次谈妥,对你我都有好处,”她说,“现在我可怜的弟弟不在了,我的未来没了定数。我甚至可能会想离开这个伤心地。我忍不住追问自己他是怎么死的。他失踪的前一个下午也去过海岬,但是回来时非常沮丧。我知道他遇上烦心事了,但我没有问他。可能他是去见朋友,但朋友没有出现。第二天他又去了,当晚就没再回来。我报了警,三天后,他的尸体被发现。我没和警方说起任何关于自杀的可能性,只是接受了他们所说的意外。但我弟弟是一个非常敏感的人,侯爵夫人。一旦不开心,他什么都做得出来。如果我自怨自艾,再去细想所有的事,可能我就会去警察局,告诉他们我弟弟或许是因为一段不愉快的风流韵事而自杀。我甚至会让他们去他的遗物中搜寻照片。”

侯爵夫人痛苦不已,这时她听到门外丈夫的脚步声。

“你准备下来了吗,亲爱的?”他边喊边开门进来,“行李已经装进车里了,孩子们都吵着要走。”

他向保罗小姐道早安,对方行了个屈膝礼。

“我给你我的地址,”侯爵夫人说,“巴黎和郊区的都给你。”她心急火燎地在包里找卡片,“希望过几个礼拜可以收到你的消息。”

“可能会更早,侯爵夫人,”保罗小姐说,“如果我离开这里,去了您住的地方附近,我就会去找您,向您和小姐,还有孩子们表达我谦卑的敬意。我在那附近有朋友,在巴黎也有。我一直都想去巴黎看看。”

侯爵夫人转身向丈夫硬挤出一个灿烂笑容。

“我和保罗小姐说了,”她说,“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告诉我。”

“那是自然,”她的丈夫说,“对那个悲剧,我深表遗憾。这儿的经理刚刚和我说了。”

保罗小姐再次行了屈膝礼,从他身后看向侯爵夫人。

“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侯爵先生,”她说,“侯爵夫人知道他对我有多重要。我很高兴可以给侯爵夫人写信,她也会给我写信,这样我就不会感到孤独。无依无靠地活下去真的太难了。祝您旅途愉快,侯爵夫人,或许我还要祝您带走美好回忆,不留任何遗憾?”

保罗小姐又一次行了礼,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间。

“可怜的女人,”侯爵先生说,“看她这副样子。经理和我说他弟弟也是跛的?”

“是的……”她抓紧手提包,拿起手套,又伸手去拿墨镜。

“这种事很奇怪,不过在家族中倒也常见。”两人在走廊上时,侯爵先生说。他停下脚步,摇响了叫电梯的铃:“你没见过我的老朋友理查德·杜·布雷,对吧?他也是残疾,和那个小摄影师一样不幸。但是一个身体健全的漂亮姑娘爱上了他,和他结婚。他们生下一个儿子,结果孩子和他父亲一样,脚也是畸形的。这是无力抗争的事,随着身上流着的血一代代传了下来。”

他们走进电梯,电梯门关上了。

“你确定不改变主意留下来吃午餐吗?你脸色这么苍白。路上要开很长时间,你知道的。”

“我想走。”

经理、前台、门房和旅馆领班都在大堂中等着向她告别。

“欢迎再来,侯爵夫人。我们永远欢迎您。很高兴能够在这段时间里为您服务。您离开后,旅馆都会黯然失色。”

“再见……再见……”

侯爵夫人爬进车里,坐在丈夫身边。车子驶出旅馆。在她身后,是海岬,是滚烫的海滩,是大海。在她前方,是一条笔直长路,通往家与安宁。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