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后三个月,他才第一次注意到这棵苹果树。当然,他一直都知道它的存在。它和其他树一起立在房前的草坪上,斜向远处的地面。但他之前从未觉得这棵排在左起第三的树有何与众不同,只不过和其他树离得稍远、更靠近露台一些罢了。

那是早春里一个晴朗的清晨,他在开着的窗边刮胡子。他一脸泡沫,手里拿着刮胡刀,把身子往外探了探,想呼吸清晨的空气。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这棵苹果树上。或许是光影使然,也或许是树林里升起的太阳在这个特定的时刻恰巧照射在这棵树上,但是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断然不会出错。

他把手里的刮胡刀放在了窗沿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不同于它盘根错节的伙伴们,这棵树瘦弱枯槁,稀疏的枝条高耸在树干上,就像一个高个窄肩的人。它一副受难者的模样,似乎晨间清新的空气冻坏了它。树底部的铁丝一路环绕至树干中部,如同套在纤细肢体上的灰色花呢半裙。最上面的树枝指向天空,但微微松垂,仿若因疲劳而耷拉的脑袋。

他常常看到玛奇像这样沮丧地站着。在花园里、家里,甚至在镇上购物时,她都是这样弯着腰,身影中透露出艰辛,仿佛生活选中了她,带给她常人无法忍受的重担,而即便如此,直到生命的尽头,她也不曾抱怨分毫。“玛奇,你看上去累坏了,拜托,赶紧坐下来歇会儿吧!”但她听到这话,定会耸耸肩、叹口气,说:“活儿总得有人干。”然后挺直身子,继续逼自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做着一成不变的无谓工作。

他仍盯着这棵苹果树。它仿佛受难一般,佝偻着身躯,枝条垂头丧气,树枝疲惫不堪。那些挨过冬天的风雨残存下来的枯萎叶子,此刻如同纤细的发丝,在春风中颤动。它们都在无声地向他抗议:“都怨你,都怨你的忽视,我才成了这副样子。”

他将视线从窗外收回,继续刮胡子。对于终于重获自由的他来说,任凭自己胡思乱想并没有什么意义。他洗了澡,换上衣服,下楼吃早餐。温热的鸡蛋和培根在盘中等待着他。他拿起盘子坐在餐桌边属于他的位置,上面放着为他准备好的整齐崭新的《泰晤士报》。玛奇在世时,他都会把报纸先拿给她看。这是他们一直以来的习惯。早餐后他才会拿着她看完的报纸去书房,但那时报纸早已被她翻得皱皱巴巴、凌乱无序,阅读的乐趣也失了大半。而且新闻也早没了新鲜感,因为早餐时她已经大声地把最糟的新闻念了个遍,还不断评头论足。这是她养成的晨间习惯。两人的朋友如果生了女儿,她就会猛一扭头,咂着嘴说:“可怜的家伙,又是个女儿。”如果生的是儿子,她就会说:“现在的男孩子可不好管束喽。”他曾从心理角度思考过她的反应,觉得是因为他俩膝下无子,她才会嫉恨新生命的到来。但随着时间流逝,他发现她对所有美好事物都是如此,似乎在她眼里,福的根源总是祸。

“报纸上说今年度假的人数达到史上最多。但愿他们玩得开心吧,没什么好说的了。”但是她的语气满是轻蔑,听不出一点儿祝福。吃完早餐,她把椅子推回去,叹口气,说:“好吧……”她不把话说完,但她的叹息、她耸动的肩膀,以及她为了减轻女佣的工作量,而自己弯腰收拾餐具时的瘦长后背,都成了她长久以来直指向他的怨怼,经年累月地给他们的生活蒙上一层灰。

他沉默拘谨地帮她打开通往厨房的门,她便拿着重得让她直不起身的餐具,费劲地从他面前走过,而这些餐具本不需要由她来收拾。不久,他从半开着的门里听到哗哗的自来水声,便回到椅子上坐下。面前的《泰晤士报》皱巴巴的,还沾上了橘子酱,靠在烤面包片架子边。又一次,那挥之不去的问题在他脑中回荡:“我究竟造了什么孽?”

她并不唠叨。唠叨的老婆,就像岳母一样,都是老掉牙的笑料。在他的记忆中,玛奇从没发过脾气或是和他吵过架。只是那种怨怼之下的暗流涌动,夹杂着崇高的隐忍,将家的氛围破坏殆尽,让他生出一种阴暗和罪恶感。

一会儿或许会下雨。他钻进开了电暖炉的书房,抽起烟斗,逃离烦扰。小小的书房里烟雾缭绕。他坐在书桌前,假装要写信,但实际上,他只是在这独属于他一人的四方墙里躲着,感受这里带给他的舒适与安全感。然后,门开了。玛奇正艰难地套上雨衣,宽檐毡帽低过了眉眼。她停了一下,不满地皱起鼻子。

“哎呀!烟味好浓。”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挪了挪,用手臂挡住他闲来无事从书架上拿下来的小说。

“你不打算去镇上吗?”她问。

“我没打算去。”

“噢!噢,好吧,没事。”她转身向门走去。

“怎么了?你有什么事要办吗?”

“只是要买午餐吃的鱼。他们周三不送上门。不过,你要是忙的话,我可以自己去。我只是想……”

她没有把话说完,就已经走出房门。

“没事,玛奇。”他唤道,“我现在开车去。你没必要把自己淋湿。”

他觉得她应该没听见,于是走到厅里。她在开着的前门那里站着,细雨已经落到她身上。她挎着一个扁长的篮子,正在戴园艺手套。

“反正也要淋湿了,”她说,“无所谓了。你看那些花,得把它们都支起来,支完我再去买鱼。”

争论也无济于事,她已经决定好了。他在她身后关上门,坐回书房中,但不知为何,书房似乎变得没有原来那么舒服。过了一会儿,他抬头看向窗外,看到她匆匆走过,没有扣好的雨衣在风中摆动,宽帽檐上积了雨水,篮子里满是蔫蔫的米迦勒雏菊。他感到良心不安,弯下腰来,关掉了电暖炉。

冬去春来,接着又是夏天。他没戴帽子,手插口袋,漫步于花园中。他彻底放空自己,感受太阳暖暖地照在背上,望着树林里、田野间缓缓流淌的蜿蜒小河,听到楼上卧室里胡佛吸尘器尖锐的声响突然降低,随后吭哧两声消失了。玛奇喊向站在楼下露台的他。

“你要做什么吗?”她说。

他并没有要做什么。是春末夏初的气息吸引他走进花园。他享受着退休后无须再去市里上班的美妙滋味。时间于他而言不再重要,只要他乐意,可以随意浪费。

“没有,”他说,“难得天气这么好。怎么了?”

“噢,没事,”她回答,“就是厨房窗户下面那根烦人的排水管又出问题了。这次彻底堵住了。从来没有人检查过,所以才会出问题。我下午自己试着修一修。”

她的脸从窗户消失了。吭哧声再次传来,声音渐渐升高,吸尘器又进入工作状态。简直愚蠢,美好的一天就这样被扫了兴。扫兴的不是她的请求,也不是清理下水道这项任务本身——那就像小屁孩儿玩泥巴一样小儿科,而是她那张看向洒满阳光的露台的倦容,那只疲倦地拨起垂发的手,以及她离开窗边时那声绝不缺席的叹息,还有那欲语还休:“我也想无所事事地站在阳光下啊。噢,好吧……”

有一次,他鼓起勇气问她为什么非要没完没了地打扫,为什么非要不停地把东西从房里清理出去,为什么椅子一定要一个个叠起来、地毯要一张张卷起来、装饰品要挤在一张报纸上,尤其是为什么楼上那从没有人走过的走廊非要辛苦地用手去擦亮。每次打扫走廊时,玛奇和女佣都会轮流上阵,整个漫长过程中她们都跪着清理,就像旧时代的奴隶一样。

玛奇不解地盯着他。

她说:“如果家里像猪圈一样,你肯定会是第一个抱怨的。你喜欢舒服的环境。”

所以,他们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思想并不相通。一直都是如此吗?他想不起来。他们结婚将近二十五年了,是习惯的力量让他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他退休前,一切似乎并非如此。他之前并没有如此明显的感觉。他回家吃饭、睡觉,然后第二天早上再出门坐火车。但退休迫使他越来越清楚这一切,也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她的怨恨和不满。

最终,在她死前的那一年,他发觉自己已经被这种感觉吞噬,因此他会编造各种各样的谎言,只求能从她身边逃离。他会假装去伦敦理发、看牙医、和老同事吃饭,但事实上,他只是坐在俱乐部窗边,默默享受着平和。

病来如山倒。疾病没有怎么折磨她,就把她从他身边带走了。她一开始得的是流感,随后发展成肺炎,不到一周就去世了。他几乎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只知道她一如往常过于疲劳,受了风寒,却不愿意卧床休息。那是个下午,他溜进伦敦一家电影院,在寒冷的十二月,与一群热心友好的人一起享受时光,放松心情。当晚,他坐晚班火车回到家时,发现她正俯在地下室的火炉前拨弄着炭块。

她抬头看向他,面容苍白疲倦,神情沮丧。

“怎么了,玛奇?你到底在干什么?”他说。

“火炉出问题了,”她说,“一整天都不能用,火老是灭。我们明天得找人来检查一下。我自己真的没办法修。”

她的脸颊沾上了炭灰,松开的拨火棒掉落在地下室的地板上。她咳了起来,每咳一下都因疼痛而抽搐起来。

“你得去床上躺着,”他说,“我从没听过这么荒唐的事。这见鬼的火炉到底有什么要紧的?”

“我以为你会早点儿到家的,”她说,“我想你可能知道怎么处理。今天一天都这么冷,我不知道你一个人在伦敦有什么可做的。”

她驼着背,慢慢地,费力爬上地下室的楼梯。走到楼梯端头时,她半闭着眼睛,站在那儿颤抖。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她说,“我现在马上给你准备晚餐。我自己什么也不想吃。”

“去他的晚餐!”他说,“我自己可以弄吃的。你现在就去床上躺着。我给你弄点儿热的喝。”

“我和你说了,我什么也不要,”她说,“我可以自己灌好热水瓶。我就请你做一件事,记得上来之前把灯都关掉。”她垂着肩膀,往厅里走。

“热牛奶可以吧?”他开始迟疑。脱去外套时,被撕成两半的16便士的电影票从口袋里掉落在地。她看到了,但什么也没说,又咳了起来,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上楼去。

第二天,她的体温高达39.5摄氏度。医生来家里看过后说她得了肺炎。她问能不能去村里的诊疗所住院,因为如果请护士上门就太麻烦了。那天是周二,她早上就直接去了诊疗所。到了周五晚上,他便被告知她可能撑不过当夜。他站在病房里,高高的病床没有丝毫人情味,他低头看着躺在上面的她,怜悯的心揪成一团。病床上枕头过多,她被高高托起,肯定休息不好。他带了花来,但看样子也没必要请护士来装点了,因为玛奇已经虚弱到没法看什么花。护士弯腰照看她时,他小心地把花放在医用屏风边。

“她需要什么东西吗?”他说,“我是说,我可以马上……”他没把话说完,希望护士可以明白他的意思,他可以马上开车去任何地方,去拿她需要的东西。

护士摇了摇头。“我们会给你打电话的,”她说,“如果情况有什么变化的话。”

站在医院外,他很好奇,情况能有什么变化呢?枕头上那张苍白消瘦的脸不会有什么变化了,他从没见过那样一张脸。

周六一早,玛奇就死了。

他不信教,对于永生并没有什么执念,但玛奇下葬后,他每每想到她孤寂地躺在带有黄铜把手的崭新棺材中,便悲从中来,觉得让她就这样下葬太过潦草敷衍。死亡不该如此,它应该像远行前在车站的道别,只是后者没有悲伤。就这样匆匆把一个若非得病就会是活生生的人埋进地里的做法实在欠妥。棺木沉进墓地时,悲恸的他仿佛听到了玛奇的叹息声:“噢,好吧……”

他热切地希望生命在看不见的天堂里还能得以续写。可怜的玛奇不会知道自己的遗体经历了什么,她会走在天堂碧绿的田野中。但是,他好奇,她会和谁在一块儿呢?若她与多年前在印度过世的父母相遇于天堂之门,他们可能并没有什么可聊的。他脑海中突然出现了她在排队等待的画面。如同在世时一样,她依然远远地排在队尾,照样拿着她那个编织购物袋,脸上仍是那种受难者般耐心的神情。通过天堂的栅门时,她看着他,一脸责备。

棺材和排队的画面在他脑海中停留大约一周后,便渐渐淡去。然后,他忘了她。他拥有了自由、充满阳光的空屋子,以及明亮清爽的冬天。现在他的生活完全属于自己。他再也不曾想起玛奇,直到看到苹果树的那个清晨。

那天晚些时候,他在花园里散步。好奇心驱使他走近了那棵树。毕竟只是愚蠢的想象,这棵苹果树实际上与其他几棵并无二致。他忽地想起来,这棵树总是比其他几棵瘦弱,事实上它已经半枯,曾经他们还讨论过要锯倒它,只是最后不了了之。好的,这周末他可有事做了。锯树也算是锻炼身体,而且苹果木香气怡人,若放在火上烧,闻着也是种享受。

遗憾的是,那天之后将近一周都阴雨绵绵,导致他没法完成这项自己计划的任务。在这样湿漉漉的天气出门确实大可不必,何况万一染上风寒更是得不偿失。他仍然会从卧室的窗户里注意到这棵树。它在雨中那副驼背、凌乱、瘦弱的样子开始令他生厌。天气并不冷,落在花园里的雨也很绵软,其他几棵树都不像它那样沮丧。这棵老树的右边长着一棵小树,他清楚地记得那是前几年才种下的。此刻,小树正挺立着,轻盈柔软的新枝朝天空抬着头,仿佛正在享受雨水,一副欣欣向荣的模样。他透过窗子微笑地看着。见鬼,为什么他突然想起那件事?那是好几年前,还在战时,他和一个来隔壁农场工作了几个月的女孩之间发生的事。过去几个月,他应该都没有想起过她,而且那件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那时,他会在周末去农场帮忙做一些战时的工作,而同在农场的她,总是笑脸盈盈,看起来可爱快活。她有一头活泼的男孩子气的黑鬈发,肤色宛若初结的苹果。

他期待着能在周六周日见到她。她就像一剂解药,把他从玛奇终日一成不变的新闻评说与永无止境的战争话题中解救出来。他喜欢看着这个孩子。确实,她也就比孩子大点儿,差不多十九岁。他喜欢看她穿着修身马裤和衬衫的样子。她笑起来时,仿佛拥抱着全世界。

他不知道那件事是怎么发生的,而且那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是一天下午,他在工具房里弯着腰检查拖拉机的引擎,她就在他身边,紧挨着他的肩膀,两人有说有笑。他转过身,去拿抹布清理塞子。不知怎的,下一刻,她已在他怀中,而他正亲吻着她。一切是那么美妙,那么自然而然。女孩双唇鲜嫩、朝气十足、温和柔顺。然后他们便继续修理拖拉机,但两人间多了一份亲昵,气氛快乐而平和。到了女孩该去喂猪的时候,他便搭着她的肩膀,跟着她走出了工具房。这个不经意的动作真的没有任何含义,顶多是轻抚。走到院子里时,他看到玛奇就站在那里盯着他们俩。

“我得去参加红十字的会议,”她说,“车子没法发动,我就打电话找你了,但是你没听到。”

她脸色僵硬,眼睛盯着这个女孩。一瞬间,罪恶感向他袭来。女孩愉快地向玛奇道晚上好,便穿过院子去喂猪。

他随玛奇一起走向车子,摇手柄发动它。玛奇谢了他,声音中不带一丝情绪。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这是出轨,是罪恶,是星期日报纸第二版会刊登的那种新闻:《丈夫与农场女私通,妻子目睹一切》。回到家时,他的手在发抖,得给自己倒杯酒喝才能冷静下来。但是,玛奇什么也没有说。这件事不再被提起。他很怯懦,之后的那个周末也不敢去农场,后来他听说女孩的母亲患病,把她叫回家里去了。

从此,他再也没有见过她。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样的日子里,看着雨水落在苹果树上时,会突然想起这件事。他必须把砍掉老枯树的事提上日程,好让这茁壮成长的小树沐浴到更多阳光,毕竟紧挨老树生长的它享受不到多少阳光。

周五下午,他绕到菜园去找园丁威利斯。威利斯一周去他家帮忙三次。他过来付酬劳,也想顺便看看工具房里有没有能用得上的斧头和锯子。受过玛奇指点的威利斯总能把所有工具都整齐地放置在工具房里,斧头和锯子就挂在墙上的老位置。

他付完钱,正要转身离开,威利斯突然说:“先生,那棵老苹果树挺有意思的,对吧?”

他没想到威利斯会说这番话,吃了一惊,脸色大变。

“苹果树?什么苹果树?”他说。

“怎么了?就是靠近露台端头的那棵呀,”威利斯答道,“打从我在这儿工作起,它就一直光秃秃的,已经好几年了啊,从来也没结出一颗苹果,开出一朵花。您记不记得有一年寒冬我们打算砍掉它,但后来没有砍。现在它重获新生了。您没发现吗?”园丁笑着看他,给了他一个会意的眼神。

这家伙什么意思?他不可能也看出了那奇妙的相似之处。不,绝对不可能,这不合理,简直是对亡魂的亵渎。而且,他自己已经把这种想法赶出脑海,没有再那么想了。

“我什么也没发现。”他辩道。

威利斯大笑起来。“先生,绕到露台这儿来,”他说,“我指给您看。”

他们一起走到草坡上。到了苹果树下,威利斯抬起手去够低垂的树枝,树枝微微地发出咯吱声,显得坚硬不屈。威利斯拂去表面一些干掉的地衣,尖尖的细枝便露了出来。“先生,看,”他说,“冒花苞了。您看它们,用手摸摸看。是新的生命,许许多多新的生命。我以前从没见过这种事。你再看看这根枝丫。”他放开了手上的这根,踮脚去够另一根。

威利斯说得没错,有许许多多花苞,但都是褐色的小花苞,甚至在他看来都称不上花苞,更像是细枝上的斑点,灰暗而干瘪。他把手放进口袋中。触摸它们令他产生一种奇怪的厌恶感。

“我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

“不好说,先生,”威利斯说,“我看到了希望。它已经挨过了冬天。如果今年不再结霜,保不齐我们会看到什么呢。老树开花可是件稀罕事儿,搞不好它还会结果子呢。”他张开手拍了拍树干,这个动作熟悉又亲切。

树的主人转过身去。不知为什么,和威利斯待在一起让他恼火。大家都觉得这该死的树活过来了,他的周末砍树计划就要化作泡影。

“它挡到小树的光,”他说,“砍掉它,给小树更多生长空间,才是合理做法吧?”

他跨过去,走到小树前,触摸着枝干,上面没有地衣,树枝平滑。密密的花苞顺着根根嫩枝长了一圈又一圈。他一松手,强韧的枝干就从他手上弹了回去。

“先生,现在就要砍掉吗?”威利斯说,“在它还有生机的时候砍掉吗?噢,不,先生,我不会这么做的。它并没有碍着小树的生长。我会再给这棵老树一次机会。如果它结不出果子,下个冬天再砍也不迟。”

“好吧,威利斯。”他边说边快步离开。不知为何,他不想再继续讨论这个话题。

那晚,他上床睡觉前,像往常一样敞开窗户,拉开窗帘,因为他无法忍受早上在紧闭的房间里醒来。这是一个月圆之夜,月光洒在露台和草地上,苍白、静谧。没有风,四周静悄悄的。他探出身子,享受这份宁静。月光倾泻在整棵小苹果树上。在月色下,小树闪着光芒,如置身童话故事中,仿佛是个舞者,细小、柔软、修长。它高抬双臂,踮起脚尖准备好要跳跃,看起来无忧无虑、自在优雅。勇敢的小树啊!它左边则立着另一棵树,半身仍没在阴影之中。即便月光如斯,也无法为它增添一分美丽。这种东西究竟为什么要站在那里弯腰驼背,而不抬头看看月光?它玷污了宁静的夜晚,破坏了唯美的意境。他觉得自己真蠢,居然向威利斯妥协,放过了这棵树。那些可笑的花苞永远不会绽放成花,即便绽放了……

他思绪纷乱,再一次回想起农场女孩和她欢快的笑颜。他突然想知道她怎么样了。或许她已经嫁给一个年轻人。那个小伙子肯定很幸福。噢,好吧……他笑了,这句话是不是要为他所用了?可怜的玛奇!这时,他屏住呼吸,手搭在窗帘上,静静地站着。那棵苹果树,就是小树左边那棵,不再没于阴影之中。枯萎的枝干在月光的照耀下,像在祷告的骷髅手臂,高高举着,无法动弹,疼痛到僵硬麻木。没有风,其他几棵树都一动不动,但是在那里,在最高的枝干上,有什么东西在颤动,似乎不知从何处吹来微风,很快又消散了。突然,一根树枝从树上掉落。是那根他不愿触碰的长着暗色小花苞的树枝。其他几棵树依然纹丝不动。他盯着月色里那落在草地上的树枝,它伸向小树的阴影之中,仿佛在控诉着什么。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在睡前拉上窗帘,将月光挡在外面。

威利斯原本负责的是菜园。玛奇在世时,他很少出现在正门这边,因为这边的花由玛奇自己照料。她甚至还自己修剪草坡,总是弯着腰艰难地推着除草机,在草坡上上下下。

就像打扫和擦洗卧室一样,这也是她给自己布置的一项任务。没有了玛奇在此照料,便没有人告诉威利斯要负责哪一部分,于是他开始常常走到正门这边来。这位园丁喜欢这种变化,这让他觉得自己责任重大。

“真想不通那根树枝是怎么断的,先生。”他在周一那天说道。

“什么树枝?”

“您忘了吗?苹果树的树枝,就是我走之前我们一起看的那根。”

“我猜是那树枝腐烂了。我早就告诉过你那棵树已经死了。”

“先生,它可没腐烂。您看啊,上面干干净净的。”

这位男主人再次跟着园丁走上了露台上的草坡。威利斯拾起那根树枝,上面的地衣湿漉漉、脏兮兮的,像一团乱发。

“先生,不会是您周末又来过,想试试树枝的韧性,结果把它弄断了吧?”园丁问。

“当然不是,”男主人恼了,“其实我在夜里开卧室窗户时,就听到树枝掉落的声音了。”

“真奇怪。晚上也没起风啊。”

“老树出现这种情况也很正常。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在意,让人还以为……”

他突然不说话了。他不知道要怎么说完这句话。

“让人还以为这棵树很值钱。”他说。

园丁摇了摇头。“不是值不值钱的问题,”他说,“我从没认为这棵树值什么钱。只是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在我们都以为它死了的时候,它却活过来了,还朝气蓬勃,真是反常啊!但愿在它开花前,不会再有树枝断落。”

下午,男主人出发散步时,看到园丁在树下除杂草,还给树干底部换了新铁丝。太可笑了。他可没付多少钱给这个人,让他可以对着一棵半死不活的树修修剪剪的。他应该在厨房那儿的菜园里种菜。但他懒得和他争论。

他回到家时,差不多五点半。玛奇去世后,下午茶便也免去了。他满心期待着要靠着炉火坐在自己的扶手椅上,点上烟斗,喝着掺苏打水的威士忌,享受宁静。

火还没有烧多久,烟囱就开始冒烟,令人作呕的古怪气味充斥了客厅。他忙打开窗户,上楼去换掉厚重的鞋子。当他再次下楼时,烟味仍未散去,且越发浓重。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气味,怪异、甜腻。他向外头厨房里的女佣喊了喊。

“房间里有股怪味,”他说,“怎么回事?”

女佣从后门走进房里。

“先生,什么样的味道?”她语带戒备。

“就在客厅里,”他说,“刚刚客厅里全是烟。你是不是在烧什么东西?”

她的脸舒展开来。“肯定是木头,”她说,“威利斯特地砍的,他说您会喜欢的。”

“什么木头?”

“他说是苹果木,先生,是他从一根树枝上锯下来的。我一直听说苹果木很好烧,有的人非常喜欢。我自己倒是没有注意到有什么味道,不过可能是因为我有点儿感冒了。”

他们一起看向了火。威利斯把树枝砍成了小块。女佣想讨他欢心,把这些木头一块块堆在一起,好让火可以烧得久一点儿,但是木头并没有很好地烧起来,还冒出了稀薄的青烟。她真的没注意到这股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吗?

“木头是湿的,”他突然说道,“威利斯早该注意到的。你看,没什么用。”

女佣神情凝滞,面带愁容。“非常抱歉,”她说,“我来点火的时候没有注意到。一开始火还挺旺。我一直都知道苹果木很好烧,威利斯也是这么说的。他和我说今晚一定要给您烧这个木头,这是他特地为您砍的。我还以为是您授意这么做的。”

“噢,好,”他生硬地回答,“它们一会儿肯定就烧起来了。不是你的错。”

他转身背对她,用拨火棒拨弄火苗,想把木头分开些。在女佣离开前,他什么也没法做。如果他把这些潮湿阴燃的木条拿出来扔到院子后头,再重新用干树枝生火,一定会惹来闲话。如果他穿过厨房去拿后头走廊里存放的引火木,她一定会盯着看,然后走过来说:“先生,我来吧。是不是火熄灭了?”不行,他得等到晚餐后,那时女佣收拾清理妥当就会回家了。在这期间,他会尽力忍受烧苹果木的味道。

他倒了杯酒,点起烟斗,注视着炉火。炉里没有释放出一丝温暖,加上中央供暖也停了,整个客厅冷冰冰的。又一次,木头里冒出一缕淡淡的青烟,伴随着一股甜腻恶心的气味,全然不似其他任何木头散发出来的味道。那个多管闲事的蠢园丁……为什么要砍木头?他砍的时候绝对知道这些木头有多湿,简直潮得要命。他往前靠了靠,更仔细地看着。从发白木头的细孔中流出来的是水吗?不,那是树汁,黏糊糊的,令人反感。

他拿起拨火棒,不耐烦地猛戳木头,好把它们搅得烧起来,让青烟变成正常的火焰。然而一切皆是徒劳,木头仍然没能烧起来,而且树汁还滴到炉架上,甜腻气味填满了整个房间,让他胃里翻江倒海。他拿上杯子和书,走进书房,打开电暖炉,坐在那里。

太可笑了。他想到过去自己为了避开客厅里的玛奇,总是坐在书房里佯装写信。白天忙碌的她,一到晚上总是打哈欠,而她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她会坐在沙发上织东西,棒针飞速交替,咔嗒作响。突然,哈欠声就传来了,那从她身体深处吐出的烦人哈欠声,那声长长的“啊……啊……哈呜!”,随后还一定会有一声叹息。接着,便只剩下棒针的声音。但是,坐着看书的他在等待,他知道再过几分钟又会出现哈欠声,以及随之而来的又一声叹息。

一股绝望的怒火在他心中翻腾,他多想把书摔在桌上,说:“既然这么累,为什么不去休息?”

但是,他会控制住自己,等到忍无可忍时,就起身离开客厅,躲进书房。现在,因为苹果木,他又得这么做。都怪那该死的木头发出的恶心气味。

他继续坐在书房里,等着晚餐。差不多九点时,女佣终于清理完,铺好床离开了。

他回到刚刚离开后就未再返回的客厅。火已经熄灭。看得出来木头还是烧了一会儿的,因为它们现在看起来比之前细,而且已经沉进炉架中。灰烬稀疏,但是那恶心的气味仍未散去。他走到厨房,找出一个空煤桶,回到客厅将木头和灰烬都装了进去。煤桶里准是还残留了一些湿煤渣,要不然就是木头还没有干,总之,放进桶里的木头看起来颜色更深了,表面还有一些渣滓。他把煤桶拿到地下室去,打开中央供暖火炉的门,将木头连同灰烬一股脑儿都倒了进去。

他这才想起因为春天到了,两三周前中央供暖系统就已经停止了。可是为时已晚,除非现在他重新点燃这些木头,否则它们就会安然无恙地待在里头,直到下一个冬天到来。他找来纸张、火柴和一罐煤油,点燃,关上炉门,听着火焰熊熊燃烧的声音。这样就没问题了。他站在边上等了一会儿,便上楼回到厨房过道上,把客厅的炉火重新点燃。这得花点儿时间,他要先找到引火木和煤炭。但他耐心地重新生好火,最后总算能烤着火坐在扶手椅上了。

他看了大概二十分钟书,才注意到门在咣当作响。他放下书,认真听着。一开始什么声音也没有。接着,没错,那个声音又出现了。砰!啪!是厨房那儿的门没关牢发出的声响。他起身,去关这扇地下室台阶端头的门。他发誓自己之前已经关紧它,肯定是门闩松动了。他打开楼梯间的灯,弯腰检查门闩,但似乎没有什么问题。他正打算把门紧紧关牢,却再次闻到了那气味,那阴燃的苹果木所散发出的甜腻恶心的气味,从地下室爬上来,闯进了走廊。

突然,毫无征兆地,他被一种近乎惊慌的恐惧攫住。要是这气味整夜在屋里弥漫,从厨房渗进楼上的房间,在他熟睡时钻进卧室,让他窒息、喘不过气来怎么办?这种想法荒唐、疯狂,但是……

他再一次逼自己下楼走进地下室。火炉中没有动静,听不见火焰熊熊燃烧的声音,缕缕微弱的青烟从紧闭的炉门下渗出。这就是他在楼上走廊闻到的气味。

他走近火炉,猛地打开炉门。炉内的纸张已经烧尽,只有一点儿残存,苹果木却丝毫没有燃烧,还是一开始倒进炉里的样子。焦黑的木块一个叠着一个挤在一起,就像烧焦的尸骨。他一阵反胃,连忙拿出手帕捂住嘴,憋得喘不过气。接着,他大脑几乎一片空白,跑上楼去找到那个空煤桶,一边不断干呕着,一边把铲子和火钳伸进那狭窄的炉门里刨弄,想把木头弄出来。终于,煤桶满了,他带着煤桶上楼,穿过厨房到后门去。

他打开门。今夜没有月亮,下着雨。他把外套的领子竖起,在黑暗中环顾四周,思考该把这些木头扔到哪里去。外面又潮又暗,他没法摸黑走到菜园,把木头丢进那里的垃圾堆。不过,在车库后的地里,草长得又高又密,应该可以遮挡得住这些木头。他踩过碎石小路,走到篱笆边,把这累赘倒进草丛里。在那里,它们会腐烂,会被雨水浸透,最终化作泥土的一部分。他才不在乎它们何去何从,从现在开始这一切就和他无关了。它们已经被弄到屋外,结局如何都不重要。

他回到屋子里,这一次他确认地下室的门已经牢牢关上。空气清新了起来,那种气味消散了。

他回到客厅,在火边取暖。但是,他的手脚都被雨淋湿,胃里也因刚刚刺鼻的气味在犯恶心。他整个人发冷,坐在那儿发抖。

那晚他睡得很不好,早上起来便觉得身体不适。他头疼,嘴里发苦,肝也非常难受,只能待在家里。为了发泄不满,他对女佣说话也没好气。

“我受了严重的风寒,”他对她说,“昨晚着凉了。我真是受够了苹果木,那股气味都影响到我的内脏了。明天威利斯来的时候,你可以告诉他。”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我真的非常抱歉,”她说,“我昨晚回家也和我姐姐说了木头的事情,说了您不喜欢它。她说这太少见了。一般人都觉得烧苹果木是很奢侈的享受,而且苹果木很好烧。”

“昨晚那些木头可不是这样,这就是我的看法,”他对她说,“我不想再看到它们。至于那种味道……我到现在都还能闻得到,简直让我抓狂。”

她的嘴唇紧绷着。“对不起。”她说。要离开餐厅时,她的目光落向摆在餐具柜上的空威士忌酒瓶。犹豫片刻后,她把它拿起放在托盘中。

“您喝了一整瓶吗,先生?”她说。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是喝了一整瓶。但他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她想说不是苹果木的气味让他不舒服,而是他自己太过放纵。真是无礼至极。

“是的,”他说,“你可以再放一瓶上去。”

这是告诉她少管闲事。

他病了好几天,总感到恶心眩晕,最后只好打电话请医生来看看。他和医生说苹果木的事情时,自己听着也觉得很荒唐。医生检查了他的状况,不以为意。

“只是肝寒,”他说,“应该是因为当时您的脚是湿的,加上又吃了什么东西的缘故。我觉得和苹果木的味道没什么关系。您想保住肝的话,就要多锻炼。打打高尔夫。我要是周末不打高尔夫,体形早就变样了。”他笑着收拾包。“我给您开点儿药,”他说,“等雨停了,我要出去透透气。现在气温适宜,我们都需要出去晒晒太阳。您花园里的果树马上要开花了,比我家的可早多了。”然后,他在离开前,又补充道:“可别忘了几个月前您才受了那么大的刺激。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您肯定还在思念您的妻子。最好可以多出门走走、多见见人。好了,保重。”

病人穿好衣服,走下楼去。当然,这位老兄是好意,但是让他过来纯属浪费时间。“您肯定还在思念您的妻子。”这医生真是什么也不懂。可怜的玛奇……至少他诚实地承认自己完全不思念她。她离开人世后,他才得以喘息,获得自由。除了肝不舒服,他觉得自己已经好几年没有这么惬意了。

在他卧病在床的这几天,女佣给客厅来了个春日大扫除。做这种没必要的工作,想必是传承了玛奇的精神。现在房子干净利落,看起来整洁过了头。他的垃圾桶被清空,书籍和报刊都整齐地叠放着。他实在憎恶别人为他做这样的事情。他完全可以辞退她,自己照顾自己,但是一想到做饭和清洗,他就头大,只能作罢。他理想中的生活是像那些去远东或者南太平洋的男子一样,在那儿娶一个当地女人。她们安静、耐心,服侍得好,菜做得好,无须聊天,而且如果你想要更进一步,她们就在那儿,年轻、温暖,伴你度过黑夜。生活中没有批评,只有妻子如动物对待主人般的顺从和孩子爽朗的笑声。是的,这些打破常规的人真有智慧。祝他们好运。

他走向窗边,看着外头的草坡。雨停了,明天会是个好天。就像医生说的那样,明天他或许可以出门。关于果树,医生说得也没错。靠近台阶的小树已经开花,一只黑鹂栖在枝头,压得树枝微微晃动。

雨珠闪烁着,绽放的花苞粉嫩卷曲,但明天太阳升起时,在蓝天的映衬下,花苞将变得洁白柔软。他必须找出老相机,装上胶卷,拍下这棵小树。其他几棵这周应该也会开花。至于左边那棵老树,它看起来依旧死气沉沉,树上那些所谓的花苞颜色太深了,从这里根本看不见。或许之前那掉落的树枝就代表着结束。太好了。

他离开窗边,准备按照自己的喜好重新布置房间。他喜欢把东西都摊出来,喜欢走来走去,拉开抽屉,把东西拿出来再放回去。在布置房间时,他在墙边的桌上找到一支滑到书堆后的红色铅笔,便重新把它削得尖尖的。他在另一个抽屉里发现一卷新胶卷,于是拿出来等着明早装进照相机里。抽屉里还杂乱地堆放着纸张和老照片,还有十几张快照。有段时间,玛奇会把这些照片都整理成册,但后来在战争期间,她要么是失去了兴趣,要么就是有太多别的事情要忙,便不再整理。

这些垃圾真该清理掉。那天晚上要是把它们都烧了,说不定能把火烧得旺旺的,或许还能让那些苹果木也烧起来。没必要留着这种东西,比如这张玛奇不知猴年马月拍的糟糕照片。从风格来看,应该是在他们结婚后不久拍的。她那时的发型真的是那样吗?头发蓬松、厚重杂乱,和她那时就很窄长的脸型完全不搭。V领上衣开得很低,耳环晃动,还有那笑容过于热切,显得她的嘴更大了。左边的角落是她手写的一行字:“给我最亲爱的巴斯。来自他心爱的玛奇。”他完全不记得自己的这个小名,好几年前就不用了,他似乎记得自己从来就不喜欢它,觉得这个名字可笑又尴尬。如果她在人前这么喊他,就会被他训斥。

他把这张照片撕成两半,扔进火里。他看着照片卷曲、燃烧,最后那活泼的笑容也消失在火里。我最亲爱的巴斯……突然,他记起了照片中她穿的那件晚礼服。那绿色并不适合她,显得她脸色发黄。那是她为了参加庆祝结婚纪念日的晚宴专门买的。当时那场晚宴邀请了所有婚礼时间相近的邻里朋友一起聚会,所以他和玛奇也一同去了。

那晚开了好多香槟,还有一两个人致辞。大家欢快畅饮,乐不可支,玩笑打趣,有的笑话简直老掉牙。记得那晚宴会结束,他准备开车回去,宴会主人大笑着说:“试试看搭讪的时候戴顶高帽,老兄,他们说这样绝对罩得住。”他知道玛奇穿着那条绿色晚礼服直挺挺地坐在他身边,脸上挂着和刚刚烧掉的照片上一样的笑容,热切但迷惘,并不明白这微醺的主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知道玛奇早就想要结束这个夜晚,但仍希望自己看起来端庄高雅、兴致勃勃,而且更重要的是,她迫切地希望自己显得魅力四射。

他把车停进车库,回到家中,发现她不知道为什么坐在客厅里等他。她脱去了外套,露出了里面的晚礼服,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容。

他打着哈欠坐下,拿起一本书。她等了一会儿,便慢慢地拿起外套,上楼去了。那张照片肯定就是在那之后拍的。“给我最亲爱的巴斯。来自他心爱的玛奇。”他往火里丢了一把干树枝。树枝发出噼啪声,裂开了,将照片化为灰烬。今晚没有冒着青烟的湿木头……

第二天,天气温暖舒适,阳光明媚,鸟儿歌唱。他突然想去伦敦。这种天气很适合闲步邦德街,看人潮熙熙攘攘。可以去裁缝铺,去剪头发,去最喜欢的酒吧吃上一打牡蛎。他的感冒已经好了,美好的一天正在迎接他。他甚至可能会去看场戏剧。

这一天一如他所想,过得平和顺利,令人不知疲倦,调剂了他一成不变的乡村生活。大概傍晚七点钟,他开车回家,心中期待着酒和晚餐。天气很暖,哪怕太阳已经下山,也不用穿外套。车子转进小路时,碰巧遇到一个走过的农夫,他冲对方招了招手。

“天气真好。”他喊道。

农夫笑着点头,喊道:“接下来都会是好天气了。”这人真不错。从他还在开拖拉机的战争年代起,这些农夫就一直非常友好。

停好车,他进屋喝了杯酒。在等晚餐时,他散步来到花园里。几小时的阳光给这里带来巨大的变化。水仙花都开了,树篱清新透绿,吐着嫩芽。苹果树上花苞尽放,花满枝头。他走近最喜欢的小树,抚摩花儿,感受着柔软的触感。他轻晃树枝,树枝结实牢固,不会掉落。虽然现在还闻不到花香,但是不出几日,经过阳光的沐浴和阵雨的洗礼,便会花香四溢。那种香味不刺鼻、不浓郁,是淡雅的香气。这是一抹需要你自己像蜜蜂那样去寻找的香气,一旦找到,它就会一直伴随着你,永远徘徊身侧,迷人、舒适、甜香。他拍了拍这棵小树,走下台阶,回到屋里。

第二天,他在吃早餐时,餐厅的窗户传来敲叩声。女佣说威利斯在外头,想要和他说几句话。于是,他让威利斯进来。

威利斯看上去很委屈。他是遇上什么麻烦了吗?

“先生,不好意思,打扰您了,”他说,“但今早我和杰克逊先生起了争执。他一直在抱怨。”

杰克逊正是那个农夫,同时也是隔壁那块地的主人。

“他抱怨什么?”

“他说我把木头从篱笆这头扔到他的地里去了。那边的一匹跟着母马的小马驹被木头绊倒,跛了。先生,我这辈子都没有把木头扔出过篱笆。先生,他这个人真是恶毒。他说那小马驹本来很值钱,这么一来卖不出去了。”

“我希望你和他说了不是你做的。”

“我说了,先生。但重点是有人这么干了。他带我过去,指给我看,就在车库后头,那些木头就倒在那里。我想最好还是先来告诉您,不然如果我先去厨房那边说,您也知道,肯定会闹出不愉快。”

他感觉到园丁正看着他。当然,他没法否认,反正一开始就是威利斯的错。

“没必要去厨房里说什么,威利斯,”他说,“是我扔的。你自作主张把那些木头放进我家里,结果火生不起来,整个屋子都是烟,好好一个晚上都被毁了。我一气之下才把它们倒到篱笆那头去。如果因此让杰克逊的马驹受伤,你可以替我道歉,告诉他我会赔偿。我只请你以后别再把那样的木头拿进来。”

“先生,我知道这些木头不是那么好,但是我没想到您竟然把它们都丢出去了。”

“是,我丢出去了。就此打住。”

“好的,先生。”他做出要离开的样子,但走出餐厅前,又停下来,说,“我同样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木头烧不起来。我带了一点儿回家给我老婆,它在我家厨房里烧得又旺又亮。”

“在这里就是烧不起来。”

“那棵老树断掉的位置已经长出新树枝,先生。早上您看到它了吗?”

“没有。”

“是因为昨天的阳光,先生,还有夜晚也很暖和的缘故。老树开花了,现在看起来非常漂亮。您应该出去亲眼看看。”

威利斯离开了。他接着吃早餐。

现在,他已经站在外面的露台上。一开始他并没有走上草坪,而是假装在这种好天气里要做点儿别的事,要把一张很重的花园椅搬出来。然后,他拿来剪刀,开始修剪窗户下的几株玫瑰。但最后,他还是被吸引到树下。

眼前此景,正如威利斯所说。他不知道是因为阳光、温度,还是夜晚的平静,那些褐色的小花苞已然完全舒展,盛开成花,仿佛一大片由雪白润泽的花朵织成的云,舒展在他头顶。树的顶部最是花团锦簇,它们层层叠叠,如同打湿的棉絮。从最顶上的树枝,到最接近地面的枝丫,花儿都是清一色的苍白。

它完全不像是一棵树,倒更像是露营者留下的帐篷,此刻正在雨中微微摆动;也像是一块巨大的抹布,表面斑驳,被阳光晒得褪了色。满枝的花团对于这纤长瘦弱的树干来说是一个太过沉重的担子,花团上附着的水汽又使得这担子更加沉重。老树似乎不堪重负,还没有淋雨,下部最靠近地面的花儿就已呈褐色。

好的,眼前此景证明威利斯所言不虚。这棵树的确开花了,但它并没有绽放出生命与美好,而是不知为何,仿佛天性使然,它走上歧路,成了一个怪胎,一个对自己的纹理和形状一无所知、只知一味取悦他人的怪胎。它似乎面带一种心虚又得意的笑:“看,我是为了你才开的花儿。”

突然他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是威利斯。

“很好看,先生,对不对?”

“不好意思,我欣赏不来。花开得太密。”

园丁看着他,一言不发。他突然想到威利斯肯定会觉得他是一个顽固不化的怪人,然后去厨房和女佣说三道四。

于是,他逼自己对威利斯笑了笑。

“看,”他说,“我不是要扫你兴。但我对那种花一点儿兴趣都没有。我喜欢小树上那些色彩斑斓的轻盈小花。不过你可以把老树上的花带回家给你妻子。想剪多少就剪多少吧,我完全不在意。我希望你带走。”

他慷慨地大手一挥,想让威利斯现在就去拿架梯子来剪花。

威利斯摇了摇头,看起来非常震惊。

“不,谢谢您,先生。我不敢如此奢望。这么做会毁了这棵树。我想要等着它结果。这才是我所期望的。”

多说无益。

“好吧,威利斯。那就算了。”

他回到露台。但是,当在阳光中坐下,往草坡上看时,他发现自己完全看不见那棵在台阶上羞怯娴静地站着的小树,看不见它那望向天空的柔软花朵。它还很矮,完全被那棵怪胎给挡住,隐没在耷拉的花瓣所织成的云中。那些花瓣多半已经枯萎,白得暗淡,有的掉落在草丛上。无论他如何调整椅子在露台中的方向,都无法避开它。它就那样站着,为不能赢得他的欢心而嗔怪、焦虑、渴望。

这个夏天,他给自己放了多年来最长的一个假。之前他总是和玛奇一起度假一个月,这次他先去诺福克和老母亲一起待了十天,之后,便去瑞士和意大利度过八月剩下的时光以及整个九月。

他自己开车,随性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他并不喜欢观光、徒步,或是爬山。他最喜欢的是在微凉的夜晚造访一座小镇,选择一家虽小却很温馨的旅馆,然后就在那里待着。如果他喜欢的话,可以在那儿住上两三天,什么也不做,只是四处溜达,就这么悠闲度日。

他喜欢在小酒馆或餐厅里点杯酒,看着人群,晒一上午的太阳。如今似乎有很多充满朝气的年轻人在旅游。他喜欢听周围聊天的声音,只要他不用参与其中就好。时不时路上会有人冲他微笑,旅馆里偶尔也有其他客人和他打招呼,但是他无须和他们深入认识。他可以不问世事,沉浸在自己的闲适中,做个异乡客。

过去和玛奇一起时,无论去哪里度假,她总要和别人热络起来,比如那些她觉得看起来很“友善”的夫妇,或是她眼中的“同道中人”,这让他很受不了。一开始只是和他们一起喝咖啡、聊聊天,然后便一起规划行程,四个人一块儿自驾游。假期就这么毁了。这一切都让他难以忍受。

现在,谢天谢地,他不用再这么做,可以随心所欲地按照自己的节奏来,不用在舒服地享用红酒时,听到玛奇在一旁说:“好了,我们要不要动身了?”也不会被玛奇规划着去参观某间他压根儿不感兴趣的老教堂。

度假期间,他胖了一点儿,但他毫不介意。再也没有人会在他饱餐一顿后建议他好好散个步消化消化,那只会毁了咖啡和甜点带来的美妙倦意;再也没有人会对他一时兴起穿上的浮夸的衬衫和领带大惊小怪。

他没戴帽子,抽着雪茄,闲步在小镇村落中,周围时不时有快乐的年轻人向他投来笑容。他觉得自己像条狗一样无忧无虑。这才是生活啊。没有烦恼,没有担忧,没有什么“我们十五号一定要到家,因为我要参加医院委员会会议”,没有什么“我们外出不能超过两周,家里可能会有事”。取而代之的是集市里的灯光闪烁、乐声叮咚、男孩女孩们的笑闹,装点着这座他甚至连名字都懒得知道的小镇。喝完一瓶当地葡萄酒后,他向一个头上包着亮色帕子的年轻姑娘行了个礼,两人便一起热火朝天地在棚子下跳起舞。他不在乎他俩的舞步是否和谐,多年没有跳舞的他只想享受当下。音乐停下,他松开手,她咯咯地笑着跑向她年轻的朋友们,一定是在笑话他。那又何妨?反正他已经玩得很尽兴了。

九月末,天气转凉,他离开了意大利。回到家已是十月的第一周。无所谓,只要给女佣发个电报,告诉她自己大概哪天会到就行了。和玛奇在一起时,哪怕只出门几天,回家都意味着烦琐:要写待采购的日用品、牛奶、面包的清单,给卧室通风,生火,提醒送报员明早要送报纸来。一大堆杂事。

在十月里一个柔和的夜晚,他的车子开到了家门前的小路上。烟囱里飘着烟,前门开着,可爱的家在等待着他的归来。他不用急着冲到后门去检查管道有没有坏损、水和食物够不够,女佣没有蠢到会拿这些事情来烦他。“晚上好,先生。希望您假期过得愉快。还是老时间用晚餐吗?”接下来就是一片安静。他可以喝酒、抽烟、放松,不用着急打开眼前那一小堆信件,也没有电话声,不用听着电话这头的女人说个没完没了:“怎么样?真的吗?亲爱的……那你怎么说?……她真的那样吗?……我周三可能不行……”

他满足地舒展着因为开车而僵硬的身体,闲适地看着这令人愉悦的整洁的客厅。从多佛一路开回来,他已经饿了。眼前肉排的分量和他在国外吃的比起来少得多,但回归简单饮食对他来说也无妨。吃完肉排,他又吃了一份沙丁鱼吐司,然后四下看看有什么甜点。

餐具柜上摆着一盘苹果。他端过来,放在面前的餐桌上。这难看的东西,又小又干瘪,呈暗褐色。他咬了一小口,但一尝到味道就马上吐了出来。这苹果已经烂了。他又试了另一个,也是烂的。他仔细看了看这些苹果。苹果皮又硬又糙,让人看了会以为里头的果肉是酸的。但恰恰相反,果肉软烂,果核还是黄色的,令人无法下咽。有一小块卡在他牙齿中间,他抠出来,黏糊糊的,叫人恶心……

他摇了铃,女佣便从厨房过来。

“还有其他甜点吗?”他说。

“先生,恐怕没有。我记得您以前非常喜欢吃苹果呀。威利斯从花园摘了点儿进来。他说特别好吃,熟得刚刚好。”

“他可大错特错了,这根本无法下咽。”

“非常抱歉,先生。早知道我就不放在这里了。外面还有好多。威利斯拿了一整篮来。”

“都是同一种吗?”

“是的,先生。都是褐色的小苹果。只有这一种。”

“那算了。明天早上我自己看看。”

他离开餐桌,走进客厅,喝了一杯波尔图葡萄酒,想冲散苹果的味道,他甚至还吃了块饼干,但都无济于事。那黏黏的腐烂味道附着在他的舌头和上颌上,他最后只好起身去刷牙。让他恼火的是,他本可以在吃完那顿滋味平平的晚餐后吃上一个干净美味的苹果:果皮光滑洁净,果肉不会过甜,带有一丝酸味。他吃过这种类型的苹果,口感绝佳。当然,这种苹果是要在适当的时候采摘的。

那晚,他梦见自己回到意大利,在那鹅卵石广场的棚子下跳舞。醒来时,他还能听到叮叮咚咚的乐声,但他想不起女孩的那张脸,也想不起她绊到他的脚时的感觉。早上,他清醒地躺在床上,喝着上午茶,试图寻回记忆,但只是徒然。

他起身走向窗边,瞥了一眼天气。天气挺好的,空气中带着一丝寒气。

忽然,他看到了那棵树。它意想不到地闯入他的视线,令他震惊。这下,他立刻知道昨晚的苹果是从哪儿来的了。树上结满果子,树枝都被压弯了。每根枝上都有褐色的小苹果,一簇簇地挤在一起。顺着树顶的方向,果子逐渐变小,因此那些长在高枝上的果子尚未长大,看起来像坚果似的。苹果重重地压在树上,似乎压驼了树的背,下部的树枝几乎已经垂到地上。草地上和树根处有更多的果子,它们要么是被风吹落的,要么是被后结出的果子挤落的。掉落一地的苹果被黄蜂叮过后,已经开裂腐烂。他这一生从未见过一棵树上能结出如此密集的果实。这树竟没被这么重的果实压倒,真是奇迹。

他还未吃早餐,就被强烈的好奇心带进花园。他站在树边,注视着。没错,这就是昨晚吃的苹果。果实比橘子大不了多少,许多甚至更小。它们长得太过密集,即便你只想摘下一颗,边上的十几颗也必然会被一同摘下。

这棵树实在有碍观瞻,令人厌恶,但也让人心生同情。它在过去几个月里承受了苦难。是的,除了苦难,没有更合适的词了。它被果实所折磨,在这重负之下呻吟,但可怕的是,这些令它痛苦的果实已经烂得彻头彻尾,让人无法下咽。他踩着那些被风刮落、散落一地的果子,简直避无可避。它们被踩得稀烂,粘在了他的鞋后跟上,他只好用草把鞋擦干净。

如果这棵树在结果前就枯死了该有多好。它对他或任何人来说有什么用处呢?这些烂果子只会掉得到处都是,把地面弄得脏兮兮的,而且它自己也被果子压驼了背,承受着莫大的痛苦。不过现在,他几乎可以幸灾乐祸地宣布自己的判断获胜了。

春天时,尽管不情愿,他的注意力也曾被这一树色彩暗淡、阴沉潮湿的花苞所吸引,现在也是如此。满树的果实让人无法不注意到它。房子正面每一扇窗户都向着它打开。他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如果不进行采摘,整个十月、十一月,这些果子依然会逗留在枝头。但没有人会采摘这些果子,因为即便摘了也没有人吃。他可以预见自己整个秋天都会为这棵树所扰。每次走上露台,那棵树都会在眼前,垂头丧气,令人厌烦。

他对这棵树的厌恶已经太甚。它不断在提醒他一个事实,至于是什么,他并不知道……它不断提醒着他一直以来最厌恶的一切东西,可他却说不出是什么。他当即决定让威利斯把果子都摘了带走,卖掉或用其他方式处理掉都无所谓,只要不让他再吃这种苹果,不让他在整个秋日一天天地看着这垂头丧气的树就好。

他转身背对它,看到其他树并不像它一样,才松了一口气。其他树上的果子数量适宜,没有过火。老树右边的小树正勇敢地展示着自己的美丽。小树结了一些玫瑰花般的果子,个头中等,颜色不深,在太阳的照射下,已经成熟的果子显得红扑扑的。他现在就可以摘下一颗,拿进屋里,和早餐一起吃下。他伸出手轻轻一触,果子就落进他的手中。这可人的果子散发着香甜微酸的气息,还有露珠停在上头,让他食欲大开。他没有回头看那棵老树,径直走进屋里。饥肠辘辘的他要开始享用早餐了。

园丁花了将近一周的时间才把老树上的果子都摘下,而且显然,他非常不情愿。

“这些果子任你处置,”男主人说,“你可以卖掉,卖的钱你自己留着。你也可以把它们拿回去喂猪。总之,我不想再看到它们,到这里就结束吧。找一架长梯子,马上开始摘。”

在他看来,威利斯一直在固执地拖延时间。他从窗户里可以看到威利斯拖拖拉拉的,先是慢吞吞地支好梯子,然后费劲地爬上去,再爬下来重新把梯子稳定好。这套动作之后,他开始表演摘果子,再一个个丢进篮子里。接下来几天他都是如此。每天,威利斯和梯子都会在草坡上出现,树枝咯吱作响、不断哀号,草地上是篮子、桶、盆等任何可以装苹果的容器。

最后,终于大功告成。梯子、篮子、桶都移走了,树也变得光秃秃的。那天晚上,他满意地望向窗外。再也没有碍眼的烂果子了。一个苹果也没剩下。

但是这棵树并没有因为卸下担子而显得轻松,反而显得更为沮丧。树枝依旧低垂,枯萎的叶子在寒冷的秋夜里弯折起来,颤抖着。“这就是你给我的回报吗?”它似乎在说话,“我为你做的这一切就换来这样的回报吗?”

日光逝去,树影给这湿冷的夜晚蒙上一层阴影。冬天很快就要来了。一起来的,还有日照变短的沉闷日子。

他从未关心过秋去冬来。过去,他每天去伦敦上班,这个时节只是意味着他要在寒冷的早上去搭火车,不到下午三点,同事就会开灯。这个时节常常起雾,昏暗阴郁。然后,他又要乘着火车咔嚓咔嚓地慢慢驶回家。客车厢里都是和他一样要养家的男人,他们五人一排并肩坐着,有的还感冒了。接下来便是漫长的夜晚。玛奇会在客厅炉火前和他相对而坐,他听着,或者说是假装听着她细数今天哪里又出了问题。

如果今天家事没有出现什么问题,她就会开始挑剔时事。“我看到车票价格又上涨了。你的季票价格呢?”或者“今天六点钟的新闻讲了好多南非那里肮脏的勾当”,再或者就是她反复说的“隔离医院那边又多了好几例小儿麻痹症。我真不明白医学界到底在搞什么”。

现在,他至少不用再充当听众,但是那漫长夜晚的记忆仍然挥之不去。当屋里灯光亮起,窗帘拉上时,他就会想起棒针的咔嗒声、漫无目的的聊天声,还有那“哈呜”的哈欠声。他最近开始光顾主路上的绿人酒吧,那是一家离家四分之一英里的老酒吧。有时是晚餐前去,有时是晚餐后去。在那里,没有人会来打扰他。和亲切的店主希尔夫人打过招呼后,他会择一个角落就座,接着就边抽烟边喝掺了苏打水的威士忌,看着当地居民们大步走进来。他们有的会点上一品脱[1]啤酒,有的玩起掷飞镖的游戏,还有的在一旁闲聊。

某种程度上,这像是夏日假期的延续。虽然只是略有相似,但足以让他想起假期里小酒馆和餐厅那无忧无虑的气氛。这家酒吧灯火通明,烟雾缭绕,透着一种温暖,店里满是劳作后的人,他们不会打扰他,这使得他感觉非常愉快舒适。来这里坐坐会让冬夜变短,使其不至于那么难以忍受。

十二月中旬的一场感冒让他小别酒吧一周多。他不得不待在家中休养。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无比想念绿人酒吧,同时无比憎恶一个人坐在家里的客厅或书房里,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看书或听听广播。这场感冒和由此引发的无聊让他忧郁暴躁,因病无法活动使得他的肝功能下降。他需要锻炼。在又一个阴寒日子结束时,他决定,明天无论如何都要出门。中午过后,天色沉沉,预示着一场雪的到来,但他心意已决,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在这个家里待上一整天。

令他的暴躁达到顶点而终于爆发的是晚餐后的果酱挞。他的重感冒已经快好了,但味觉还未完全恢复,胃口也不好,他想要一种特别的滋味来填补口中的空虚感。或许可以吃点儿禽鸟,比如半只烤得恰到好处的鹧鸪,再来份芝士舒芙蕾。但家里的女佣想象力贫乏,他想吃到这些比登天还难。今晚她做的是所有鱼中最干巴、味道最寡淡的鲽鱼。他剩了很多。她收走碗碟后,拿出了一份果酱挞。由于他几乎没吃饱,所以马上吃了一大口。

这一口就让他无法下咽。他像被噎住似的咳喘起来,把吃进去的东西喷在盘子里,起身摇铃。

女佣没想到会被叫进来,一脸疑惑。

“这是什么鬼东西?”

“果酱挞,先生。”

“什么果酱?”

“苹果酱,先生。我自己做的。”

他把餐巾扔在桌上。

“我就知道。你用了我几个月前和你抱怨过的苹果。我和威利斯还有你明确说过,那些苹果不要再出现在我家里。”

女佣绷长了脸。

“先生,您说过不要拿那些苹果做菜或者做甜点,可您没说不能做成果酱啊。我以为做成果酱会好吃的。我自己做了一些尝尝,味道完全没问题啊,所以我用威利斯给我的苹果做了几罐。我和夫人之前一直会在这里做果酱的。”

“好,让你这么辛苦,我很抱歉,但是我吃不下去。秋天那会儿我吃那些苹果就已经很反胃了,现在无论是做成果酱还是什么,都只会让我再反胃。把这个果酱挞拿走,别让我再看到它。我要去客厅喝咖啡了。”

他颤抖着走出餐厅。这样的小事竟让他气得发抖,真是不可思议。天哪!这些人真的太愚蠢了。她和威利斯明明知道他不喜欢那些苹果,憎恶它们的味道和气味,但这些吝啬鬼竟然为了省钱,给他吃自家做的果酱,用的还是他最厌恶的那些苹果。

他灌下一杯烈性威士忌,点了支烟。

过了一会儿,她端着咖啡进来。放下咖啡后,她没有马上出去。

“我可以和您说几句话吗,先生?”

“说什么?”

“我觉得我最好还是辞职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一天、这个夜晚真是令人疲倦。

“为什么?因为我不吃苹果挞吗?”

“先生,不只如此。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一切都变了。好几次我都想这么说。”

“我没给你添多少麻烦吧?”

“没有,先生。只是夫人还在世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劳动有人认可,但是现在似乎不再如此。虽然我努力做到最好,但是从未得到过一句肯定,我不知道自己做得到底怎么样。我想如果我去有女主人的家里工作会更开心,因为那里才会有人注意到我的付出。”

“当然,你自己的感受自己最为清楚。我很遗憾你最近觉得不开心。”

“先生,今年夏天您离开得太久了。夫人还在世的时候,你们从来没有离开家超过两周。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我感到茫然,威利斯也是。”

“威利斯也感到厌烦吗?”

“这当然不该由我来说。我知道他对苹果的事情不满,但也是过去的事了。可能他会自己来找您谈。”

“可能吧。我不知道自己给你们俩带来这么多烦恼。好的,可以了。晚安。”

她离开了房间。他闷闷不乐地四处张望。如果他们是这么觉得的,那干脆趁机摆脱他们也好。一切都不同了,一切都变了。简直胡说八道。威利斯居然还敢对苹果的事情不满,简直厚颜无耻。难道他没有权利处置自己的树吗?去他的感冒和坏天气,他再也受不了坐在炉火前想威利斯和厨娘的事了。他要去绿人酒吧,把这一切都忘掉。

他穿上外套,戴上围巾和旧帽子,轻快地出门了。二十分钟后,他坐进绿人酒吧的老位置,希尔夫人给他倒了杯威士忌,高兴地欢迎他回来。有一两个常客向他微笑,关心他的身体状况。

“感冒了,先生?现在到处都有人感冒。”

“是的。”

“是啊,已经到这个时节了,对吧?”

“也难怪这么多人感冒了。胸口发闷的话,可就难受了。”

“头脑发胀的时候更难受啊!”

“是啊。可不是嘛。”

都是些可爱友好的人。不会喋喋不休,不会烦扰别人。

“请再给我一杯威士忌。”

“好的,先生。喝点威士忌好,祛除风寒。”

希尔夫人在吧台后咧着嘴笑。她给人一种心胸开阔的舒适感。烟雾缭绕中,他听到闲谈声、笑声、飞镖碰撞声,以及击中靶心时人们的欢呼声。

“……如果雪一直下的话,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希尔夫人说,“煤炭迟迟不送来。如果有木头就好了,这样还能挨过一阵子。但你知道他们要价多少吗?一堆要两磅。真的是……”

他往前靠了靠,开口说话,声音听着像飘在很远的地方,连他自己都有点儿听不清。

“我给您一些木头。”他说。

希尔夫人转过身。她刚刚不是在和他说话。

“您说什么?”她说。

“我说,我给您些木头,”他重复道,“我家里有棵老树,好几个月前我就想砍掉了。明天就砍了给您。”

他笑着点头。

“噢,先生,不用。我不想给您添麻烦。煤炭会送来的,不用担心。”

“一点儿也不麻烦。我非常乐意为您做这件事。您知道的,锻炼一下对我的身体也有好处,我都胖了。您就放心吧。”

他坐回位置上,非常小心地去拿大衣。

“是苹果木,”他说,“您介意吗?”

“怎么会,”她回答,“什么木头都行。但是您自己不要吗,先生?”

他神秘地点了点头。成交了。这是个秘密。

“明天晚上我用拖车拉过来。”他说。

“先生,小心一点儿,”她说,“小心台阶……”

他在寒夜中面带笑意走回了家。他不记得自己是否脱了衣服或者躺上了床,但第二天早上一醒,他就想到了有关砍树的承诺。

想到今天不是威利斯来工作的日子,他便感到开心,这样就没人会妨碍他。昨晚下过雪,但天空依然灰蒙蒙的,预示着雪还会再下。不过现在他顾不上这些,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他。

早餐后,他穿过厨房后的菜园,来到工具房。他取下锯子、楔子和斧头,这些可能都能用得上。他用大拇指拂过刀刃。嗯,挺锋利的。扛着工具走向前门那儿的花园时,他大笑起来,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像旧时要去塔楼行刑的刽子手。

他把工具放在苹果树下。砍掉它是让它解脱,因为他这辈子就没见过如此悲惨、愁眉苦脸的苹果树。这棵树肯定已经没有丝毫生命力了。树上一片叶子也不剩。它扭曲、丑陋、佝偻,破坏了草坪的景致。一旦砍掉它,整个花园就会焕然一新。

一片雪花落在他手上,接着,又一片。他望向露台下方餐厅的窗户,看到女佣正把他的午餐放在桌上。他走下台阶,进了屋子。“是这样的,”他说,“你把我的午餐放在炉子里就好,今天我可以自己来。我可能会很忙,所以想要让时间灵活一些。而且快下雪了,你也好早点儿下班回家去,以免雪下得太大。我自己完全没问题,而且我更希望自己来。”

她或许以为是因为昨天提了辞职,他才会这么做。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想自己一个人待着,不想有人从窗户里窥视他。

大概十二点半时,她离开了。她一走,他就去炉子那里拿午餐。他想要马上吃完,这样整个短暂的午后时光就都可以用来砍树。

雪已经停了,只剩几片未落的雪花。他脱掉外套,卷起袖子,抓起了锯子。他用左手扯掉树底部的铁丝,接着从一英尺高的地方开始锯,锯子前后前后、前后前后地伐着。

刚开始锯的十几下还挺顺利,但锯进木头后,锯齿便被卡住,之后没多久就动弹不得了。他之前就担心会这样。

他想把锯子拔出来,但是树上砍出的口子还不够大,锯子被树死死地卡住。他往口子里放了一个楔子。没用。他又放了一个,这下口子稍微张大了一点儿,但是还不足以让他把锯子拔出来。

他不断地拖拽着锯子,依旧徒劳无果。这下,他发脾气了,拿出斧头对着树一阵乱砍,砍得树皮都往外飞,散落在草地上。

就是要这样。早就该这样。

重斧上上下下地劈着,树在斧下开裂撕扯。树皮剥落,底下灌木丛丰茂的白色长条也纷纷断裂,新的伤处流出黏稠的汁液。他劈着、砍着,把粗糙的纤维凿出来。他把斧头扔在一边,徒手猛抓胶皮似的部位。但这么做还远远不够,要继续,继续。

锯子总算被拔出来了,楔子也被放到一边。现在,他又举起斧头,往纤维紧紧缠绕的地方用力劈下去。它在哀号,它在开裂,它晃动不已,靠着最后一点未断的树干悬在那儿。接下来,用脚踹。对,踹它,再踹,最后一下,它完了,它快倒下了……它倒下了……该死的,劈爆它……它倒下了,在空中划出响声,所有的树枝都和它一起散开在地。

他往后退,擦掉额头和下巴上的汗,身旁两侧和脚边都是树的残骸。那被斧头劈得残缺不堪、参差不齐的发白树桩仿佛咧着一张大嘴。

雪,开始下了。

树倒后,接下来的第一项任务就是要砍掉树枝和稍小的主枝,然后按类堆放好,以便之后拖走。

小的部分捆扎好就可以用来生火,希尔夫人一定会喜欢。他给车子钩上拖车,开到靠近露台的花园大门边。砍下树枝倒不是什么难事,用镰刀就能搞定,让人疲惫的是弯腰捆扎后,还要把木头抬过露台,穿过大门,再放进拖车里。他把用斧头砍下的较粗的树枝劈成三四段,然后捆起来,一捆捆拖到拖车上。

他在和时间赛跑。过了下午四点半,日光就要结束,而雪依然在下,已经覆盖了整个地面。在他停下来擦汗时,薄薄的雪花落在他的嘴唇上,悄悄地、软软地钻进领口,滑到他的脖子和身体上。他抬起头来看天空,双眼立马被雪覆住。雪花比之前更厚、落得更快,在他的头上打着旋儿。天空似乎成了雪做的天篷,渐渐往地面压下来,越来越低、越来越近,要让世界都窒息。雪落在断裂的主干和树枝上,妨碍了他的工作。如果他停下来,哪怕只是稍微喘口气或恢复一下体力,雪花就会如同一张柔软洁白的保护膜,马上覆盖住这堆木头。

他不能戴手套,否则就无法握紧镰刀或斧头,也无法给绳子打结以便拖走树枝。他的手指被冻得发麻,很快就会僵硬到无法弯曲。由于搬了太久的重物,他感觉心脏疼了起来,而眼前的工作量似乎一点儿也没有减少。每次回到倒下的树边,他都觉得那堆木头和一开始堆得一样高。那些长短树枝,那些引火木,几乎都被雪覆住,让他忘记了它们的存在。得把它们都捆结实,然后抬走或拖走。

等他把树枝都尽数搬走后,已经过了下午四点半,天色几乎已经全暗。现在只需要把已砍成三段的树干拖过露台,拖进等待着的拖车里就好。

他已经快累到极点,全靠着势必要摆脱这棵树的信念撑下来。他的呼吸变得缓慢而吃力。雪花一直落进他的嘴里、眼里,让他几乎看不清楚。

他拿出绳子,捆住又冷又滑的树干,用力打上结。裸露出来的木头如此坚硬,树皮又如此粗糙,刮伤了他早已发麻的双手。

“这就是你的终点了,”他咕哝着,“这就是你的结局。”

他把树干的一头架在肩上,步履蹒跚地将它拖下草坡,拖过露台,一直拖到花园大门。他拖着,树干在草坡下的台阶上颠簸着。苹果树的最后几截沉甸甸的,一团死气,就这么被他拖着,穿过潮湿的雪地。

结束了。他的工作完成了。他喘着粗气,一只手扶着拖车站着。现在只要赶在雪大到堵住门口的小路前,把这些东西带到绿人酒吧去就好。他早已做好准备,已经给轮胎装了防滑链。

他进入屋子里,要去换掉紧贴他身体的湿衣服,还要喝杯酒。他无心生火、拉窗帘,或是去看看晚餐吃什么,这些平时女佣在做的事情他都要晚点儿再考虑。现在,他必须要先喝一杯酒,然后把这些木头带走。

他的脑袋就像双手和全身一样麻木、疲惫。他重重地倒在扶手椅中,闭上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干脆等到明天再继续。不,不行。明天雪就积得更多了,他可以预见到小路上的积雪可能会有两三英尺深,而且放着木头的拖车还在花园大门那儿,过上一夜就会被冻得白茫茫的。他必须振作起来,今晚就做完。

他喝完酒,换了衣服,出去发动车子。雪依然在下。夜幕降临,空气中又添了一分寒冷清冽,能把人冻僵。雪花打着旋儿,令人眩晕。此时它飘得更慢,也更知道要落向何处。

他发动引擎,车子带着拖车开始往坡下驶去。拖车上满是重物,他缓缓开着,分外谨慎。雪花不断落向挡风玻璃,他得吃力地看着路,不时擦拭挡风玻璃,这让下午已经辛勤劳作的他感到更加疲惫。等他终于把车停在绿人酒吧的小院子时,他觉得这里的灯光从未闪烁得如此可爱。

他站在酒吧门口,眨着眼睛微笑。

“好了,我把你的木头带过来了。”他说。

希尔夫人从吧台后盯着他,有一两个客人亦转过身来,玩飞镖的人也安静了下来。

“不会吧……”希尔夫人说。他站在门边猛地摆了摆头,冲她大笑。

“去看看,”他说,“但是今晚可别让我把它们卸下来。”

他暗自发笑,走向最喜欢的角落。其他人都围到门边惊呼起来,有说有笑。他就像个英雄,客人们涌向他问个不停。希尔夫人给他倒威士忌,向他道谢。她咧着嘴笑,晃着脑袋。“今晚免单。”她说。

“那可不行,”他说,“今晚由我做东。给我上一两轮酒。来吧,伙计们。”

对他们来说,今夜如同节日般温暖欢乐,承载着好运气。他不断祝福希尔夫人、自己乃至整个世界好运。圣诞节是什么时候?下周,还是下下周?管它呢,此刻就是美好的圣诞。下雪无妨,天气糟糕也无妨。他第一次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没再把自己孤立于角落中,甚至还和他们一起玩了飞镖。他感觉他们喜欢他,他获得了归属感,不再是大路旁那栋房子里的“那个绅士”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有人走,有人来,而他依旧坐在那里。空气中混合着朦胧与舒适、温暖与烟雾。他听到的、看到的,似乎都不真切,但他并不在意。吧台那儿的希尔夫人欢快丰腴,人又好相处,对他有求必应,此刻她的面庞正向他闪烁着光芒。

另一张脸突然闯进他的视线,是农场的一个工人,在战争时期曾与他开同一辆拖拉机。他把身体往前靠,碰了碰这个人的肩膀。

“那个小女孩怎么样了?”他说。

对方放下酒杯,说:“先生,你说什么?”

“你记得吧。那个农场的小女孩。她那时候在农场里挤奶牛、喂猪。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一头黑鬈发,总是笑眯眯的。”

希尔夫人正给另一个客人倒酒,听到这里,转过身来。

“您说的是梅吗?”她问。

“是的,没错,就是这个名字,小梅。”他说。

“怎么了?您没有听说吗,先生?”希尔夫人把他的酒杯倒满,“那时候我们都很震惊,所有人都在说这件事,对不对,弗雷德?”

“是啊,希尔夫人。”

那个男人用手背擦了擦嘴。

“死了,”他说,“从一个家伙的摩托车后座上被甩了出去。当时她马上就要结婚了。大概是四年前的事。太可怕了,对吧?那孩子人还挺好的。”

“我们当时都送了花圈过去,”希尔夫人说,“她妈妈给我们回了信,内容非常打动人。她还从当地报纸上剪了一小块报道下来,对吧,弗雷德?葬礼办得很隆重,有好多人为她献花。可怜的梅啊!我们都喜欢她。”

“是啊。”弗雷德说。

“想不到您从没听说过这件事!”希尔夫人说。

“我没听说过,”他说,“没人告诉我。我听你们说完很难受。太难受了。”

他盯着面前的半杯酒。

周围的聊天没有停止,但他已经退出谈话。现在,他又恢复了孤身一人,安静地坐在他的角落里。死了。那个可怜的漂亮女孩死了。从摩托车上被甩了出去。死了三四年了。一个该死的轻率家伙,骑摩托车转弯过快,而紧紧依在他身后的女孩,前一刻或许还在他耳边大声笑着,下一刻就撞到地上……结束了。

她的名字叫作梅。他的记忆清晰起来,眼前浮现出别人叫她时,她回过头来微笑的样子。“来啦。”她大声喊着,把哗啦作响的桶放在院子里,吹着口哨、踩着笨重的靴子向他们走来。他曾拥着她,在一个一闪而过的瞬间亲吻过她。那个有着一双笑眼、叫作梅的农场女孩。

“要走了吗,先生?”希尔夫人说。

“是的,是的。我想我该走了。”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打开门。过去几小时,雪停了,积雪已经冻得硬邦邦的。沉重的天篷终于消失,星星正在闪烁。

“车子那边要不要给你搭把手?”有人问。

“不用了,谢谢,”他说,“我自己可以。”

他松开拖车的钩子,任其垂落,拖车上有一些木头突然重重地向前倾斜。明天吧。如果明天他想的话,可以再过来帮忙卸下这些木头。今晚就算了。他今天做得够多了。现在,他彻底累了,筋疲力尽。

他费了点劲儿才把车子发动好,但车还没有开到半路,他就意识到今晚把木头拉过去是个完全错误的选择。四周积雪很深,来的时候轧出的路已经被雪覆盖住了。车子歪斜,蜿蜒前行。突然,右轮陷进雪地,整个车身侧翻,车子陷入雪堆中。

他爬出车子,环视四周。车子陷得很深,没有两三个人帮忙根本移不出来。即便他找来人帮忙,前面的积雪也一样深,他又如何能开得出去?干脆别管了,等明天早上精神恢复后再来看看怎么办。现在逗留在这里也没用,花半个夜晚的时间徒劳地推拉车子毫无意义。这里是支路,车子留在这儿也不会被损坏,而且今晚应该没有人会到这条路上来。

他开始往家的方向走去。他的运气真不好,车子竟然陷进雪堆。其实路中间的积雪并不深,也就到他脚踝的高度。他把手深深插进外套口袋中,艰难地往坡上前行,道路两侧看着就像广阔的白色荒原。

他想起来自己今天中午就让女佣回家了,到家时房子肯定寒冷凄凉。火应该已经熄灭,炉子里的肯定也是一样。没有拉上窗帘的窗户将在黑夜中黯然地俯视他,而且家里也没有晚餐。好吧,都是他自己的错,只能怪自己。在这样的时刻,如果有人在家里等着多好。这个人会从客厅跑向门厅,打开前门,让灯光倾泻在门厅里。“你还好吗?亲爱的。我好担心。”

他在坡顶停下喘气,看到了小路尽头被树遮住的自家房子。它看起来黑暗冷峻,窗户里没有透出一丝亮光。此刻他站在寒冷的雪天里,觉得待在户外星空下比留在那阴暗的房子里更能感受到温情。

他从留着的边门进去,关上门,穿过露台走向花园。花园里一片静默,没有一丝声响,仿佛有神灵来过,给这个地方施了咒,把它变得苍白寂静。

他慢慢地在雪地中走向苹果树。

现在,这棵小树独立于台阶上,不再被边上的树遮挡。它伸展着白得闪闪发光的树枝,仿佛属于充满奇幻与魂灵的神明世界。他想站在小树边摸摸那些树枝,确认它们还活着,没有为大雪所伤,这样春天它就能再度开花。

它近在咫尺,他却跌跌撞撞摔倒在地。他被一个被雪覆盖住的东西绊倒了,扭到了脚。他想要动一动,脚却被卡住了。脚踝处的刺痛让他突然想到,绊倒他的正是下午砍倒的苹果树那参差不齐的树桩。

他用手肘撑着向前,试图把自己的身体往前拖,但跌倒在地的他腿向后弯折、脚向内勾着,每次他试图往前,却只会让脚被树干卡得更紧。他把手探进雪下,想要碰到地面,但他碰到的只有苹果树残缺的细枝条。它们被积雪覆盖,散乱在苹果树倒下的地方。他大声求助,但心里很清楚没有人会听到他的喊叫声。

“放开我,”他喊着,“放开我。”仿佛缠住他的这个东西可以仁慈地放他走。他喊着,挫败和恐惧的泪水淌在脸上。被老苹果树紧紧缠住的他,可能整夜都要躺在这里。没有希望、无法逃脱,直到第二天早上人们才会发现他,而那时或许已经太迟,他或许已经死了,就这么直挺挺地倒在冰天雪地之中。

浑身湿漉漉的他又一次挣扎着想要逃离。他咒骂着、呜咽着。没用。动不了。他好累。他把头枕在手臂上,流着泪,身体在雪地里越陷越深。这时,一根湿冷的树枝碰到他的嘴唇,就像一只手,犹豫地、怯懦地,在黑暗中向他伸来。

[1] 1英制品脱合568.26125毫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