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子躺在宽敞的蚊帐里,有一句没一句地与母亲说话。乡下的夏夜,分外凉爽。

“所以才说夫妻不好做啊……”多计代慢悠悠地说着,声音带着回响,似是从高高的天花板传来,“性子差太多也不行,可双方都争强好胜,那肯定也是过不下去的。旁人一看便知,你就喜欢找比自己软弱的、有点自卑的人。”

伸子仰卧着,睁着眼睛,相握的双手垫在头下。

“……是吗……我觉得自己很软弱啊。好比我跟佃的事情吧,要是我的脸皮再厚些,再沉得住气些,把他牢牢握在手里,就不会是现在的状况了……他是个骨子里很犟的人……有些我招架不住的地方。”

“那是自然,他毕竟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这些年……很清楚该怎么操纵你。”

“我没法一边维持无谓的表面太平,一边趁机壮大自己。不是诚心相待的关系,我就接受不了。话虽如此,我又没有一刀两断的勇气……这算哪门子的争强好胜啊。”

“这种事真是因人而异啊,”多计代骤然加强语气,“换成是我,早就咬牙断了。被一个不是真心爱着自己的人牵着鼻子走,光是想象我都受不了。”

伸子不相信佃对她没有丝毫的爱。他是关心她的——一个寻常男人对妻子该有的关心,他至少还是有的。伸子对此心知肚明,这份人情却无法令她满足,所以她才会悲伤,才会苦恼。

“可……我自己的感情要怎么办?知道对方不是真心爱着自己,心中的爱意就会突然消失了吗?正因为自己的感情不可能说没就没,人才会揪心苦恼不是吗?换句话说,每个人都不会因为对方的爱而痛苦,自己心中的爱往往更教人难受。”

“那你……还爱佃吗?”

穿堂风一般的落寞划过伸子的心房。母亲简简单单的一句问话中,暗藏着天下每一个结了婚,却因婚姻破裂回到娘家的女儿都会经历的忧愁之源。

过了一会儿,伸子说道:

“我总觉得,寻常的婚姻难以维系,绝不意味着剩下的好感与爱情也非得统统扼杀不可。又何必因为其他夫妇都是那样过来的,就去效仿他们呢?一起也好,拆伙也罢,各有各的过法不也很好吗?”

“佃那人哪里懂得这些……他打从一开始就……目的本就不同。”

“哪怕他真的另有所图也无妨。如果和我一起生活能给他带去什么好处,那我也很乐意。只要他不说分开住就会怎样怎样的丧气话就好。没有什么比自暴自弃更让我讨厌的了,一想到我会让这世上多出一个那般糟糕的人,我就不寒而栗,丧失所有的勇气。”

“……”

黑暗中传来多计代起身的微弱声响。伸子扭头望向母亲道:

“怎么了?”

“哦,我感觉这天好像过于凉快了些,想找床羽毛被盖一盖……你呢?需要换吗?”

伸子拍了拍胸口。她正盖着麻布做的薄被。

“不用。”

“乡下的冷热竟和城里差这么多……”

多计代到底上了年纪,絮絮叨叨。听声响,她似是又躺了下来。可片刻后,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朗声说道:

“不过无论如何,你都没什么好担心的。”

“担心什么?”

“他说的那些话啊。”

“此话怎讲?”

“你不也清楚得很吗?他才不是会寻死觅活的人呢,又不是愣头青。”

“……我可不敢掉以轻心。”

“那你便等着瞧!”多计代的语气中带着快活与挑衅,“他要真是那种人,我倒要对他刮目相看了,到时候我一定诚心诚意地为自己的有眼无珠道歉。”

伸子心里不痛快,沉默不语。只怪自己太肤浅,母亲才说了几句就当真了,一不留神便说多了。如此讨论一个人的生死,未免也太可怕了。伸子把薄被拉到下巴下面,翻了个身。多计代许是以为伸子犯困了,含着哈欠喃喃道:

“也差不多该睡了。大概是这里空气好,来了以后啊,连怎么失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

“那……晚安。”

“晚安。”

不到十分钟,便传来了母亲安宁而均匀的呼吸。好不容易能与伸子同住几日,多计代似乎甚是满足。她也不管伸子来时抱着怎样的心态。四周洪水般的黑暗与始于方才的苦涩心情,仿佛都在那呼吸声的指引下时而靠近,时而后退。伸子悄悄离开床铺。蚊帐的下摆落在凉凉的藤编地垫上,发出凝重的声响。

来到走廊,磷光般的月色落在一面面紧闭的拉门上。伸子把脸贴上镶嵌于挡雨板的玻璃窗,向外看去。整座院子都沐浴着月光。光波粼粼,仿佛在院子里走两步,都会有熠熠生辉的液体缠上头发。圆润的杜鹃花和丝柏拖着鲜明的黑影,寂静无声。一草一木都如梦似幻,一如活物。在这样的月夜,人类的灵魂似乎也很容易飘到远方。在几百里开外的地方,他的妻子和妻子的母亲进行了那样的对话。如果佃的灵魂在今夜觉察到了对话的回响,他又会做何感想?

伸子心中窝火,用力擦了几下月光满溢的玻璃面,仿佛是在急忙搅乱那灵魂的波动,不让它透过挡雨板,飘向浸透了月光的夜空。

十月,伸子回到东京。沿路的风景已是一片秋色,和一个半月前她与佃走同一条路线北上前往那须时截然不同。

当列车驶入上野的车站时,伸子早早地打开窗户,查看站台的情况,以便叫红帽子来搬行李。站台的另一边停着即将出发的火车。送行的,装货的,人头攒动。还有几个来接人的,注视着每一趟即将停下的列车,伫立在人群中。伸子似乎在其中发现了一张意料之外的侧脸。那人长得和佃一模一样,穿着外套,戴着圆顶礼帽,像是在等人。伸子在信里跟佃提过火车到站的时间。眼前的这一幕点燃了她的情绪,令她顿感全身发热。他来了吗?是他吗?没想到他会来!伸子从窗口使劲探出身子。她对着那张似是佃的侧脸挥了挥手,想引起他的注意。谁知该注意的人没看到,红帽子却飞快地跑到了由于惯性仍在滑行的火车的窗前。

“几件行李?就这一件?”

那个人影离得太远,喊话也听不到。伸子生怕他不见了,一边盯着那边,一边把行李箱递给红帽子。

“几号?”

“二十八号。”

伸子快步走到那人所在的柱子跟前。莫非真是丈夫来接她了?刚生出这个念头,伸子便一阵心悸,双唇都无法紧紧合拢了。她急不可耐地打断红帽子的感谢之词,径直走到离他不过三尺多的地方,再一次细细打量他的脸。那一刻,某种诡异的、半哭半笑的皱纹爬上她的嘴角。她立刻拐去了侧面。

他不是佃。

伸子缓缓走过水泥地,来到检票口,心中很是感慨。归来时能有人如此迎接,那是何等的幸福啊。细细想来,幻想丈夫会来车站迎接本就是个错误。无论伸子从东京出发去往何处,无论她从何处回到东京,他都从没有来车站接送过。更何况,他也没有要求过自己张开双臂热烈欢迎他的归来。去年初夏,她也是如此从乡下归来。但伸子非常清楚,自己的心境已和当时截然不同。此次归来,伸子心中所想的并非“如何重建他们的关系”,而是“该如何让这段关系回归最合理的状态”。她愈发恐惧这段婚姻的命运了,尤其忧虑佃的想法。哪怕他们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夫妻的纽带中仍有她对丈夫的爱意。她绝不会让别人替自己处理这段关系。真要断绝这层关系,那也得用他们的意志和事后无悔的必然来断。这就是伸子的真情实感。三合土上洒了水,晒不到太阳。稀稀拉拉的行人绕过搬运小件行李的手推车,三五成群。伸子明知道佃是不可能来的,然而当人力车的车把抬起时,她还是再一次寻觅起来。那个侧脸酷似佃的男人早已不见踪影。

伸子回来后不久便放了两天的假。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晴天。伸子拿了个坐垫放在外廊。只见在石头洗手盆旁边,前一户租客留下的玫瑰开出了两朵三文鱼色的小花。玫瑰后方有老旧的竹篱笆,再后面便是邻居家的高耸板墙。板墙本来是黑色的,但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黑色褪成了模糊的淡墨色,上面长着细密的青霉,似是撒了蛾子翅膀上的粉末。在这般背景色的衬托下,两朵略带黄色的玫瑰显得格外鲜艳。纤细的枝条上带着浓胭脂色的线条,富有光泽。叶片的颜色已然受到了夜雾的侵蚀。没有比这更适合荒凉黑板墙的装饰品了。而对秋日的玫瑰来说,似乎也没有比这一幕更和谐美好的环境了。

伸子欣喜地品味着院中一角的诗情画意。为什么世间的美女没有把这样的图案印在衣角,穿在身上?这种浑然一体的大自然之美虽不刻意,却教人过目不忘。只有运用这样的美,才能打造出动人的服饰,不是吗?

就在这时,面朝另一侧,在松树下扫地的佃回头望向伸子。

“怎么样?有趣吗?”

“这……”伸子把视线从玫瑰上移开,举起单手拿了好一会儿的书本,“是一个冒险故事……开篇的风格很像春浪①。”

“但这本书的作者是很久以前的人吧……”

“是挺久的……”伸子翻回前言看了看,“说是四世纪的。”

“哦……”

佃终结了这个话题。院子总共十坪②多,只见他站在踏脚石的正中央,左顾右盼。看着看着,他便发现了什么东西,带着不悦的表情走去了洗手盆旁边。

“真拿她没办法……又踩出了这么多脚印。”

他抬起穿着旧拖鞋的一只脚,对准某处跺了好几下。

“阿丰!阿丰!”

用人阿丰从栅栏门后探出头来。

“您叫我?”

“你今天早上是不是穿着木屐踩过这里?”

“这……”

阿丰斜眼瞧了瞧身在外廊的伸子,很是困窘地垂眼望向佃踩着的地方。

“别乱踩,害得我还得费劲打扫。”

“知道了。”

“把花剪拿来。”

接过剪子的时候,佃又强调了一遍脚印的事情。一旁的伸子感觉到了某种诡异的尴尬。就好像闹得不愉快的明明是他们夫妇,却害得用人也遭了连累。

松树上有些小枝条已经折断枯萎了,却仍挂在树上。佃用花剪将其剪断,然后走到玫瑰跟前。他钻到八角金盘下面,从侧面修剪起了未能绽开便已枯萎的花蕾。伸子默默看着。佃剪个不停,他手中的剪刀甚至伸向了从刚才开始牢牢吸引住伸子视线的那两朵半开的玫瑰花。

“啊,别剪那两朵好吗?多好看啊。”

“哪怕放着不管,也开不了多久。还是剪了为好。”

“可要是剪了,整座院子的景致都会变的……留着也无妨吧?”

佃没有松开手中的枝条,说道:

“我只是觉得,要是让花开太久,枝干就会受损,所以才想剪掉。”

伸子觉得说出口未免显得装腔作势,所以无法跟他解释那两朵略带黄色的三文鱼色玫瑰在那种背景的衬托下是多么风情万种。

“真的,让它们开着就挺好的!”

“那我就不剪了……do as you please.”

他带着怄气的表情,再次钻到八角金盘下面。出来时,他嘟囔道:

“……这样的花算什么!在它开得更漂亮的时候,却连个看的人都没有。”

三十天前,这棵玫瑰树浑身上下开满了花。当时伸子还在乡下,每晚听着震耳欲聋的虫鸣,望着院子里日渐枯黄的草坪。那段日子的心情,以及此刻两人在沐浴着透明秋阳的院子里为了剪不剪玫瑰争执不休的心态……本该激烈相爱的两颗心,却失去了联系,唯有在无法割断的负面力量的牵扯下来回拉拽对方。这种状态令伸子倍感忧愁。如果多年以后,今日的琐碎一幕在某个阳光明媚的秋日偶然从她的记忆深处浮现,像这样坐在外廊上的自己、身在院中的佃以及那两朵美丽的玫瑰,又会对她诉说些什么呢?

第二天黎明时分,伸子透过玻璃门望向院子。被露水打湿的玫瑰依旧垂头绽放,与昨天一样鲜艳。那无心的新鲜和纯净,竟让伸子觉得心头一阵莫名刺痛。她挪开视线,走了过去。

晚上八点。斯米尔诺夫正在朗读哈菲兹③的一首诗。佃随之跟读,一小节一停,注意着抑扬顿挫——两个男人的声音很是单调,多有喉音。听着听着,只觉得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变得沉重了。

斯米尔诺夫低声说了些什么,佃急切地连连回答:

“Yes,yes.”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烦人。伸子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才回来没几日,伸子便陷入了某种缺乏激情的自我厌恶。

这次回来之后,伸子意识到丈夫已经不能再把她当寻常的女人看了。他不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处,抓不住重点,也不知道是该害怕她还是该可怜她。总之他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招惹便不会惹来是非。他没有问起伸子在乡下时过得怎样,对自己在那段日子的生活,他也是只字不提。

“只要你肯回来,我随时都是welcome home的,baby。”

然而,他们无法像真正的婴儿那样纯真无垢。伸子是女人,也是他的妻子。他们之间的夫妇关系也已不再自然。缺乏家庭主义的希望,也没有原始欲望的燃烧所带来的纯粹力量。佃总有种施恩于人的感觉,哪怕是在做那种行为的时候,伸子都能感觉到某种弦外之音,“我是为了你才做的”。这让伸子痛苦不已,也倍感屈辱。每逢那样的时刻,自己心中那年轻活泼、兀自满溢的渴望被爱抚的欲望都会变得无比可恨、充满懊悔与悲伤。她恨丈夫让她对再也回不去的青春都产生了不合理的羞耻感,恨得落了泪。他们的关系很不好,他们的关系是错的——伸子只能这么想。也许两个人分开来单独看,都算不上十恶不赦的大恶人,也没有多残忍,可一旦被置于某种关系之下,他们就会变得面目全非——她自己也很清楚,首先应该纠正的正是这一点。

当初决定从乡下回来时,伸子还以为自己心里是有佃的。她以为自己这次回来是出于某种积极向上的动机,比如为了找到最好的解决方案,不想白白毁掉自己的生活。然而回来之后,她又迟迟无法决断,犹豫的时间之久早已超出了行事谨慎的范畴。回顾每日浑浑噩噩的自己,伸子便不由得来回踱步起来。

佃显然拿出了他特有的耐心和狡猾,试图在形式上打造出“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的状态。可以这样过下去的话,那也不错——这就是他的想法。而伸子也渐渐意识到,自己似乎在不知不觉中利用了这一点。到头来,她还是在攻击他的同时,把勇气不足的自己托付给了他,不是吗?

寻常女子也许能通过结交新的恋人改变自己的境遇,可即便如此,她们仍然是“某个男人的妻子”,在这方面仍然重复着以前的状态,不过是从一个男人换成了另一个男人罢了。伸子对这样的生活方式抱有疑问。她并不是因为拿佃和别人比较才产生了“受不了当下的婚姻生活”的念头。让她难以接受的,其实是双方的性格所带来的种种摩擦,以及某些可以被称为“婚姻生活惯例”的东西,好比在寻常男女之间通用的、对生活内容的感知方式和活用方式。佃是伸子的第一任丈夫,而且他十有八九会成为伸子的最后一任丈夫。除非伸子脱胎换骨,或者寻常人的性生活常识在某方面出现某种变化,好让她不再勉强。换句话说,站在伸子的角度看,她与佃的这段婚姻之所以难以维系,并不仅仅是因为对方是佃。说得再复杂些,伸子发现自己和佃这个男人合不来,也适应不了他引入婚姻生活的种种,好比令她无法忍受的中流精神与情感层面的淡漠、空洞的伪善、只盼着最后能换来一张恩给证④的工作态度……正因为如此,伸子也对佃抱有不含任何杂质的惋惜。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想过那样的生活,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从不讲究那样的生活是好是坏。她曾坚信他身上也有自己渴望的东西,把满腔的激情绑在了他身上,也甘愿为此道歉。但作为一个人,伸子问心无愧,她也有牢靠的精神支柱,足以支撑她执行自己的主张。

那她为什么还犹犹豫豫的呢?是因为爱情吗?还是因为他们作为夫妻生活了几年,早已习惯?莫非是因为人天生可悲,天生愚钝,哪怕彼此之间还留有一丝细若稻草的好感,也无法将其留作最后的纪念,与对方分享后各走各的路?如果不在心理层面施加暴力——比如,如果没有另一个男人出现,把她从佃的身边夺走,她就无法靠自己处理好吗?

细细探究内心深处,伸子并不认为自己对自食其力的未来没有一丝的畏缩。她也不认为佃会注意不到她这处微妙的弱点。任伸子如何激昂,佃心中都是不屑的。他一边想着“到时候走着瞧”,一边把“宝贝”挂在嘴边,宠着她。伸子耸耸肩,似是在保护自己不受某种难以忍受的东西侵扰。

忽然,她听见了勺子与茶碟碰撞的刺耳响声。不知不觉中,对面房间里的朗读声已经停止了。端茶送水的脚步声传来——已经念完了吗?伸子顿时就不想再待在这间屋子里了,浑身都不自在。跟丈夫说话,都让她痛苦不堪。她真想尽快钻进某个黑暗、无人的角落,闷头睡到天翻地覆……推拉门开了,嘎吱作响。有人走进了铺着木板的房间。伸子下意识地望向房间外头的窄廊。“好想躲起来!”这个念头让她的心脏像野兽一样狂跳。然而,这种冲动是伸子自己都始料未及的。为什么?她还没来得及动,推拉门就开了。伸子转向刚走进来的佃,脸上仍是为自己而惊愕的神情。

见伸子抓着椅背杵在屋子里,佃面露疑惑。他手里拿着一个浅浅的盒子。伸子用嗓子发干的声音主动问道:

“什么事啊?”

“斯米尔诺夫先生送了这个……”

佃上上下下打量着伸子,似是嗅到了某种异常的空气。

“来我们这边坐坐吗?”

伸子依然抓着椅背,从侧面坐上那张椅子。

“我今晚不太对头……还是不去了。替我带个好。”

他把盒子放在伸子膝头便走了。那是一盒波斯枣蜜饯。

十二月的某天晚上。

伸子坐在用人的房间里。

在离她三尺多远的地方,阿丰正勤勤恳恳地缠着毛线。她面色红润,胸部丰满,好似雷诺阿笔下的乡下姑娘。墙上贴着报纸副刊上的美人画,窗口晾着用挥发油洗过的红领子。伸子的手也忙个不停,很是痛快。小时候,她时常坐在母亲面前,帮着缠线。她想起了当年那个装有小町线⑤的盒子,里头摆满了绕得整整齐齐的、五颜六色的无芯线团。盒子放在樟木小柜里。每次拉开抽屉,都有樟木的香味扑鼻而来。当年母亲是多大年纪?她的心境似乎很是祥和。

“阿丰,你平时都是怎么弄的?一个人也行吗?”

“若是普通的线,拉紧些、缠牢些也不碍事,一个人也弄得了。”

阿丰误以为伸子是腻了,猛地加快速度。

“慢慢来,没事的,我也觉得很有意思。以后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也尽管说。”

“多谢您……”

阿丰微微露出某种表情。伸子察觉到了,用笑容蒙混过去。

“不过像我这般成天不着家的人,怕是也指望不上吧。”

四盎司⑥重的毛线缠在伸子的手腕上,形成五六个细细的线圈。就在这时,佃的呼唤从房间传来。阿丰急忙低下头膝行而来,接过伸子手上的毛线。

佃坐在书桌前。

“什么事?”

“……有话跟你说。”

“怎么了?”

伸子站在书桌旁边看着丈夫。佃脚上裹着毯子,坐在椅子上向后仰,注视着伸子。只见他眉头紧锁,额头上挤出一道道皱纹,悲痛的眼神锁定伸子不放,还握住了她垂着的手。他的那种表情让伸子莫名不自在。

“到底有什么事啊?”

“今晚要跟你说一件正经事。”

伸子收回佃握着的手。

“那你稍等一下。”

伸子去隔壁房间搬椅子。她边走边琢磨,心中既有期待,又有难以预知带来的焦虑。他到底要说什么呢?

“你往那边挪些……嗯,多谢。”

伸子把椅子放在了他的斜对面。

佃捧着胳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从一旁掏出一张对折过两次的怀纸⑦,递给伸子。

“我知道你不乐意看这种东西,但还是得请你看一看……这是昨晚弄出来的。”

伸子打开那张纸一看,便吓得毛骨悚然。她把纸扣下,再拿起来细细打量。纸片上分明有一片暗桃色的血迹,好似用一大朵花瓣破了的牵牛花做的压花。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昨天晚上?”

“泡过澡以后……近来我时常莫名呛到,本想用纸擦擦口水,结果却擦出了这种东西。”

“今天呢?”

“一切如常。”

伸子把纸放回桌上。

“这就怪了……总之得先静养……为什么当时不跟我说啊?最好喝些盐水,要是当场就喝……”

佃再次握住伸子的手。

“这些年,我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早就料到这副身子撑不了多久。本以为回了日本总能好些,能坚持到今日实属不易……我知道你过得很痛苦,只求你在我还有一口气的时候与我一起生活,反正横竖也没几年了,所以才跟你说了那么多……但事已至此,我已无权再阻止你了……你尽管过自由的日子去吧。我绝不会再阻拦你了。”

眼前的景象多多少少打动了伸子。但佃的那番话听起来着实伤感得过分。正思考时,他把伸子拽向自己,恳切道:

“你真的不必有所顾忌。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哪怕你没有主动提,我也不会强留你在自己身边的……”

伸子还是沉默不语。佃盯着她看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靠在了椅背上。

“……唉。”

他摇了摇头,一副不胜感慨的样子。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佃的说辞似乎没能说服伸子。她的思路很清楚,生病归生病,那是另一码事。他病了,所以伸子可以离开——伸子感觉到,他的提议中有某种自相矛盾的、受悲壮感驱使的慌张。

“可……又何必急着下定论呢?再说了,眼下都还没搞清楚你得的是什么病……”伸子反而有了劝慰他的从容心境,脸上甚至浮现了笑意,“要是事后查出是一场误会,那可如何是好?”

“不会的……我的身体,我清楚得很。”

“你想啊,”不知不觉中,伸子按住了佃的手臂,连同裹着手臂的衣服,“哪怕是用人,也不会撂下生病的主子说走就走啊。你还是别说这些不可能实现的话了。”

“这不是不可能实现的。”

“为什么?你真觉得我会兴高采烈地照你说的做吗?总而言之,还没到郑重其事下结论的时候。明天先请津山先生来一趟吧。”

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有时她巴不得杀了佃,一心要逃离这段关系,心想要是能逃得远远的该有多开心。此时此刻,却有一种称得上“悲哀的欢喜”的情绪渐渐涌上心头。她平静地说道:

“你永远都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带来幸福……这段时间,我们一直都很贫瘠……我说的是我们的心……所以无论遇到什么事,只要你想把它利用起来,就有可能派上用场。”

伸子忽然想到,说不定佃的病能改变生活的目标,进而让两人的心境产生变化,让他们的生活别开生面。至少,他们能通过这场病得到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把病治好”。

伸子挪了挪椅子,觉得自己反而受到了鼓舞。

“我相信你肯定没什么大碍,不过还是先躺下歇着吧。”

佃已是垂头丧气,照伸子说的躺下了。

“好啦,打起精神来!别跟旧时候的人似的,老往坏处想。要是真得了病,那就拜水野先生为师吧!”

水野是他们在纽约结识的一位高等工科教授。他在研究染色的时候得了肺病,咳血十分严重。他立即住进了哈得孙河对岸的疗养院,谨遵医嘱疗养了一年便完全康复了。十月中旬回城时,佃第一次将伸子介绍给他认识。好不容易能和人说说日语,水野自是十分愉快。而且他也算是干成了一项大事业,品尝到了巨大的满足感。于是他一整晚都在向他们讲述自己的病情、最新的治疗方法与治疗经过。

伸子回想起那晚无意中听到并记下的注意事项,冲了个热水袋塞进佃的被窝,又把火盆搬出了房间。她一边忙活,一边想起了水野对往昔的追忆。

“院子里有一丛覆盆子,雪一积起来啊,就有好多知更鸟来做客呢。”

那口气,就好像那幕光景给了他莫大的慰藉似的。

伸子回到自己的书桌前,给津山写了一封信。

“外子称前天夜里痰中带血,深感忧虑,烦请出诊。”

写完后,她喊来阿丰道:

“你明天早上九点把这封信送去学校,让对方回个话。事关重大,千万别搞错了。”

津山是与佃同校的校医。

考虑到第二天要早起,伸子便提早睡了。佃睡得很香,连伸子进屋了都没发现,还有微弱的鼾声传来。

伸子躺下后才意识到,她以为自己非常平静,内心深处却很亢奋。她许是不想让丈夫太灰心,所以才说眼下还不确定得了什么病,但她几乎已经认定丈夫得了肺结核。听说他在二十多岁得过痔瘘,这些年肠胃一直不太好。放眼全国,他老家所在的县是那种病的患者最多的地方。不过他的病情似乎并不算严重,而且他都已经四十岁了,事到如今也不可能突然恶化。凭着零碎的知识,伸子得出了大致的结论。

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自己不觉得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不幸呢?伸子很疑惑。她躺在黑暗中,默默听着他均匀的呼吸。没有值得她吵吵嚷嚷的特殊惊愕,也没有急剧的哀叹。同时,伸子注意到,长久以来盘踞在他们之间的纠葛似乎也完全消失了,尽管只限今晚。这是一种中和的状态。这是因为即便撇开“夫妻”这层关系,他作为一个人也需要健康的自己相助吗?

Pity……pity akin to love……⑧

这些线香花火⑨般的句子在脑海中若隐若现。一想到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瞒了自己一整天,伸子心中便是一片肃然。

她翻了个身。佃似乎也面朝着她。在夜晚那冰凉的空气中,伸子能感觉到他的气息与自己的气息在两床被褥中交融。这种感觉极不寻常地唤醒了伸子敏锐的意识。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怀着惊愕在黑暗中瞪大双眼。她无法在保持面朝佃的状态下吐出下意识憋了很久的气,再自然而然吸进下一口气。她用尽可能慢的动作,在被窝里调整成仰卧的姿势。她对自己生出了嘲讽的心思。

第二天早上,伸子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佃说自己出血了,于是她便打电话给医生,也不知打的是哪里的电话,只有手掌握住听筒的触感和话筒那闪着光的镍制外壳记得清清楚楚。打电话处的用人穿着条纹和服,站在她身边。她不想让无知的用人听到自己说佃出血了,便伸长脖子对着话筒拼命说道:

“佃出blood了。”

话音刚落,她就醒了。即便是醒了,舌头小心翼翼发出“blood”时的触感仍莫名地残留在现实中,让伸子悲从中来。

津山在一点不到的时候来访。佃详细讲述了自己的病情。两人已完全摆出了医生和病人的态度。

“你肯定担心坏了吧。不过,因为工作需要长时间发声的人——好比我俩——经常出现这种情况,不一定是结核。而且啊,要是大家都去拍X光片,十个人里怕是会有七八个人查出得过结核的痕迹。换句话说,大家都是不知不觉得病,又不知不觉好了。人的身体还是相当神奇的。”

他的手很红润,拿听诊器的手势却显得很是神经质。

“来……让我瞧瞧。”

佃一脸认真,脱了衬衫,露出胸膛。胸廓宽大,胸板厚实,上上下下似乎都很健康。

“你的骨架很扎实啊,”医生一边用指尖触摸佃的皮肤一边说道,借此实施精神疗法,“你看,像这样观察你的皮肤,就会发现你储备了足够多的脂肪,血色不错,也有弹性。若是真得了那种病,绝不会是这副模样。深呼吸一次……再浅浅地呼吸一次……再来个深呼吸……”

伸子在一旁看着。在那一刻,她发自内心地可怜丈夫。只见他按照津山的吩咐,真心诚意地吊起眉毛,深吸一口气,接着又小心翼翼地、浅浅地吸上一口。无论在怎样的场合,伸子都从未见过他如此认真、如此全心全意地做一件事。他也想活下去啊。这就是他的真心。伸子鼻子一酸,酸酸的感觉逐渐渗开。备好洗手盆回来一看,佃已经在穿衣服了。

“怎么样?”

津山正在用一小块散发出酒精味的脱脂棉擦拭听诊器,动作并不惹眼。他回答道:

“我没听出什么异常。左侧好像有点杂音,真的就一点点,但每个人都有可能暂时出现那种情况。”

从今天早上开始,佃便把自己照顾得无微不至,说话时连嗓子都没使劲。光是听到津山的诊断,他便振奋了不少。

“……多谢……毕竟咳出了带颜色的东西,我着实吓坏了。”

“外行人会吓到也是在所难免。不过这样反而更安心些,因为能提前注意起来……”

伸子正想请医生洗手,却心念一转,问道:

“恕我冒昧,能否请您顺便也给我听听?”

伸子没有任何异常。津山就此告辞,并表示他明天会带着K医院的呼吸科专家再次来访。

“瞧我说什么来着!”

送走了医生,伸子回屋说道。

“不,还不好说,得等专家看过才知道。”

“你这人可真是的!”伸子笑了,“简直跟歇斯底里的小姑娘似的!毛病不重你就浑身不舒服是吧?”

然而当晚正要就寝时,佃在拉起被子的时候又出了少量的血。他在心理层面大受打击,顿时脸色苍白,冰凉的四肢不住地颤抖。

星期天,伸子前往动坂。

只见院门口停着一辆车。伸子在玄关处问道:

“家里来客人了?”

“须田家的小姐们来了。”

“父亲呢?”

“也在接待客人。”

“哦,有两拨人啊。”

须田家的三个孩子、伸子的三个弟妹与母亲都坐在暖炉边。见伸子毫无预兆地走了进来,众人顿时“哇”的一声,欢呼起来。

“你好呀,来得正是时候。我们是一个多小时前到的。”

“来得正好,我们刚刚还聊到要不要打个电话给你呢。”

“是吗……好久不见了。”

伸子一边摘手套,一边向表妹们打招呼。

“好久不见了。上次见面还是在小准的婚礼上吧。”

“还不是因为小伸总也不来走动嘛。”

伸子坐在弟妹中间。就在这时,艳子穿着一件深黄色的毛衣从门帘后走了出来。

“姐姐,你今晚会留下吗?”

“不好说……小艳今天打扮得真时髦,那毛衣是哪儿来的?”

“小铃给我织的。”

“这颜色不错,看来小朋友穿这种颜色也很合适。”

“艳子的头发特别黑,所以才好看。你准备怎么感谢人家呀?”

艳子想了想,略显尴尬地回答:

“我也给她织一件。”

听到这话,保猛地回头道:

“啊?你织给人家?我见过艳子织的包,那叫一个破破烂烂啊。红红的,小小的,上面都是洞。”

大伙哄堂大笑。透过高高的窗子,可以看到霜打的交趾木树梢。冬日里的星期天,一派祥和。

半个多小时后,伸子问母亲:

“我今天来,是有些事要问父亲……他的客人要待很久吗?”

“唔……”多计代看了看钟,“哎哟,都两个多小时了,应该快谈好了吧。他们好像在谈公司的事情。你今天可以在家过夜的吧?干脆留下吧。”

伸子吃着蒸寿司回答:

“今天不行,家里还有病人。”

“啊?”多计代的语气很是意外,“是佃先生吗?”

“卧床好些天了。”

多计代满不在乎地喃喃道:

“又闹肚子了吧。他的肠胃还是那么虚。”

“这次不是肠胃……”

就在这时,父亲进来了。

“哟,你们来啦。”

伸子和孩子们齐刷刷站了起来。

“您好。”

“舅舅您好。”

“您好!”

父亲把眼镜推到鼻尖处,玩笑道:

“天啊!我们家的孩子怎么多了一倍啊!我都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了。”

欢闹过后,伸子问父亲:

“父亲,您先前不是看过一本床的商品目录,说里头的东西还不错吗?那本目录可还在?”

“这……找一找总能找到的……你要买床?”

“嗯,我想买一张。”

父亲拨着暖炉中的火反问道:

“一张?一样买了,何不干脆买两张呢?睡床有益于健康……要是我们家的顽固老太太肯点头,我早就改睡床了。”

伸子想把此行该办的事先办妥,便没有顺着父亲的玩笑话往下说。

“因为佃最近不太舒服,要是他继续睡榻榻米,我走路的时候都得小心翼翼,所以想姑且先买一张让他睡着……目录放在哪儿呢?书桌抽屉里吗?”

父亲跟着伸子来到书桌前。

“不在那儿,应该在那边的文件夹里。你找标着‘B’的地方。”

他们找到了目录,穿过正在玩钻石跳棋的孩子们,在暖炉跟前相对而坐。父亲面露忧色。

“他到底怎么了,身子一直不好吗?”

伸子按提前打好的草稿轻描淡写道:

“大概他是最近太勉强自己了,嗓子里头伤到了。说是休养一个学期就行。”

伸子感觉到,母亲正带着一脸透彻的表情,在对面听自己说话。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请可靠的医生瞧过了吗?”

“嗯,您应该也认识,K医院的芹泽大夫。”

伸子翻了翻目录,给店家打了电话。店家表示周一就能送来。在第三次精密检查中,医生发现佃的左肺有轻微的浸润,正如他一开始所怀疑的那样。不过伸子已打定主意,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把他的详细病情告诉父母。临走时,用人前来通报:

“夫人请您去一趟暖桌那边。”

伸子凭直觉猜到了母亲的用意,心里很是不乐意。当她不情愿地打开推拉门时,只见多计代窝在暖桌旁,只把头转了过来。

“看这天,像是要下阵雨了……那边吵吵嚷嚷的,谈话不方便,所以我就叫你过来了。”

伸子也钻进暖桌。

“我想和你谈谈佃的病……当真不要紧吗?”

“什么要不要紧?”

“……他不单单是伤到了喉咙吧?”

“这话从何说起啊?”

“他之前上门的时候,我就觉得他的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了……”

伸子觉得自己有义务让母亲稍稍宽心。

“反正没什么好担心的……我这么精神,不就是他没有大碍的铁证吗?只是现在正是天气转冷的时候,所以才格外小心。”

“你精神顶什么用啊……愁死人了……然后呢?休息一学期就能好了吗?”

“也许吧,”伸子沉着脸笑道,“但毕竟事关人的身子,谁都料不准。”

“不过佃要是真有肺结核,那他瞒着这件事跟你结婚就太罪过了。”

“就算他真得了肺结核,那也不是以前就有的啊。您这么想也太苛刻了。”

“难得你健健康康的……身体是一切的本钱。他老家的父亲知道了吗?”

“还没有那个必要。”

“可是有很多事要商量啊……”

伸子猜测,母亲说的是钱。

“他真没大碍……”伸子揭开暖桌的被子,“那我今天就先告辞了,多谢您关心。”

“哦……”多计代也作势要站起来,似是意犹未尽,“你可得小心点啊。要是连你都染上了奇奇怪怪的毛病,我可不许你进家门。”

走出房间时,她讽刺地嘀咕了一句:

“不过对他来说,病了反而更好吧。事已至此,就算他赶你走,你也不会走的……”

伸子觉得,母亲的这句话虽然不中听,却说中了真相。

伸子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沉甸甸的汤盘。她轻轻地打开拉门。

房间里没点炭火,所以空气清新宜人。明媚的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床上,金属配件熠熠生辉。

“这里好舒服呀……脑子好像都变得清醒了。”

无人作答。伸子心说糟糕,脑袋一缩。看来佃还睡着。

她立刻把脚步放得极轻,靠近枕边,将托盘放在一旁的小桌上,不发出一丁点声响,然后望向枕头上的脸。原来他并没有睡着,而是仰面朝天,盯着天花板看。双唇紧抿,吊起上眼皮,凝视着某一个点。他在看什么呢?伸子也不禁抬头看了看天花板。

“怎么了?”

“……”

“你刚才在睡觉?”

佃将目光缓缓挪向伸子的脸,望着精力充沛的她。眼神中似有悲痛,又似有恳切。

“……我才不是在睡觉。”

听到那包含责难的语气,伸子才注意到,佃用她看不到的那只手拿着一本小开本《圣经》。一看到它,伸子便有种难以名状的不快。自从丈夫卧病在床,她已多次目击这样的情景。每一次都会在她胸口激起同一种新鲜而尖锐的不适感,进而蔓延至全身。如果佃得了慢性肾病,他还会这般手握《圣经》,露出这样的表情吗?回到日本后,佃过着平时从不看《圣经》的生活。病倒之后,他却认定自己陷入了最不幸的境遇,凄凄惨惨地摆弄起了《圣经》。伸子既觉悲惨,又感羞愧,心中不是滋味。她只得强压自己的情绪,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劝丈夫喝汤。

“来,趁热喝了吧。要是凉了,我这蹩脚厨师可就一点法子都没有了。”

佃在床上坐起来,似是在用眼神排斥伸子的开朗。他默默地接过勺子,像是在履行义务似的吸着汤,不时抬起青白分明的眸子,将神经质的视线投向一旁的伸子。

伸子只觉得憋屈,仿佛自己正在遭受某种莫名其妙的诘问。

“怎么了?……不舒服吗?”

“不。”

“那就赶紧振作起来,把汤喝了,好不好?你已经在康复了,何必成天垂头丧气的呢?心态放轻松些对身体更好。”

“谢谢……很好喝。”

佃将盘子放回原处,用餐巾擦了擦嘴,说道:

“真可悲……你是这样健康。”

“怎么说起这个了?”

“都怪我这副样子……”

“你是说你的病?”

佃没有回答,而是叹了口气。

“谁都不想得病,都希望自己健健康康的。可无论我们哪个人得病,都是没办法的事情,尽力治疗就是了。我是一点都不介意你生病的,只是……怎么说呢……”伸子用听起来不带讽刺意味的口气说道,“还是心态的问题吧……为什么不能像看待其他内脏的疾病那样去看待这种病呢?要是没有严重到危及生命的地步,还不如干脆认定‘病了以后脑子会更灵光’,这样心里还更舒服些。”

“总之,这是一种幸福的人不会得的病。”

这回,伸子怀着阴沉与恐惧,缓缓俯视他……这是一种黑暗的启示。在伸子看来,丈夫只是“生病”了而已。佃的想法却不那样单纯。他的言外之意是,伸子总也不安安稳稳过日子,让他很是痛苦,所以他才会得病。

伸子端着盘子,呆立不动。她心里一阵惆怅,仿佛有人告诉她,哪怕走到了这一步,她也无路可逃。这场病,无力阻止心与心之间的无声斗争。

丈夫正病着,所以她才自然而然地肩负起了安抚他、照顾他的重任。可是说到底,这并不意味着她真正接受了他。而佃也在用同样的方式,在心中不断地攻击着伸子。

伸子黯然神伤地去了厨房,把空汤盘默默递给用人。

当她心不在焉地和佃聊着天,帮他调整枕头的高度时,她会突然想起这件事。她的心会在那些瞬间突然瞪大眼睛,照亮正在随意交谈的两人心底的可怕阴霾。伸子一阵难受,只觉得嘴唇发僵。她想给佃最周到的照料,可这并非出于爱意。她是不想做一个冷酷的人——换句话说,一切都是为了自我满足。心中甚至有一个声音在对她窃窃私语。如果自己是个更正直的人,定会把这种假仁假义一脚踢开。

就连那些完全出于自然的单纯行为,仿佛都带上了诡异的伪善。伸子只得怀着苦涩而刺痛的心,赶紧把做到一半的事情做完。伸子很清楚,在佃眼里,这一切都只会和她没常性、怕麻烦的性格联系在一起。她是那样难过。如果她是佃,也会对自己产生恨意吗?……这是多么悲哀的念头啊。

一天晚上,伸子去自己的房间待了一会儿。回过神来才发现,整栋房子都安静得可怕。她竖起耳朵,细细听着。太安静了,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她的房间。焦虑向伸子袭来。她用身体推开椅子,站起身来,打开通往隔壁房间的拉门。那里亮着灯。床上的被褥随躺在里面的人隆起。没有任何变化——伸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那样的焦虑所笼罩。她走进房间,眼看着自己硕大的影子落在床脚的墙壁上。然而一看到丈夫的模样,她又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总在看《圣经》——伸子心里一清二楚,无论他此举的意图为何,自己都无权插嘴。无论他是开开心心地看,还是越看越是勾起旁人的感伤。问题是,世间有一些做事的方式会让人很不舒服。好比东西的吃法,明明吃的是一样的东西,有些人却能吃得让人看着就来气。佃想通过这本《圣经》让自己领会到什么呢?

伸子低头看着佃的脸。佃十有八九感觉到了伸子看不起他,也感觉到了她的视线中充满了跺脚般的强烈情绪,他却连睫毛都没动一下。倔强的凝视牢牢锁定脚边的墙壁。伸子渐渐失去了耐心。她用低沉的、仿佛被压垮了的声音说道:

“把它给我……求你了……”

她边说边伸手。

“……”

佃把一只手放在被子外面,握着《圣经》。听到这话,他用力握紧手中的书,拇指好似那紧紧缠住猎物的蟒蛇。伸子再也抵挡不住心中的惊涛骇浪了。

“……给我。”

佃不肯。

“给我!”

唉,我到底想做什么啊。这样对佃的身体不好。也许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干脆一咬牙一跺脚,让那可怕的事情发生吧!就让它发生吧!佃顶着苍白的脸,牢牢盯着伸子,时而抬手,时而放下,愣是不肯把书给她。伸子也动了真格,紧追不舍。追着追着,她自己都怕了,泪如雨下。

“都让你给我了!只要你把它给我,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伸子夺过他手中的《圣经》,扔到床下。两人都哭了。

到了二月下旬,佃的身体几乎恢复了正常,只是平时不去学校上班,早上要在床上躺到很晚,晚上也不能出门而已。

冬天里萧瑟的院子也在不经意间多了几分生气。仔细观察树枝,便会发现蒙着淡淡光泽的芽苞,送来温柔的早春气息。

佃正站在井边修补院门。他穿着厚厚的衣服,头戴毛线帽,连耳朵都罩得严严实实,像是要去滑雪似的,乍一看还以为他是五十来岁的老头子。

“用这么大的力气要紧吗?要不我来钉吧?”

“不用,这点活不碍事的……拿些铁丝来。”

伸子正要去储物室,佃却补充道:

“哦,再看看表,就放在桌上。”

伸子拿着一捆铁丝和一把剪铁丝的钳子回来了。

“十二点五十分。”

“这么晚了?得赶紧收拾一下。”

佃急忙收工。

“……你要出门吗?”

“嗯,你也准备准备。”

“这么突然,”伸子回头看了看阿丰笑道,“要出门怎么不早说呀。如果我要花两个小时梳妆打扮可怎么办?”

在伸子换衣服的时候,佃洗了手,走进屋里。

“穿和服吧。”

“哦……可我只有平时穿的和服……到底要去哪儿啊?”

“不碍事,不换衣服直接去都行。”

“去哪儿啊?”

“去了便知。”

“动坂?”

“不是。”

“……去之前什么都不知道也不要紧吗?是有趣的地方吗?”

“这……还算有趣吧。”

伸子一边帮丈夫配齐袜子之类的东西,一边在脑海中搜索着他们可能会去的地方。

“你就透露第一个字好不好,我猜猜看。”

“到了那里就知道了。”

这样的事情在婚后还是头一遭。佃向来不会乘兴而行,也不会为了讨好伴侣策划好玩的惊喜。哪怕是出门,他也不会忘记按时回家。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们在家附近上了电车。

“本乡……肴町。两张。”

肴町……伸子坐在佃旁边,眨巴着眼绞尽脑汁。他们的交友圈子很窄。能两个人一起去的地方,还没有多到记不清的地步。肴町……伸子不觉脱口而出:

“啊!我知道了!我猜出来了!”

佃面朝正前方,将双手交叠在外套下,反问道:

“是哪里?”

“但我不是很确定……我们要见的大概是阪部先生吧……他这会儿就在东京对吧?……他住的旅店,是不是就在大学正门附近啊……”

佃模棱两可地笑了。

“那就当是去见他吧。”

阪部是他们最亲密的朋友之一,在地方上的一所大学教植物学。只要他来了东京,那就必定要见上一面。

果不其然,在电车快开到大学正门时,佃站了起来。

“下车吧。”

下车后,他径直走上水果店旁边的路。一个身穿白色制服,系着白色围裙,戴着大厨帽的厨师站在一家西餐厅门口,茫然地看着他们。前方的神社门前有个卖气球的摊子。伸子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在平静的午后大街上。夫妻的关系,或者说人的生活是多么奇妙啊。在前些天的那个夜晚哭成那般模样的两个人,此刻竟结伴出行……丈夫没有提前打招呼,便带她出门拜访阪部了。丈夫的这份心思,隐隐勾起了伸子的关切。

连接本乡台与小石川的下坡路右侧,有一扇院门。门口挂着一块陈旧的牌子,上面写着“住宿”。佃走了进去。他叫住一个掖起衣服下摆,碰巧路过的用人。

“阪部君在吗?”

“在,请进。”

用人一边观察伸子,一边摆出两双拖鞋。不等她带路,佃就自行走上了绕着中庭的走廊。

“哎哟!看样子,你是已经来过了吧。”

阪部应声出现在走廊转角处的柱子边。

“哟。”

“你们来啦,快请进。”

阪部的房间在一处僻静的地方。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坡下的树木和屋顶。伸子坐在窗口说道:

“这房间挺好的,看着都不像是旅店。”

“我还是个书生的时候就认识这家店的老板了。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阪部党。”

阪部自己动手泡茶,问起了佃的情况。

“怎么样?近来身子可好?”

“嗯。我是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没什么问题了,但还是忍到三月底吧……就是心里过意不去。”

“哈哈哈哈……你这是工薪族根性,在该上班的时候休息,就没法彻底放松……哎呀,能休息的时候还是得好好休息,多攒些力气总归是好的。”

只有在面对阪部的时候,伸子才能畅所欲言。

“阪部先生,今天有什么好事等着我呀?”

“这话从何说起?”

“还不是因为……你们两个串通一气把我骗出来了吗?”

“这可如何是好,哈哈哈哈,我也想玩点特别的花样,只是来不及准备了……晚上请你们吃顿好的吧,请多包涵。”

阪部是双眼皮,眼角长了细纹。他细细打量伸子,说道:

“你还是那么有活力。”

伸子撇了撇嘴,一副很失望的样子。阪部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立刻补充道:

“呃,我夸你有活力是真心实意的。有活力是所有活物的自然态。从某种角度看,真正的生命力就像是某种圣洁天力的映照。”

话说去年夏天,佃出差去关西的时候,阪部来到了东京。当时伸子住在动坂,天天往医院跑。他从留在赤坂看家的人口中打听到了两人的消息,寻来了动坂。伸子把他介绍给了父亲,三人共进晚餐。那次,他们聊的大多是在C大的那些日子,气氛很是热烈。

伸子笑道:

“你当年还没有学术权威的影子呢!那叫一个拼命啊。还记得那个长满霉斑的苹果吗?你还把它当宝贝!”

“嗯。”

阪部用笔直的视线打量了伸子好一会儿,似是在看显微镜。突然,他开口问道:

“……你……容我问个有些冒昧的问题……你幸福吗?”

伸子只觉得有人一箭射中了自己苦闷的胸口。但某种羞涩促使她笑道:

“我的细胞出现了那样的变化吗?”

“……你是不会做无用功的。很好,那就尽力而为吧。”

伸子依然面带微笑,泪水却不禁浮上眼眶。从没有人用这样的语气对她说过这种话。

此刻与阪部再会,伸子又想起了那时的心境。

“说起今年不会下雪……”

穿上和服的阪部与平时判若两人。他弓着背,从书桌下抽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

“打印这个,也是我此行的目的之一。”

伸子把点心碗和茶具推到一边。

“说得太专业吧,听着也复杂,其实要点都在照片里。先看这张……怎么说呢,算是绪论吧。”

照片上有一棵形似樱花的树。树干笔直,枝丫朝左右两侧舒展开来,花开朵朵。伸子与佃默默看着。

“然后是这张。”

“这是暴风雨后拍的?电线断了,房子也塌了。”

佃如此问道。即便是与阪部在一起,他也听得多,说得少。

“这是哪里?看着像中国东北。”

“嗯,北边那块。多可怕的景象啊。那里每年都要刮一阵子季风,这张照片就体现了风势之猛。”

下一张照片上有好几棵大树,树枝都朝同一个方向扭曲,另一侧则枯得光秃秃的。

“看出这些照片的联系没有?”

伸子来了劲儿。她细细对比了一番,惊呼道:

“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然后……”

六张照片展示了中国东北某地的树木因每年必刮的季风而生长受阻,按一定的规则变得畸形的过程。

“这些是你收集了很久的资料吧?”

“大概有十年了。”

“……不过,一样是做研究,你的研究就比我的好做多了。毕竟我要用的事实材料都得先digging out(挖出来)。”

“在日本就不行吗?”

“越穷越忙啊,总得挣口饭吃。”

反复琢磨着那些照片的伸子说道:

“是个人都得挣饭吃啊。十个人里有九点九个是这样的吧。”

“话是这么说,”佃似乎被伸子突然说出的那句话伤了心,“但凭我做的研究都没法当老师啊。”

“瞧你说的,靠自己的专业领域当老师可不容易啊。毕竟你平时都得跟水平不如自己的学生打交道。再说了,真正的实验室工作到底还是不一样的。还不如另外教一门课,再勤勤恳恳研究自己的本职专业,也许这样才能享受到更纯粹的快乐。”

“……可惜时间实在紧张。”

“你要上几节课?”

“十一节。”

“那还行啊……”

“我的研究不好做啊,为了找一句话,别说是一天了,花上三四天都找不到也是常有的事。”

伸子向来容易被热心工作的态度打动,也有某种称得上“事业心”的东西。刚看到阪部脚踏实地做出来的成果,此刻却听见丈夫抱怨自己的工作,这令她很是恼火。

“说得就好像你在工作上做不出什么成绩都是阪部先生的错似的……”夫妇间毫无头绪的积郁,以伸子都始料未及的形式掺杂进来,“所以你就该照我说的办,那样就不用再拿学校当研究的借口,又拿研究当学校的借口了,能省多少麻烦啊。”

“真够麻烦的,哈哈哈哈……”阪部哈哈大笑,似是在圆场,“伸子小姐提了什么意见啊?”

伸子以表面欢快的语气随口说道:

“我提了一个很好的建议。一件像样的事情都不做,却强撑着丈夫、妻子的门面,就好像那门面有多大的意义似的,我受够了这样的日子,所以提议做回两个书生。那样不是很好吗?如此一来,两个人就能充分发挥自己的力量,走到尽可能远的地方了,不是吗……”

轻飘飘的口吻听起来分外沉重,伸子面露哀色。伸子很清楚,佃并不是为了让她说这些才带她来的。要不是丈夫在这里,要不是她能看到他的脸,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那掰响关节的手指,她恐怕也不会说这些。这一点让伸子格外痛苦。她没再吭声,沉默不语。

佃叹了一口气,说道:

“……哪有这么容易。毕竟我们都有工作。”

红日西斜,阪部点着了房里的火盆。

“你们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情况,也是相互谅解的,照理说应该不成问题。我看啊,问题是出在根子上——根是很要紧的。”

阪部沉思片刻。

“容我再拿植物举个例子,怎么说呢,某种草木能够生长的地方——我指的是它们能活出最自然、最好的状态的地方——总归是固定的。并非‘只要在地面上就行’。有些草只能长在北纬多少度的地方,有些则只能在赤道附近生存。当然,我们也不是不可以用一些人为的办法不让它们枯死,比如把它们放在温室里什么的。但可悲的是,这样勉强活着的植物是不会结果的——它们无法繁殖。这一点非常可怕。人也是一样的,无论遭遇怎样的境遇,只要条件之严苛没有超过一定的程度,人就能活下去,保住生理学层面的生命。可土质若是不够肥沃,人也不会开花结果。这么想也许太过理想主义了吧,但怎么说呢,如果可以的话,我觉得人还是应该想办法打造最适合自己的土壤,也提供最合适的土壤给对方。既然聊到了这个,那我就直言不讳了……其实你们也……没必要硬挤在一个不合身的小花盆里你推我搡啊。”

佃咬牙切齿地嘀咕道:

“理想是这样没错……但我做不到……没这么简单。”

“什么做不到?你说伸子小姐的提议?”

“对。”

“……我倒觉得,放一只想要展翅的鸟儿尽情翱翔,也是一桩快事啊。”

伸子感觉到,阪部显然对自己抱有善意,在帮她说话。她的情绪有了波动。她感激这份善意,然而听到阪部轻快地说出那样的话来,她又痛苦不堪。

“罢了。这种事是争不出结果的。真不该把你也牵连进来。”

他们一直聊到五点。

“机会难得,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吃晚饭吧?”

“我还没法在外面待到很晚,今日就先失陪了。改日来我家吧,在家里的话,想聊多久就能聊多久。”

刚到走廊,阪部却停下了。

“啊,稍等一下,我拿个东西给你们。”

阪部让人把木屐拿过来,下到中庭。回来的时候,他的手腕上有三四寸冻得通红,那是泡过凉水的部位。

“什么东西啊?”

“在东京可稀罕了,球藻。”

他站在玄关的木板上,差人从账房拿了些纸,将那似是天鹅绒做成的圆润水藻裹起来,递给伸子。

伸子手撑外廊,窥探那高高的玻璃瓶。瓶里装着水,阪部给的球藻沉在水底。

“……它的颜色好像越来越暗淡了,而且一直都没浮上来。”

“是吗?”

“它能一直靠里头的养分撑着吗?”

“不知道……”

停顿片刻后,伸子问道:

“阪部先生什么时候去南洋?”

“还要过一两个月吧,行程应该还没彻底敲定。”

伸子把换过水的玻璃瓶放在向阳处。

“……你是怎么看阪部先生的?”

佃露出十分谨慎的表情,似是要解读伸子的真意。

“你是怎么想的?”

“还能怎么想,他不还是那样吗?”

“你对他的看法没变吗?跟先前一样?”

佃的眼神中似乎带着些许意外,又似乎写着责备。他反问道:

“你为什么这么问?”

伸子感觉到,自从前些天他们一起去拜访了阪部,友谊的一部分便发生了变化。考虑到三人的关系,伸子深感遗憾。而且她也觉得,这件事有一半的责任在她。她希望佃能把心里话都说出来,若有不快,就干脆发泄干净。

“真和以前一样吗?”

“不然呢?”

佃从四月的新学期开始恢复上班。

第一天出门上班的早晨,伸子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穿鞋,一身装扮与去年年底一模一样。伸子百感交集。无论是站在佃的角度看,还是站在伸子的角度看,他的病都只是暂时的,而且终究只是一场病而已。病是治好了。他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穿着那身熟悉的制服。一看到他那副模样,伸子便觉自己胸口有潮水般的悲伤和厌恶在涌动……

“路上小心。”

她低头施礼,却没能立刻用利索的动作起身。

对丈夫的爱恨交加在伸子心里卷土重来。无论身在何处,她都痛苦不堪。所以她四处走动,只求找到一个可以让心灵休憩片刻的地方。

她频频留宿动坂。

一天,佃打电话给身在动坂的伸子。

“明天能回家一趟吗?……阪部君说,他将在二十八日启程,想和我们一起吃顿饭。”

第二天,三人一起出门用餐。初夏时节,行道树吐出的柔嫩新芽在夜空下轻轻摇曳。他们忘记了前些天的尴尬离别,愉快地聊天散步。当晚,伸子回了赤坂。

尽管前夜的星空很美,可到了早上,天下起了蒙蒙细雨。阿丰连伞都不打,在雨中瞧着池塘。

“怎么了?”

“有条金鱼不太对劲。”

“怎么不对劲了?”

“我今天早上起来一看,发现有一条金鱼游得很吃力,别的鱼都在追它。我本以为它们是在帮那条虚弱的鱼,推着它游,可仔细一瞧,竟是在欺负它。您看!又来了!去!去!”阿丰在水面上拍了拍手,“为什么要欺负它啊,真可怜。”

伸子也想帮忙把虚弱的金鱼和鱼群分开,却找不到捞网。

“真是奇了怪了。前几天晚上,我还看到一只狗被车撞了,惨叫着跑开了,当时也有一群别的狗追着它咬呢。”

就在两人忙活的时候,伸子忽然发现,最近一直放在外廊上的玻璃瓶不见了踪影。

“咦,那个瓶子呢?”

“哪个瓶子?”

“里头装着青青的、圆圆的水藻……就是我前些天用剪子修剪过的球藻。”

三个月过去了,球藻不再像原先那般翠绿。透过水细细观察,还能看到小球周围长出了一丛丛类似水垢的东西。前几日从动坂回来的时候,伸子说道:

“糟糕,要枯了。给它理个发吧。”

她让阿丰帮忙,小心翼翼地清理了球藻表面的脏东西。

“是这个吗?”

过了一会儿,阿丰拿出一个空空如也、早已干透的瓶子,一副准备挨骂的样子。

“里面的球藻呢?没了?”

“前几天,我瞧见老爷把瓶子里的水倒进了沟里……莫不是他扔了?”

伸子看着阿丰手中的空玻璃瓶,沉默许久。下着雨的天空在瓶身形成暗淡的倒影。

“那就算了。”

阿丰似乎想道歉。伸子却很清楚,这事怪不得阿丰。她赶紧去洗了把脸。

伸子很喜欢那球藻。这不仅仅是因为阪部跟她讲解了这种珍稀藻类的生活状态,更因为它的形状和颜色十分可爱。如果球藻是别人给的,佃断然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扔掉。想到这里,伸子甚至觉得自己很对不起那团有生命的球藻。昨晚,佃对此只字未提。要知道,伸子明明跟阪部提了球藻的状态不太对劲。

两点多的时候,伸子出门去了丸善书店。昨晚阪部提到,他今天会去丸善订购参考书。

“丸善……我也想去逛逛。”

听到这话,佃说道:

“如果你要去的话,请你告诉杉君,前几天送来的书里有几本需要退回,让他来一趟。”

出门前,球藻的事情一直萦绕在她的脑海中。她知道他肯定是故意扔的,这让她很是难受。她犹豫了一会儿。然而想着想着,她便对自己的纠结恼火起来。

“等他回来了,你就告诉他,我去丸善物色给阪部先生的礼物了,然后去了动坂。”

她给阿丰留了话,就此出门。

来到丸善的二楼时,阪部已经挑出了几本书,正在和掌柜说话。伸子先帮丈夫带了话。阪部指了一本写得很通俗的植物学佳作给她看。

“我觉得我们都需要好好学习这样的写作方法,你觉得呢?”

《法布尔植物记》的文字与写给孩子们看的书颇有几分相似。伸子去其他书架看了看,却没有发现自己想要的书。她给阪部买了一本可以在船上看的书。大约一小时后,两人离开丸善。

一早下起来的毛毛雨还没有停。整座城市好似一件湿漉漉的大外套。潮湿黏腻的雾气渐起,模糊了远处的高楼。阪部刚撑起伞,就得高高举起,免得与对面来的人相撞。他问伸子:

“接下来怎么办?”

“好烦人的天气啊……都没心情在外头走了。”

“打算回哪边?”

“你问我吗?今天回动坂。”

“那要不喝杯茶再走吧。”

他们进了一家温馨的咖啡店。阪部向来健谈,那日的话题更是滔滔不绝。他聊起了自己有朝一日想效仿刚才那本植物学著作写一本书,还聊起了他计划在这次南洋之行中顺便研究的人类学课题。阪部在研究植物学的过程中表现出了一种综合全面的天资,所以在和他交谈时,伸子觉得格外有趣。当他谈及变形菌时,他总能将变形菌与当今人类的社会生活联系起来。换言之,他的研究并没有止步于微观的报告。正因为如此,他的言谈才格外鲜活,独具魅力。聊着聊着,店里的电灯突然亮了,大理石桌子和镶着镜子的柱子顿时闪闪发光,无愧于夜晚的银座。

“……差不多该走了吧。”

“嗯,今天聊了好久。”

阪部看了看表。

“几点了?肯定过四点了。”

“四点二十。”

他一边付账,一边沉思。

“反正要吃饭,不如就在附近找家店解决?”

伸子回答“是哦”,随即改口道:

“要不这样吧。你明天就要启程了,如果你今晚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待着,那就来动坂吧。今日家父也会回来,刚刚好。”

阪部似乎明白了伸子的用意。

“……哦,能和佐佐先生见一面倒也愉快,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就这么突然过去要不要紧啊?”

“应该不碍事的,总比去别处好。”

伸子给动坂的家里打了个电话。

半路上,阪部在话题告一段落时自言自语道:

“今天的事情……还是不说为好。”

“你说什么?”

“哦,瞧佃君那样子,他也算是某种精神层面的病人了……既然他是病人,和他打交道的时候就需要像对待病人那样,多多注意。换句话说,不要让他听到他不需要听到的东西。”

“……”

这是何等教人不快的提醒。伸子做梦也没想到,阪部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阪部的话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几天过去了,她却依然郁郁寡欢。几年来,伸子毫无顾忌地与阪部来往,安心享受着这段关系。和他聊天很有意思,也很刺激。他似乎也很喜欢伸子的调皮和求知欲。他们就像一对年龄相差很大的叔侄,伸子原本很自然地喜欢着他,事到如今却不得不对他有所警惕。一个是送她球藻的男人,另一个则是扔掉球藻的男人。两个男人的本能,把毫无所觉、率性而为的自己夹在当中,暗中对抗。想到这里,伸子倍感落寞。她明明不会站在任何一边……

连着好几天都冷得出奇。伸子的肠子出了些问题,她愈发没精打采。她根本无心工作,只得在单衣外面套上问母亲借的褂子,在家中四处闲逛。

一日,伸子难得振奋起来,决心今天一定要做些正经事。她爬出被窝,穿上深蓝色碎花纹的元禄袖和服,昂首阔步去了餐厅。父母竟然都在,隔着餐桌相对而坐。

“……早安。”

不等伸子说完,多计代便朝她挥了挥握着报纸的手,用空虚的声音说道:

“出大事了。”

定睛一看,父亲也在看另一份报纸,脸上的表情很不寻常。伸子隔着他的肩膀,望向报纸的版面。分成三行的大标题映入眼帘时,伸子大为震撼,只觉得鸡皮疙瘩从脖子蔓延到了全身。她坐在餐桌旁,打开一份报纸,一口气读完。报纸上的每一个字她都认得,但字里行间透出的东西实在太多,理智已无法控制那满溢的情绪。报上说,某位德高望重的文人与某某夫人一起自杀了。伸子重读报道,同时因说不出的悲伤和畏惧颤抖起来。她说不出话来,撂下总算开始说话的父母,离开了餐厅。

X先生年近五十,出身上流阶级,受过良好的教育,才华横溢,是一位在人性层面十分敏感的艺术家。他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失去爱妻后,他守着两个孩子,过着孤独的生活。作品的诗趣和他的特殊境遇使他成为许多年轻女性崇拜的对象。不过深深打动伸子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他为了让自己成为一个更伟大的人和艺术家,为了进一步完善自己而激烈进行的内心斗争。他最近推出的长篇作品在这方面给伸子带来了诸多启示。在她的理解中,X先生必须在这一两年中完成艺术层面和人生层面的宿命转变。在他成功转向的那一刻,他定能从二重天升上一重天。伸子是多么期待那一刻的到来啊。随着年龄的增长,伸子已无法再冷眼旁观一个艺术家的命运,还有他独特的个性和环境的冲突。她一直在等待,一直在观察……

她就在这样的期待中看到了今天的报道,而且还是以一种她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形式。他飞走了。是往上?还是往下?伸子能以全身心感受到的,并非针对这个问题的理智答案,而是可怕的确认。他那么做了。他不是一个会说假话的人。事件有一种诚实的威力,能让人沉默,也有某种超越人力的力量。这让伸子感到痛苦,痛苦不堪。她的自我是如此弱小,此刻正摇摇欲坠,而震撼的回音甚至传到了自我的根部。

伸子吃不下饭。她枯坐了一天,沉浸在感动之中,久久无法自拔。当天晚上,尽管她竭尽全力,却还是无法入睡。比催人落泪更甚的紧张牢牢抓住了她的精神。

遗体告别仪式在第二天上午举行。伸子和父亲一同出席。当她沿着铺有白布的过道走到祭坛前,看到被众多白花环绕的遗像,再次见到故人那温和的面容,与昨天看到报道时一样,甚至更强烈的痛苦勒住了她。“他飞走了。是往上?还是往下?”泪水涌上眼眶。单看外部的关系,她与故人的关系并没有亲近到会痛哭流涕的地步。当着在场家属的面,伸子觉得很尴尬,但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①押川春浪,小说家。——译者注

②1坪≈3.3平方米。

③沙姆思·奥丁·穆罕默德·哈菲兹,十四世纪波斯抒情诗人。——译者注

④恩给是曾在日本实行的一种养老制度。工作一定年限的公务员在退休或死亡后,国家会发放给本人或其家属补贴。——译者注

⑤双股丝光棉线。——译者注

⑥1盎司≈28.35克。

⑦在茶会时用于擦杯口或放点心的白纸,平时亦可用作纸巾。——译者注

⑧怜悯,怜悯类似于爱。——译者注

⑨一种包绕在细竹棒上的小型烟花。——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