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接到新的适当的暗示的时候,我们的意识便按照约定俗成的次序,反复着既定的内容。当指出这个原则时(第二章),我们已经举出了两三实例。本章的目的,是要特别加以详述,目的是为下一章打下基础。

我们遇事而达到某点,看物而至于某域,或读书而及于某句时,有时便依据过去的记忆,预料此某点、某域、某句之后,自然而然地预想尚未出现的后头的一刹那。如果这一预想是对的,意识到这正是我们所希望的,这时我们的推移便如在盘上的转珠一样,毫无滞碍地得意地旋转了。这是依照反复的暗示,顺水推舟,使推移更顺利地进行。由于此时的预期来自记忆,故而此时的暗示,也明显地不带新的性质。要对第二章的举例加以补充的话,若别人一提到说“青蛙的脸”的时候,话音未落,“水”这个字便会在眨眼间冲口而出,这无非是因为我们的记忆强化了我们的预期。若将“水”一语改成“雨”,那么其间的过渡接续就不会那么顺畅了。意义虽无不同,只因暗示新奇而已。再把全句改成“鹅翼”,这只是文字不同,意义依然不改,然而没有人能够一听到“鹅翼”,立刻就会联想“水”的,这也同样是因为暗示之新奇。人一说出“狗追上来了”,我便一定预料下句是“拿棒挡住它”。照理说,为什么一定要拿棒来挡呢?拿木板不行吗?拿石头打不行吗?甚至拿鱼头骨也可以。然而尽管如此,有狗追上来就要拿棒来挡,这个记忆强化了我们的预期。再从别的方面举例吧,晚近的思想是从西洋输入者,每年不知凡几,要用国语加以表示,便要用所谓“新熟语”。非把新的内容加以新式的排列,这是势在必行的。然而当它甫一出现于国语,必然有人口诛笔伐之,说这哪像是熟语的样子!这些人为记忆的预期所钳制,但是他们好像甚至忘记了:他们所惯用的熟语,当初产生时也曾经是生硬的。可见,“预期”对人们的支配是多么严重。

考察一下历史,就知道希腊的公民权,若不是父母享有公民权者,则不易获得。而此特权的获得,又是一代比一代难了。若以今人的眼光来看,一定会奇怪他们何以甘于这种限制,而不要求扩大公民权呢?可是他们以记忆所养成的暗示为必然,并对现在的秩序加以预期。日本的德川时代,所谓士人者,佩戴双刀横行天下,视农工商如草芥。那些所谓士人者,以此为理所当然,而农工商之流,也以被列入贱类而恬然。这也只是因为他们的意识的推移不能超出预期之外。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及其他希腊的著作家,都承认奴隶制度之弊端,但是未曾有加以反抗者。罗马的学者也是如此,《新约全书》亦然。因为他们在既定的圆圈内反复着既定的推移,所以便把奴隶制度视为社会上所不能没有的永恒的东西。法国大革命时攻破巴士底狱,把多数囚徒释放于青天白日之下,然而他们中的大部分,虽被释放却仍不感任何喜悦。这也是因为他们的习惯不堪于新的推移,他们的意识还在黑暗的圆圈内循环。

考之18世纪的诗体,不用“英雄双韵体”(heroic couplet)来构思者,是极为罕见的。这不过是被“预期”所钳制,堵塞了他们创意的发挥,而不得不流于千篇一律。不只是在诗体上如此,在词语使用上也是力避用新语,而唯典据是尚,这实是匪夷所思。他们不把锄头叫做锄头,否则就感到羞耻。讴歌女子,必须把她讴歌为仙女(nymph);吟咏男子,则无不是情郎(swain);吟咏猎犬,则不能不用喧闹的狩猎者(loud hunter-crew)这样的文字。一代的风气,在诗界产生了数百个预期,而逸出这个预期之外者,则被判定没有诗人的资格、缺乏应有的诗意、不具诗形的本体。约定俗成的东西就是如此之顽强。

再就文艺的风格而言,上面所引述康威的话,似乎已经说透了。那个时候,吟咏星辰,爱慕花草,婉燮绰约,而后被视为有诗品。也有人以为藏道心于内,露仙气于外,虚灵空豁,超绝尘世,然后才算是臻于理想境界。也有人以为非描写惊涛骇浪,撼人心魄者,而不成其为文。又有极尽残酷压迫,使人惨不忍睹而不顾忌的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剧作。又有淫纵猥亵,除男女情交之外不知世上有何事的复古剧。时代的精神,驱使着你我,将众人吸入漩涡中,不断旋转,使人头晕眼花而不已。他们不是不推移,而只是把意识的车轮放在既定的铁轨上让其转动,这实际上等于原地空转。而站在局外惊异地观察者,便成为嗤笑的对象了。预期,就像铁牢一样束缚着人们。

预期之弊,在陷于沉滞,在流于固陋,在不容新的生命,在千篇一律,在如鹦鹉学舌,在屋上架屋,在“征兵检查”式的态度。然而这些话,是在摆脱循环往复,回顾往昔时,才可以说出的。而不是那些因循守旧、浸于世风的人所能说出的话。与之臭味相投、步调一致,既然为一般社会所欢迎,那么这种趣味对于此时期、此社会而言,自然不失为正当的趣味了。他们为因果大法所支配,不能理解超乎此上的趣味,不能理会超乎此下的趣味,又不能理会超出此外的趣味。他们要摆脱这种趣味,便需要在波动中获得新的暗示,将推移的路线,拽向别一天地。为了获得新的暗示,便有待于强烈的刺激,或等待循环推移本身消耗其能量,而向外圈推移。当他意识到向外圈的推移趋向的时候,那就可以说,他们旧的趣味,是在随着对外圈推移的认可,而逐渐失去了。而他们旧趣味的瓦解,也就使其丧失了正统的资格。旧趣味每失却一次,趣味的正统性也随着失却一次,几经推移之后,才完全进入别的圆圈内,这时他们的旧趣味就完全失掉了正统的资格。因此,趣味的正统与否,只能看他时代趣味的体现是否强烈或是否微弱,此外没有别的判之方法。于是,某趣味之圈内者的正当趣味,和圈外者的正当趣味,完全是不同性质的,而且彼此都有不可动摇的根基与地盘。同时,甲所认为正当者,或乙所认为正当者,都只在自己而言是正当的,而此正当的资格,不能扩大及于其他范围。这一点很难从道理上讲清,听了道理之后,也只是在道理上理解了其他趣味的正当性,却依然以为自家的趣味是最正当的。因果支配趣味。由因果所支配的趣味,在因果的链条上是正当的。如果要使其承认趣味的不正当,与其以趣味的性质的说明来打动他的理性,不如使其尽快摆脱这样的因果。使其摆脱因果之法,不一而足。第一种,就是给他以强烈的刺激,促使其趣味的推移于别的圆圈;第二种,就是使其循环的推移急速加快,从而让圆圈内的推移力迅速消耗掉。至于阻止其推移,使自然的推移变成不自然的不推移,则是下策。而统治者之于被统治者,严父之于浪子,教师之于学生,警吏之于民众,始终都是使用这种下等之策的。—— 然而这不是本章的话题,故不多言。

预期之弊端,已如上文所说。至于其效果如何,已是众所周知,不必多说了。前面在论述模拟意识时,已经道出了大半。这里所说,不过是加以补充。

社会之于我们,是如何必要,只要举出社会存在的事实就足可回答了。社会制度屡变,社会秩序屡转,社会组织屡迁,但是自有历史以来,未见过反抗社会本身并加以破坏的;所以学者把社会性的本能,视为人群居动物所共有的。社会破坏不得,从而欲使社会得以巩固的愿望,也是发自本能的,为我们所共有的。社会不稳定时,便不能与其他社会竞争,不能竞争时,社会便颠覆了。颠覆时,便失掉了保存自我的根本目的。因此,社会的稳固对社会是必要的,而社会对个人也是必要的。要对社会巩固的问题加以说明,恐怕需要用数万言。但是这里只取把这抽象的词语,翻译为一种心理状态的话,那么似乎可以说,在组成社会这一点上,每个人的意识都是一致的。意即个人意识被统一在这一点上,从而形成了稳固的社会意识,这种稳固性丧失时,社会便面临分裂瓦解。个人主义意识或许会在某一方面意外地发达,但是与这种个人主义并行不悖的另一方面,就是维持社会意识的稳固,这不但是我们对于他人的义务,也是对于我们自己的义务。自觉到这种义务时不用说,即便是不自觉,我们的意识大部分也是顺着循环的推移,甲乙相呼应的。而这种呼应,就是社会稳固意识的萌芽,而且因为人们的常态是一直在既定的圆圈内推移,所以我们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墨守成规、尊奉旧习的,互相维持社会现状,并以此为满足。可以想象,当个人主义发展到极端时,个人与个人在意识的一切方面都格格不入的时候,社会是无法形成的,何况是文艺呢!甲所写的小说,除了甲一人之外没有读者;乙所作的新诗,除了乙自吟以外,没有一人呼应。如此,即使奇想警句如雨水倾泻而出,也没有付梓印刷烦劳书铺的必要,而文学界便沉入了永久的寂寞。这当然不是事实。既不是事实,便可知人们是互相接触、相互融汇的。既是互相接触和融汇,便可知人们的一部分意识是互相连通的,正如在同一走马灯里,循环着同一支烛火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