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将高等的、理想的经验之物与其基本的生命之根联结起来的企图常常被看成是背离它们的本性,否定它们的价值?为什么当美的艺术的高等成果与日常生活,与我们同所有活着的生物所共有的生活联结起来时,人们就会感到反感?为什么生活被当成是一个低级趣味的事,或者最多不过是世俗感受之物,随时可以下降到色欲及粗恶残酷的水平?要完整地回答这个问题,就要写一部道德史,阐明导致蔑视身体,恐惧感官,将灵与肉对立起来的状况。

这一历史的一个方面与所讨论的问题密切相关,我们必须给予一定的注意。人类的制度性的生活是以非组织化为其标志的。这种无序常常被它所采取的静态等级区分的形式所掩盖,而这种静态的划分只要固定,被广泛接受,不产生公开的冲突,就被当作是秩序本身。生活被分区化,而这种制度化的分区间有高下之分;其价值有世俗与精神之分,物欲与理想之分。通过一种制衡体系,利益形成外在的与机械的相互联系。由于宗教、道德、政治、商务各自有着自己的分区,使之各安其位,艺术也必须有自己独特而专属的领域。职业与利益的分区化,导致活动方式的分离,通常称之为“实践”的活动与洞察活动分离了开来,想象与实际去做分离了开来,有重大意义的目标与工作分离了开来,情与思和做分离了开来。各自画地为牢。那些写作经验解剖的书的人,就假定这些区分是人的本性构造所固有的。

在现有经济与法律制度条件下,我们的许多经验中的确存在着这种分离。在许多人的生活中,只有在偶然情况下,理性中才充满着由对内在意义的深刻理解而产生的感受。由于机械的刺激物或刺激作用,我们体验到了感觉,却没有意识到存在于它们之中或在它们背后的现实:在许多的经验中,我们的不同感官并没有联合起来,说明一个共同而完整的故事。我们看却没有去感受;我们听,听到的却是二手的报告,说它是二手的,是因为它们没有为视觉所加强。我们触摸,但这种接触仍是肤浅的,因为它没有与那些进入表面之下的感觉融合在一起。我们利用感官激发激情,但没有满足洞见的旨趣,这不是由于旨趣没有潜藏于感官的活动中,而是由于我们屈从于强迫感官停留在表面的激动的生活条件。只有那些使用他们的心灵而没有身体的参与,那些通过控制别人的身体与劳动取代自己亲身活动的人,才具有这种特权。

在这种状况下,感官与肉体就获得了一个坏名声。然而,比起职业的心理学家与哲学家来说,道德家对于感官与我们作为存在物的其他方面之间的密切关系,有着一个更为真实的感觉,尽管他的这种感觉遵循了一个将我们的生活与周围环境的关系的潜在事实颠倒的方向。近代以来,心理学家与哲学家沉湎于知识问题,将“感觉”当成仅仅是知识的因素。道德家知道,感觉与情感、冲动与口味是联系在一起的。因此,他谴责眼睛的欲望是灵魂向肉体投降的一部分。他将感官的与肉欲的等同起来,将肉欲的与淫荡的等同起来。他的道德理论是扭曲了的,但他至少意识到,眼睛并非只是一架不完善的望远镜,用以对关于远方物体的知识进行理性的接受。

“感觉”一词具有很宽泛的含义,如感受、感动、敏感、明智、感伤,以及感官。它几乎包括了从仅仅是身体与情感的冲击到感觉本身的一切——即呈现在直接经验前的事物的意义。当生命通过感觉器官出现之时,每一个术语表示一个有机生物的生命的一个真实的阶段与方面。但是,由于意义直接通过经验体现出来,它就是经验的意义,感觉成为表达感官的功能完全实现时的唯一的含义。五官是活的生物藉以直接参与他周围变动着的世界的器官。在这种参与中,这个世界上的各种各样精彩与辉煌以他经验到的性质对他实现。这一材料不能与行动对立起来,因为动力机制与“意愿”本身是这一参与藉以进行与指向的手段。这一材料也不能与“理智”相对立,因为心灵既是参与藉以通过感觉产生成果的手段,也是意义与价值藉以抽取、保存,并进一步服务于活的生物与其周围环境进行交流的手段。

经验是有机体与环境相互作用的结果、符号与回报,当这种相互作用达到极致时,就转化为参与和交流。由于感觉器官及其相连的动力机制是这种参与的手段,任何一次,并且每一次对这些感觉器官,不管是理论上的,还是实践上的贬低,都既是一种狭窄而沉闷的生活经验的原因,也是它的结果。所有心灵与身体,灵魂与物质,精神与肉体的对立,从根本上讲,都源于对生活会产生什么的恐惧。它们是收缩与退却的标志。因此,对人这种生物的器官、需要和本能冲动与其动物祖先间连续性的完全认识,并非必然意味着将人降到野兽的水平。相反,这使得为人的经验勾画了一个基本的大纲,并在此基础上树立人美好而独特的经验的上层结构成为可能。人的独特之处有可能使他降到动物的水平之下。这种独特之处也使他有可能将感觉与冲动之间,脑、眼、耳之间的结合推进到新的、前所未有的高度。这在动物的生命中得到典型的表现,又在其中渗透着来自交流与特意表现出的意识到的意义。

人具有复杂而细致的区分能力。这一事实本身使人的存在的各要素间建立许多更为全面而精确的关系成为必要。区分与关系因此而成为可能,也因此而非常重要。但是,情况并非仅限于此。存在着更多的抵抗与关系紧张的机会,更多对实验与发明的依赖,因而更多的行动的新异性,更为广泛而深刻的洞察,以及感受程度的进一步增强。随着一有机体的复杂性的增加,它与周围环境的斗争与实现关系的节奏变得多样而持久,在其中包含着多种多样的亚节奏。生命的结构更为丰富了。它的实现就更为重要,也更为精妙。

空间因此而不再仅仅被理解为人们在其中漫游,时而在这里,时而在那里点缀着或是对人构成危险的事物,或是满足人的需要的事物的某种虚空。它成了一个全面而封闭的场景,在其中人所从事的行动与获得的经历的多样性形成了秩序。时间不再是无穷无尽而始终如一的流水,也不再是像一些哲学家们所断言的那样,是许多瞬间的连续。它也是组织起来并起着组织作用的媒介,在其中,预期冲动节奏性涨落,前进与向后的运动,抵抗与中止,伴随着实现与完满。这是生长与成熟的安排——正如詹姆斯所说,我们在冬天开了一个头以后,在夏天学习滑冰。生长是在变化中进行组织的时间。它意味着,多样的变化系列在休止以后开始了,多样的完成系列成为新的发展过程的新起点。像土壤一样,心灵在休耕以后变得肥沃,接着就绽放出了新的花朵。

当一束电光照亮夜空时,物体一下子被认出了。但是,认出本身不只是时间上的一个点。它是一个漫长而缓慢的成熟过程达到顶点。它是一个有序的时间经验的连续性在一个突然而突出的高潮中的显现。如果将它孤立起来,就会像戏剧《哈姆雷特》中的一句台词或一个单词失去了语境一样没有任何意义。但是,“其余的,仅是宁静” [3] 这句话通过在时间中的发展,成为戏剧的结束时,就充满着含义;突然看见一幅自然景色时,也是如此。出现在美的艺术中的形式,是将发展着的生活经验的每一个过程中所预示的与空间和时间的组织有关的东西表达清楚的技巧。

时机与场所充满着长期积聚的能量,尽管有着物质的限制与狭窄的地方局限。回到一处离开很久的童年故地,长期压抑着的关于此地的回忆与希望就释放了出来。与一个在本国时偶然认识的人在异国重逢,会产生极大的满足感,心潮激动难平。单纯的认出只是在我们的注意力集中在所认知的物或人以外之时才会出现。它标志着或者是被打断,或者是企图用所认知之物作为其目的的手段。看见和知觉大于认出。它并非根据与某物相分离的过去来辨认某物的现在。过去被带入现在,从而扩展与深化现在的内容。这勾画出从仅仅是外在时间上的连续性向生命秩序与经验组织的转化。辨认时点点头就过去了。或者说,这表示将一个过去的时刻孤立起来,表示将仅仅是所填入的经验中一个死去之点。将生命过程简化为仅仅是状况、事件、物体“如此这般”的前后关系,标志着作为有意识经验的生命的中止。以单个的、分立的形式实现的连续性是这种生命的本质。

因此,艺术由生命过程本身所预示。当内在的机体压力与外在的材料结合之时,鸟就筑巢,狸就筑坝。内在压力得到了实现,外在的材料变为一个满意的状态。我们也许会犹豫,是否要用“艺术”这个词,因为我们怀疑定向性意图的存在。但所有的深思熟虑,所有有意识的意图,都在曾通过自然能量相互作用而有机地活动的事物中生长出来。如果不是这样的话,艺术就将建筑在颤动的沙滩上,不,在流动的空气中。人的独特的贡献就在于对在自然中所发现的各种关系的意识。通过意识,他将在自然中所发现的因果关系转化为手段与后果的关系。更确切地说,意识本身是这种变化的开端。原本仅仅是震惊的事物成了吁请;抵抗却变为某种可用来改变现存物质安排的东西;和顺的资质成为实行某个想法的力量。在这些运作中,机体的刺激成为意义的负载者,运动反应变成表现与交流的工具;它们不再是运动与直接反应的手段。同时,机体的基质仍是活跃而深刻的基础。没有自然中的因果关系,构想和发明不可能出现。没有动物生命中的周期性冲突和实现过程的关系,经验中将没有设计和图式。没有从动物祖先中继承来的器官,思想与目的就没有实现的机制。原始的关于自然和动物生命的艺术是如此具有物质性,并且在其总轮廓上如此为人们有意的成果所效法,以致受神学影响的心灵将有意识的意图输入到自然的结构之中——正像人一样,由于具有许多与猿共有的活动,习惯于将后者想象成是在摹仿自己的动作。

艺术的存在是前面抽象地陈述的事实的具体证明。它证明,人在使用自然的材料和能量时,具有扩展他自己的生命的意图,他依照他自己的机体结构——脑、感觉器官,以及肌肉系统——而这么做。艺术是人能够有意识地,从而在意义层面上,恢复作为活的生物的标志的感觉、需要、冲动以及行动间联合的活的、具体的证明。意识的干预增加了选择与重新配置的规则和力量。因此,它以无穷无尽的方式改变着艺术。但是,它的干预最终导致了作为一种有意识思想的艺术思想——这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思维成果。

希腊艺术的多样与完美导致思想家们构建一个普遍化的艺术观念,并将此艺术理想投射到人的活动本身的组织上来——如苏格拉底和柏拉图所构想的政治与道德的艺术。有关设计、计划、秩序、图式和目的的思想出现了,它们与使之得以实现的材料相关并相区别。那种将人看成是使用艺术的存在物的观念,既是构成人类与人类之外自然之区别,也是构成人类与自然联结之纽带的基础。一旦艺术作为人的独特特征的观念被确认,那么,只要人类没有完全堕落到野蛮状态,不仅继续使用旧艺术,而且发明新艺术的可能性就会成为人类的指导性理想。尽管由于在艺术的力量被充分认识之前所建立的传统阻止人们对这一事实的认识,科学本身却是一个产生和使用其他艺术的核心艺术。 [4]

在美的艺术与实用或技术的艺术之间,在习惯上,或从某种观点看必须作出区分。但是,这种必须作出区分的观点是外在于作品本身的。习惯上的区分是简单地依照对某种现存社会状况的接受而作出的。我认为黑人雕塑家所作的偶像对他们的部落群体来说具有最高的实用价值,甚至比他们的长矛和衣服更加有用。但是,它们现在是美的艺术,在20世纪起着对已经变得陈腐的艺术进行革新的作用。它们是美的艺术的原因,正是在于这些匿名的艺术家们在生产过程中完美的生活与体验。一个钓鱼者可以吃掉他的捕获物,却并不因此失去他在抛杆取乐时的审美满足。正是这种在制作或感知时所体验到的生活的完美程度,形成了是否是美的艺术的区分。是否此制品,如碗、地毯、长袍和武器等,被付诸实用,从内在的角度说,是没有什么关系的。遗憾的是,许多,也许绝大多数现在生产出来的实用物品和器皿恰好并非是真正审美的。但是,这一事实并非由于“美的”与“有用的”之间的关系本身。只要在生产行动不能成为使整个生命体具有活力,不能使他在其中通过欣赏而拥有他的生活,该产品就缺少某种使它具有审美性的东西。不管它对于特殊的、有限的目的来说如何有用,它在最高的层次——直接而自由地对扩展与丰富生活作出贡献——上没有什么用处。将有用的与优美的隔断并最终形成尖锐对立的历史,也正是通过它许多生产成为延宕生命的形式,许多消费成为对别人的劳动的成果依附性欣赏的工业发展的历史。

通常存在着一种对艺术观念的敌意的反应,这种观念将此反应与一个活的生物在其环境中的活动联系了起来。对将美的艺术与正常的生活过程联系起来的敌意性,是一种感伤的,甚至是悲剧性的,对日常方式的生活的评论。只是在生活常常发展受阻、受挫,变得呆滞与沉重之时,正常生活过程与创造和欣赏审美的艺术作品之间内在对立的思想才会受到欢迎。毕竟,甚至在“精神”与“材料”相互分离并被置于相互对立的地位时,也必然存在着理想可以藉以体现与实现的条件——从根本上说,这是“物质”所表示的一切。因此,这种对立得到流行本身,就证明了一种广为传播的,也许是从处理自由思想的手段转化为压迫性负担,以及使理想在一种不确定而无根据的气氛中变成泛泛的欲求之力量的运作。

不仅艺术本身是物质与理想间实现了并因而可以实现结合之存在的最好证明,而且,我们手头就有着一些普遍性的理由支持这一观点。只要连续性是可能的,证明的负担就落在了那些赞同对立和二元论的人身上。自然是人类的母亲,是人类的居住地,尽管有时它是继母,是一个并不善待自己的家。文明延续和文化持续——并且有时向前发展——的事实,证明人类的希望和目的在自然中找到了基础和支持。正如个体从胚胎到成熟的生长与发展是机体与环境相互作用的结果一样,文化并不是人们在虚空中,或仅仅是依靠人们自身作出努力的产物,而是长期地,累积性地与环境相互作用的产物。由艺术作品所激起的反应的深度,显示出它们与这种持续的经验作用之间的连续性。作品与它们所激起的反应,是与导向意外幸福结局的生活过程本身联系在一起的。

关于将审美因素吸收进自然,我引用一个在某种程度上是出现在成千上万人的身上,但由于是一位第一流的艺术家表述出来,因而更引人注目的例子,这位艺术家就是W. H. 赫德森 [5] 。“当我看不见生机勃勃地生长着的草,听不见鸟鸣和各种乡间的声音时,我就感到活得不舒服。”他接着说,“……当我听人们说,他们没有发现世界和生活有趣,使人感到愉快,值得人们去爱,他们对于世界和生活的终结无动于衷,我就会想他们从未很好地活过,从未清楚地看看他想象成卑劣的世界,或者其中的任何东西——甚至连一片草叶也没有看到。” 强烈的审美沉湎的神秘,非常类似于狂热的宗教信徒所说的与神交流的经验,激活了赫德森关于童年时代的生活的记忆。他谈到看到金合欢树的感觉。“月夜下松软的簇叶显出灰白色,比起别的树来,这一棵有着更强烈的生机,更意识到我和我的在场。……与一个人在一个超自然的存在物拜访之时所具有的感觉相似,他完全相信,这个存在物在他的面前,不说话也看不见,却密切地注视着他,预测他心灵中的每一个想法。”爱默生 [6] 常被人们看成是一个严谨的思想家。但正是成年的爱默生说出了与上面所引的赫德森言论在精神上非常相似的话:“穿过一片光秃的公共土地,浑身上下裹着雪和泥浆,在黄昏时分,浓云密布的天空下,没有想到会出现特别的好运,我感到非常兴奋。我高兴到快要害怕的程度。”

除了以生命体与其周围的环境的原始关系中所取得的,不能在独特的、理智的意识中恢复的素质在活动中的反应作为基础,我看不出有任何说明这种经验的多样性的方法(这种经验与每一个自发而非强制的审美反应具有同样的性质)。这种所提到的经验促使我们进一步考虑自然连续性的确证。对于直接感性经验中融入意义与价值的能力,并没有什么限制。从理论上讲,“理想”和“精神”会被认定为存在于这些意义与价值之中,或与这些意义与价值有关。赫德森童年回忆中所体现出的泛灵论线索的宗教经验,是一个层次上的经验的例证。并且,不管是以何种媒介出现的诗意的艺术,都与泛灵论有着紧密的关系。如果我们注意到建筑这一在许多方面都属于另一极的艺术的话,我们就会知道,这一也许最初是由像数学那样一些高度技术性的思考所构成的思想,是如何可以直接融合进感性的形式的。事物的可感觉到的表面,绝不仅仅是一个表面。人们可以仅仅根据表面就将岩石与薄薄的餐巾纸区分开来,完全不需要触觉,因为对这两个对象抗拒整个肌肉系统压力的强度的感觉早已体现在视觉之中了。这一过程并非只是到达可以给予表面以意义的深度的其他感觉的性质得到体现为止。没有什么人们的联翩浮想和深邃洞察天生就不可能成为感觉的核心。

“符号”(symbol)一词既可用于指抽象思想,如数学符号,也指旗帜、十字架这样一些体现深刻的社会价值与历史信仰及神学教义的意义的符号。香火、彩色玻璃、看不见的钟发出的钟声、刺绣的长袍,伴随着人进入到一个神圣的境界。许多艺术的起源与原始仪式的联系随着人类学家对过去的探索而变得更为明显。只有那些远离早期经验,以至于失去感觉的人,才会得出结论说,礼仪与仪式仅仅是为了得到雨、得子、求得好收成和打胜仗的技术性手段。当然,他们具有这种魔法式的意图,但是,尽管在实际上屡屡失败,他们还是会持续不断地去做,因为这些礼仪和仪式直接增强了生活经验。神话并非仅仅是原始人对科学的唯智主义的尝试。面对不熟悉的事实时的不安的心理,无疑对神话的形成有贡献。但是,故事、一个好的传奇线索的生长和演绎使人产生的兴奋,在当时起着重要的作用,正如这种兴奋在今天的民间神话学中起作用一样。不仅直接的感觉成分——情感也是一种感觉方式——倾向于吸收所有观念性质料,而且,除了身体机制所强制的特殊训练之外,它压制并消解了所有仅仅是唯智的东西。

将超自然性引入到信仰之中,以及太具有人性而易于转向超自然,就更像是关于艺术品产生的心理学,而不是进行科学与哲学解释的努力。它使情感变得强烈,强调打破常规的兴趣。如果超自然只是,或主要是,在理性层次上控制人的思想,那么,相比之下,它就不那么重要了。神学与宇宙论抓住人的想象力,是因为它们伴随着庄严的行列、香火、刺绣的长袍、音乐、耀眼的彩色灯光,再加上令人惊叹并引起催眠式赞赏的故事。也就是说,它们必须通过直接诉诸感觉和感性的想象的方式接近人。绝大部分宗教都将它们的圣礼看成是艺术的最高境界,而最权威的信仰被披上最华丽、最壮观的外衣,给予眼睛与耳朵以直接的快感,从而激起大量悬虑、惊叹、敬畏的情感。今天,物理学家与天文学家的思想翱翔回应了对想象力满足的审美需要,而不是任何对理性阐释非情感的严格要求。

亨利·亚当斯 [7] 指出,中世纪神学是这样的一种构造,它与大教堂在建筑意图上是一致的构意图。一般说来,被普遍认为表现了西方世界的基督信仰顶点的中世纪,是吸收了最高度精神化观念的感性力量的显现。音乐、绘画、雕塑、建筑、戏剧和传奇小说是宗教的婢女,科学与学术也是如此。在教堂之外,艺术几乎不存在,而在教堂的仪式庆典中,艺术起作用的条件是提供最大限度可能的情感与想象的感召力。我不知道有什么能比向观众和听众宣布达到永恒的极乐与幸福的必要途径更能使他们沉醉于艺术的展现了。

下面一段佩特的话,值得在此引用。“中世纪的基督教部分是以感性的美为其开辟道路的,这一点为拉丁语的赞美诗作家深刻地感受到。这些作家为表现一种道德或精神的情操而使用一百种感性的意象。一种其发泄途径被封闭了的激情,会带来一种神经的紧张,在其中,可感的世界与一种辉煌和纾解结合成一体——所有红色都变成了血,所有水都变成了眼泪。因此,在所有中世纪的诗歌中,都有着一种癫狂的感官性,自然之物在其中起着一种奇特的妄诞作用。对于自然之物,中世纪的心灵有着一种深刻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并非客观的,并非真正逃脱到没有我们存在的世界之中。”

在自传体散文《屋里的孩子》之中,他将这一段所暗含的意义加以普遍化。他说:“在晚年,他接触到一些对人的知识中感性与观念成分比例,以及这些成分在知识中所占的部分作评估的哲学;并且,他的理智模式很少归结为抽象的思想,却更多地归结为感性的媒介或场合。”后者“在他的思想之屋中,成为任何对事物知觉的必要伴随物,足够真实以具有任何分量与估价……他变得越来越不能关心或思考灵魂问题,除非将灵魂看成处于实际身体之中;不能关心或思考任何世界,除非其中有水有树,有男人和女人看着,如此等等,并伸出真实的手”。将理想提升到直接感觉之上和之外,并非仅仅会使这种感觉变得苍白无力,而是与满怀色欲之心的阴谋家一样,起着使所有直接经验的事物变得贫乏和退化的作用。

在这一章的题目中,我冒昧地借用济慈的用语“以太物”,来表示许多哲学家和一些批评家认为由于其精神的、永恒的与普遍的性质而不能被感官所接受的意义与价值——因此而表示普遍的自然与精神的二元论。让我们再次引用他的话。艺术家也许看待“太阳、月亮、大地与大地上的一切,是构成更伟大事物的材料,这个更伟大的事物就是以太物,它们比造物主本身更伟大”。在这里引用济慈时,我也考虑了他将艺术的态度与活的生物的态度等同这一事实;并且,他并非仅仅是在诗中含蓄地,而是在明确用语词所表现的思想中反映出这种观点。正如他在一封给他弟弟的信中所说:“人在绝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在同样的本能驱使之下,像鹰一样眼睛直盯着自己的目标。鹰需要配偶,人也是——看看鹰与人,他们从开始行动到有所获取,都用同一种方式。他们都要有一个窝巢,也都以同样的方式来建造它——他们以同样的方式取得食物。人这种高贵的动物为取乐而吸烟斗,而鹰则在云层中盘旋——这是他们在休闲时唯一的区别。这正是使得生活的娱乐适应于思辨的心灵的原因。我到田野里,看到鼬獾和田鼠在奔跑,它们去干什么?这些动物有自己的目的,它们的眼睛为这个目的而发亮。我在城里的建筑群中走,看到人们来去匆匆,他们要干什么?这种生物也有自己的目的,他们的眼睛也为此而发亮。……

“甚至在这里,尽管我在探究与我所能想象的十足的人科动物所共同具有的本能行为,无论怎么年轻,我却是在巨大的黑暗中央努力借着幽暗的微光漫无目的地写着,不感觉到任何论断、任何意见的影响。然而,我难道不可以因此而免除原罪吗?难道不可以有一种超等的存在物,对我欣赏鼬獾的警觉和鹿的焦虑时所具有的,尽管本能却很优美的态度感到愉悦吗?尽管一场街头的争吵令人讨厌,但其中展示出的能量却是好的;最普通的人在争吵时,都能表现出一种魅力。从一个超自然的存在物的角度看,我们的推理也许会取同样的调子——尽管会是错误的,但却是优美的。诗正是由此组成的。也许会有推理,但当它们取本能的形式,如同动物的形式与运动时,它们就是诗,它们就美好;它们就有优美。”

在另一封信中,他谈到莎士比亚是一个具有巨大的“否定性能力”的人;是一个“能够处于不确定、神秘、疑问的状态,没有急于追逐事实与理性”的人。他将莎士比亚的这方面特点与他自己的同时代人柯尔律治作了对比,后者在诗意的洞察被包围于朦胧之中时,会由于自己不能在理性上论证它而将它放弃;用济慈的话说,不满足于“半知识”。我想,同样的思想也包含在一段他写给贝利(Bailey)的信中。他写道,他“还从来没能看到某物怎样可以通过连续推理而获得确实的知识。……难道甚至连最伟大的哲学家不也是在排除众多障碍后才能达到他的目标吗”:这里所问的实际上不是推理者也必须信赖他的“直觉”,而是在他的直接感性与情感经验中,甚至在不顾冷静思考的反对的情况下,所想到的东西。他继续写道:“简单的想象的心灵也许会在持续地以这种突然性对于精神以出人意料的方式重复自身的沉默的工作中得到报答”——这句话包含着比许多论文更多的关于创造性思维的心理学。

尽管济慈的叙述具有高度的跳跃性,我们还是能从中看出两点意思。一是他相信,“推理”的起源类似于一个野生动物朝向自己目标的运动,可以成为自发的,“本能的”,并且,当这些运动成为本能之时,它们就是感性的、直接的,因而是诗的。另一点是,他相信,没有一种作为推理的“推理”,即排除了想象与感觉的推理,能够到达真理。甚至“最伟大的哲学家”在将自己的思想引导向结论时,也具有一种动物式的倾向性。他在想象的情感活动时进行选择与放弃。“理性”的极致不能获得完全的把握和一种自足的保证。它必定会落回到想象——落回到思想在充满情感的感觉中的体现之上。

对于济慈在下面的诗句中所表述的意思,存在着许多争论:

美即真,真即美——那毕竟是所有

你知道的,也是所有你需要知道的,

争论还涉及他用散文体所作的同类陈述中所包含的意思——“想象所捕捉到的作为美的东西必定真”。人们在争论中往往忽视了济慈在其中写作,并赋予“真”这个术语意义的独特的传统。在这个传统中,“真”从来不表示关于事物的知性陈述的正确性,或者现在由于科学而流行起来的意义。它指的是人生活的智慧,尤其是“善与恶的学问”。并且,在济慈的心目中,与它具有特别关联的问题是,为善辩护,并依赖它,而不管其中充满着恶和毁灭。“哲学”是理性地回答这个问题的尝试。济慈相信,甚至哲学家也不能在不依赖想象的直觉的情况下处理这个问题。这种信念在他将“美”等同于“真”时得到了一种独立而肯定的陈述——一种正是在生命努力肯定其优越性的领域本身解决使人困惑的毁灭和死亡的问题的独特的真,这种真常常压在济慈的心头。人生活在一个猜想的、神秘的、不确定的世界中。“推理”必定无助于人——这当然是持神示必要性观点的人长期以来所教导的观点。济慈没有接受这一对理性的补充和替代。想象的洞察力就够了。“那毕竟是所有你知道的,也是所有你需要知道的。”关键的词是“毕竟”——那处于一个场景之中,在其中“急于追逐事实与理性”混淆和扭曲,而不是使我们清楚。正是在最强烈的审美知觉的时刻,济慈找到了他最大的慰藉和最深刻的信念。这是在他的诗的最后所记载的事实。归根结底,存在着两种哲学。其中的一种接受生活与经验的全部不确定、神秘、疑问,以及半知识,并转而将这种经验运用于自身,以深化和强化其自身的性质——转向想象和艺术。这就是莎士比亚和济慈的哲学。

* * *

[1] 太阳、月亮、大地与大地上的一切,是构成更伟大事物的材料,这些更伟大的事物就是以太物,它们比造物主本身更伟大。(约翰·济慈语)

[2] “以太物”(ethereal things)一语来自“以太”(ether),希腊人想象中的一种物质。德谟克利特认为,它是由微小精细的原子组成,是构成天上的诸种天体的材料。亚里士多德认为,“以太”是地、水、气、火这四种原素以外的第五种原素,太阳、月亮、行星与恒星,以及填补从我们到这种天体之间的透明的空间的东西,都是由以太构成的。在19世纪的物理学中,以太被设想为普遍存在的一种我们无法测量到的物质。在这里,作者引用济慈的诗来解说“以太物”,用来指在物理意义上存在的自然界。——译者

[3] “其余的,仅是宁静”(The rest is silence),这是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在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完成了复仇的任务,又委托人将这一切告诉即将产生的新国王以后,说了这句话。——译者

[4] 我在《经验与自然》一书的第九章“论经验、自然与艺术”中展开了这一思想。就这里的讨论而言,结论包含在下面的一段陈述中:“艺术作为充满着可能欣赏性拥有的意义的活动方式,是自然的最高实现,科学严格说来是将自然的事件引向这一愉快结局的侍女。”(见该书第358页)

[5] 赫德森(William Henry Hudson,1841—1922),作家,生于阿根廷,1869年迁居英国。曾写过一些描写自然和异国情调的传奇,在20世纪20—30年代的“回归自然”运动中具有很大的影响。主要代表作是《绿色公寓》。——译者

[6] 爱默生(Waldo Ralph Emerson,1803—1882),美国作家,受欧洲浪漫主义的影响,主张一种人与自然有着神秘关系的超验主义理论。美国实用主义美学家理查德·舒斯特曼认为,爱默生对杜威美学思想的形成具有巨大的影响,甚至可以说,许多杜威的美学思想在爱默生那里就已经形成了,只是没有得到严格的哲学形式的表现而已。——译者

[7] 亨利·亚当斯(Henry Adams,1838—1918),美国著名历史学家,美国第二任总统约翰·亚当斯的曾孙,第六任总统J.Q.亚当斯的孙子。曾著有著名的自传《亨利·亚当斯的教育》一书。——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