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活的生物与环境条件的相互作用与生命过程本身息息相关,经验就不停息地出现着。在抵抗与冲突的条件下,这种相互作用所包含的自我与世界的方面和成分将经验规定为情感和思想,从而产生出有意识的意图。但是,所获得的经验常常是初步的。事物被经验到,但却没有构成一个经验。存在着心神不定的状态;我们所观察、所思考、所欲求、所得到的东西之间相互矛盾。我们的手扶上了犁,又缩了回来;我们开始,又停止,并不由于经验达到了它最初的目的,而是由于外在的干扰或内在的惰性。

与这些经验不同,我们在所经验到的物质走完其历程而达到完满时,就拥有了一个经验。只是在后来的后来,它才在经验的一般之流中实现内部整合,并与其他的经验区分开。一件作品以一种令人满意的方式完成;一个问题得到了解决;一个游戏玩结束了;一个情况,不管是吃一餐饭、玩一盘棋、进行一番谈话、写一本书,或者参加一场选战,都会是圆满发展,其结果是一个高潮,而不是一个中断。这一个经验是一个整体,其中带着它自身的个性化的性质以及自我满足。这是一个经验。

哲学家们,甚至经验哲学家们,在提到经验时,一般情况下都只泛泛而谈。然而,符合语言习惯的谈话都表示着这样一些经验,它们各自具有独特的特征,有其开头和结尾。这是由于生活也不是统一的,不间断地行进和流动。这就是历史,其中每一个都有着自己的情节,它自身的开端和向着终点运动,其中每一个都有着自身独特的韵律性运动;每一个都有着自身不间断弥漫其中不可重复的性质。一段楼梯,尽管它是机械的,却是由个性化的阶梯构成的,而不是连续的上升,而一个斜面至少通过突然的中断而与其他物分离开来。

在此关键的意义上,经验是由一些我们情不自禁地称之为“真经验”的情景和事件决定的;在回忆这些情形时,我们说,“那是一个经验。”它也许非常重要——与一个曾非常亲密的人吵架,千钧一发之际逃脱一场大灾难。或者,可能是某种相比之下微小的事件——也许正是由于它微小,因而更说明它是一个经验。有人将在一家巴黎餐馆的一餐饭说成是“那是一个经验”。它可以是由于对食品所能达到的水平的长久记忆而显得突出。那么,一个人在横渡大西洋时经历到的暴风雨——体验到暴风雨似乎在发怒,在它本身中由于集中了暴风雨所可能有的样子而完成了它自身,并以它与此前和此后的暴风雨不同而突出地显示出来。

在这样的经验中,每个相继的部分都自由地流动到后续的部分,其间没有缝隙,没有未填的空白。与此同时,又不以牺牲各部分的自我确证为代价。与池塘不同,河在流动。但是,它的流动赋予其相持续部分的明确性和趣味要大于存在于池塘中同质的部分。在一个经验中,流动是从某物到某物。由于一部分导致另一部分,也由于这一部分是跟在此前的一部分之后,每一部分都自身获得一种独特性。持续的整体由于其相连的、强调其多种色彩的阶段而被多样化。

由于不断的融合,当我们拥有一个经验之时,中间没有空洞,没有机械的结合,没有死点 [1] 。存在着休止,存在着静止之处,但这只是在强调和限定运动的性质。它们总结已进行的,防止其消散和无谓地失去。不断地加速会使人透不过气来,使其中的部分不能获得独特性。在一件艺术品中,不同的场和节出现融合,成为一个整体,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各场和各节自身的特性却没有消除或失去——正如在一次亲切的谈话中,存在着意见的不断交换和混合,但是,每一个谈话者都不仅保持了他自身的特性,而且使这种特性获得了比通常情况下更为清晰的显现。

一个经验具有一个整体,这个整体使它具有一个名称,那餐饭、那场暴风雨、那次友谊的破裂。这一整体的存在是由一个单一的、遍及整个经验的性质构成的,尽管其各组成部分千变万化。这一整体既不是情感的或实践的,也不是理智的,因为这些术语只是说出了一些可以在其内部思考的特征。在关于一个经验的论述中,我们必须利用这些阐释性的形容词。在一个经验发生以后在头脑中温习它之时,我们也许会发现一种,而不是另一种特性充分占据着统治地位,因而可以用它来表示作为一个整体的该经验。存在着一些吸引人的研究与思考,科学家和哲学家强调这些是“经验”。从最终的意义上讲,它们是理智的。但是,在实际发生时,它们也是情感的;有意志和目的存乎其间。然而,此经验并非这些不同特征的总和;在经验中,这些特征失去了其独特性。没有思想家会勤勉地从事自己的工作,除非他被吸引,并从具有内在价值的总体经验得到回报。没有这些,他不会知道真正去思想什么,并会在对真正的思想与虚假的东西进行区分时完全不知所措。思维是以意之链持续的,但意形成链是因为它们远不只是分析心理学所说的意。它们是在情感上和实践上所区分的一种发展中的潜在性质的阶段;它们是其运动中的变异,不是像洛克和休谟所说的分离而独立的观念和印象,而是一种渗透和发展着的色调的微妙差异。

我们谈到得出或作出结论的一个思维的经验。该过程的理论表述常常运用这样的术语,以至于“结论”与每一个发展着的完整经验的完善阶段之间的相似性被有效地隐藏起来。这些表述显然以作为前提的命题与作为被印成文字的结论的命题之间的分离为线索。这一印象来自于首先存在着两种独立而现成的实体,然后,它们被控制以产生第三种实体。实际上,在一个思维的经验中,只有在结论显示出来时,前提才出现。像观察一场暴风雨达到高潮,然后慢慢地消退那样的经验,是一个题材的持续运动。像暴风雨中的海洋一样,存在着一系列的风波;动议提出,在冲突中破产,或者被一种合力继续向前推。如果得到了一个结论,它也仅是一种预期和积累的运动,一个最终达到完成的运动。一个“结论”不是分离和独立的事物;它是一个运动的终点。

因此,一个思维的经验具有它自身的审美性质。它与那些被公认为是审美的经验在材料上不同。美的艺术的材料是由性质所构成的;那些具有理智结论的经验的材料是一些记号和符号,它们没有自身的内在性质,但却代表着那些可以在另一个经验中从性质上体验到的事物。这种差别是巨大的。这是为什么严格的理智的艺术将永远也不会像音乐一样流行的原因之一。然而,经验本身具有令人满意的情感性质,因为它拥有内在的、通过有规则和有组织的运动而实现的完整性和完满性。艺术的结构也许会被直接感受到。就此而言,它是审美的。更为重要的是,不仅这一性质是进行智性研究与保持正直的重要动力,而且,除非通过这种性质来加以完善,没有智性的活动会是一个完整的事件(是一个经验)。没有它,思维就没有结果。简言之,审美不能与智性经验截然分开,因为后者要得到自身完满,就必须打上审美的印记。

同样的意思也适用于主要是实践性的行动过程,即由明显的行动所组成。可能会有行动中的高效率,但却不存在有意识的经验的情况。活动过于自动化,以至于不允许一种对于它是什么与它向哪儿发展的感觉。它到达了一个终点,但却没有到达一个意识中的结束与高潮。障碍被精明的技巧所克服,但这却无助于发展经验。还存在着一些行动时动摇、易变、不确定的人,就像古典文学中的幽灵一样。在无目的性与机械性的高效率这两极之间,存在着一些行动的路线,在其中,通过连续性的行为,进行着一种增长着的意义的保留和积累,其终结被感到是一个过程的完成。像恺撒与拿破仑那样变成政治家的成功的政客与将军,都有几分表演者的才能。这本身不是艺术,但是,我想,这表明兴趣并非完全由于,也许并不主要由于结果本身(像仅仅考虑效率时那样),结果是一个过程的结果。存在着完成一个经验的兴趣。某个经验可能会对世界有害,人们不愿看到它的完成。但是,它却具有审美的性质。

希腊人将好的行为与均衡、优雅、和谐,与漂亮的阿迦同 [2] 等同起来,是一个更为明显的存在于道德行动中的独特审美特性的例证。被看作是道德性而流行的一个巨大的缺陷是它的麻痹性质。它不是表示一种全心全意的行动,而是以一种对于责任要求勉强的、零打碎敲的退让形式出现。但是,这些描述也许仅仅在模糊这一事实,即任何实际的活动,假如它们是完整的,并且是在自身冲动的驱动下得到实现的话,都将具有审美性质。

如果我们想象一块向山下滚动的石头拥有一个经验,我们也许会得到一个一般化的描述。这一活动肯定是充分“实际的”。石头从某处开始,只要条件允许,就会持续地向着一个地点,向着一个静止的状态运动——那是结束。在这种外在的事实之上,我们可以加上这样的想法,石头带着欲求盼望最终的结果;它对途中所遇到的事物,对推动和阻碍其运动,从而影响其结果的条件感兴趣;它按照自己归结于这些条件的阻滞和帮助的功能来行事和感受;以及最后的终止与所有在此之前作为一种连续的运动的积累联系在一起。这样,这块石头就将拥有一个经验,一个带有审美性质的经验。

如果我们从这一想象性的例证转回到我们自己的经验上来,我们就会发现,我们的经验比起其他来,更接近石头的情况,更符合想象所提供的条件。我们的经验在绝大部分情况下都不关注一个事件的前因后果。不存在着对于控制可被组织进发展中经验的关注性拒斥和选择的兴趣。事情发生了,但它们既不是被明确地包括在内,也不是被明确地排斥在外;我们在随波逐流。我们屈服于外在压力,我们逃避、妥协。有开始,有停止,但没有真正的开端和终结。一物取代另一物,却没有吸收它,并将它继续下去。存在着经验,但却松弛散漫,因而不是一个经验。不用说,这样的经验是麻痹性的。

因此,非审美性存在于两种限制之中。其一极是松散的连续性,并不开始于某一特别的地点,也不结束于——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中止于——某一特别的地点。其另一极是抑制、收缩,在那些相互只有机械性联系的部分间活动。这两种经验存在着多种多样的情况,它们在无意识之中被当作所有经验的规范。那么,当审美出现之时,就与已有的关于经验的形象形成鲜明的反差,以致不能将其特殊的性质与此形象的特征结合起来,审美没有了它的位置。对于经验的、主要是理智的和实践的说明想要证实,在拥有一个经验时,不存在这样的反差;但实际上正好相反,经验如果不具有审美的性质,就不可能是任何意义上的整体。

审美的敌人既不是实践,也不是理智。它们是单调;目的不明而导致的懈怠;屈从于实践和理智行为中的惯例。一方面是严格的禁欲、强迫服从、严守纪律,另一方面是放荡、无条理、漫无目的地放纵自己,都是在方向上正好背离了一个经验的整体。也许,正是部分出于这些考虑,才促使亚里士多德求助于“比例中项”来对道德与审美的独特特征作出恰当的说明。在形式上,他是正确的。然而,“中项”与“比例”都不是自明的,也不能在一种先验的数学意义上来接受它们。它们的特性属于一种具有向着其自身的完满发展运动的一个经验。

由于经验只有在活跃于其中的能量起了合适的作用时才中止,我强调了每一个完整的经验都朝向一个完成和终结运动的事实。这一能量循环的封闭性是与静止和滞积正相对立的。成熟与定型构成两极对立。斗争与冲突是痛苦的,但是,当它们被体验为发展一个经验的中介之时,当它们成为经验向前发展的成分,而不仅仅作为事件存在之时,本身却可被欣赏。正像我们后面会看到的,在每一个经验中,都有着一个所经历的,从更大的意义上讲是所感到的痛苦的成分。否则的话,将不会包容以前的经验。在任何重要的经验中,“包容”都不仅仅是将某物放在对以前所知物的意识之上。它与重构也许是痛苦的东西有关。必要的经历阶段本身令人愉快还是痛苦,这是由具体的条件所决定的。它对总体的审美性质无动于衷,更不用说,很少有强烈的审美经验完全是愉快的。它们固然不应被描绘成是令人愉悦的,但它们在施加于我们身上之时,却确实部分地与对愉悦的完整的知觉相一致。

我曾谈到,使一个经验变得完满和整一的审美性质是情感性的。这个说明也许会带来问题。我们乐于将情感想象成像我们用来称呼它们的词那样是简单而紧凑的事物。欢乐、悲伤、希望、恐惧、愤怒、好奇被当作各自都是某种已经成形的实体出现在人们面前,当作某种也许会持续或长或短时间的实体,而这种持续或这种增长和遭遇与其本性无关。实际上,当情感重要时,它们是一个运动和变化中的复杂经验的性质。我说当它们重要时,是因为否则的话,它们就仅仅是婴儿被打扰后的吵闹而已。所有的情感都像是一出戏的特性,随着戏的发展,这些情感也在改变。常常有人说一见钟情。但是,他们所钟情的,并非是存在于那瞬间的某物。如果被压缩在瞬间之中,其中没有渴望和牵挂的任何空间的话,那么爱又从何谈起呢?情感的内在性通过人看戏和读小说的经验而显示出来。它参与了情节的发展;而情节需要舞台,需要在空间中发展,需要在时间中展开。经验是情感性的,但是,在经验之中,并不存在一个独立的,称之为情感的东西。

同样,情感依附于运动过程中的事件和物体。它们除了作为生理学的例证外,绝不是私人的。甚至一个“无对象”的情感也要求某种处于它自身之外,又供它所依附的东西,因此,它很快就会产生一种缺乏某种真实性的错觉。情感赋予自我一种肯定性。但是,它是在事件朝向一个所想要的,或不喜欢的问题的运动中赋予这个自我的。我们在受到惊吓时立刻跳起来,在感到羞愧时立刻脸红。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害怕和羞怯并非是情感状态。它们本身只是自动的反应。要成为情感的,它们必须是一个范围广泛而又时间长久的,与对象及其问题有关的情境的一部分。当发现或想到存在着一个必须对付或逃离的威胁物之时,惊吓的一跳就成了情感上的恐惧。当一个人在思想上将他的一个举动与其他人对他的不赞同反应联系起来时,脸红就成了羞愧的情感。

来自地球上遥远地方的物质的东西被物质性地运输,物质性地引起相互间的作用与反作用,构成新的物体。精神的奇迹在于,类似的东西在经验中发生,却没有物质的运输和装配过程。情感是运动和黏合的力量。它选择适合的东西,再将所选来的东西涂上自己的色彩,因而赋予外表上完全不同的材料一个质的统一。因此,它在一个经验的多种多样的部分之中,并通过这些部分,提供了统一。当统一像这样被描绘时,经验就具有了审美的特征,尽管它主要不是一种审美经验。

两个人会面;一个是职位申请人,而另一个手中握有处置此事的权力。面谈也许是机械的,由一套问题和例行公事式地对问题的回答组成。这两人会面中不存在经验,通过接受和拒绝,重复着已多次做过的事。事情的处理仿佛就像会计在记账一样。但是,一种相互作用也许在发生,在其中,一个新的经验发展着。我们应在哪儿找到这样一个经验的说明?不是在分类账目中,也不是在关于经济学、社会学,或者人事心理学的论文中,而是在戏剧和小说中。它的性质与含义只是通过艺术才表现出来,这是因为存在着一种经验的统一,它只能表现为一个经验。该经验具有充满着未定因素的材料,并通过相互关联的一系列多种多样的事件向着自身的完善运动。在申请者一边,主要的情感也许是起初的希望或沮丧,以及结束时的兴奋或失望。这些情感使得经验能够成为一个统一体。但是,随着面谈的继续,次要的情感逐渐形成,成为主要而基本的情感的变异。甚至连每一个态度与手势,每一个句子,几乎是每一个词,都有可能产生不止一种基本情感强度上的波动,即产生性质的色彩和浓淡上的变化。雇主通过他自己的情感反应看到申请者的特征。他在想象中将申请者投射到要做的工作之中,并通过场面所组合的成分及其间的或是冲突,或是相互适应的关系,来评价他是否合适。申请者的表现与行为或者是与他自己的态度及愿望和谐,或者与之相冲突及对立。像这样一些从性质上讲天生是审美的因素,是将面谈中的多种因素引向决定的力量。它们进入到了对每一个其中的存在着悬而未决情境的解决中去,而不管这种情境的主导特性是什么。

因此,不管各经验的对象在细节上是如何相互不同,各种各样的经验中存在着共同模式。存在着一些必须符合的条件,没有它们,一个经验就不能形成。这种共同模式的主要原则是由这样的一个事实所决定的,即每一个经验都是一个活的生物与他生活在其中的世界的某个方面的相互作用的结果。一个人做了某事;例如,他举起了一块石头。其结果是,他经受和遭受了某种东西:重力、张力和他所举之物的表面组织。所感受到的特性决定了下一步的行动。石头太重或太锐利,或者不够结实;或者,所感受到的特性显示,它适合于用来达到想要达到的目的。这个过程在持续,直到自我与对象相互适应,而这一种特殊的经验结束。这个简单的例子所说明的道理与所有的经验形成的道理是一样的。行动着的生物可以是一个在从事研究的思想家,而与之相互作用的环境可以不是由一块石头,而是由一些想法组成的。但是,两者的相互作用构成所具有的总体经验,而使之完满的结局是一种感受到的和谐的建立。

一个经验具有模式和结构,这是因为它不仅仅是做与受的变换,而是将这种做与受组织成一种关系。将一个人的手放在火上烧掉,并不一定就得到一个经验。行动与其后果必须在知觉中结合起来。这种关系提供意义;而捕捉这种意义是所有智慧的目的。这种关系的范围和内容衡量着一个经验的重要内容。一个孩子的经验可以是强烈的,但是,由于缺乏来自过去经验的背景,受与做的关系把握得比较少,因而这种经验在深度和广度方面不够。没有人成熟到看清所有相关的联系。曾经有人(欣顿先生)写了一篇名叫《无知无识者》的小说。这篇小说描绘了一个人在死后无穷无尽的生活延续中对发生在短暂的人世生活中事件的回顾,对与事件相关的关系的不断发现。

经验是受着所有干扰观察受与做之间关系的原因制约的。出现干扰的原因也许会是由于太多的做,或者太多的接受性,或受。任何一方的不对称,都会使知觉变得模糊,使经验变得片面和扭曲,使意义变得贫乏和虚假。做的热情,行的渴望,导致许多人几乎令人难以置信地缺乏经验,流于表面,特别是在我们生活于其中的这个忙乱而缺乏耐心的人文环境中,就更是如此。没有一个经验能够有机会完成自身,因为其他的东西来得是如此迅速。被称之为经验的东西变得如此分散和混杂,以至于简直不配用这个名称。抵抗被当作是需要被摧毁的障碍,而不是对思考的启发。人们更多的是通过无意识而不是故意选择,逐渐找到能在最短时间里做最多的事的情境。

经验也会由于过多的接受性而造成揠苗助长。这时,人们就珍视这样那样的单纯经历,而不管有没有看到任何的意义。人们将尽可能多的印象聚集在一起,并将之设想为“生活”,但这些印象只不过是一些浮光掠影罢了。比起被欲望所激发而行动的人来说,感伤主义者与白日梦患者也许有着更多的幻想和印象在他们的意识中穿行。但是,这个行动者的经验同样也是扭曲的,这是因为,当不存在做与受的平衡时,没有什么能在心灵中扎下根。为了与世界的现实建立接触,为了使印象可以这样与事实关联,从而使它们的价值得到检验和组织,某种决定性的行动是必要的。

由于对所做与所受之间关系的知觉构成了理智的工作,由于艺术家在他的工作过程中被他所把握的已做的与将做的之间的联系所控制,那种认为艺术家的思考不如科学研究者那样专心致志而敏锐透彻的想法是荒谬的。一位画家必须有意识地感受他画出的每一笔效果,否则的话,他就不会明白他在做什么,他的作品会向什么方向发展。此外,他必须联系到他所想要产生的总体来看做与受之间的每一个特殊的联系。要理解这样的关系就要去思考,而且是最严格的方式的思考。同样,不同画家所作的画之间的区别,不仅是由于对色彩本身的敏感性以及处理技巧的不同,而且是由于进行这种思考的能力的不同。至于绘画的基本性质,区别确实是比起其他来更依赖于用于影响知觉的理智的性质——当然,理智与直接的敏感性密不可分,同时,尽管以一种更为外在的方式,与技巧联系在一起。

任何在艺术作品的生产中忽视理智的不可或缺作用的想法,都是以将思维与使用某种特殊材料,如语言符号和词语等同为基础的。根据性质的关系进行有效的思考,与根据语词的或数学的符号进行思考具有同样严格的对于思想的要求。实际上,由于语词更易于以机械的方式进行处理,一件真正艺术作品的生产可能会比绝大多数傲慢地自称为“知识分子”的人进行的所谓的思考要求更多的智力。

在前面几章中,我们努力说明,审美既非通过无益的奢华,也非通过超验的想象而从外部侵入到经验之中,而是属于每一个正常的完整经验特征的清晰而强烈的发展。我将此事实当作审美理论可以建筑于其上的唯一可靠的基础。这一基本事实的一些含义还有待于说明。

我们在英语中没有一个词明确地包含“艺术的”与“审美的”这两个词所表示的意思。既然“艺术的”主要指生产的行为,而“审美的”指知觉和欣赏行为,缺乏一个术语来表示这被放到一起的两个过程,这是不幸的。它的结果有时就是将这两者区分开来,将艺术看成是附加在审美材料之上,或者认定,既然艺术是一个创造过程,对它的知觉和欣赏与创造行动就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不管怎样,存在着某种语词上的笨拙性,我们有时被迫使用“审美的”这个术语来覆盖全部领域,有时被迫将它限制在指活动整体的接受知觉方面。我从这一明显的事实开始,是为了显示,有意识的经验的观念是怎样作为做与受的知觉到的关系,使我们理解这样的联系,即艺术作为生产,知觉与欣赏作为享受,是相互支持的。

艺术表示一个做或造的过程。对于美的艺术和对于技术的艺术,都是如此。艺术包括制陶、凿大理石、浇铸青铜器、刷颜色、建房子、唱歌、奏乐器、在台上演一个角色、合着节拍跳舞。每一种艺术都以某种物质材料,以身体或身体外的某物,使用或不使用工具,来做某事,从而制作出某件可见、可听或可触摸的东西。《牛津词典》引了一句约翰·斯图尔特·穆勒的话加以说明:“艺术是一种在实施中对完善的追求”,而马修·阿诺德 [3] 称之为“纯粹而无缺陷的手艺”。

“审美”一词,正如我们已经指出的,指一种鉴别、知觉、欣赏的经验。它代表一种消费者而不是生产者的立场。它是嗜好、趣味;并且,正如烹调,准备食品的厨师明显需要有技艺的活动,而消费者需要趣味;在园艺中,种植与耕作的园丁与欣赏完成了的产品的住户之间也有类似的差别。

然而,正是这些例子,以及拥有存在于做与受之间的一个经验的关系,表明我们不能走得太远,以至于将审美与艺术之间的区别扩展到将它们分开。实施中的完善不能根据实施来衡量和定义;它包含了对所实施的产物的知觉与欣赏。厨师为消费者准备食物,衡量所准备的东西的价值尺度是在消费中找到的。孤立地根据其自身来判断的仅仅是实施中的完善,也许只有由机器而不是人的艺术才能做到。就其本身而言,它至多是技术性的。一些大艺术家在技术上并非是第一流的(塞尚就是一例),正像一些大钢琴演奏家并非在审美意义上伟大,正像萨金特 [4] 并不是一位大画家一样。

归根结底,技巧要具有艺术性就必须有“爱”;必须深深地喜爱技能所运用于其上的题材。一位雕塑家会留心使所塑的胸像奇迹般地精确。区分胸像的照片和胸像所再现的人的照片也许会很难。从技巧上讲,这些胸像是令人惊叹的。但是,人们会问,是否胸像的制作者自己也具有那些观看他的作品的人同样的经验。要想成为真正艺术的,一部作品必须同时也是审美的——也就是说,适合于欣赏性的接受知觉。经常的观察对于从事生产的制作者来说,是必要的。但是,如果他的知觉不同时在性质上是审美的,那么它就是苍白地、冷漠地对所做的事的认知,仅成为一个本质上是机械的过程的下一步的刺激物。

总之,艺术以其形式所结合的正是做与受,即能量的出与进的关系,这使得一个经验成为一个经验。由于去除了所有对行动与接受的因素间相互组织不起作用的一切,也由于仅仅选择了对它们间相互渗透起作用的方面和特征,其产品才成为审美的艺术作品。人们削、割、唱、跳、做手势、铸造、画素描、涂颜色。只有在所见到结果具有其所见之性质控制了生产问题的本性之时,做与造才是艺术的。以生产某种在直接感知经验中被欣赏的物品为意图的生产行动具有一种自发或不受控制的活动所不具有的性质。艺术家在工作时将接受者的态度体现在自身之中。

举例说,假定一个精工细作的物品,其组织和比例看上去很令人愉悦,曾被人相信是某原始民族的作品。后来所发现的证据却证明,它是一个偶然的自然产物。作为一个外在的事物,它现在与以前完全一样。然而,它却立刻不再是一件艺术品,而成为一件自然“奇观”。它现在属于一家自然史博物馆,而不再属于艺术博物馆。并且,异乎寻常的是,由此而造成的区别并非仅仅是一种理智上的分类。在鉴赏性知觉中,以一种直接的方式,形成了一种区别。审美经验——在其有限的意义上——因此是天生与制作的经验联系在一起的。

眼与耳的感性满足,当成为审美时,就是如此,因为它并非自身独立,而是与它自身是其结果的活动联系在一起。甚至味觉的愉悦对于一位美食家来说,也与对于那些仅仅在吃时对于食物“喜欢”的人在性质上不同。美食家意识到比食品的滋味要多得多的东西。作为直接的经验而进入到味觉之中的,有着依赖于参照其起源以及与鉴别其是否优秀的标准相联系的生产方式的性质。由于生产必须将产品所领悟到的性质吸收到自身之中,并受其支配,因此,从另一方面说,看、听、尝与一种独特的活动方式的关系与知觉适应时,它们就成为审美的。

在所有审美知觉中,都具有一种激情的因素。然而,当我们被激情所压倒,如在极端的愤怒、恐惧、嫉妒之中时,经验就肯定是非审美性的。在产生激情的活动的性质中,没有感受到关系。这种经验的材料因此而缺乏平衡和合比例的成分。这是因为,正如在优雅与高贵的行动中一样,只有在动作被一种它所支撑的对关系敏锐的感觉所控制——它对场合和情景适应时,这些成分才能呈现。

艺术的生产过程与接受中的审美是有机地联系在一起的——正像上帝在创世时察看他的作品,并发现它是好的一样。 [5] 艺术家会不断地制作再制作,直到他在知觉中对他所做的感到满意为止。当结果被经验为好的时,制造就结束了——并且这种经验不是来自仅仅是理智的和外在的判断,而是存在于直接的知觉之中。与同时代人相比,一位艺术家不仅特别具有实施力的禀赋,而且具有对事物性质的异常敏感。这种敏感也指导着他去做和去制造。

我们在操作时去触去摸,正像我们在看时看到、在听时听到一样。手持着蚀刻针或画笔移动,眼睛注视并报告所做的结果。由于这一紧密的联系,做具有一种累积性,它既不是一种任性所为,也不是例行公事。在一种特殊的艺术-审美经验中,这种关系极其密切,从而同时控制了制作与知觉。如果仅仅是手与眼的参与,那么这种重要的亲密关系也不可能形成。当它们两者不都是作为整体的人的器官来行动时,存在着的只能是一种感觉与行动的如同在自动行走时一样的机械顺序。当经验是审美的时候,手与眼仅仅是工具,通过它整个活的生物自始至终主动而积极地活动。因此,表现是情感性的,在目的的引导之下。

由于所做的与所受的之间的关系,对所知觉的事物以共存或冲突的形式,以加强或干涉的形式存在一种直接的感觉。制造动作的结果在感觉中的反映,显示所做的是将所实施的想法推向前进,或者是对它的偏差与背离。就对一个经验的发展是通过参照这种直接感受到的秩序与完成的关系来控制而言,经验在本性上主要是审美的。对于行动的冲动成了这样一种行动的冲动,它将导致一个满足直接知觉的对象。陶工用黏土塑成一个可盛谷物的碗;但他的制作是受概括了一系列制作动作的知觉控制的,从而使碗具有长久的韵味和魅力。画一幅画,或者塑一个像,情况也大致如此。此外,在每一步,都有对于将要成为某物的预期。这种预期是在下一步要做的与它将提供给感觉的之间的联系环节。因此,所做的与所受的相互作用,逐渐累积,互为手段,循环不已。

人们也许会做得精力充沛,受得深刻而强烈。但是,除非它们相互联系并在知觉中成为一个整体,所做的东西就不是审美的。例如,制作可以是技术性的艺术技巧显示,而感受可以是一股情感迸发,或者是一阵联翩浮想。如果艺术家在工作过程中不是完善一种新的视像的话,那么,他就是机械地行动,重复某种像印在他的脑海中的蓝图一样的旧模式。大量的观察以及在对质的关系的知觉中所使用的那种智力,成为创造性艺术作品的特征。这种关系不仅应看成是一对一的、成对的,而且与正在建构的整体具有联系;它们不仅在观察中,而且在想象中起作用。诱惑太多就神不守舍;求得丰富,却偏离了主题。有时,当对主导思想把握变得软弱无力,艺术家就无意识地做出动作,直到他的思想重新变得强大为止。一位艺术家的真正的工作是要建立在知觉中具有连续性,而又在其发展中不断变化的一个经验。

当一位作者在纸上写下他已经清楚地想好,次序连贯的想法时,真正的作品则是在写之前就已经完成了。或者,他也许依赖由此活动所产生的更大感受能力,以及它的感性反馈来指示他完成这部作品。复制行动本身在审美上是无关紧要的,除非这个行动在整体上进入了通向完成的一个经验的构造之中。甚至在头脑中构想的,从而在物质上是私人的结构,就其实质内容上讲也是公众的,这是因为它是在参照了对可见的,从而从属于公众的世界的产品的处理来构想的。否则的话,它就将是心理错乱或过眼云烟。通过绘画将所见的一幅风景的性质表现出来的冲动,通过对铅笔与画笔的要求来持续。没有外在的体现,一个经验就会是不完整的;从生理与功能上讲,感觉器官是运动器官,并且是通过人的身体中的能量配置,而不仅仅从解剖上,与其他的运动器官联系在一起。“建筑”、“构造”、“工作” [6] 既指一个过程,也指其最后的产物,这不是一种语言的巧合。没有作为这些词的动词意义,就没有这些词的名词意义。

作家、作曲家、雕塑家或者画家在创作过程中,可以回顾他们前面已经做的。当他们在经验的感受或知觉阶段感到不满意时,他们可以在某种程度上重新开始。这种回顾在建筑中不容易做到——这也许是有着这么多的丑的建筑的原因之一。建筑师不得不在将他们的想法译成完全的知觉对象的行为发生之前,就完成这些想法。不能在形成想法的同时形成它的客观体现,这是一个不利因素。然而,除非是在机械而刻板地工作,他们也不得不根据体现的媒介以及最终的知觉对象来构想他们的想法。也许,中世纪教堂的审美性质是由于这样的事实:在某种程度上,它们的建筑不像现在那样,是根据计划和事先确定的细则来控制的。计划随着建筑过程而发展。但是,甚至一件密涅瓦式的产品 [7] ,如果它是艺术的,都是以一个先在的孕育期为前提,在这里,投射到想象中的做与知觉相互作用,相互修正。每一件艺术品都继一个完整的经验的计划和类型之后而出现,将这个经验变得更为强烈,更为集中。

对于接受者与欣赏者来说,理解做与受的亲密结合没有像对于制作者那么容易。我们天然地以为前者仅仅接受完成了的形式,而不是意识到这种接受活动与创作者的活动有着类似之处。但是,感受性不是被动性。它也是一个由一系列反应性动作所组成,这些动作积累下来指向客体的实现。否则的话,就没有知觉,而只有认识了。这两者的区别是巨大的。认识是拥有自由发展机会之前的受抑制的知觉。在认识中,存在着一个知觉行动的开端。但是,这一开端并不能服务于发展一个对所认识事物的完全的知觉。它停留在它服务于其他目的之处,正如我们在街上认出一个人,是为了向他打招呼或者躲开他,而不是以为了看那里究竟有什么为目的而看他一样。

在认识中,我们求助于某些先前形成的图式,就像依赖一种模型一样。某些细节或细节的安排成了单纯的认出某物的线索。在认识中,将这种单纯的框架作为模板运用于眼前的物体就足够了。有时,我们碰到的不是一个人,而仅仅是身体特征的痕迹,对此我们以前并不知道。我们意识到自己以前并不知道此人;从任何可能包含的意义上讲,我们都没有见过他。现在,我们开始研究,并“接受”。知觉取代了单纯的认识。有了一种重构的行动,意识变得新鲜而有活力。这一看的行动尽管仍是含而不露,却涉及诸动力因素的合作,以及所有积存着的,用于完成正在形成中的图画的想法的合作。认识因其太容易,而不能激起生动的意识。在新的与旧的之间,没有足够的抗争,从而不能保证对所拥有的经验的意识。甚至一只看到主人回来而高兴地叫唤并摇尾巴的狗的这种接待自己朋友的态度,也比一个仅仅满足于单纯地认识的人具有更充分的活力。

单纯的认识满足于为对象加上合适的标签,“合适”指服务于认知行为以外的一个目的——比方说一位推销员根据一个样品验证货物。这没有激起有机体的兴奋,没有内在的骚动。但是,一个知觉动作则在扩展到整个有机体的持续波动中进行。因此,在知觉中不存在看或听外加情感的情况。被知觉的物体或景观渗透了情感。当一种被激起的情感没有弥漫在被知觉或被思考的物质之中时,它或者是初步的,或者是病态的。

经验的审美或感受阶段是接受性的。它与服从有关。但是,一种充分的自我的退让只有通过一种控制下的活动,可能是强烈的活动才会实现。我们与周围世界的许多接触中都在退让;有时,在不恰当地消耗贮存的能量情况下,是由于恐惧;有时,在认识的情况下,是由于消除对外在事物的关注。知觉是一种消耗能量以求接受的动作,而不是对能量的保存。要想使自己沉浸在一个题材之中,我们就必须首先投身进去。当我们仅仅是被动地面对一个景观时,它压倒我们,由于我们缺少回应的活动,我们没有知觉到那压垮我们的对象。为了接受它,我们必须鼓起精神,像定好调子一样确定相应的状态。

人人都知道,需要通过训练才能学会使用显微镜和望远镜,才能学会像地质学家一样看地形。那种审美知觉是闲暇之事的想法是我们的艺术落后的原因之一。眼睛与视觉器官可以不被使用;像巴黎圣母院和伦勃朗的《亨德里克·施特夫尔的肖像》这样的对象可以只具有物理的存在。从某种单纯的意义上讲,后者可以被“看见”。它们也许被看,可能还被认识,并且被冠以正确的名称。但是,由于缺乏在整个有机体与对象之间的持续的相互作用,它们没有被知觉,尤其没有被审美地知觉。一群访客在导游的带领下走过一个画廊,注意力被指向这里那里,这不是知觉;只有在偶然情况下,为着题材本身看一幅画的兴趣才能生动地实现。

为了进行知觉,观看者必须创造他自己的经验。并且,他的创造必须包括与那种原初的创造者所经受的经验相类似的关系。它们在字面意义上并不相同。但是,对于知觉者,正像对于艺术家一样,必须有一种整体的成分的调整,它尽管不是在细节上,却是在形式上,与作品的创造者在意识中所体验的组织过程是相同的。没有一种再创造的动作,对象就不被知觉为艺术品。艺术家按照自己的兴趣来进行选择、简化、清晰化、省略与浓缩。观看者也必须按照自己的观点和兴趣完成这些活动。在两种情况下都出现了一种抽象动作,一种从有意义的东西中抽取的动作。在两种情况下,都存在着对其字面意义的理解——即从物质意义上将分散的细节与特点集合为一个经验的整体。无论从感知者,还是从艺术家一面看,都有工作要做。做此工作时太懒、无所事事、拘泥于旧惯例的人,不会看到或听到。他的“欣赏”将成为学识碎片与通常欣赏的惯例标准,与尽管其中有真实性,但却是混乱的情感刺激的混合体。

前面所提出的想法,由于具体强调点方面的原因,意味着一个经验(取其所蕴含的意义)与审美经验之间既有相通性,也有相异性。前者具有审美性质;否则的话,其材料就不会变得丰满,成为一个连贯的经验。一个生机勃勃的经验是不可能被划分为实践的、情感的,及理智的,并且为各自确定一个相对于其他的独特的特征。情感的方面将各部分结合成一个单一整体;“理智”只是表示该经验具有意义的事实;而“实践”表示该有机体与围绕着它的事件和物体在相互作用。最精深的哲学与科学的探索和最雄心勃勃的工业或政治事业,当它们的不同成分构成一个完整的经验时,就具有了审美的性质。这是因为,这时,它的各种部分就联系在一起,而不只是一个接着一个。各部分通过它们在经验中的联系而推向圆满和结束,而不仅仅最后停止。不仅如此,该圆满并非只在意识中等待整个活动完成时才实现。它是全部活动的期待所在,并不断地赋予经验以特别强烈的滋味。

然而,这里所讨论的经验,受引起与控制它们的兴趣和目的制约,主要还是理智的或实践的,而不是独特地审美的。在一个理智的经验之中,结论有着自身的价值。它可以作为一个公式或一个“真理”被抽取出来,并由于它作为一个因素所具有的独立的完整性,可以用于其他研究之中。在一件艺术作品中,不存在这样单一的、自足的积淀物。结尾与终点的意义不在于它自身,而在于它是各部分的结合。它没有其他的存在。一部戏剧或小说的意义也是如此,它的意义不在于其最后一句话,即使人物被处理为从此幸福地生活着。在一个独特的审美经验中,那些屈从于其他经验的特征取得主导地位;从属的变成了统治的——也就是说,依靠这些特征,经验成了完整、完全而又独立的经验。

在每一个完整的经验中,由于有动态的组织,所以有形式。我将这种组织称之为动态的,是因为它要花时间来完成,是因为它是一个生长过程:有开端,有发展,有完成。材料通过与先前经验的结果所形成的生命组织的相互作用被摄取和消化,这构成了工作者的心灵。这种孵化过程继续进行,直到所构想的东西被呈现出来,取得可见的形态,成为共同世界的一部分。只有在先前长时间持续的过程发展到一个突出的阶段,一个横扫一切的运动使人忘记一切,在这个高潮中,审美经验才会凝结到一个短暂的时刻之中。使一个经验成为审美经验的独特之处在于,将抵制与紧张,将本身是倾向于分离的刺激,转化为一个朝向包容一切而又臻于完善的结局的运动。

经验过程就像是呼吸一样,是一个取入与给出的节奏性运动。它们的连续性被打断,由于间隙的存在而有了节奏,中止成了一个阶段的停止,另一个阶段的开始和准备。威廉·詹姆斯巧妙地将一个意识经验的过程比作一只鸟的飞翔和栖息。飞翔和栖息密切地联系在一起;它们不是许多不规则的跳跃后的许多不规则的停息。经验的每一休止处就是一次感受,在其中,前面活动的结果就被吸收和取得,并且,除非这种活动是过于怪异或过于平淡无奇,每一次活动都会带来可吸取和保留的意义。正像随着一支军队前进,所有已经获得的都周期性地得到巩固,同时也将眼光放到下一步要做的事上。如果我们前进得太快,我们就会远离供给基地——即所积累的意义——从而经验就会变得混乱、单薄和模糊。如果我们在取得一个纯价值以后,磨蹭得太久,经验就会空虚衰亡。

因此,整体的形式存在于每一个成分之中。实现,即臻于完满是持续的活动,而不仅仅是结束,仅仅处于一个地方。一位雕刻家、画家或作家时刻处在完成其工作的过程中。他必须时刻处在保持和总结作为已经做的,作为一个整体的一切,又时刻考虑作为一个整体的将要做的一切。否则的话,他的系列动作就没有连续性和稳定性。处于经验节奏之中的系列性活动,赋予多样性和运动;它们使作品免除了单调和无意义的重复。感受是节奏中的相应的成分,它们提供整一;它们使作品不会成为仅仅是一系列刺激的无目的性。当其决定任何可被称为一个经验的要素被高高地提升到知觉的阈限之上,并且为着自身原因而显现之时,一个对象就特别并主要是审美的,它产生审美知觉所特有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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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死点(dead center),原指蒸汽机的连接杆与曲轴成一直线,从而无法加力的位置,这里指连续经验之中的中断点。——译者

[2] 漂亮的阿迦同(kalon-agathon)一语源自柏拉图《会饮篇》。阿迦同是一个美少年,悲剧作家,柏拉图所记载的这次有苏格拉底参加的著名的会饮,是在阿迦同家里,在阿迦同的悲剧得奖后举行的。阿迦同(agathon)一词在希腊语中又有“好人”的意思,kalon一词的意思在希腊语中接近于现在的“漂亮”,因此,kalon-agathon一语双关,同时有“漂亮好人”的含义。——译者

[3] 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1822—1888),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诗人,著有一些诗集和诗歌研究著作。他的《文化与无政府状态》一书由于它对“文化”的理解和倡导而产生巨大的影响。——译者

[4] 萨金特(John Singer Sargent,1856—1925),一般被认为是美国画家,生于意大利,1876年取得美国国籍,后赴欧洲学画,长期居住在伦敦。作者这里的意思是说,萨金特在肖像画技术上非常出色,但却不是最伟大的画家。——译者

[5] 这里化用了《圣经·旧约·创世记》中的话。上帝在创造世界的几天里,几次评价自己的作品是好的。在此书的早期希腊文译本中,这里的“好的”被译为“美好的”(kalon)。在英文中,它们分别为good和fine。不管是“好的”,还是“美好的”,在《创世记》都是上帝“看”到所创造之物后的评价,因此,它表示的是知觉上的“好”或“美好”。这曾经是中世纪美学家们在神学氛围中肯定“世界是美的”,从而肯定美的此岸性的一条重要证据。作者这里用这个例子来说明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活动与知觉的相互作用关系。——译者

[6] 这三个词,在英文中既指过程,也指结果。在汉语中,情况略有不同。建筑(building),既指过程(造房子的过程),也指结果(建筑物);构造(construction),指过程时可译为“建造”,指结果时则似应译为“建筑物”。“工作”(work),在作为工作的结果讲时,习惯上译为“作品”。——译者

[7] 指工匠的产品。密涅瓦是罗马神话中的女神,司掌各行业技艺。一般被认为对应于希腊女神雅典娜。罗马的阿文蒂诺山设有她的神庙,此地成为工匠行会的聚会场所,戏剧诗人与演员也在此集会。——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