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经验,不管其重要性如何,都随着一个冲动,而不是作为一个冲动而开始。我说的是“冲动”(impulsion)而不是“刺激”(impulse)。一个刺激是特殊而专门化的;它甚至在本能性的时候,也只是对环境的更为完整的适应机制的一部分。“冲动”表示一种整个有机体的向外和向前的运动,特殊的刺激在这里只是起辅助的作用。这是活的生物对食物的渴求,而不是吞咽时舌头与嘴唇的反应;作为整体的身体像植物的向日性一样趋向于光明,而不是眼睛追随着一束具体的光线。

由于这是一个有机体整体的运动,冲动是任何完满的经验的最初的一步。对儿童的观察发现许多专门化的反应。但是,这些反应却因此不是完满经验的开端。它们只有在它们作为丝线被编织进一种使整个的自我起作用的活动中时,才能成为后者。忽视这些一般化的活动,仅仅注意区分,以及使这种区分变得更为有效的劳动的分工,是许多经验阐释的所有进一步错误的根源和原因。

冲动成为完整经验的开始,是因为它们来源于需要;来源于一种属于作为整体的有机体的饥饿和需求,并且只有通过建立与环境的确定的关系(积极的关系,相互作用)才能满足这种饥饿和需求。皮肤仅仅是以一种最为肤浅的方式表示一有机体终止而环境开始之处。有存在于身体之内而不属于身体的东西,也有存在于身体之外,如果不是实际上,也是法律上属于它的东西;也就是说,如果生命要继续的话,就必须拥有它。在低级的层次上,空气与食物就是这样的东西;在高级的层次上,不管是作家的笔,还是铁匠的铁砧、器皿和家具、财产、诸多的朋友和种种人的组织——所有文明生活不可或缺之物。急迫的,要求通过环境,并仅仅通过环境,才能满足的冲动,表明需要是对这种自我在整体上对其环境的依赖关系的动态认可。

但是,一个活的生物的命运却是,它不能在没有经历一场从总体上讲它所不拥有的,在其中它没有固有名称的世界之中的历险的情况下而保全自身所拥有之物。每当该有机刺激超出身体的限制之时,它就发现自身处于一个陌生的世界之中,并在某种程度上使自身的命运受制于外在的情况。它不能只是挑出它所想要的,而自动地忽视无关紧要的和不利的东西。如果,并且只要有机体还在继续发展,它就起着帮助作用,就像跑步者受到顺风的帮助一样。但是,冲动在其向外发展的途中,也碰到许多使它被偏离和受阻碍之物。在将这些障碍和不确定的状况变成有利的力量之时,该生物意识到隐含在此冲动之中的意图。不管成功还是失败,自我都不仅仅是将自身恢复到先前的状态。盲目的波涛转变成了一个目的,本能的倾向转化成了按照预想所从事的工作。自我的态度被赋予了意义。

无论何时何地都对我们的冲动的直接实现显出亲和的环境,无疑将为生长创造条件,正如敌意将导致烦躁和毁灭一样。冲动不断向前推进,最终自然而然地走向思想与情感的丧失。因为这样的话,它就再不需要根据它所遭遇的事物来说明自身,而这些事物也因而不再成为有意义的对象。它所能意识到它的性质和目标的仅有的途径是借助于所逾越的障碍和所使用的手段;从一开始就是手段的手段,仿佛被抹平又上了油一样,与冲动太一致了,从而使人们没有意识到它们是手段一样。自我没有来自周围的抵抗,也不能意识到自身;它将没有感受也没有兴趣,没有害怕也没有希望,没有失望也没有兴奋。如果仅是完全构成阻碍的反对,会产生烦躁和愤怒。但是,唤起思想的抵抗,产生了好奇和热切的关注,并且,当它被克服和利用之时,就导致兴奋。

那种只会使一个孩子和缺乏相关经验的成熟背景的人感到气馁的障碍,对于那些先前具有与当下的足够相似的情境的经验的人来说,会激发一种计划并将情感转变为兴趣的智能。源于需要的冲动开启了一个并不知道会通向何方的经验;抵抗和阻碍导致将直接向前的行动变成弯曲的;所依赖的是阻碍条件与自我所拥有的、成为工作的依托的先前经验之间的关系。正如能量因此涉及加强原初的冲动一样,这一活动更为谨慎地处理关于目的与方法的洞察。这是每一个被罩上意义的外衣的经验的轮廓。

张力激起能量,完全缺乏对立不利于正常的发展,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一般说来,我们都承认,只要不利条件与所阻碍物有着一种内在的关系,而不是任意而外在的,一种促进与阻碍的条件的平衡,是事物的最为理想的状态。然而,所唤起的不仅仅是量的,或仅仅是更大的能量而已,而且是质的,一种通过从过去经验的背景中吸收意义的、能量向有思想性的行动的转化。新与旧的交汇不仅仅是一个力的结合,而是一个再创造,在其中,当下的冲动获得形式和可靠性,而旧的、“储存的”材料真正复活,通过不得不面对的新情况而获得新的生命和灵魂。

正是这种双重的转变,一个活动转化成了一个表现行动。环境中的事物原本只是通畅的渠道或盲目的障碍,变成了手段和媒介。同时,从过去经验中保留下来的事物,原本会由于成为例行公事而变得陈腐,或由于缺乏使用而形成惰性,在新的遭遇中成为变化的系数,并被披上新意义的服饰。这里是所有需要用定义来表现的因素。如果所提到的特性是通过与另一个情境相对照而显示出来的,这个定义就将取得力量。作为一个极端,存在着激情的风暴,冲破障碍,扫荡一切介乎一个人与他所要摧毁的事物之间的一切。有行动,但是从行动者的立场看,没有表现。一个旁观者也许会说“一个多么精彩的愤怒的表现!”但是愤怒者只是在愤怒,与表现愤怒毫不相干。或者,某个观众只是说,“那个人是怎样通过他的言行表现他的主要性格的。”但是,这里所说的这个人绝不可能考虑表现他的性格;他仅仅是在一股激情的支配下行动而已。同样,一个婴儿的哭与笑对母亲或护士来说是表现性的,然而却不是这个宝宝的表现行动。对于旁观者来说,这是一个表现,因为它显示出这个孩子的某种状态。但是,这个孩子只是直接做某事,从他的角度看,并不比呼吸或打喷嚏有更多的表现,而对于观察者来说,像呼吸和打喷嚏这些活动也表现了婴儿的状况。

将这些例子一般化,会使我们避免犯将仅仅受本能和习惯性的冲动所支配的活动当作表现的错误,而正是这种错误使审美理论不幸受到了排挤。这种动作本身不是表现性的,只是通过一些观察者的反思性阐释,它们才是如此,就像护士也许会把一个喷嚏阐释成即将到来的感冒的信号一样。就此运动本身而言,它如果纯粹是冲动性的话,只是一次发泄而已。尽管,没有一种从内向外的喷发就没有表现,所喷发出的东西必须通过接受先在经验所赋予的价值以进行清理,才能成为一个表现行动。并且,不通过阻滞直接的情感与刺激的环境中的对象,这些价值就不能发挥出来。情感的发泄是表现的一个必要的但不是充分的条件。

表现无不具有兴奋和骚动。然而,一种内在的波动在一阵笑与哭中得到发泄,并随之而消逝。发泄是消除、排解;表现则是留住,向前发展,努力达到完满。一阵眼泪会带来安慰,一通破坏也许会使内心的愤怒发散出来。但是,只要没有对客观状况的控制,没有为了使刺激得以体现而为物质材料造型,就没有表现。那些有时被称为自我表现的行动,也许称其为自我暴露会更好:它将性格(或者缺乏性格)透露给他人。就它本身而言,只是一种喷发而已。

从一个在外在的观察者的角度看是表现性的动作,过渡到一个内在的表现性的动作,可以很好地用一个简单的例子来说明。起初,一个婴儿哭泣,与他转头去追逐光线是一样的;存在着一个内在的动力,但没有表现什么。当这个婴儿长大后,他知道特定的动作造成不同的结果,例如,当他哭泣时,他得到注意,而微笑又带来周围人的另一种明确的反应。因此,他开始知道他所做的事的意义。当他捕捉到他最初出于纯粹的内在压力所做的动作的意义时,他就具有了做出真正表现动作的能力。声音,如婴儿的咿咿呀呀的学语声,转变为语言,正是这种表现动作的形成以及这些动作与单纯的发泄动作间区别的极好的例子。

即使没有用例证来作过精确论证,表现与艺术相联系的情况也被人们提到过。从他曾经是自然而然的动作对他周围的人的效果得到学习的孩子,“有目的”地做一个他过去是盲目去做的动作。他开始依照其后果来处理和规定他的活动。因为行为与后果的关系被知觉到,所以由于行为而经历的后果,被作为下一步行为的意义而结合在一起。孩子想要得到注意或安慰时,会为了一个目的而哭。他会开始露出微笑作为诱导或表示喜爱。这时,就有了萌芽阶段的艺术了。一个“自然的”,即自发的与非故意的活动,由于被采用来达到有意想达到的后果的手段,而在性质上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是每一种艺术行为的标志。这种变化的结果也许是巧妙的,却不是审美的。巴结奉承时常用来致意的假笑只是策略而已。但是,真正高雅的欢迎动作中,也包含着一种从曾经是盲目的、“自然的”冲动的显示向一个艺术行动的转变,这个行动在施行时包含有对行动的地点或密切交往过程中人的关系的考虑。

人为的(artificial)、巧妙的(artful)与艺术的(artistic)之间的区别只是表面上的。前者之中存在着一个公开所做的事与想要做的事之间的分离。外表是诚恳的;意图在于博取欢心。每当所做的与所存在的目的发生分离之时,就存在着虚伪,一个欺骗,对一个本质上具有另一个效果的行动的模拟。当自然的与培养而成的(因素)混合在一起时,社会交流的行动就是艺术作品。亲切友谊的充满活力的冲动与所表示出的行为间没有任何外在目的侵入,达到完满的一致。笨拙也许会造成表现的不充分。但是,一个制作精巧的赝品,不管技巧多么高超,都是通过表现形式进行的;它不拥有友谊的形式并遵守它。友谊的本质没有被触及到。

一个发泄或单纯的展示动作缺乏媒介。本能地哭泣与微笑并不比打喷嚏和眨眼更需要媒介。它们通过某种途径而实现,但是,这种发泄时所用的手段并非当作目的所固有的手段来使用。表示欢迎的动作采用微笑、伸出手、脸上发光作为媒介,这不是故意的,而是由于这些媒介已经成为在遇见一个好朋友时传达惊喜的有机手段。原来是自发的行动已经变成了使人的交往更为丰富、更为高雅的手段——正像一位画家使色彩变成表现一个想象的经验的手段一样。跳舞和体育运动是这样的活动,在其中原来是自发而分别从事的活动被人们联结在一起,从生糙的材料转变化为表现艺术的作品。只有在材料被用作媒介时,才有表现与艺术。野蛮人的禁忌对于外人看来,只是一些强加的禁令而已,而对于那些对它们有体验的人来说,则可能是表现社会地位、尊严和荣誉的媒介。一切都依赖于材料在被使用而起媒介作用时的方式。

媒介与表现动作间的联系是内在的。表现动作总是使用自然材料,尽管这里的自然取的是习惯性,或者原始及本土的意义。当它在被使用时根据其位置和作用,根据其关系,根据其综合的情况时,它就成为媒介——乐音在一个音调中被有秩序地排列后就成了音乐。同样的乐音可以用欢乐、惊奇、悲伤等不同的态度来发,从而成为种种特殊感情的自然发泄。当其他的乐音是媒介,在其中一个情感发生时,它们是这个情感的表现。

词源上讲,表现的行动是挤出或压出。当葡萄在榨酒机(wine press)中被压碎时,汁就被压出(express)了;打一个更为平常的比方,猪的肥肉在高温高压下变成了猪油。没有原初的生的或天然的材料,什么也压不出。但是,仅仅是流出或释放出原材料,也不是挤出(expression)。通过与某种外在的东西,如榨酒机或者人踩动的脚的相互作用,果汁才出现。皮和种子被分离,保留在里面;只有在这个装置出了毛病时,它们才被排除出来。甚至在最机械的表现(挤出)方式中,也具有相互作用,以及相应的原始材料,即艺术产品的原材料的转化,它与实际上被压出的东西形成对应关系。要想压出(ex-press)果汁,既需要榨酒机,也需要葡萄;同样,不仅需要内在的情感和冲动,而且需要周围的、作为阻力的物体,才构成情感的表现(expression)。 [1]

在谈到诗的生产时,塞缪尔·亚历山大 [2] 指出,“艺术家的作品并非始于一个与艺术作品相对应的完成了的想象经验,而是始于一个对于题材的充满情感的刺激。……诗人的诗是由使他刺激的主题从他身上挤压出来的。”对于这段话,我们可以作出四点评论。第一点也许可以被看作是对前几章所说的意思的强调。真正的艺术作品是由来自一种有机体的与环境的状况与能量的相互作用的整体经验的建构。与我们现在所讨论的主题更为接近的是第二点:所表现的事物是由客观事物施加在自然的刺激与倾向之上而从生产者那里挤压出来的——表现到目前为止都被理解为来自后者的直接而完美的流溢。随之而来的是第三点。构成一件艺术品的表现行动是时间之中的构造,而不是瞬间的喷发。并且,这一说明的含义,远远超出一个画家要花时间将他的想象性构思传达到画布之上,或者雕塑家完成他对大理石的雕琢。它意味着,在时间之中,并通过一个媒介来进行的自我的表现,构成了艺术作品,这本身就是某种从自我中流溢出来的东西与客观条件的延时性相互作用,这是一个它们双方都取得它们先前不具有的形式和秩序的过程。甚至全能的主也要用七天的时间来创造天地万物,并且,如果记录完整的话,我们会了解到,只是在那个阶段结束时,主才意识到他面对着混乱的原材料要做的是什么。只有去势了的主观的形而上学才会将《创世记》的生动神话变成一种造物主不依赖任何尚未成形的物质而进行创造的构想。 [3]

最后一点是,当对于题材的刺激深入时,它激发了来自先前经验的态度与意义。它们在被激活以后,就成了有意识的思想与情感,成了情感化的意象。被一个思想或景观所点燃,就是被启示。被点燃之物,必定或者是将自身烧光,变成灰烬,或者将自身挤压进材料中去,使该材料从粗金属变成一种精炼的产品。许多人不幸福,内心受折磨,就因为他不掌握表现性动作。在幸运一点的状况下客体的材料也许会改变为一种强烈而清晰的经验的材料,在不掌握表现性动作的情况下,由于情绪冲突混乱而五内俱焚,在痛苦的内在分裂以后,会最终平静下来。

由于亲密接触和相互实施抵制而进行燃烧的材料构成了灵感。从自我这一边看,从先前经验流溢出的成分被激活,具有了新鲜的欲望、冲动与意象。它们从下意识开始,不是冰冷的或等同于过去的某具体物,不是以团块状出现的,而是与内部动荡之火熔合在一起。由于它们是从一个并不被意识到的自我中流溢出的,所以它们看上去不像是来自自我。因此,依据神话,灵感被归功于某个神,或缪斯。然而,灵感只是最初的阶段。它本身,在其开端,还是不完善的。燃烧着的内在材料必须得到客体的燃料的补充。通过燃料与已经点燃的材料的相互作用,精炼而成形的产品出现了。表现的动作并非附加在已经完成的灵感之上的某物。它是借助客观的知觉与想象材料将一个灵感引向完成。 [4]

只有在被扔进动荡和骚乱中的时候,一个冲动才能导致表现。除非被压到一起(com-pression,压缩),没有什么可被压出(express,表现)。骚乱划出了场所,在这里,内在的刺激,在事实上或思想上与周围环境的接触,碰到了并创造了一种骚动。除非存在着即将到来的敌意的袭击,或者有庄稼需要收割,野蛮人的战争舞与收获舞就不是发自内心。要想产生必不可少的刺激,就必须有某件事物利害攸关,某件事物重大而又不确定——正像一场战斗的结果或一次收获的前景一样。一个确定的事物并不在情感上激发我们。因此,所表现的并不仅仅是刺激,而是对某个事物的刺激;又因此,甚至只要不是完全的恐慌而仅仅是刺激,就会利用那些曾被先前处理对象的活动所用旧的渠道。这样说来,正像演员自动地演自己角色的动作一样,它模拟表现。甚至一种不确定的不安也在歌曲或哑剧中寻找发泄途径,努力得到清楚的表达。

所有关于表现行动的错误观点都源于这样的一个观念:一个情感是在其内部完成的,只有在其吐露出来以后,才会对外在的材料施加影响。但实际上,一个情感总是朝向、来自或关于某种客观的、以事实或者思想形式出现的事物。情感是由情境所暗示的,情境发展的不确定状态,以及其中自我为情感所感动是至关重要的。情境可以是压抑的、危险的、无法忍受的、胜利的。如果不是与作为自我与客观状况相互渗透,一个人对自己所认同的群体所赢得的胜利的喜悦,或者对一个朋友的死亡的悲伤就是不可理解的。

这后一个事实从艺术作品的个性化角度看是特别重要的。那种表现是在自身之中完成的情感的直接喷发的观念,从逻辑上导致个性化是表面而外在的结果。这是因为,照这种观念,害怕是害怕,兴奋是兴奋,爱是爱,各归其类,只是强度上的不同使它们获得内在的区分。如果这一思想是正确的话,艺术作品将不可避免地落入到某些类型之中。这种观点对批评产生了感染作用,但却无助于对于具体的艺术作品的理解。除了名义上的以外,并不存在害怕、仇恨、爱这样的情感。独特的、不可复制的所经验事件和情境的特征,灌注着所激发的情感。如果言语的功能是再造它所指的对象,我们就决不能谈论害怕,而仅仅谈论害怕这辆特定的迎面开来的汽车,及其所有时间与空间的具体性,或者害怕处在一个由于如此这般的材料而得出一个错误结论的特定的环境之中。一生的时间对于用词来再造一个单一的情感来说,也是太短了。然而,在实际上,诗人与小说家比起,甚至一个专门的心理学家来说,也有更多的优越性。他们建立一个具体的情境,允许它刺激情感反应。艺术家不是用理性与符号的语言来描绘情感,而是“由行动而生出”情感。

艺术是选择性的,这是一个得到普遍承认的事实。这是由情感在艺术动作中的作用所决定的。任何主导性情绪都自动地排斥所有与它不合的东西。一种情感比起任何警觉的哨兵来,都更加有效。它伸出触角,寻求同类,找到可滋养它的东西,使它得以完善。只有在情感消失或被分裂成分散的碎片,外在于它的材料才可能进入意识。这种在一系列持续动作中发展着的情感对材料的有力的选择性操作,将物质从数量众多的、空间上相互分离的多种对象中抽取出来,并将所抽象出来的东西凝聚在成为所有对象的价值缩影的一个对象之上。这种功能创造了一件艺术作品的“普遍性”。

考察为什么某种艺术作品使我们望而生厌,人们就可能会发现,原因在于没有个人所感受到的情感来引导所呈现的材料的选择和结合。我们会产生这样的印象,艺术家,例如一位小说的作者,试图通过有意识的意图来制约所激起的情感的性质。当我们感到,作者操纵材料,以求得一种事先确定的效果时,我们就被激怒了。作品中的方方面面,其不可缺少的多样性,是由某种外力纠合在一起的。各部分的运动和结论显示出没有逻辑必然性。作者,而不是题材,起着最终决断的作用。

在读一部小说,甚至是一个专业写手写的小说时,人们也会很快就从故事中感到,小说中男女主人公的命运会很悲惨。这种悲惨不是由于小说中的情况和人物性格,而是由于作者的意图,他要使人物成为一个木偶,从而展现他所珍爱的思想。所导致的痛苦感受为人们所怨恨的东西,这不是由于痛苦,而是由于强加的某种使我们感到是外在于题材的运动的东西。一部作品可以有更多的悲剧性,但却留给我们一种满足的情感,而不是被激怒。我们甘心接受这个结尾,因为它是所描绘的题材的运动所固有的。事件是悲剧性的,但是这些命中注定的事件在其中发生的世界,却不是一个专断而强加的世界。作者的情感和我们被激发的情感,都由那个世界中的场景所引起,并与题材混合在一起。由于同样原因,我们厌恶文学中的任何道德设计的侵入,而同时,如果实现了与对材料控制的真诚情感的结合的话,我们又在审美上接受任何量的道德内容。怜悯或义愤的白热化状态可以找到供它燃烧的材料,熔化一切,集合成一个有生命的整体。

正是由于情感对于产生了一件艺术作品的表现性动作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不准确的分析就容易误解其操作方式,而得出艺术作品以情感作为其根本内容的结论。一个人在看到一个分别很久的朋友时,可以高兴地叫起来,甚至流下眼泪。这个结果,除了对于旁观者以外,不是一个表现性的对象。但是,如果情感导致一个人对搜集依附在这种所激起的情绪之上的材料时,一首诗也许就会产生了。在直接的爆发中,某个客观的情况是情感的刺激或原因。在这首诗中,客观的材料成了情感的内容和质料,而不仅仅是唤起它的诱因。

在表现性动作的发展之中,情感就像磁铁一样将适合的材料吸向自身:所谓的适合,是指它对于已经受感动的心灵状态具有一种所经验到的情感上的共鸣。对材料的选择和组织,既是所经验到的情感的性质的一个功能,也是对它的一个检验。在看一出戏,观赏一幅画,或者读一部小说时,我们也许会感到其中的各部分没有结合在一起。这或者是由于制作者对于所表述的情感没有自身的经验,或者,尽管在一开始对于情感也有所感受,但却没有维持下去,而一串不相关的情感对作品构成了干扰。在后一种情况下,注意力摇摆并转移,随之而来的是不连贯的部分间的拼接。敏锐的观众和读者会意识到连结的缝隙,以及随意填补的窟窿。确实,情感必须起作用。但是,它要造成运动的连续性,在多样性中的效果的单一性。对于材料,它是选择性的,对于秩序和安排,它是指导性的。但是,它不是被表现出来的东西。没有情感,也许会有工艺,但没有艺术;如果直接显示,尽管有情感而且很强烈,其结果也不是艺术。

存在着其他的情感超载的作品。根据呈现情感即是其表现的理论,不可能存在着超载;情感越强烈,“表现”越有效。实际上,人被一种情感所压倒,就不能表现它。至少,华兹华斯“平静中回忆的情感”的公式在这一点上是有着真理的成分的。在一个人被情感控制之时,太多的东西发生(用描述拥有一个经验时的语言),太少的达到一个平衡的关系所需要的积极的反应。存在着太多的“自然”,以至不容许艺术的发展。例如,许多凡·高的画具有一种激起共鸣的强烈性。但是,伴随着这种强烈性的是一种由于失控而具有的爆发性。在极端的情感状态中,它所起的是扰乱而不是规范材料的作用。不充分的情感在一种冷静的“正确”产品中得到显现。过分的情感阻碍了对各部分的必要的经营和提炼。

恰当的措辞 (mot juste),正确的地点中的正确的位置,比例的敏锐性,在确定部分的同时又构成整体的准确的语气、色彩、浓淡的决定,这些都是由情感来完成的。然而,并非每一个情感都能如此,而只有那些充满着所掌握和所搜集的材料的情感,才能做到。情感只有在间接地被使用在寻找材料之上,并被赋予秩序,而不是被直接消耗时,才会被充实并向前推进。

艺术作品常常向我们呈现出一种自发性,一种抒情的性质,仿佛它们是一只鸟未加考虑唱出的歌。但是人,不管是由于幸运还是不幸,却不是鸟。他的最为自发的(情感)迸发,如果是表现的话,并不是瞬间内在压力的流溢。艺术中的自发性在于对新鲜的题材的完全吸收,正是这种新鲜性维持和支撑着情感。题材的陈腐与斤斤计较是表现的自发性的两个大敌。反思,甚至殚精竭虑的反思,也可能与材料的产生有关。但如果题材被生机勃勃地吸收进当下的经验,表现将展现自发性。只要任何量的先前劳动的成果表现为与一种新鲜的情感完全融合,一首诗或一部戏剧的不可避免的自我运动就与这种劳动相谐调。济慈用诗一样的语言说到获得艺术表现的方式,他谈及,“在达到令人战栗的、精美的、像蜗牛的触角般的对美的知觉以前,在理智与其大量的材料之间出现了无穷的构成与分解。”

我们中每一人都从包含在过去经验中的价值与意义里吸收某种东西。但是,我们在不同的程度上,并在自我的不同层次上这么做。某些东西沉在深处,而另一些东西浮在表面,易于替换。旧诗人传统上作为某种完全外在于他们自己的东西而祈求于管记忆的缪斯女神——外在于他们当下的有意识的自我。这种祈求是将当下的自我,以及一切要说的东西归结到隐藏在最深处,并因而离意识层最远处的力量。那种我们“忘记”或扔进无意识的,仅仅是外在的和不受欢迎的事物的说法是不正确的。更为正确的是,那些我们最彻底地使之成为我们自身的一部分的事物,那些我们吸收来,以构成我们的个性而不仅仅是作为事件存在的事物,不再具有一个单独的意识存在。某一个场合,不管这是什么场合,个性被搅动并因此而形成。然后,就出现了表现的需要。所表现的将既不是施加了其形成性影响的过去事件,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现存场合。它将是,依其自发性的程度,一种当下存在的特征与过去的经验与个性结合的价值之间的亲密联系。直接性与个体性这些标志着具体存在的特征,来自当下的场合;而意义、实质、内容来自过去对自我的嵌入。

我认为,甚至幼童的舞蹈和唱歌也不能完全以对当时存在着的客观场景的未学习与未成形的反应为基础来解释。显然,必须存在着某种当下的事物来激发快乐。但是,只有存在着从过去经验中保存下来的,某种因此而普遍化了的事物,与当下状况的协调一致,动作才是表现的。在幸福儿童的例子中,过去价值与当下事件的结合很容易发生:很少有障碍要克服,伤口要治疗,冲突要解决。对于成年人来说,情况则正好相反。成年人很少会达到这种完全的协调一致;但是,如果出现这种协调,就会是更深一层的,并且意义更加丰满。那么,尽管经过长时间的酝酿和辛勤的劳动,最终的表现中会有幸福童年的抑扬顿挫的音调和有节奏运动的自发性。

凡·高在一封给他的弟弟的信中写道:“情感有时会如此强烈,以至于一个人在不知不觉之中做着某事,笔触具有顺序和连贯性,就像在讲话和写信时使用词一样。”然而,这种情感的完满性与表达的自发性仅仅在那些将自己浸入客观情境之中的人身上才会出现;在那些长期关注对相关材料的观察,以及其想象长期集中于重构他们的所见所闻的人身上才会出现。否则的话,这就更像是一种癫狂的状态,有秩序的生产的感受仅只是主观和幻觉而已。甚至火山的爆发也是以先前长时间的压抑为前提的,并且,如果喷发的是熔化的岩浆,而不仅是断断续续的岩石与灰烬,它实际上也已经是原始材料的变化了。“自发性”是长期活动的结果,否则的话,它就是空洞的,不是表现性动作。

威廉·詹姆斯关于宗教经验所写的一段话,对表现性动作的起源完全适用。“一个人的有意识的理智与意愿仅仅是模糊而非精确地指向某物。然而,他自身中纯粹的有机体成熟的力量却始终向着预期的结果发展,并且他的意识到的张力将其场景背后的下意识的相关物,在对其进行重新安排的过程中被丢掉了,而这种所有深层的力量所趋向的重新安排无疑是存在的,绝对不同于他有意识地构想和决定的东西。它也许会相应地在实际上被他的倾向于真正的方向的自愿努力所干预(仿佛是被堵塞)。”因此,他补充道,“当这种新的能量中心在下意识中被培养起来,将要开出花朵时,我们只能‘袖手旁观’;它必定会以自己的力量开出花来。”

很难找到或提供对自发性表现的性质更好的描述了。使用榨酒器时,先有压力,后有葡萄汁涌出。只有在先前做了大量工作,从而形成新思想可以进入的正确之门时,这些思想才会从容而突然地出现在意识之中。在任何一种人的努力之中,下意识中的成熟都先于创造性的生产。“理智与意愿”的直接努力本身从未生产出任何非机械的东西;它们的功能是必要的,但却放弃了它们范围之外的相关物。在不同的时间里,我们斤斤计较于不同的东西;我们所抱有的目的,就意识而言,是独立的,各自适合于其自身的场合;我们在做着不同的动作,每一动作都有着自身的特殊结果。然而,由于它们都从一个活的生物出发,它们都在意图的层面之下以某种方式联系在一起。它们共同起作用,最终生出某种东西,而几乎不顾及有意识的个性,更与深思熟虑的意愿无关。当耐性所起的作用达到一定的程度之时,人就被一个合适的缪斯所掌握,说话与唱歌都像是按照某个神的意旨行事。

“思想家”和科学家等那些习惯上被认为不同于艺术家的人,并非像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样达到对有意识的理智和意愿依赖的程度。他们也被推向某种模糊而不精确地预示出来的目的,他们的观察与思考遨游在一种神圣的气氛之中,诱导他们去摸索前行。只有心理学才将实际上结合在一起的东西分开,从而认为科学家与哲学家思考而诗人与画家跟着感觉走。在两者之中,在同样的范围内,在它们具有可比等级的程度之中,存在着情感化的思维,也存在着感受,其实质是由可欣赏的意义与思想组成的。正如我曾经说过的,情感化的想象所坚持的有关材料的种类是仅有的有意义的区分。那些被称为艺术家的人拥有直接经验到的事物的性质作为他们的题材;“理智的”探索者在处理这些性质时隔着一层,通过代表着它们的性质的符号媒介来表示,而不是直接呈现其意义。就思想与情感的技术方面而言,最终差异是巨大的。但是,就依赖于情感化的思想,以及在下意识中成熟而言,它们之间没有区别。直接根据色彩、语调、图像所做的思维,从技术上讲,是与用语词所做的思维不同的运作过程。那种认为由于绘画与交响乐的意义不能被翻译成语词,或者诗不能被翻译成散文,因而思想为后者所垄断的观点,只是一种迷信。如果所有的意义都能被语词充分地表现,那么绘画与音乐艺术就不会存在。有些价值与意义只能由直接可见与可听的性质来表现,从它们可被用语词表达的含义上来问它们具有什么意义,就是否认它们的独立存在。

不同的人对进入到他们的表现动作中的有意识的理智与意愿的相对的参与程度是不同的。埃德加·艾伦·坡 [5] 留下了一段对那些更具有深思熟虑特性的人的表现过程的说明。他在叙述他写《乌鸦》的过程时说道:“公众很少会被允许窥见舞台布景背后的粗糙混乱的排练,在最后一刻捕捉到的真正的目的,窥见换布景用的轮盘和齿轮等设施,梯子与台阶,红漆团与黑色块,所有这些,是构成文学显现(histrio)性质的百分之九十九的事实。”

我们无须太认真地对待坡所讲数字的比例关系。他所讲的主要意思,是对一个朴素事实的生动呈现。原始而生糙的经验材料需要被重新制作,以保证艺术的表现。这一需要在“灵感”的情况下常常比在别的情况下表现得更为明显。在这个过程中,被原始材料所唤起的情感得到了修正,仿佛要被依附到新的材料上一样。这一事实给我们探讨审美情感的本性提供了线索。

关于进入到艺术作品构造之中的物理材料,每一人都知道它们必须经历变化。大理石必须被雕凿;色彩必须被涂到画布上去;词必须组合起来。在“内在的”材料、意象、观察、记忆与情感方面所发生的类似的变化却没有得到如此普遍的承认。它们也一步步被再造;同样,也必须对它们实施管理。这种修正是一种真正的表现动作的建立。像动荡的内心要求表述那样沸腾的冲动必须经历同样多、同样精心的管理,以便像大理石或颜料,像色彩和声音那样得到生动的表现。实际上,并不存在两套操作,一套作用于外在的材料,另一套作用于内在的与精神的材料。

作品的艺术性程度,取决于两种变化功能被单一的操作所影响的程度。画家在画布上布色,或想象在那儿布色之时,他的思想与感情也得到了调整。当作家用他的语词作媒介组织他要说的东西之时,对他来说他的思想也有了可知觉的形式。

雕塑家不只是根据精神,而且也根据黏土、大理石和青铜来构思他的人像。一个音乐家、画家或建筑家是用听觉或视觉的意象还是用实际的媒介来展现他的独创的情感化思想,这并不重要。意象拥有经过发展了的客观媒介。具体的媒介可以在想象之中,也可以在具体材料之中被调整。无论怎样,物质的过程发展了想象,而想象则是以具体的材料构思而成的。只有通过逐步将“内在的”与“外在的”组织成相互间的有机联系,才能产生某种不是学术文稿或对某种熟知之物的说明的东西。

显露的突然性属于材料在意识阈限之上的显露,而不属于其产生过程。如果我们能够从任何这种显现追溯到其根源,考察其历史,我们就能发现,在一开始,一种情感相对而言是粗疏而不确定的。我们会发现,只有在它通过一系列以想象材料来进行的自我改变,它才成形。要想成为艺术家,我们中绝大多数人所缺乏的,不是最初的情感,也不仅仅是处理技巧。它是将一种模糊的思想和情感进行改造,使之符合某种确定媒介的条件的能力。如果表现仅仅是一种贴花法,或者是将一只兔子从它所藏身的地方变出来的魔术,艺术表现就将是一个相比之下简单的事。但是,在受孕到生产之间存在着一个长长的孕育过程。在此期间,内在的情感与思想材料像客观材料在成为表现的媒介时经历了的修正一样,在作用于客观材料,并被客观材料所作用的过程中发生很大的变化。

正是这一变化改变了原初情感的性质,使它在本性上具有独特的审美性。正式的定义就是,情感当附着在一个由表现性动作构成的对象之上,而这个表现性动作取前面所给予的定义之时,它就是审美的。

在一开始,一种情感直接飞向其对象。爱趋向于珍视所爱对象,而恨趋向于摧毁所恨之物。两种情感都可能背离其直接的目的。爱的情感可以寻求并找到并非直接所爱,但却是通过将事物吸引进来的情感而成为亲近和同类的材料。任何事物,只要它能充实这种情感,就可成为这种材料。看一看诗人们就可知道,我们可以发现爱表现在湍急的水流和静静的池塘之中,表现在风暴前的焦虑和泰然自若地飞翔着的鸟,遥远的星辰和圆缺变化的月亮之中。如果“隐喻”被理解为任何有意识的比较活动的结果的话,那么,这种材料在性质上也不是隐喻性的。诗中有意的隐喻是当情感没有浸透材料之时心灵的依靠。语词表现可以采取隐喻的形式,但是,在词的背后,存在着的是一种情感认同,而不是理智比较的运作。

在所有这些例子中,某种对象取代了在情感上与它类似的直接情感对象。它代替了直接的爱抚,代替了迟迟疑疑地接近,代替了努力投身到激情的风暴之中。休姆的话是有道理的,他写道:“美是不能达到其自然结局的受抑制的刺激在原地踏步,在静止中颤动,以及虚假的狂喜。” [6] [7] 如果说这段话有什么缺陷的话,那么,这里用隐晦的方式说出,冲动应该已达到了“其自然结局”。如果两性间的爱的情感没有通过转移为情感上同类,但实际上与其直接的对象和结局无关的材料以展示出来,那么,我们有着充足的理由说,它仍然停留在动物的层面。所抑制的,朝向其生理学上正常的结局的刺激,就诗歌而言,在绝对的意义上并没有被抑制。它转向一个间接的渠道,在其中找到其他的材料,而不是那“自然地”适合于它的材料,并且,在其与这个材料的融合中,它带上新的色彩,并具有新的结果。这是任何自然的刺激被理想化和精神化时,都会发生的情况。那将情人的拥抱提升到动物水平之上的,正是这样一个事实,当它发生之时,它就以其自身的意义,将那些活跃的想象的间接偏离结果纳入到自身之中。

表现是混杂的情感的澄清;我们的爱好在通过艺术之镜中反映出来时认识到自身,正如它们在被美化时认识到自身一样。这时,独特的审美情感就产生了。它不是一种从一开始就独立存在的感情形式。它是由表现性的材料所引发的,并且,由于它是由该材料所激发,并依附于该材料,因此它由变化了的自然情感所构成。自然的对象,例如风景,引发了它。但是,这些自然的对象这么做的原因,是由于当关涉到经验时,它们经历了一种类似于画家或诗人造成的从直接的景象到与表现所见价值相关的动作的变化。

一个发怒的人要去做某事。他不能用任何直接的意志动作来压抑他的怒气;他最多只能通过这种压抑使它表面上不再表露出来,这时,它就暗中起着更具破坏力的作用。他必须采取某种行动去消除它。但是,在显示他的状态方面,他却可以采用两种不同的方式,一种是直接的,一种则是间接的。他不能压抑它,就像他不能按照意志的命令来去除电的作用一样。但是,他却能利用它或者其他某种力去实现新的目的,从而消除自然力的毁灭性力量。被激怒的人并非一定要将怒气发在邻居或家人的身上。他也许会记起,一定量的有规则的体育活动是一剂良药。他去收拾他的房间,将挂歪了的画放正,乱纸片理齐,抽屉清理干净,整理各种东西。他使用他的情感,将它转到先前的职业与兴趣所提供的间接渠道之上。但是,既然在这些渠道的使用中存在着某些事物,它们在情感上接近于他的怒气的直接发泄工具,那么,当他在整理东西时,他的情感也得到了整理。

这一变化显示出当任何一个,并且是每一个自然的或原初的情感冲动走间接的表现之路而不是直接发泄时所发生的改变的本质。怒气的释放也许会像一支箭向着靶子发射出去那样在外在世界中产生某种变化。但是,具有一个外在效果与有规则地使用客观的条件以使情感得到客观的实现具有根本的不同。只有后者才是表现,并且,只有依附在作为结果的对象或与之相互渗透的情感才是审美的。如果这个人只是按照惯例来整理房间,他不带有情感。但是,如果他的原先的烦躁的怒气由于他所做的事得到了整理和平息,所整理的房间反过来映出了他内心中发生的变化。他不是感到他完成一些需要做的家务,而是达到了某种情感上的实现。像这样的一种情感的“客观化”就是审美的。

因此,审美情感是某种独特的,但却又不能像某些主张它存在的理论家所做的那样,以一条鸿沟将这种情感与其他的、自然的情感经验割裂开来。熟悉近来美学著作的人都知道,这些著作不是走向一个极端,就是走向另一个极端。一方面,有人坚持,至少在一些天才人物那里,存在着一种情感,这种情感具有原生的审美性,并且,艺术的生产与欣赏是这种情感的显示。这一观念不可避免地成为所有使艺术成为神秘莫测的东西,将美的艺术归入到一个与日常经验隔开的王国中的态度的逻辑对应物。另一方面,一种在意图上完全与此相反的观点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这种观点坚持认为,不存在独特的审美情感这种东西。喜爱的情感没有通过明显的爱抚动作,而是通过搜寻一只飞翔的鸟的观测资料和图像,怒气冲冲的情感没有用来破坏和伤害,而是赋予东西以令人满意的秩序,并不在数量上等同于其原初的和自然的状态。然而,这中间有着一种基因上的连续性。丁尼生 [8] 在长诗《悼念》中所最终提炼而成的情感,与以哭泣或沮丧的诉说所表现出来的伤心的情感是不同的。前者是一种表现的动作,后者是发泄。然而,两种情感间的连续性,审美情感是通过对客观材料的发展和完成而变化了的天然情感这一事实,是显而易见的。

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带着腓力斯人式的对于再造所熟悉物的坚定爱好,以下列的方式批评了弥尔顿的《利西达斯》:“它不应被看成是真正激情的流溢,因为激情不去追随疏离(remote)的暗示和隐晦的观点。激情不是从香桃木和常春藤上采浆果,也不是去拜访阿瑞托萨和闵修斯,或谈论粗野的、长着分趾蹄的萨堤尔和法乌努斯。有闲暇去虚构的地方,就没有悲伤。”当然,约翰逊的批评所依据的原理会阻止任何艺术作品的出现。从严格的逻辑上讲,它将使对悲伤的“表现”局限在哭泣和扯头发上。因此,在弥尔顿诗作的特殊题材今天不再用作挽歌之时,它与任何的其他艺术作品一样,都注定要处理它的某一个疏离方面,即从直接的情感流溢和从磨损了的材料疏离。超越需要以哭泣与哀号求抒解的成熟的悲伤将诉诸于某种约翰逊称之为虚构的东西,即想象的材料,尽管这与文学、古代经典、古代神话不同。在所有的原始民族,哀号很快就会采用仪式性的形式,它“疏离”于原初的显现。

换句话说,艺术不是自然。自然通过进入了新的关系之中,在其中激起新的情感反应而发生了变化。许多演员置身于他们在饰演中显示的情感之外。这一事实被人们称之为狄德罗的悖论,因为是狄德罗第一个发展了此论题。实际上,只有从前面所引用的塞缪尔·约翰逊的那段话所暗示的角度看,这才是一个悖论。更为晚近的研究显示出,存在着两种类型的演员。一些演员说,他们的最佳状态是在情感上“失去”自身,融入到所演角色之中。这一事实并非与前面所说原则相冲突。毕竟,这是一个角色,一个演员所认同的“部分” [9] 。作为一个部分,它被构想为,并被当作一个整体的部分来对待;在表演艺术中,角色具有从属性,从而占据着整体中一个部分的位置。它因此而被审美形式所限定。甚至那些对于所演的人物的情感产生最为强烈的感受的演员,也没有丧失这样的意识,他们是在戏台上,有其他演员参加;他们面对着观众,因此,他们必须与其他的表演者合作,以产生某种效果。这些事实要求,并表示着原始情感的一个确定的变化。对醉酒的展现是喜剧表演常用的手段。但是,一个实际上喝醉的人,如果他不想使他的观众厌恶,或至少不引人发笑的话,会设法掩饰他自身的状况。这种笑声与表演喝醉时所引起的笑声是根本不同的。两种类型的演员间的不同,不是在于由所进入的情境关系影响下的情感表现,与一种生糙的情感展现之间的不同。区别在于引起所期望的效果间的差异,这无疑与个人的气质有着密切的关系。

最后,前面所说的一切,如果不是解决的话,也是给予审美的(esthetic)或美的艺术(fine art)与也称之为艺术(art)的其他生产方式之间关系的使人困扰的问题一个定位。正如我们所见到的,所存在的差异实际上是不可以根据技术和技巧来拉平的。但是,这两者都不能通过将美的艺术的创造归结于一种独特的刺激而上升为一种不可逾越的障碍,从而与以一种运作时通常不被冠以美的艺术名称的表现方式的冲动区分开来。行为可以是崇高的,风格可以是优雅的。如果冲动朝向材料组织而发,以便使这些材料呈现出一种直接在经验中完成的形式,没有在绘画、诗歌、音乐,以及雕塑艺术之外存在,它就在哪儿也不存在;美的艺术就不存在。

赋予各种方式的生产以审美性的问题是一个重大的问题。但是,这是人的问题,可由人去解决它;而不是一个由某种人性或者事物的本性中不可逾越的鸿沟所决定的不可解决的问题。在一个不完美的社会(没有社会是完美的)之中,美的艺术在一定程度上是从生活的主要活动中逃脱,或对它们的外在装饰。但是,在一个比我们所生活在其中的社会更好地组织起来的社会之中,一个比起现在来要大得不可比拟的幸福将会参与到所有的生产方式里。我们生活在一个其中有着大量的组织的世界之中,但是,它是外在的组织,而不是一种增长着的经验,一种涉及活的生物整体,朝向一个完美的终结的秩序。艺术作品并非疏离日常生活,它们被社群广泛欣赏,是统一的集体生活的符号。但是,它们对创造这样的生活也起着非凡的帮助作用。物质经验在表现性动作中的再造,不是一个局限于艺术家,局限于这里或那里的某个恰好喜欢该作品的人的一个孤立的事件。就艺术起作用的程度而言,它也是朝着更高的秩序和更大的整一性的方向去再造社群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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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英文中,express,expression既有“表现”的意思,也有“挤出”的意思。这个词从词源上讲指的是压榨出(press out)。当它被用作艺术学术语时,仍保留着情感从心中挤压而出的含义。中文将它译为“表现”,实际上已经失去了这方面的含义。由于中文的这种翻译法已经成了习惯,被人们普遍接受,因此这里沿用这种译法。——译者

[2] 塞缪尔·亚历山大(Samuel Alexander,1859—1938),澳大利亚出生的哲学家。著有《空间、时间和神》(1920)一书,试图根据自发的创造的倾向来说明突生进化现象,从而形成一种以“神”为发展方向的对于世界的解释。——译者

[3] 这两句话,前一句说造物主在最后阶段意识到要做什么,暗指造人;后一句,则是对哲学界和神学界长期流行的上帝是从“无”中创造世界的观点的批判。——译者

[4] 艾伯克龙比先生(Lascelles Abercrombie,1881—1938)在他的有趣的“诗的理论”一文中动摇于两种关于灵感的观点之间。其中的一个观点采用了在我看来是正确的解释。在诗中,灵感是“完全而精巧地确定自身”。在其他情况下,他说到灵感就是诗;“某种自满自足的,完善而完全的整体。”他说,“每一个灵感都是某种原来没有和不能以词的形式存在的东西。”这无疑是正确的;甚至一个三角函数原理也不能仅仅以词的形式存在。但是,如果它已经自满自足了,它为什么还要寻找词来在作为表现的媒介呢?

[5] 埃德加·艾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美国诗人、小说家和评论家。《乌鸦》是他最为著名的诗歌,发表于1845年。——译者

[6] 《思索》英文版第266页。

[7] 休姆(T. E. Hulme,1883—1917),英国美学家、文学评论家和诗人,意象派诗歌的发起人。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战死于法国。《思索》(1924)一书是他死后由友人整理他的一些笔记和散文编辑而成。——译者

[8] 丁尼生(Alfred Tennyson,1809—1892),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诗歌的主要代表人物。——译者

[9] Part,这个词在英文中兼有部分与角色的含义。作者在后面的论述,就强调了一个演员所扮演的角色是整个戏的组成部分的含义。——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