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年轻人相信他将来会死,这是我兄弟的话,真是一句妙语。年轻人总觉他是能够长生不老,这情绪就可以赔偿我们一切的苦痛。青春时期的人可以说是个神仙。一半的光阴固然是用过去了——但是我们还有另一半预备着给我们用,包含了无穷的宝贝,因为我们不能够划清一条线,说下半生是哪时截止,而且我们的希冀同愿望又是没有限度的。我们把将来都算作是我们的——

我们前面浮现有浩大无边的风光。

死同老变成没有意义的字,不过是梦幻的东西,和我们满不相干的。旁人挨过或者现在正受死和老的苦——我们却像有一种神秘的生命,敢对这些无聊的空想嘲笑。像一个快乐旅行开始时节,我们睁着热烈的眼睛前望,

向远处的美景欢呼。

我们走时,新东西接连地现在眼前,好景后面又有好景,简直没有尽处,同样地在我们生命起首期间,我们有不尽的愿望,我们以为满足愿望的机会也是无穷。我们还没有碰到障碍不想歇步,仿佛我们可以永久这样前进。我们环视这充满生机、不停进步的簇新世界,自己觉得也有精神力气可以跟它同走,我们现在看不出什么预征来推测将来我们会落后衰颓到变作老人,最终坠到墓里去。这是青春时我们知觉的感单性,也可以说是抽象性a(我们可以这样讲),使我们同自然合一(因为我们经验既少,情感又强),使我们想能够同自然一样长存不朽。我们痴痴地恭维自己,以为我们这种和生命暂时的结合会永久不破。像小孩微笑着睡觉一样,我们在期望的摇篮中b荡漾着,被环绕四旁的世界声音弄得静默地住在梦想的安全无忧境界里——我们焦渴地去饮生命之杯,并没有饮完,快乐同希望好像老满到杯缘地盛在杯中——一切东西紧紧地围着我们,我们心中只去想这些东西的广大复杂同它们引起的欲望,所以我们没有空去想到死。我们这种醒时做的好梦太新鲜灿烂了,我们的眼睛太迷眩了,我们因此看不见那躲在远处等着我们的暗淡影子。就是说我们看见了,生命是这样紧地把我们擒住,它也不许我们分心到那里去。我们真太给现在的物事吸引了。当青春的精神还完好无缺地存着,在“生命的酒饮干”c以前,我们好似喝醉了酒,或者有热病的人,给自己强烈的感情带着走,一定要等到对当前的事物,开始觉得乏味,爱干的事也灰心了。最密切的关系也割断了,我们才渐渐地忘却这世界,感情也没有那么猛烈抓着将来,我们慢慢开始惨淡地想我们同世界永久分离的可能性,好像由一面镜子里看出。在那时期以前旁人的例子不能影响我们。不测的变故,我们避着不想;老年慢步地袭来,我们对他要捉迷藏。像斯天d书里所说那个傻胖的厨子,听到他主人蒲伯死的消息,他唯一的感想是“我却没有死”,我们通常也是这样。提起死这观念不仅不能把我们这自信摇动,倒反为我们现在享有生命的自觉增加力气。别人可以落叶般死在我们的四旁,蔓草似的被“时间”的镰刀割下e,这些话由那不假思索意气飞扬的耳朵同自命不凡妄加臆断的青春听来不过是几句漂亮的比喻就是了。非等到“爱情”“希望”“欣欢”的花一朵朵枯萎在我们四周,我们是不肯弃去以前引着我们向前走的幻影,到那时横在我们面前的空虚无趣的将来才使我们假说地不怕那坟墓里的寂静。

生命的确是一个奇怪的礼物,它的好处是非常神妙的。f所以这事用不着纳罕,当这礼物初给我们时候,我们的感谢、赞美同快乐阻止我们记起我们本身的空虚渺茫,或者想到生命有一天会讨回去。我们生来第一次最深的印象是由伟大的自然得来的,我们不自觉地将自然的永存不灭性同壮丽辉煌处全移到自己身上。才得到世界,我们自然谈不到同它分手,最少也把这想头老是迟延着不提。好似在市场游玩的乡下人,我们心里充满了奇怪同高兴,并不想回家或者天快黑了这些事情,我们只能够根据自己去了解生命,我们又把知识同它的对象混在一起。因此我们同自然打成一片。若使不是这样子,那种幻觉,那种请我们去吃的“理智之宴同心灵之酒”全变作故意的讥笑同残酷的侮辱了。通常看戏要等最后一幕演完了,灯快灭了,我们才走出戏院。“自然”神仙般的宠儿老是美丽照耀在宇宙的舞台上:在这出戏闭幕以前,或者当我们还看不清做的是什么的时候,我们也得被召了去吗?像小孩一样,我们被“自然”,我们的继母,捧起看一下西洋镜,不一会仿佛捧我们她也要费什么力气,又将我们放下了。可是,天下没有一件好东西不显在这镜里,像一个宇宙的跳舞或者大宴会。

看蔚蓝的苍天,金黄的太阳,舒卷的大海;走这碧绿的大地,做千种生物的主人;由张开大口的悬岩下望,或者远眺向阳的山谷;看世界像张地图展布在我们脚下,用天文仪把星拿近些来瞧,由显微镜看最小的昆虫;阅读历史,细想国家的革命同时代的递变;听到泰尔、锡顿、巴比伦同苏沙的功绩,口里说这些全在我以前,现在却全化作乌有了;讲我是活在这一时期,这一地方;做这常动不停的世界舞台的观客,同时又扮一个角色;观察春夏秋冬四季的变换,尝到冷热苦乐美丑善恶的不同;感觉到自然界的变更,细味那耳朵眼晴给我们的伟大世界;静听深林里斑鸠的歌调,旅游高山同泽地;午夜里默聆颂圣的乐声g,到灯烛高照的大厅,或者赞美那壮大教堂的沉郁气象h,或者坐在拥挤的戏院里看生命本身被拿来嘲笑i;研究艺术品,将审美能力磨炼得使自己苦痛;崇拜名誉,梦想长生;瞻礼教皇的皇宫,诵读莎士比亚的戏剧;积起古人的智慧,再去探索将来;听战场的鼓角和凯旋的欢呼;根据着历史来考察人心的演化;找求真理,主张人道,俯视世界好像时间同自然倒出它们的宝贝在我们脚下——做这么复杂一个人,干这么多事,刹那间化作乌有——这么多的东西像幻影或者耍把戏的东西忽然由我们身上夺去!j由这么复杂的境地变作什么都没有,这一转真够惊吓我们,沮丧那满涨了希望同快乐的少年热血,所以我们远避这令人不安的思想。当开始享乐人生时候,我们丢开这欠债同迫偿的恐惧,就没有想起我们最后要还“自然”这笔大债。k学是无涯,这我们晓得;我们恭维自己说生也是一样地无涯。我们知道要干一件事,我们遇着无限的困难同停顿;尽美尽善的地步是慢慢得到的,那么我们应当有时间去完成工作。我们所仰慕的大人物的盛名是不朽的,可是我们这班默想这盛名的人也能得些那什么也灭不了的灵气吗?屋能勃兰l所画的或者“自然”所表现的一个皱纹,我们要花好几个整天才把它分析清楚,了解中间柔松尖硬的程度;我们淘炼那完好的东西,发阐出自然的奥妙。将来要干的事情有多少!我们已经动手做的工作是多么伟大!在事业没有成功以前,我们要被阻止吗?这样用去的时间,我们不把它们算作丢了,这样花的劳苦,我们不说是白费;我们没有灰心,也不厌倦,而且面对这做不完的工作,我们的力气日日增加。这些我们已经动手,和“自然”也说好了,要干的事情,“时间”会鄙吝地不给我们光阴去完成吗?这功败于垂成之际以后的时间,为什么不送给我们呢?我曾经连着几个钟头细看一张屋能勃兰的图画,不觉时间的飞逝,只是每回都带着新的奇怪同快乐想,不仅我这一生,就是再有一生也可以这样地过去。这种高雅微妙的生活似乎是不会有终止的,没有限定日期,也并不包含有衰颓的分子。我这个看画的人化作蠕虫的食料后,这画还可以留存好久。死这回事儿像是完全不合理的,我们平常的健康、力气、嗜欲没有一个情形对这死的观念不是相反的,一定要等到我们的幻觉毁灭,我们的希望冰冷,我们才预备去相信天下有死这一回事。年轻时节一切东西因为新鲜同别的原因特别有力整个地印在脑上,我们以为没有东西可以抹去或者破坏这些印象。这些印象钉在脑中,由我们看来是我们的一部分了。我们相信要去丢这些印象必定得用暴力,天然的腐朽是不行的。我们这种信力坚固时,我们好像将长生的快乐在意想中提前享来。所以靠着强烈的领悟,我们熔化几十载作了一刻,用了这关于未来的推测,我们来抵抗时间的蹂躏。那么若使我们生命里一刻就值得几十载,我们对生命全体的价值同长短还要加什么限度吗?我们有时对自己的生命没有终点这回事很有把握,当一个人独在一块心里不耐烦想翻些新花样的时候,我们对这由我们看来同爬着一样慢的时间步伐真觉厌倦,私下打算倘然时间老是这般蜗牛似的无聊地移动,这时间简直过不完?我们心爱东西还没到手时节,我们多么愿意牺牲这中间的时光,一点也没有想到不久我们会感到时间走得太快了。

至于我自己,我生在法国革命时期,我活到——唉呵!——看见它的终局。可是我并没有预料到这结果。我的生命跟这自由的曙光同来,我从前没有想到多么快这两件东西都要沉灭。这给人们以狂热的新刺激也给我心一种同样的热情;那时我们都意气雄壮,大可以同跑一趟光荣的路,我万想不到在我的生命还没有尽以前,自由的朝阳居然早已化作赤血或者又落到专制的黑夜里。我自认从那时候起我就不再觉得自己是个青年,因为我的希望跟着也倒下了。

以后我转过心来,把早年事的回忆想零零碎碎地收集起来,写下备我自己有时翻看。我向将来的前进被截止了,我只好向过去找些安慰同鼓舞。所以当我们发觉自己实实在在的生命渐渐离开了我们消灭,我们就努力在思想里去得一个反映的,可以拿来做代表的生命m:我们不愿全部沦亡,希望最少我们的名可以传到后世。当我们能够使旁人心里想到我们心爱的思想同切己的事情的时候,我们并不像完全退出这舞台。我们在旁人心中还占有地位,对他们生出影响,化作尘埃的只是我们的身体;我们喜欢的思想还是受人欢迎,在世人眼中我们有同样的地位,或者比生时更要出色。这样子,就可以满足我们自爱的要求,一个紧迫毫不放松的要求。而且若使我们知识的优长能够使我们肉体死了,精神不死,那么用我们的道德信仰,我们亦可达到对别人发生趣味,自己生活也可以有更高尚的境界,这样子我们同时能做天使同人们的伴侣n。

自然之声是从坟墓之中出来;

他们昔日之火焰仍存在我们的灰烬之中。

我们年纪一大,就明显地感觉到时间的宝贵,真的,别的东西全没有什么重要。我们老是奇怪,已经有过的为什么会变作没有。我们知道许多东西总是一样地丝毫不差:那为什么我们会变老呢。这念头叫我们加紧地抓着现在,使我们深感到我们看见的一切是空虚幻假。失丢了在初尝生活同一切东西时候那种丰满流畅的少年精神,什么都是平凡无味——世界变作一个粉饰的坟墓,外面是漂亮的,里头充满了蠕虫争食同一切的不洁。世界是一个女巫,拿假玩意儿来骗骗人。但是青年的老实、不疑的期望、无涯的欣欢全消散了:我们只打算怎样好好地走出世界,没有碰什么大麻烦或者大祸患。幻觉的灿烂丢了,就是那怡然自乐,对过去的快乐同已灭的希望的回忆也找不到。若使我们办到能够没有受侮辱地走出生命行列,身体也无大损伤地逃出,在归到大虚以前心境可以修养得同槁木死灰一样地恬静安宁——这就是我们最大的希望。我们不在死时完全死,老早我们已经渐渐地腐朽了。机官随着机官,趣味随着趣味,一个个癖好继续掉去。我们活时节,生就已由我们身上剥去,岁岁年年人不同,死不过是将从前的我们的最后剩下的残碎搁在墓里。我们这样次第消磨下去,一直消到没有,用不着什么惊愕,因为在我们年富力强时期,我们最深的印象也不过暂时留在脑中,我们本是受细微环境支配的动物。我们一生中最好的时期中,所读的书、看的事情、受的刺激对我们生下的影响是多么少呀!试想读本好传奇(比方说,司各德o的书)的时候,我们当时感情的经验如何:多么壮丽,多么有趣,多么使人心碎!你一定猜这些情调可以常留不灭,或者将你的心化作同样气质腔调:我们念时节,好像天下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搅乱我们这心境,或者使我们感到麻烦——但是一走到街第,玷污了脚的第一块泥巴、被人骗去的第一个两便士就够使我们的情调由心中完全隐没去,我们变作微末、麻烦的环境的战利品了。p我们的心虽然向高尚卓越处飞翔,它却总是和卑污的、可厌的以及微小的事情熟识。然而我们还是奇怪老人身体会衰弱,爱发牢骚——少年人的青春会萎谢凋零。实在说起来,天上同人间这两世界合起来,也不容易满足我们过度的希望同骄傲。

a 年轻人多半偏于理想,对于一切事情缺乏具体的了解,所以说“年轻人情感的抽象性”。——译者注

b 年轻人整天在希望里做梦,虽然世上波涛汹涌,也能够快乐地嬉笑过日,所以希望是我们的摇篮,使我们获得片刻的安眠。译者注

c 把生命比作一杯酒,我们一天一天过去,好像是一口一口细尝着人生的滋味,及至真懂得人生味道的时候,杯已干了,死的时期也到来了。译者注

d 斯天,十八世纪的英国的小说家,著有Tristram Shandy等书,以诙谐多感著名。译者注

e 神话中“时间之神”拿着一把镰刀,表示许多东西随时消灭,好像给镰刀刈去的一样。译者注

f 所谓生命的“特权”,就是生命所给我们的各种趣味同快乐。译者注

g 指圣诞之夜礼拜堂里的唱歌班。译者注

h 大礼拜堂进去很深,光线多半不好,所以有阴郁沉雄的气象。译者注

i 把真真的人生缩小起来放在舞台上,岂不是同人生开玩笑?此句或可解作“悲剧里面.命运故意和人们捣乱,冷酷地在旁嘲笑我们的孱弱无力”。译者注

j 变戏法人能够将东西忽然变丢了。译者注

k 我们的身体本来是大自然给我们的,所以死去等于“将这笔债还给大自然”。译者注

l 一个阴影画得工巧的画家。译者注

m 我们的过去同我们的思想都是我们全人格的一部分;把这些写下,也可以做我们的代表。译者注

n 人虽然厕身在神仙之列,心却仍流连于人间的祸福。译者注

o 司各德,十九世纪英国浪漫派的小说大家,著作甚多,以写历史小说(偏于苏格兰及中古时代的)名于世。译者注

p 读者千万不要误会哈兹里特是主张唯物史观的,他在另一篇小品《思想与行为》里曾主张意志万能的学说。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