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纸里偶然有些新闻使我们看时停住,引起我们去考察我们关于一个问题的态度,好像这是第一次才想到的样子。这类新闻的一个是爱多亚·马丁遗嘱的公布,他是爱尔兰独立运动者——乔治·摩尔a的表兄弟,照他的遗嘱,他的尸体要给一个医学校做解剖用,剩下的同别个解剖过的死尸一样将来埋在贫民冢里。谁念了这段,不会转过来问他自己能不能忍受他自己的身体被医学生拿去开刀(虽然已经没有知觉了)的结局?真的,只有几个人对这事能够毫不关心。若使一个人对他死后躯体的际遇,一些也不留意,像苏格拉底一样,人们想这是一件奇特的事,值得记进他的传里。在一切人们里基督教徒或者应当最容易达到这种快乐的洒脱心境。b但是就是灵魂不灭的信仰也很不容易使人们把死尸看作同已由黑暗爆出花了的外壳一样地不值钱。以至于基督教徒一向好几百年对死体表示敬意,好似死体比活人要高贵些,好多穷人从来没有路人向他脱帽,要等到变成死体由街上过去的时候,才有人对他致敬。c在好多年代之后,那久已做了蛆虫同时间的捕获品的躯体,一听到号筒声音,会真真地由地下起来,再合成像个生人,d对这种思想,我不知道现在基督教徒相信的程度有多少。或者现在没有几个人会坚决地说出关于这事的意见。但是从前许多人相信死体绝不是灵魂永远丢下的无用衣服,而是灵魂升到天堂时所要穿的衣服。就是那班看不起活的肉体的基督教徒,对死了的肉体却很尊敬,一个圣人生时饿他的身体,也不把它收拾干净,以为是个连鄙视都不值得的东西,他死后的躯体,人们却崇敬得像包含有神圣力量,能做神迹的东西宝贝。e这事看起有些实在是很反常,但是活人站在死人面前所生的敬畏情绪,凡有反省能力的人自然会有的。我们听说有些野蛮人对死人的肢体表示敬意,是怕不是这样,死会跟他们捣乱。但是没有这种恐惧的文明人也是同样地尊敬死体,或者因为他在死体上看到一种预兆,一件奇事,把他世界的外状变化,带他一直到他自己生命神秘的门前。

不管是根据什么理由,世人心里还是觉得死人应当受人尊重,不该像废物一样看待。大战时候,人们以为德国有种“死尸工厂”,在里面将死的兵士被化作有用的油或者化学原料供给军械厂用,那种大声疾呼的反对不单是宣传反德者的假仁假义的表现。德国人也是人,我们若使去相信他们居然许可干这事情;这相信当然是太荒诞了;但他们若使真办了这事,我们自然会相信他们没有什么人性。可是,倘然为医学的目的,用死人的肢体是没有错的,我们找不出一个合乎逻辑的理由为什么为战争目的用死人的肢体,就成个罪恶。真的,还可以这样辩驳说战争的需要是更急迫的,所以“死尸工厂”对我们应当没有解剖室那么可怕。其实,解剖室会把我们吓得更厉害,若使我们没有将那无亲无友的穷人躯体拿来算作国家的(或者市区的)公物。f当解剖家到墓地去掘那死时债还得清清楚楚的死人时候,死人的朋友大家联合起来,晚上守那死尸,一直等它在土里腐朽了才止。我们多少人幼年时光是在一千零一个偷尸故事的空气里长大的!这般偷尸人同拐子是多么像魔鬼!听到他们的冒险是多么惊心动魄!我们可以像听蓝胡子的犯罪一样g笑他们,可是我们是多么不舒服地笑着。但是再过一千年人们或者会将这偷尸人同拐子当作科学功人,伯克同黑尔h或者被尊视作殉道者。我并不想人们将来会这样办,但也许会是科学的进步或者是他们罪恶的结果。允许解剖室有时到坟地去找尸体同给它权利在那没有人领的养贫院穷人身体上用刀,是有同样坚固的理由。但是我们大部分人希望我们同我们朋友就在这生活昂贵的年头也不至于死在养贫院里,所以我们对现在这种妥协办法觉得满意,我们简直不去问当天下找不到穷人的时候,解剖室要由哪里得来材料呢。当然天下有不少男女,对科学有这样宗教式的热心,在他们遗嘱里,他们自己献身给解剖室用。但是当征求这种甘心自荐的人们时候,我们头一个本能是退缩走开,像避一个苦痛的牺牲。

我就是一个不容易将我的身体赠送到医学生乱七八糟手里的人。我不知道这是什么理由,除非是我免不了有些把我的躯体当作我整个的自己。苏格拉底到底是个真哲学家,能够在他死的前晚,把他身体看作个虚壳,对自己说:“那不是我。”可是我们多数人虽然在我们理智里可以承认我们的躯体不是我们,在想象中却总是继续把躯体算作就是自己。无论我们的本质是什么,我们是用这躯体来到地球上,一切使生命这样值得活、使我们希望再活下去的经验都不能和我们的躯体分开。不管我们是到礼拜堂或者上酒馆,在大地向阳的山腰里或者家庭火炉旁得到的快乐,在育婴房游戏或者足球场上当王,沉浸在恋爱的热情里或者受世界上公众的大奖,我们的躯体最少是我们不可分的伴侣。我们一生里没有一个经验能不赖手、脚、心、肺、脑、口、眼、耳而实现。圣弗兰西斯i在弥留时对他的躯体道歉,因为待遇它太坏,这事是没有什么奇怪,因为没有躯体,圣弗兰西斯这人也不会存在了,鸟儿也失去了它们唯一的教谈,模模糊糊地死了。那么,我们对这样一个同伴,怎么能够不关心呢?若使山上石头盖的教堂由连带关系变作神圣东西,所以人们进去的时候,因为对这上帝的庙宇表示尊敬,要脱下帽来,那么一个人对他那肉和骨做的躯体的运命会关心,这事更用不着奇怪了。好多人甚至于留下话来,要人们对他们死体有种礼遇,那是他们生时所没有要求过的,像亚鲁斯特地方一个主张联合主义者,他要大英联合帝国的国旗包着他的躯体,拿出投到不列颠尼亚海里。有些人比较愿意死些,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遗体(话是这样说)会葬在一个特别地方——小山的顶上,或者在那墓地,那里鬼气阴森的墓碑黄昏时可以由海里看见,或者在半荒弃的孤村里老教堂树下的一块地。若使我想起将来会埋在撒哈拉沙漠,或者就是埋在一个殖民地里,我自己会感到悲哀;设使有人对我预告,说我必定葬在异乡里,我会长久地感觉到刺心的苦痛;甚至于在故乡哪个地点长眠,我都要讲究。我不知道我现在有没有从前那么开心。我想我对于要葬在地下这回事(不论是什么地方,)我反对的程度日日增加。火葬的结局,我也不爱。当我们看我们躯体还是个活东西的时候,我们差不多想不出一个结局,能不同解剖桌一样地可怕。把尸体老是保存着,做个木乃伊——谁愿意这样子呢?在基督教徒的墓里快快地给土洗净成个骷髅倒还好些。我刚离学校,想自己是个泛神主义者时节j,我像别的小孩所干过一样,我想起将来好花会由我坟里生出,我有一种痴心的欣欢。我甚至于想为这花,化作养料去把土弄肥沃。我现在不能这么容易来安慰自己,虽然若使我想起那花匠有时对我这永久的盖被会费点心,我心里还是会高兴些。可是真的,我对地下世界并无爱好,倘然是办得到,我想我永不会自己到那里去,只是在这乐土的地板上继续地滞留着,滞得同“游荡无所归的犹太人”一样久。k据说人老了对这躯体生了厌倦,很愿意离开去。我想有这种心境的人的精神是比我勇敢。我生性是爱在家里住着,我一生无时不住在里面的唯一的家是我的躯体。虽然命带土星,我却都还快乐,不想将我的躯体去换一个更好的。若使我愿意做个更好人,我还是希望新灵魂在这旧躯体里住,因为虽然我这个躯体并不是照什么建筑的高贵格式做的,没有人会把它拿来自夸,我对这躯体却很惯了,有各种的同情把我同它捆起。我对它的看护却没有尽我的能力。我让这躯体沉到破毁倾颓的状态,所以我身体已经未老先衰了。但是一个弯背的人,有个弯身的猫子,或者在那弯颓的小屋里住得很快乐,不是受强迫,还愿意离开屋子。所以若使相信末日到时躯体会飞过空中,再做在更好世界的灵魂的房子的基督教徒是对的,虽然我不能够同他们有同样的信仰,我也是很高兴。我并不替自己辩护,或者妄说这是个可赞美的态度。真的,我羡慕苏格拉底同一切看轻躯体、只当作是一个脆弱的瓶子或者会枯的草的人们,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我不是他们的俦侣。

有些人因为想起雨点在夜里打到他们,冷了他们无知觉的骨头,心里难过,所以更退缩怕到坟墓去,这种人我却也难同他们合伙,最近在某一本书上,我念到一件故事,说当他所爱的女人死后,林肯在一个风雨夜差不多疯狂了,为的想起这时候风正怒号着雨正狂打着在她的墓上面。别人告诉我他们也有这类感觉,我认得一个人,他说他不愿意她在一个坟地里,因为那里土“很潮湿”。但是那时他正患风湿症。然而他这个反对同我们大多数不愿躯体不全有皮无肉地放在解剖桌上教授眼前有同样坚固的理由。我们将好多生人的羞耻心同感觉放在我们尸体上,我们想到尸体受那只在我们生时才能损害我们的事情时,我们没有理由地战栗。这样在想象中我们给自己一种生命的延长。我们好像对活值得活比死值得死应当更有把握些。但是就是在死这回事,我们还存有希望的余地。

a 乔治·摩尔,爱尔兰独立运动者,他又是一个小说家兼批评家,为英国的一个当代文豪。——译者注

b 基督教徒相信灵魂不灭,肉体不过是暂时的皮囊,所以应当看轻躯体才是。——译者注

c 英国人凡是在路上遇着出葬,不管死的是王公大人或者是乞丐奴仆都会脱帽致敬。——译者注

d 基督教徒相信在世界末日时候,喇叭一吹,死的都由坟墓里出来,受最后的审判,好人就升天堂去。——译者注

e 有一部分基督教徒极端地鄙弃肉体,以为是阻止灵魂向上的东西,是灵魂的囚狱,可是他死后,人们或者偶像地崇拜他,以为他的一毛一发都具有神秘的能力了。——译者注

f 英国没有亲友的穷人死后,尸体给政府拿去,发给医学校作解剖之用。——译者注

g 欧洲一种传说:蓝胡子杀了许多个妻子,后来又娶了一个,一天他出外去,把锁钥交给妻子,告诉她有一间房子千万不要开,他走后,他的妻子好奇心动了,偏去开那房子,里面存的却是前几位太太的尸首。她吓得心惊手战,锁钥丢到地下,沾了血迹。她用尽法子洗,总洗不去。蓝胡子回来看到钥匙上的血痕,正要杀她,她的兄弟刚好来看姐姐,于是把这专会杀人的恶丈夫杀死了。——译者注

h 英国有名的偷尸首同拐人的两个犯人,后来都被绞死了。——译者注

i 圣弗兰西斯,他能够对鸟儿讲道,好比中国使顽石点头的生公。——译者注

j 泛神论者相信宇宙整个就是神,我们也是神的一部分,大地上一花一木都是神的表现。——译者注

k 犹太人侮辱了耶稣,耶稣就罚他们老在大地上东跑西走,没有片刻的休息,一直等到世界末日才止,这事耶稣做得实在不高明。——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