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是一天里最恐怖的时间,猫头鹰突然在朦胧的月光中来回哭号——比黎明更糟糕的是清晨,明亮的太阳只是照亮了我的痛苦,使它更明亮、更灼热、更疯狂、更痛苦——我甚至在星期天早晨明媚的阳光下,在山谷里来回游荡,胳膊下夹着睡袋,绝望地寻找能睡觉的地方——我刚在小路旁的草地里找到一块地方,就意识到我不能在那躺下,因为游客可能会路过这里,看见我——我刚找到小溪边的一块林间空地,就意识到那里很阴险,就像海明威笔下沼泽的黑暗之处,在那里“钓鱼会变得更加悲惨”——所有我常去的地方和空地都有某种特别邪恶的力量聚集起来,把我赶走——饱受折磨的我在峡谷里到处徘徊,夹着睡袋哭喊着:“我到底是怎么了?世界怎么变成这样了?”

难道我不是人吗?难道我没有像别人一样尽心尽力吗?我从没有真的要伤害谁,也没有没心没肺地随口诅咒上帝——我这辈子所学的词汇突然间全部非常严肃、非常明确地带着死亡气息走近我,我再也不是“快乐的诗人”,“歌唱”“死亡”和与死亡相关的浪漫之事,“穿越灰尘的碎屑,你和你十亿年的残渣,这里是给你的十亿片残渣,在你的抖动中把它们抖落”——峡谷中一切绿色的生物现在都在早晨阳光中舞动,像一群残忍的白痴。

回到那些睡着的人那里,瞪着狂野的眼睛凝视他们,就像我的兄弟曾经在黑暗中,在我的婴儿床旁凝视我那样,用充满忌妒的、孤独的眼神凝视他们,与他们那简单的沉睡中的头脑区别开来——“可他们看起来像死了一样!”我在我的峡谷中痛苦不堪,“睡眠就是死亡,一切都是死亡!”

当其他人终于起床,并且开始胡乱而焦急地准备早餐时,我的恐惧达到了顶点,我告诉戴夫,我一分钟也不能在这里待了,他必须开车把我们送回城里,“好吧,不过我真的希望你能像罗玛娜一样,在这里待上一个星期。”——“那好,你就把我送回去吧。”——“哎呀,我怕蒙桑托会不高兴,我们都把这儿弄得又脏又乱,其实我们得去挖个垃圾坑,把那垃圾倒掉。”——比莉主动去挖垃圾坑,可是却挖了一个又整齐又小巧的棺材形的墓穴,根本不是垃圾坑——甚至戴夫·韦恩看了也有点吃惊——那个大小正好可以把小埃里奥特的死尸放进去,戴夫瞅了我一眼,凭这一眼我敢断定,他肯定跟我想的一样——我们都熟读弗洛伊德的东西,明白那些事——另外小埃里奥特整个早晨一直哭个不停,还挨了两次打,最后他们俩都哭起来了,比莉说,她再也无法忍受了,她要去自杀——

罗玛娜也注意到了,完美的四英尺长、三英尺宽的坑,而且是个边缘整齐的墓穴,正好可以放个小棺材进去——我被吓坏了,我拿起铁铲就不停地往里面倒垃圾,要把那整齐的形状搞乱,可不知为什么,小埃里奥特开始尖叫着抢我的铁铲,不让我靠近那个坑——于是比莉开始自己动手填垃圾,但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肯定有时她真的是蓄意要把我逼疯):“你想自己把活干完吗?”——“你什么意思?”——“填上土,尽地主之谊?”——“尽地主之谊是什么意思!”——“你看我说,我要挖个垃圾坑就挖好了,你就不想把剩下的活干了?”——戴夫·韦恩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也看出了其中的怪异、寒冷和可怕——“好了行了,”我说,“我来把土填上,再把它踏平。”可我一开始干,埃里奥特就尖叫:“不不不不不!”(“我的天啊,鱼骨头就在这个坟墓里。”我也意识到了)——“到底为什么他不让我靠近那个坑?你为什么要把它弄得像个坟墓?”我终于大喊起来——可是比莉只是不动声色地笑着,在坟墓上方,手里拿着铁铲,孩子在哭着用力拉扯铁铲,冲过来挡住我,想用他的小手把我推开——我完全糊涂了——我一拿起铁铲他就叫喊,好像我要把比莉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埋进去似的,也许是怕把他埋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是个小白痴?”我大叫道。

比莉依然带着安静的、不动声色的微笑说:“哦,你才是他妈的该死的精神病!”

我立刻就疯了,我把土倒在垃圾上,使劲用脚跺着说:“去他妈的,让这些疯狂都去死吧!”

我疯了,在门廊上使劲跺脚,然后一屁股坐在帆布椅子上,闭上眼睛——戴夫·韦恩说,他要去公路上看看峡谷的情况,等他回来的时候,姑娘们就把行李收拾好了,我们就都离开这里——戴夫走了,姑娘们开始打扫起来,小孩子睡觉去了,一切在突然间令人绝望地都结束了,我坐在炎热的阳光里,闭着眼睛:在我的眼皮里挤满金色天堂的宁静——这种宁静伴随有力的大手而来,给我带来了温柔的祝福,这祝福既仁慈又宽广,也没有尽头——我睡着了。

我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睡着了,双手紧紧扣在脑后,我只是想坐在那儿思考一下,可我就那样睡着了,短短的一分钟后我就醒了过来,我意识到,两个姑娘都坐在我身后,陷入绝对的沉默——我坐下的时候她们在打扫,现在她们却坐在我身后,彼此相对,一言不发——我转过身看到她们在那儿——就从那一刻起,幸福的轻松感降临到我身上——我完全恢复正常了——戴夫·韦恩走下公路,去看田野和花草——我微笑着坐在阳光里,鸟儿又唱起了歌,一切都好了。

可我还是不明白。

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姑娘们、睡觉的小男孩那种奇迹般的沉默,以及在田野里戴夫·韦恩的沉默——美德伴着金色的阳光洗涤了一切,也洗涤了我的身体和心灵——所有黑暗的折磨都成了回忆——我现在知道,我解脱出来了,我们要开车回到城市,我会把比莉送回家,我会用适当的方式跟她告别,她不会自杀,也不会做任何错事,她会忘记我,她的生命将继续,罗玛娜的生活也将继续,戴夫会处理好的,我会忘记他们,而且把一切解释清楚(我现在正在解释呢)——还有科迪,还有乔治·巴索,以及虎背熊腰的麦克李尔和像星辰一样完美的费根,他们都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在走过一生——我会在蒙桑托家里住几天,他们会微笑着告诉我,如何享受眼前的快乐,我们不再喝甜酒,而是要喝些干红,在他家度过几个宁静的夜晚——马亚瑟也会来到我身边,安静地画画——蒙桑托会说:“一切就是这样,轻松一些,一些都很好,别把事情看得那么认真,已经够糟糕了,你就别在想象的概念里钻牛角尖了,就像你以前经常说的那样。”——我会买上车票,在鲜花盛开的日子告别,把整个旧金山甩在身后,穿过秋日的美利坚回家,然后一切如初——朴素金色的带着对万物永恒的祝福——什么都不曾发生——连这件事也没有——海边的圣卡罗琳无论如何都将魅力依旧——那小男孩将会长大,成为了不起的人物——会有告别与微笑——我妈妈会开心地等我回家——院子一角埋葬“小淘气”的地方,会成为一块崭新而芬芳的圣地,让我的家变得更加温馨——在温柔的春天的夜晚,我会站在院子里的星空下——美好良善将从万物中显露成长——并会闪耀金光直至永恒——无须再讲了。

大瑟尔的太平洋之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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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该诗在原著中附在正文之后,诗中将大海的声音与作者的思想联系一起,一些词汇为作者自创,同时全诗并不恪守语法规范,因此翻译起来较为困难,若保留其象声词,便失去其意义;若保留其意义,便失去作者运用象声词表达思想的独特之处。为读者阅读之便,此译诗尽量保留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