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心理学投稿三 1918年)

在原始民族的性生活中,有许多细节会使我们感到十分诧异。他们对处女(尚未有过性行为的女子)的态度,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向她求婚之人会非常看重女性的贞洁,这种观念如今已经根深蒂固,大家很是将女性贞洁当回事,如果要我们给出我们这种观点的理由,就会发现自己根本就是茫然不知所措。对于一个女子不应该带着与其他男子有性关系的记忆走入婚姻这样的要求,从逻辑上讲,其实只不过是想要把对女性的完全拥有权延续到过去,而这种要求也成为了一夫一妻制的根本,这种垄断必然会包含对过去的垄断。

从这点上看,我们不难判定,这种最初偏见与我们对于女性性生活的态度有关。不管是谁,只要他是第一个满足一个处女长期费尽心力压抑之情欲的人,并打破了这名女子在环境和教养的影响下所建立的那种阻力,那她就将与这名男子保持一种长久的关系,而且不会再对他人敞开如此的心扉。这种经历会造就女性心中的一种奴役状态,保证男方对她的长期拥有,不受外界打扰,让她能够抵御外界的新情感和新诱惑。

“性束缚”这种表达最先由理查德·克拉夫特-艾宾(Richard Freiherr von Krafft-Ebing)提出,用以描述一种这样的现象,如果一个人与他人发生性关系,就会对此人产生高度的依赖,并缺乏自力更生的能力。这种束缚有时会发展到非常极端的程度,几近失去所有的独立意志,甚至会让一个人牺牲自己最大的利益。但是,艾宾还指出,如果男女之间的关系想要持久,那适当程度上的这种束缚绝对是必要的。而且,这种程度的性束缚,对于保持文明的婚姻不可或缺,而且,在我们的社会中,一夫多妻倾向正在威胁着文明婚姻,这种依赖和束缚对于这种威胁有着很好的制止作用。

艾宾认为,这种性束缚的形成,源自一个人“对爱情的深陷和性格中的软弱”和另一个人无边的利己主义的结合。但是,解析经验不会让我们轻易满足于这样一种简单的解释。相反,我们可以看到决定性因素是需要克服的性阻力的量,此外,阻力的克服是否一蹴而就。因此,这种束缚状态在女性身上表现得要更为频繁,而且更为强烈。每当我们从男性身上看到这样的束缚,它通常都是因为该男子在某个特定女性身上克服自身的心理性阳痿,而这名男子也会选择与这个女人共度终生。很多奇怪的婚姻和悲剧爱情故事——甚至还有的会造成影响深远的后果——都可以用这一理论来解释。

现在我们转向原始人对处女的态度。有人说,他们并不看重处女之身,证据就是他们常常会玷污还未成婚的少女,在他们夫妻间的第一次性交之前,她们就已经失了处子之身,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与之相反,对他们来说,破处是一种意义重大的仪式,但是它却成了一种禁忌行为——这种禁忌甚至拥有其自身的宗教性。原始人的习俗以为,正是因为这是一种禁忌,所以才不能由新郎和未来的丈夫来完成,要求他回避这样的行为。[8]

我收集这完整的文献证据来证明这种禁忌习俗的存在,并不是想要寻找其在世界各地的分布情况,也不是为了列举它的所有表现形式。因此,我只是想要说明,在婚前就弄破处女膜这种风俗在生存至今的原始部落中存在极为广泛。正如克劳利所说:“这种婚姻仪式包括让除了丈夫之外的指定人选来破了女子的处女膜。这在底层文明中是极为普遍的,尤其是澳大利亚。”(克劳利,1902年)

但是,如果破处并不是在新婚的第一次性交中进行,那就必须在婚前实施——无论采用何种方法,也不管对象是谁。在此,我想引用上文中所提到过的克劳利书中的几段话,这几段话所包含的信息一为这些观点提供了论据,二给一些批判性的言论提供了基础。

第191页:“因此,在迪耶利部落(Dieri)和邻近的一些部落(位于澳大利亚)中,有这样一种普遍的习俗,当女子到了青春期就该接受破处的仪式。〔《皇家人类研究所日志》(Journal of the Royal Antrhopological Institute)〕在波特兰(Portland)和格莱内尔格(Glenelg)的部落中,通常由老妇人来完成这一仪式,有时还会邀请白人来夺去这些少女的贞洁。”〔布拉夫·史密斯(Brough Smith)〕

第307页:“有时,在婴儿时期就会对女子进行人为的破处,但是这种破处仪式通常会在青春期进行……与澳大利亚地区一样,破处与正式的性交行为通常是一并发生的。”

第348页:〔从斯宾塞(Spencer)和吉伦(Gillen)的通信中,我们可以看出在澳大利亚的部落中,是禁止异族通婚的。〕“先是人为地刺破女子的处女膜,然后前来帮忙的男子会依次与这名女子性交(据观察,这是一种仪式)……整个过程分为两个部分,破处和性交。”

第349页:“在玛赛族(Masai,位于赤道非洲地区),婚前非常重要的一步就是对女方进行这项手术〔J.汤姆森(J.Thomson)〕。在马来的萨凯斯族(Sakais),苏门答腊岛的巴塔斯(Battas),以及西里伯斯岛(Celebes)的阿尔弗尔斯族(Alfoers)(普洛斯和巴特尔斯)中,这种破处仪式由新娘的父亲来完成。在菲律宾,有某些人会以为新娘破处为职业,只有那些儿童时期并没有被老妇人破处的女孩子才需要雇用这样的人来执行这一仪式。〔费泽曼(Featherman)〕在一些爱斯基摩族中,通常会委托当地的巫医或者司祭来给新娘破处(同上)。”

我在上文中提到的内容中有两点存在争议。第一,很遗憾,这些内容中并没有说清楚,究竟是无性交的破处,还是为了破处而进行性交。我们所见的只有一段内容将这个过程分为了两个阶段:破处(用手或者某种工具来完成)和破处后的性交。普洛斯和巴特尔斯(1891年)所提供的资料虽然在其他方面非常相近,但是对于我们的这个问题却毫无用处,因为在他们的描述中,破处行为在心理学上的重要性所支撑的完全是解剖学上的结论。第二,我们应该搞清楚,这种情形下的“仪式”(非常正式,具有仪式性,或者很官方)交媾与平常的性交有何不同。我所接触的这些作者,在讨论这个问题时非常难为情,或者说他们又一次低估了这些性交细节的心理价值。我们也希望能够从旅行家和传教士那里得到更加完整、更加清晰的第一手资料,但是,这一类的资料大部分都是来自国外,而我根本无法取得此类资料,所以我并不能对此妄加断言。此外,如果我们心里清楚,仪式性的模拟性交毕竟只是一种替代(也许会完全替代)形式,它所代表的是早期就该完成的一种行为[9],那我们便能克服第二问题。

有很多因素可以用于解释这种处女禁忌,而我也会对此一一列举并进行简要的阐释。当一名处女遭到玷污,那她肯定会流血。此处我们便可以有第一个解释,原始部落都非常害怕流血,因为他们认为血是生命之源。在各种各样的资料中,我们都能看到这种血忌(blood taboo),但它与性没有任何关系。很明显,血忌与反对谋杀的禁忌有关,而且成为了预防原始人喜欢杀戮和嗜血的一种防御措施。根据这一观点,处女禁忌与月经禁忌几乎存在于世界各地。原始人类无法将这种每月都会发生的令人疑惑的现象与施虐思维区分开来。通常人们都会将月经,尤其是初潮来临之时,理解为被某种灵怪咬了一口,也许还会被视为与这种灵怪发生了性行为。还有些报告称这些灵怪是他们的某个祖先,这也得到了其他资料的支撑,[10]从这些资料中我们可以看出,来月经的女子是禁忌,因为此时她会被视为这个祖先的财产。

但是,在经过再三考虑之后,我们发觉不能过分高估这种流血恐惧的影响。毕竟,这种恐惧还没有强大到足以抑制一些行为,例如在同样的这些部落中,还流行着另一种风俗,对男孩包皮割礼,以及对女孩子来说更加残忍的阴蒂和小阴唇割礼,而对流血的恐惧也未能阻止其他一些与流血有关的仪式的盛行。因此,如果是为了结婚后丈夫的利益而克服这种恐惧,那也就不足为奇了。

还有第二种解释,也是与性无关的,但是这通常要比第一种解释的适用范围更广一些。它讲的是,原始人长期都处于一种潜伏的忧虑感之中,这与我们在分析焦虑性神经症患者时所采用的精神分析理论中所提及的一样。在所有不同寻常的情况中,在牵涉了某些新奇或者意想不到、某些难以理解或者神秘的事情之时,这种忧虑感会愈发强烈。这种忧虑感就是这些仪式的源头,在后来的宗教中得到广泛的采用,而且,每每开创新的事业,开始新的阶段,第一个孩子诞生,家畜第一次下崽,庄稼第一次结果,这样的过程中都带着种种的忧虑。站在危险境况的门口,焦虑的人们坚信,这种前所未有的危险正在逼近,要比其想象得更加真实,因此,此时也是保护自己不受危险伤害的唯一时机,而举行一些仪式,也许会有作用。他们非常重视婚姻中的第一次性行为,因此才会采用此类的预警措施加以保护。这两种解释都基于恐惧,一是对流血的恐惧,一是对第一次的恐惧,这两者之间并不矛盾,却反而加深了彼此的恐惧程度。第一次性行为必然极为重要,如果还会流血,那就更是进一步加深了当事人的忧虑。

第三种解释——由克劳利提出——将注意力转向了这样一个事实,处女禁忌是一个包括了全部性生活的整体禁忌中的一部分。不仅第一次与一个女人性交是一种禁忌,而且性交本身就是一种禁忌,甚至还可以说,女人就是种禁忌。女人是禁忌,不仅是说在源自性生活的一些如行经、怀孕、生孩子、坐月子等的特定情形,而且,与女人性交每次都需要冲破一些严肃而且为数众多的限制,因此,我们完全有理由怀疑号称自由的原始人性生活。在某些特定情形中,原始人的性生活确实会无视所有的禁忌,但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似乎承受了比文明世界更多的禁律。每当男性承担了某项特殊事业之时,比如远征、狩猎或者参战,他都会远离自己的妻子,尤其是不能与之性交,否则她会耗尽他的力量,给他带来厄运。在日常生活中,他们也习惯两性分开,女人和女人生活在一起,男人和男人生活在一起。我们今天所拥有的这种家庭生活,在原始部落中似乎很少看到。这种分居有时会到达一种不能大声喊异性名字的程度,甚至女性自己发展了一套特定语言。性需求会一次次打破这种分居的隔离状态,但是在某些部落,夫妻之间的见面甚至都只能在户外秘密进行。

只要有原始人设立某种禁忌的地方,就代表着他们在害怕着某种危险,而我们不能说对女性的恐惧在所有的这些禁忌中都得到了体现。也许这种恐惧的产生是基于女人和男人之间的差别,这种差别永远都无法为人所理解,而且充满了神秘感,异常奇特,所以才会表现为敌意。男人害怕被女人削弱,害怕自己沉迷于她的温柔乡,从而让自己的无能展现无遗。性交会缓解紧张情绪,带来全身力量的放松,也许正是这样的感受成为了男性恐惧的源头。而且他们认为,女性会通过性交获得对他的支配力,从而强取某些她想要的东西,这样的意识会加重这种恐惧。在我们的文明社会,这样的心理似乎还没有过时,而且仍然活跃在我们之中。

生活在当今时代的很多原始种族研究人员提出,与文明人相较,原始人的性爱冲动较弱,远达不到我们所熟知的这样一种强烈程度。有些研究人员反对这个观点,但是在前文的禁忌案例中,我们已经证明,确实存在一股反对性爱的力量,视女性为陌生人和敌人。

克劳利的用语,与当今精神分析法的用辞只有微小的差别,他宣称,每个个体都因一种“个人独立禁忌”与他人隔离开来,但是这种人与人之间的差异是很小的,除此之外他们都非常相似,但正是这样微小的差异造成了他们之间的陌生感与敌对感。由此我们可以得出这样一个观点,每个人对于这种“细微差别的自我陶醉”会导致人与人之间的敌对情绪,所以我们所能见的都是人与人之间的争斗,而非情同手足以及彼此爱护。精神分析学认为,男人身上隐藏的这种自恋,绝大部分情况下都会导致他们对女人的冷漠对待,其中还夹杂着诸多的鄙视情绪,他们对女性所持有的这些看法和情感都根源于男人身上的“阉割情结”(castration complex)。

但是,讲到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这些因素将我们带离了自己的主题。有关女性的一些常见禁忌根本不能解释为什么会对处女的第一次性行为制定这样特别的规定。只要考虑到这些因素,我们都不能逃脱第一、第二中的解释,也就是对流血和首发事件的恐惧,我们必须指出,即便这两点理由也无法触及上文所提禁忌的核心。很明显,这种禁忌背后所隐藏的意图就是,免除或者省去未来丈夫在第一次性交时所要面对的那些恐惧,根据我们在前文中的介绍,这样的关系会让女人对男人的依附进一步加强。

讨论遵守这些禁忌的起源和重要性并非我们当前所要解决的问题。在我的《图腾和禁忌》中我已对此进行了详尽的解释,根本的矛盾情绪在禁忌的形成过程中起了决定性作用,我还将禁忌的起源追溯到了史前时代,当时发生的事情也导致了人类家庭制度的建立。根据我们对当今原始部落的观察,我们已不再能够理解禁忌中的这种原始意义。因为想要在他们身上找到类似的东西,我们忘记了,即便是现存最原始的部落,也与原始时代的那些部落相去甚远,从我们所认知的最久远的历史时期开始,他们就已经存在。所以,现存的原始部落虽与我们文明世界有所差异,但他们所处的发展阶段较之他们祖先,也已经隔了很久很久。

今天我们发现,原始部落中的禁忌已经变成了一个错综复杂的体系,正如我们的神经症患者会发展出他们的恐惧,我们发现,很多古老禁忌的主题已经被新的内容所代替,以适合新的环境。我们可以先不管这些基因问题,而回归到另一个观点,原始人只会在对某些危险产生恐惧心理的时候才会建立某种禁忌。这种危险大体都是精神上的危险,对于原始人来说,并不会着重强调精神与实质之间的区别,这对于我们来说却是不容忽视的。他们不会将实质危险和精神上的危险区分开来,也不会将真实和想象区分开来。他们所一直坚持的都是万物有灵论,每种散发着敌对情绪的生灵都与他们一样有灵魂,而且会带来危险,不管这种危险是来自某种自然力量还是来自其他人类或者动物,都会对他们产生威胁。但另一方面,他们也习惯于将自己内心的这种敌意投射到外部世界,也就是说,将这些敌意转移到令他们感觉不快甚至只是未知的事物身上。这样一来,他们便也将女人视为此类危险的源头,而与女人的第一次性交自然也会被视为特别危险的事情。

我认为,如果我们现在进一步研究现代文明之中,位于同样环境之下的现代女性,也许我们就能从中找到一些暗示,从而弄清楚这种得到加强的危险是什么,为什么这样的危险恰好就只威胁到了未来的丈夫。对于研究结果,在此提前告知读者,这样的危险确实存在,因此原始人的处女禁忌是在保护自己,不受那些确实被他们感知到的精神上的危险的伤害。

我们认为,女性在性交抵达高潮时常会将男性紧紧抱在身上是一种正常反应,而且,我们也将此视为一种表达感激的方式,表明自己永远属于这个人。但是,我们知道,女性在经历第一次性交的时候绝不会有此行为。通常,第一次对于女性来说不仅是失望,而且毫无激情、毫无满足感可言,而且,这种情况常常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而且要经历过多次性爱之后,她才能开始从中获得满足感。通常在性交持续一段时间之后,这种性冷淡便会很快消失,但在有的情况下,这种冷淡现象会永远存在,而且非常顽固,无论丈夫如何温柔体贴都无法消除。在我看来,女性的这种冷淡还没有得到充分的理解,这种情况若不是因为男性的性无能,那我们就可能需要通过与之相关的现象来寻求解释。

我在分析的时候并不想从逃避第一次性交的企图入手,虽然经常有人持有这种想法,但是这样的分析方法会引向多种解释,而且通常都会被理解为女性想要采取防御手段的一种表现形式。与之相反,我确实认为可以通过病理学案例,来解释女性在第一次性交乃至重复多次性交之后仍然会性冷淡这一谜题。女性会辱骂丈夫、作势要打或者拳脚相向,以此来表达自己对这个男人的敌视。在一个非常明晰的此类案例中,我得以采用了全套的分析方案。案例中的这个女子很爱自己的丈夫,过去她也常主动要求性交,而且确实也在其中享受到了很大的乐趣,但是事后却总会对丈夫恶言辱骂,拳打脚踢。我认为这种奇怪而且自相矛盾的反应同样也是性冷淡所引起的——也就是说,这种情感会抑制女性的温顺气质,同时也无法让自己在事后对丈夫温柔以待。在这个病态的案例中,我们可以看到性冷淡病例中的两种常见成分——爱和恨——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抑制效应,就像我们长久以来在强迫性神经症的“两相症状”(diphasic symptoms)中所看到的那样。因此,既然夺取女性贞洁会引发她对此人的长期仇视,那未来的丈夫必然会想尽办法避免这样的仇视。

现在,通过分析,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推断出,究竟是女性内心的哪股冲动引发了她们这种自相矛盾的行为。第一次性交往往会激发出女性种种与其自身欲望不符的冲动,但是某些冲动会在不经意间不再出现在以后的性生活之中。首先,我们认为这是因为女性初次性交会承受很大的痛苦,因此我们便将这个因素视为一个决定性因素,从而放弃寻找其他可能。但是我们不可能将如此严重的后果都归因于这种痛苦,我们必须注意到这种身体器官的损坏对个体自恋心理所造成的伤害,这种伤害甚至表现为失去贞洁之后所带来的性价值贬低,这一点是合情合理的。但是原始人的婚姻习俗却在警告世人,不要过分高估这种价值。我们已经知道,有的婚礼仪式包含两个阶段:一、(用手或者某种工具)弄破处女膜;二、由丈夫的代表来完成仪式性的性交或者模拟性交。这证明了,解禁仪式的目的并不是为了避免肉体上的痛楚,作为丈夫,他们在避免女性受伤的同时,还得作点别的努力。

对于第一次性交时所体验到的那种失望,至少现代的女性无法获得与预期相同的满足感,我们找到了另一个理由。在第一次性交之前,性行为都会遭受最为强烈的抑制和禁止,因此,在性交最终合法且获得允许之后,却发现这与自己所想象的完全是两码事。很多即将结婚的女孩子都会将自己新的恋爱关系对外人保密,甚至连自己的父母也不告诉。是怎样的一种情况才会导致这种几近喜剧的事情发生呢?其实她们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而且我们也找不到她们有此行为是出于何种目的。女孩子常坦白说,如果其他人知道自己恋爱了,那她们的爱情就会失去价值。有时,这种情感会主导女方的所有行为,而且可能会完全阻碍婚姻中其性爱能力的发展。这种女性只能在必须保密的不合法的关系中才能恢复其对温柔情感的感受性,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她才能确定自己的意志不会受到外界的影响。

但是,这种动机隐藏得并不够深,此外,只有文明社会中才会出现这种心理,我们很难证实其与原始人的这种狂态有恰当的联系。因此,最为重要是我们接下来要讲的这个理由,这个理由基于原欲的进化。我们已经从分析学研究中了解到早期的原欲配额是多么地普遍,多么地强大。在这种研究中,我们将婴儿时期所固着的那个性对象(对于女性来说,通常会将自己的原欲固置在她父亲或者兄长身上)——这种非常常见的固恋不会导向性交,只会让女性建立一种模糊的前景目标。这样说来,丈夫几乎只能算个替代品,而不是其真正想要的对象。女性爱慕的第一人是另一个男人,在典型案例中通常是父亲担任此角色,而丈夫几乎都只能屈居第二。这就取决于这种固恋的强度,以及这个替代品是否会因为女方不满意而被拒绝。由此看来,性冷淡的形成原因与神经症的发病原因是一样的。女性性生活中的心理因素越是强大,那她的原欲所展现的反抗之力就会越强,越是有能力应对第一次性交所带来的恐慌,那她所爆发出来的对身体占有的反抗之力就会越小。神经症得到抑制的同时,性冷淡也随之形成,或者说为其他神经症的发展打下了基础,而此时若遇见一个性无能的男性,那就会大大加速并加强性冷淡的发展。

原始人的习俗是让老人、祭司、圣人来代替父亲执行破处仪式,因为他们很是了解女孩子在早期的这种恋父情结(详情请参看前文)。在我看来,这种做法与中世纪备受争议的问题——领主的初夜权(jus primae noctis)——有呼应之处。A.J.斯托法(A.J.Storfer,1911年)已经提出了这个观点,此外,荣格(1909年)也已经在他之前提出了同样的想法,解说了这个流传广泛的传统“托比亚斯之夜”(Tobias nights,一种习俗,新婚的前三天禁欲),这被视为年长者的特权。因此,当我们发现在众神的画像中竟包括了那些充当父亲角色被委以破处重任的角色之时,这完全符合我们的预料。在印度的某些地区,新婚女子通常都会将自己的初夜献给木制的男性生殖器像,而且,根据圣奥古斯丁(St.Augustine)的报告,在罗马的结婚典礼(他那个时期的)上也存在这同样的习俗,只是形式不一样,年轻的妻子只需要自己坐在普里阿普斯(Priapus)[11]巨大的石质阴jing上即可。[12]

还有另一种隐藏在更深的心理层面上的动机,女人会对男人做出这种自相矛盾的反应,大体都归因于这一动机,而且,在我看来,女人之所以会产生性冷淡也是这个原因。第一次性交会触发女性身上的另一种冲动,这种冲动与我们前文中所提到的那些冲动一样,一直都存在,而且与其女性角色和女性职能是完全对立的。

我们已经从很多患有神经症的女性身上分析得出,她们在小时候会嫉妒兄弟身上的男子气概,并因为自己身上缺乏这种男子气概(其实是因为自己的身材不够高大)而觉得自己毫无优势从而灰心丧气。我们将这种“对阴jing的妒忌”归在“阉割情结”之中。如果我们将“男子气概”理解为想要成为男性的愿望,那我们就可以将这种行为命名为“男性化抗议”。这个术语是由阿德勒(Adler)开创的,意在用这种心理解释所有的神经症。有这种心理的小女生通常会将自己的嫉妒表露无遗,也不会隐藏自己对享受此种特权的兄弟的仇视。她们甚至会像自己的兄弟一样站着撒尿,以证明自己的男子气概。前文案例中的那个女人,每次性交之后都控制不住对自己丈夫产生嫌恶和敌对情绪,虽然她深爱自己的丈夫,经过我的研究发现,这种情况通常在选择对象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在生成这种男性化抗议之后,这个小女孩的原欲才会指向自己的父亲,此时,她想要的不再是阴jing,而是一个孩子。[13]

如果在别的案例中,这些冲动的发生顺序颠倒了,我也不应该惊讶,阉割情结的这个部分只有在成功完成了对象选择之后才会有效。但是,在所有的案例中,女孩子对男孩子的阴jing产生嫉妒之情的那个“阳刚阶段”(masculine phase)却出现得较早,而且这种情况并不是起源于她对选择对象的爱,而是一种自恋行为。

一段时间之前,我意外得到了一个机会,得以分析一个新婚少妇的梦,并发现这个梦只是对自己失去童贞的一种反应。这个梦出卖了这个女子心中的一个愿望,阉割自己年轻的丈夫,并将他的阳具占为己有。当然,有可能这其中还包含着某种更为纯洁无辜的解释,就是说她想要延长并重复与丈夫交欢,但是梦中有几处细节与这种释义和特征并不契合,做梦的这名女子接下来的行为也证明了那个更为严肃的观点。在这种阴jing羡慕的背后,隐藏着这名女子对这个男人的痛恨与仇视,这种情感在两性关系之中永远都不会消失,而且这样的情感在那些“得到解放”的女性的努力奋斗和文学作品中表现得最为明显。费伦齐(Ferenczi)已经使用古生物学的研究方式,将女性的这种敌视情绪追溯到了两性之间的区分变得分明的那个时期——我不知道是不是他首创的先河。首先,在他看来,性交应该发生在两个相似的个体身上,但是,在其中一方变得强大之后,就会迫使较弱的那方服从这种“性交合”(sexual union)。这种服从所产生的痛苦在当今时代的女性身上依然存在。我并不认为这样的推测会有什么不妥之处,只要我们不要将其价值过分夸大。

在列举了女性对第一次性交产生矛盾反应并因此出现性冷淡的各种理由之后,我们可以总结出一点,一个性心理并不成熟的女性,必定会将所有的痛苦怪罪在那个让她了解性交的男人身上。如果真是这样,那处女禁忌也就合情合理了,我们也能明白这样的仪式规定,确实能够让和女性结合与她一起生活的那个男人避免这些风险。在更高的文明阶段,在面对女性的服从承诺时,因为种种原因,这种危险的重要性被降低了,女性的纯贞也被视为男人坚持不愿放弃的财产。但是我们对不幸婚姻进行分析之后了解到,即便是现代女性,结婚之后,驱使女性为自己的初夜报仇的东西还未完全消失。我认为,如果研究人员发现有相当数目的女性在第一段婚姻中都会出现性冷淡,而且感觉不幸福的情况,必定会非常震惊。反之,在第一段婚姻结束之后,她就会变成一个非常温柔贴心的妻子,能够让自己的第二任丈夫过上幸福的家庭生活。也就是说,过去陈旧的反应在第一个选择目标身上已经消耗殆尽。

但是,处女禁忌在我们的文明社会中依然存在。普通大众心里都知晓这一情况,而作家也常常将此作为作品素材。安呈鲁贝格(Anzengruber)写过一部喜剧,剧中讲了一个单纯的农民小伙子受阻不能与自己意中人结婚,因为她是“一个会耗尽自己第一任丈夫生命的姑娘”。为此,他同意让她嫁给另一个男人,并准备好在她成为寡妇不再有危险的时候娶她回家。这部喜剧叫作“处女之毒”(Das Jungferngift),这让我们想起了耍蛇之人的习惯,为了让自己在抓它的时候不被咬中毒,他会让有毒的蛇先咬一块布。[14]

在赫布尔(Hebbel)的悲剧《朱迪斯和何洛弗尼》(Judith und Holofernes)中,众所周知的角色朱迪斯对处女的禁忌以及动机进行了最好的诠释。朱迪斯是那些童贞得到一个禁忌保护的女人之一。她的第一任丈夫在新婚之夜被某种诡秘的焦虑吓得动弹不得,而且从此之后就不敢再碰她。她说:“我的美就像颠茄,如要享用,必定先疯后亡。”当亚述将军围攻了她所在的城市,她制订了一个计划,准备用自己的美貌勾引这名将军,然后置之于死地,这样的做法是用爱国之心掩藏自己的求欢动机。在被这个鼓吹自己的强大和冷酷的将军蹂躏之后,她一怒之下砍下了他的头颅,从而解放了她的民族。我们知道,砍头象征着阉割,因此,朱迪斯其实是在阉割那个夺去自己贞洁的男人,就像我在前文中提到的那个新婚女性的梦。很明显,赫布尔意在给这个《圣经·旧约》中的曾经讲述过的爱国故事抹上一层厚重的性色彩,因为此处作者完全可以让朱迪斯在回国之后吹嘘自己并未被玷污,而且,在经书中完全可以不提及她那并不完整的新婚之夜。但也许赫布尔是在用自己作为一个诗人优秀的觉察力,去感知这个古老的动机,因为这一内容在《圣经》的叙述中已经遗失,所以他只能尽可能地去恢复其中原有的内容。

萨德格尔(Sadger,1912年)就已经进行过一次敏锐的分析,阐述了赫布尔选择使用这个素材是因为他自身患有双亲情结,而且萨德格尔还发现,他在面对两性之间的争斗之时,经常会袒护女性,因此他才能感受女性心中隐藏最深的动机。他还引述了诗人对自己改变故事所做的解释,而且正确找出了人为加工的地方,似乎是想解释诗人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某种表面的东西,而其真实的目的是将其揭露出来。对于萨德格尔对于朱迪斯(在《圣经》中,她是一个寡妇)为何得是一个处女寡妇的解释,我不会表示异议。他将此用意解释为诗人孩童般的幻想,否认父母亲之间存在性交,在幻想中将自己的母亲变为一个处女。但是我想补充一点:在诗人已经将自己的主人公定义为一个处女之后,他敏感的想象力便开始着重于她面对自己失去的童贞所释放出来的仇视反应。

因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说,破处这一方式不仅将女性与男性永远捆绑在一起,而且还激发了女性对于夺得自己童贞的男性的仇恨,这种情况会带来一些病理学症状,常常会致使女性在婚后的性生活中无法体会到性爱的欢愉,而且我们能用这一点解释为何通常第二段婚姻会比第一段幸福。我们所奇怪的一切,包括处女禁忌,包括原始社会中的丈夫想要避免成为妻子的破处之人的那种恐惧,都可以用这种仇视情绪进行充分合理的解释。

有意思的是,精神分析学家常常会遇到一些能够同时拥有两种反应——甘受奴役和仇视——的女人,这两种反应会彼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这种类型的女人会与自己的丈夫吵得完全翻了脸,但同时却无法释放自己。每当她们想要将自己的感情转移到他人身上之时,即便她已经不爱,但第一任丈夫的模样却总是会出现在眼前,挥之不去,扰乱视听。因此,分析学家告诉我们,这种女人其实依然以一种奴役的状态依附着自己的第一任丈夫,但是这种状态不再是爱情。她们无法摆脱这种状态,因为她们还没有完成自己的报复,而且很明显,她们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内心的这种报复冲动。

* * *

[1]德国《娼妓》(Dirne)

[2]在兰克(Rank)的《英雄诞生之谜》(The Myth of the Birth of the Hero,1909年)中。

[3]回忆一件有关系而不太痛苦的事来屏隔一件回忆起来令人痛苦的事。——译者注

[4]斯坦纳(Steiner,1907年)、斯坦科尔(Stekel,1908年)、费伦齐(Ferenczi,1908年)。

[5]斯坦科尔(1908年)。

[6]同时,我非常愿意承认,女性的性冷淡也是一个情结问题,这个问题也能从其他角度得到解决。

[7]弗勒尔克(Floerke,1902年)。

[8]Cf.克劳利(Cf.Crawley,1902年)、普洛斯和巴特尔斯(Ploss and Bartels,1891年)、弗雷泽(Frazer,1911年)以及哈维洛克·艾利斯(Havelock Ellis)。

[9]有很多案例表明,在举行结婚仪式之时,除了新郎,其他人(比如,他的朋友和助手,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伴郎”)都可以与新娘发生性行为。

[10]参考《图腾和禁忌》(Totem and Taboo,1912—1913年)。

[11]司掌男性生殖器的神。——译者注

[12]普洛斯和巴特尔斯(1891年)和杜洛尔(Dulaure,1905年)。

[13]《以肛原性欲为例论本能的转变》(约1917年)。

[14]在此,我们必须得说一说阿瑟·施尼茨勒(Arthur Schnitzler)所写的一篇小故事《弗赖赫尔·冯·雷森伯格之死》(Das Schicksal des Freiherrn von Leisenbogh),尽管这两者所讲的是完全不同的情况。一名演员的情人在性爱方面很有经验,但在遭受了意外之后生命垂危。于是,他便为她创造了一种新的童贞,并在这种童贞上下咒,诅咒在他自己之后第一个碰她的男人必死无疑。因为这个禁忌,这名演员在一段时间内一直都不敢谈恋爱。但是,在她与一名歌手坠入情网之后,她想出了一个解决办法,将自己的初夜给了追求她数年的弗赖赫尔·冯·雷森伯格。后来诅咒在他身上兑现:在他了解到隐藏在这意外的爱情好运背后的动机之时,便突发中风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