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清晨的御所坊,杉丸跪在万阿面前,迟迟不敢抬头。

“当、当家的……”

隔着一道门槛,万阿正趴在里间的床上。两只胳膊撑着下巴。

“您生气了?”

杉丸嗫声道。

“嗯。”

万阿茫然地望着院里的高野黑松。

“真、真对不住您。杉丸没有盯紧,根本不知道庄九郎大人走了。”

“杉丸。”

万阿喃喃道。

“在。”

“庄九郎看不上万阿哩。”

(不是不是。)

杉丸急得快要哭了。

(万阿坠入情网了。)

“是不是?”

万阿浑身无力。

“怎么会呢。您可是京都最迷人的女子。在杉丸眼里,就像太阳一样发光。”

“哪呀?”

万阿目光呆滞:

“没用的。庄九郎不觉得万阿迷人。”

“怎么会?”

虽这么说,杉丸心里也不得不怀疑。松波庄九郎这个习武之人,难道是木石做的吗?

还是因为骨子里还是个和尚,对女人不动心呢?

杉丸六岁就被从西冈送到奈良屋,早就把奈良屋当作自己唯一的家。

说到唯一,对这家的女儿万阿也是一样。她就像是吉祥仙女下凡。

只要万阿下令,估计杉丸连她的尿都会喝。在武士家族眼里,杉丸就是侍从。

被养大的。

对万阿自然不敢痴心妄想。也不该想。一旦起了邪念,恐怕杉丸自己就会在院里上吊自尽。

反过来,为了万阿幸福,什么都可以做。

而且,这次的对象松波庄九郎,简直就像不食人间烟火。不像是冲着奈良屋家产来的。

要说的话,就像活菩萨。和家里的吉祥仙女相好,再合适不过了。

“杉丸,我,”

万阿的语气就像仙女一般天真无邪:

“我给他看我的那里了。”

“那里?”

“对,就是那里……”

万阿的眼神空洞无助。

杉丸的悲剧——不如说是万阿和杉丸的喜剧,在于万阿并没有把杉丸当作男人来看,而是就像小时候店铺的院子里种的花草一样。她能在杉丸面前旁若无人地换衣服,也能不加掩饰地说:

“给他看我那里了。”

杉丸只好屏住呼吸,强忍悸动。

“主子,是您自己给他看的吗?”

“不是。”

万阿伤心地摇着头。

“庄九郎君说想看。”

“这……”

出乎杉丸的意料。

“庄九郎大人说了如此荒淫的话吗?”

难以置信。

“庄九郎君说在有年峰摸过一个女人的那里,但是太黑没看清楚,于是让我给他看。”

“然后呢?”

“只好照办了。”

“那,庄九郎大人看了后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

“看完就走了。庄九郎在寺院里看惯了小沙弥,说不定不喜欢女人呢。”

“怎么可能?”

杉丸语气急促起来。凡是男人,怎么会不喜欢女人?

各国的武将确有喜欢男子的。原因是无法带女人出征上战场。他们在府邸时,尽情享用女人也证明了这一点。杉丸觉得,小沙弥后面的“菊花”(当时的隐喻),只不过是女人那里的代用品而已。

“杉丸,”万阿纹丝不动,仅用眼睛瞟了过来,“我受不了了。心口难受。你也许不明白,所以才不当一回事。”

“哪有啊。”

“别说了,”万阿坐起身来,“我喜欢上他了。我长这么大从没这么烦心过——杉丸。”

“是,我在。”

“收拾东西吧。”

万阿站了起来。

(姿态太优美了。)

杉丸又心酸又落寞地望着万阿。

“回京城吧。让吉田(洛北)的算命先生算算庄九郎君去哪儿了。”

庄九郎正在回京的路上。

(我还真下工夫。)

庄九郎心想,一定可以征服万阿。

他有十分把握。

然而,光得到万阿的肉体是不够的。

还要奈良屋的家产。

在有马的温泉看过万阿的女体,却放置不顾,可以说是庄九郎的手腕。

那时候,可以抱紧万阿。而万阿,也会心甘情愿地委身于他。

但是,庄九郎想,那样也只是得到了万阿而已。

要让万阿不顾一切地投入自己的怀抱。要让她心烦意乱,最终舍弃比性命还重要的奈良屋的财产。

因此,最重要的是忍耐。

庄九郎昂首挺胸地迈着步子。每一步踩在地上,都无比坚实。

庄九郎对崭新的自己有了信心。或者说对自己有了新的发现。

(像我这样的人世上太少见了。)

庄九郎抬头朝北摄[1]的天空望去。

万阿被誉为京城第一美女。既然是京城最美的女人,当然也就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老天爷,奖赏我吧!)

松波庄九郎将她脱光,还上下看了个遍,却克制住了自己。

在那种场合还能坐怀不乱的,恐怕除了唐三藏就只有松波庄九郎了。

(那是因为有野心。)

庄九郎心想。男人之所以是男人,就是因为有野心。庄九郎的自我满足,在于自己的野心能够打退女色的诱惑。

(眼下的庄九郎,第一次发现自己是非同一般的男人。想必整个天下,也是志在必得。)

老鹰在上空盘旋。

庄九郎眺望着北摄的山峡,向京城坚定地走去。

(到了京城后)

要得到万阿。饱受煎熬的万阿。

(可是怎么做呢?)

虽说是博古通今的法莲房,松波庄九郎在天地万物的事理中,唯独一无所知的是如何和女人做爱。

(也不全是。男女合欢是自然规律,大可无师自通,但是要让万阿神魂颠倒,一定需要技巧。对,技巧。)

技巧——这是庄九郎的作风。每一步都讲究技巧,才能循序渐进。

庄九郎。

回京前,为了研磨技巧,特意绕道前往著名的江口之里。

这里从王朝时代就妓院云集,京城的公卿贵人都划船顺着淀川前来寻欢作乐。

自然,不少妓女都精通诗文,诗人西行法师就曾在此停留,与叫做妙的妓女相互赠送诗歌,至今仍被收录在御选的《新古今和歌集》中。

而身处此地的松波庄九郎则毫无疑问,没有与妓女调情作乐的雅趣。

要怎么和女人做爱呢?

不仅仅是做。要掌握如何才能让对方神魂颠倒的技法。

岸边,建筑宏伟的妓院鳞次栉比。寝殿的屋檐上铺着桧树皮,其优雅风格毫不逊色于公卿的宅邸。

(要找精通此道的女人才行。)

庄九郎心想,然而,却也不能一家一家叩门去问。

(有那样的妓女吗?)

不愧是机灵稳重的男人。

他买了一根鱼竿,背对着妓院的大街开始垂钓。

投宿的地方也早就定下了,一座叫做寂光寺的寺庙。虽另有意图,但只通报了一句:

“我曾在京都妙觉寺本山出家。”

就顺利地住下了。

好几天都在钓鱼。

一条也没上钩。也不可能上钩。虽放了钓线,却没装上钓钩。

很快就在街上传开了。

“这人真是奇怪。从服装、相貌来看是个有来头的人,不知道想干什么?”

街坊里爱凑热闹的人则上来搭话。

庄九郎想要的就是这些。手持一把只有钓线的钓竿,人们就会放下戒备,而扯一些家常话。

“这一带,哪个女人最厉害?”

庄九郎佯装无意地问道。

渔民、船夫、妓院的下人等形形色色,大概询问了二三十人吧。

其中有三个名字出现得最多。

白根

月御前

桔梗

但是,最后的一个老渔民说道:

“如今已削发为尼,从前唤作白妙,出家后法号为妙善的女人,才是最厉害的。”

“多大年纪了?”

“四十二三吧。”

“好极了。你把这封信交给她,说我有事要问。”

庄九郎写得一手好文章。

特别是汉文。然而这次的文章用流利的日文书写,并插上了时下流行的白话文等诙谐的句子,解释自己原是和尚因此不懂女人,而今却想知道并想学习最厉害的技巧,等等。

老渔民不识字。

他把信转交给了妙善尼姑,她隐居在江口西部泪池池畔松林深处的尼姑庵。

回来后,他带来对方的口信:

“说让您去呢。”

“知道了。”

庄九郎起身,钓竿随着水流向西漂去。

泪池池畔的尼姑庵。庵外种了一圈山茶树,正好用作栅栏。

山茶树的树叶制成茶会有清香,女人把它装进小袋戴在身上用作香袋。这种温婉似乎隐喻着主人的前身。

眼前是雪白的纸门。

身后的夕阳将庄九郎的身影温柔地投射在纸门上。

纸门紧闭着。

里面传来清脆的声音:

“请进。”

庄九郎脱去皮袜,在流向泪池的小河边洗了脚,道了声,“打扰”,便拉开了门。

屋子里点着香。并不见人影。

放了一张坐垫。

是为客人准备的。

庄九郎放下青江恒次的宝刀,坐了下来。

眼前是一盏青瓷香炉,对面插着一支梅花。

屋里再无旁物。

坐了约有一个时辰,太阳逐渐西沉,天色转暗。

庄九郎端坐在黑暗中。

门悄悄地开了,有股香气逐渐靠近。

眼前一片漆黑。

一股女人身体的幽香。

“我来教你。”

带着香气的影子开口了。

庄九郎的手被握住,就像翩然起舞一般,站立起来。

“这边来。”

到了隔壁的房间。

地上铺着榻榻米。靠墙似乎放着一张屏风,不习惯黑暗的庄九郎自是看不到。

影子跪下脱去庄九郎的外衣,然后是内衣。

然而在这些简单的动作间,纤细而柔软的手指有意无意不时划过肌肤,庄九郎似乎感觉到肌肤上有音符在跳跃。

“再过一会儿,”影子开口道,嗓音温润,“再过一会儿,月亮就出来了。不用点蜡烛了。”

庄九郎躺了下来。

随后,影子依偎着躺下了。

庄九郎刚要伸手去搂,影子却轻轻地把他的手推开,含笑呢喃道:

“还有些早。”

却张开樱唇咬住了庄九郎的耳垂。

“啊!”

庄九郎不禁叫了出来,从未尝过女人味道的男根,已是擎天一柱。

“真了不起!”

影子触到庄九郎男性的雄伟,颇受震动。

“庄九郎君,刚才一直观察你的一举一动,你是不是会跳舞?”

“乱舞[2]、曲舞[3]、倒是都学过。”

“一定跳得不错。”影子继续说道,“其实这方面和舞蹈没什么不同。您会吹笛子吗?”

“嗯,会。”

“那就更容易了。音乐舞蹈和男女之道,原理是一样的。”

话毕,影子轻轻地捉住庄九郎的左手,慢慢地抚上自己的身体。指尖游走之处,湿润滑腻。

“庄九郎君。”

随着低声轻唤,影子不再是影子,而是真实圆润的女体。庄九郎顿时觉得咽喉发紧,热血上冲。手指却未能停下。

女人的妖娆。

“这就是女人啊!”

月光淡淡地照在枕边。

庄九郎在女人的领引下,开始上演了所谓的舞技。优雅从容。

也夹杂着激情似火。

(此事乃为国为天下而为。)

庄九郎就连情事,也不乏庄严。

* * *

[1] 地名。现在的大阪府的北部,兵库县的东南部。

[2] 没有固定的舞步或舞曲,跟随歌曲或音乐自由舞动。

[3] 从南北朝时代至室町时代期间流行的中式日本舞蹈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