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冬之阵”已经在进行之中。

局部战斗不断发生,诸如此类的前哨战加起来便是冬之阵。总体而言,冬之阵在短期之内就结束了。在这种情况下,两军到底是哪一方获胜?

在鴫野·今福之战中,大坂方士气高涨,进退得宜,结果可以说是大坂方获胜了。

“大坂也有可怕之处。”

家康似乎也在这场合战中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然而,也有并非如此的战斗。

零星散布在大坂城外的据点,大部分在转眼间就被东军攻陷了。

这些据点远离大坂城,且各自孤立。关于这些前线阵地,真田幸村曾与大野修理争论,反对修建这些据点,说:

“如果把防御战线拉得太长,整体防守会变松散。”

大野修理的想法则是“不听从浪人指挥”,最终在面向大海的木津川尻和博劳渊紧急修建了据点。据点的设计者是小幡勘兵卫景宪,这在后世看来实在是件很滑稽的事。

勘兵卫也觉得很奇怪。“事到如今,还修建这些只能供敌人蚕食的据点有什么用?”不过,这个男人首先是个工匠,他为能够获得这样一个展示自己技艺的舞台而高兴。他连续十天不眠不休地在现场监工,匆忙建造了这些据点。现在,木津川尻据点遗址附近是一条南北向的御堂路,与东西向的三津寺路交叉。在勘兵卫这个时候,据点前面是木津川河口的河岸。

十一月十九日上午三时,东军的蜂须贺旗下三千人分水陆两路向据点靠近。水上的攻击部队以四十艘船发动进攻。他们从船上不断向据点的围墙掷铁钩,勾住墙后用网把墙拽倒。勘兵卫苦心建造的围墙很快就倒塌了。接着,他们从水陆两方冲进去追杀城兵,占领了据点。

其他的如野田、福岛、阿波座、土佐座、博劳渊等小据点亦陆续被攻陷。这其中规模最大的是博劳渊的据点,有近七百名守兵。东军于十一月二十九日对其展开了攻击。这个据点的守将是薄田隼人正兼相。前一天晚上,他去神崎的妓女那里游玩,离开了据点。在他外出的这段时间,据点沦陷了。

“隼人正是个橙武者!”

淀殿从未像此时候这么愤怒。

这句话在大坂城里成了流行语。淀殿口中的“橙”指“酸橙”,本是正月里的装饰,比喻中看不中用之物。也难怪淀殿发怒。

说薄田兼相是浪人吧,似乎又不是。在大坂方大举征募天下浪人前,他已效忠于丰臣家。此人与山城(京都市及其附近)颇有渊源,原本好像是备前的土豪。他在丰臣家得到隼人正的官职,把在备前的族人、随从招来成为他的家臣。他本名叫岩见重太郎,曾云游诸国,在各地扬名。特别是在天桥立讨伐山贼一事更使他威名远播。淀殿心想“把他这样英勇的男人安排在秀赖身边我也放心些”,便让他近身侍奉秀赖。淀殿压根儿不信任浪人,怕他们心怀鬼胎,加害秀赖,因此绝不让浪人近身侍奉秀赖,唯独薄田兼相例外。

她常对身边的侍女说薄田兼相“可靠”,谁知他那晚竟然擅离职守,到妓女那儿去过夜。

薄田把据点拱手让给敌人虽让淀殿生气,可他嫖妓的事更让淀殿觉得“恶心”。这种厌恶之情使得淀殿连声音都变了调。她无数次地大叫:

“真是恶心,在妓女那儿……”

淀殿的侍女团也像她这么想。唯有阿夏频频为薄田兼相辩解,说:

“他只是运气太差了。”

阿夏这人就是这样。比起真田幸村那种循规蹈矩,像和尚一样遵守清规戒律的男人,她更喜欢薄田兼相那种类型的男人。薄田能像吃馒头那样一把把女人抓过来,啪啪拍打她的屁股,让她开怀大笑。她喜欢勘兵卫说不定也是因为这样。

照理,薄田兼相要么被流放,要么切腹以死谢罪。不过,丰臣家采用的是合议制的军法,没有一个人说“让薄田兼相切腹”。何况浪人出身的将领对这种人事问题大多心存顾虑,不发表意见。因此,这事最后便不了了之。

淀殿对此很不满,心想主外的那群人不做主的话,就由主内的自己教训薄田一番吧。于是,她派人把薄田叫到宫中。

“大可不必这么做啊。”阿夏央求祖母大藏卿局,求她劝淀殿改变心意。

大藏卿局却反过来责备阿夏,说:

“阿夏,你为什么要袒护那样的男人?”

“并不是袒护。”阿夏慌忙说。她的脸红了起来。阿夏或许也希望自己像一个馒头那样被他一把抓过去吃掉吧。

最终,薄田兼相还是被叫了去。淀殿坐在上座,大藏卿局、正荣尼、宫内卿局等高级女官及身份与她们相当的侍女一字排开,分立左右。薄田兼相远远地坐在末座,跪伏于地,头也不抬,显得格外瘦小。光这样就已经够凄惨的了。

“真残酷!”

阿夏心里想着。薄田兼相身穿蓝色肩衣,像岩石般隆起的额头紧贴着地面。从远处看,脖子那里的毛孔也很明显。他的毛发茂密,看起来很像野兽。

“抬起头来!”

谁也不说这句话,风像冻结一样停息了。坐在上座的淀殿会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呢?侍女们屏气凝神,怀着期待和恐惧的心情,一动不动地坐着。

突然,淀殿大喊一声:

“大家笑啊!”

她的声音像球一样有弹性。

众人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正荣尼之女、铁炮队长青木图书头的妻子阿宫率先仰头大笑起来。在她的带领下,除了阿夏,女人们都笑了起来。没有比这更残酷的刑罚了吧。薄田隼人正兼相应该羞愧地咬舌自尽,然而他在这一片笑声形成的浪潮中却只是低着头、一动不动。

“真是个奇怪的男人!”

阿夏对薄田兼相的厚颜无耻很好奇。

终于,正荣尼开口说:

“隼人正大人,没事了。您可以退下了。”

薄田兼相把头埋得更低,后退到廊上,离开了。“真是恬不知耻啊”,阿夏觉得这个男人很有趣。不过,后来他却令她失望了。薄田兼相送来了一封信,信里写着:

“某此次本应切腹谢罪,仍苟活于世乃因如今战事正盛,我方少一人也是损失。总有一天,某将奋力杀敌,马革裹尸还。”

像他那样的男人却偷偷摸摸地找理由,这让阿夏深感失望,心想:

“男人说到底也不过如此!”

不过,薄田兼相没活多长时间。在夏之阵道明寺口的战役中,他在马背上中弹,战死沙场。

这段时间,真田幸村经常待在城南。

从秀吉修建大坂城时起,城南便被视为这座城塞最大的弱点。秀吉一生都在为此苦恼。

大坂城位于人们所说的上町高地北端,西临大海,北部和东部河流围绕,三面都有天险可据。唯独南面是一望无际的高地,一直延伸到四天王寺,人马可以自由进出。家康自然把进攻重点放在了城南,将大军于此集结,并把指挥中心也安排在了城南四天王寺附近的茶臼山上。

真田幸村刚一入城便提醒过大野修理“南面薄弱”。后来,每次召开军级会议他都会提到这一点。

顺便说一下,“大坂城”的规模要比如今的“大阪城”大得多。

比如说这座城塞的西面。三之丸的最西头远达横堀(南北向的运河,船场的最东头)。横堀上的桥都属于大坂城。从北往南数,横堀上有九座桥,分别是今桥、高丽桥、平野桥、思案桥、本町桥、农人桥、久宝寺桥、安堂寺桥和鳗谷桥。从这些桥到东边的追手门之间的广阔区域都属于三之丸。

三之丸的最南端到清水谷。从现在的地理来说,环状线玉造站相当于三之丸的东南角,那里有一座被称为黑门的城门。从玉造站往西,一直到与松屋町路(南北向的道路)交叉的这一条线是大坂城三之丸南面的边界。这里本来是市营电车经过的地方,最近才拆掉铁轨,变成普通的道路。这条路比两侧的地面低,有些地方低得像沟壑一般。这里就是丰臣时期大坂城三之丸最南边的护城河。秀吉在建造大坂城时,担心城南没有天险可守,因此挖了这条护城河。即便如此,秀吉一生都很担心“城南薄弱”这一点。这在上文也曾提及。

真田幸村主动提出“由在下来防守城南”,想一力承担防守这座城塞最薄弱之处的任务。幸村一心这么想。想为丰臣家献身的觉悟证明了他强烈的自负心。

幸村想在三之丸最南边的护城河外布阵。他想在靠近敌人的地方建一个小要塞。

这就是被称为“真田丸”的建筑物。

修建这个要塞时,淀殿问大野修理“可靠吗?”。她担心浪人居心叵测。真田左卫门佐的兄长信幸属于家康方,并且也在攻城军中,他在城南护城河外建造小要塞,是不是企图勾结敌人?

淀殿这么说的时候,大野秀赖理应为幸村辩解,告诉淀殿:“唯独左卫门佐,绝不会这么做!”然而,修理并没有这么说。直到东西两方断交前,修理都是个十分明事理的人。幸村也是在他的邀请下入城的。幸村一入城就见到了修理,认为“主帅若是大野修理就好了”。修理看起来胸襟广阔,这让幸村很放心。可随着城内开始备战,或许是因为紧张的军事氛围,修理变得十分脆弱,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他的表情常常十分阴沉,眼神不再从容,脸也小了一圈。他每天唠唠叨叨,说的话没什么建设性,都是些抱怨的话。慢慢地,他变得像个女人一样。或许是因为在淀殿及母亲大藏卿局身旁有安全感的缘故,他几乎一天到晚都待在淀殿宫中。淀殿因为担心如何防御而终日惶惶不安,把大野修理叫到跟前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就算是半夜,也会突然大呼:“把修理叫来!”她把修理叫来,问他在防御作战中自己不放心的部分,得到修理的回答后就会安心一些。因此,城内甚至传出了“主母大人与修理关系非比寻常”的谣言。

不管怎样,大野修理的想法开始变得和淀殿一样。所以当淀殿说“左卫门佐有点可疑”的时候,修理也变得不安起来,心想“说不定……”。第二天,他向其他人吐露了这种不安。听见他这一番话的是后藤又兵卫。

顺便说一下,没有比后藤又兵卫更受大坂城内浪人敬爱的人了。大坂之阵后,后藤手下没死的人述说着他的魅力,有的人还用文章把它记录了下来。大野修理悄悄对后藤说出自己怀疑幸村的事也由这些人口口相传,被作为记录保存了下来。

后藤十分震惊,安抚修理道“绝无此事”。接着,后藤解释了自己这么说的理由,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

“左卫门佐本如果是个普通的浪人也就罢了。大人,您想想,他可是出生于军功卓著的名门望族啊。生于大名之家的左卫门佐绝不可能为了大名的地位而与东军勾结。何况,真田家作为武士已经扬名天下,左卫门佐最害怕的就是因草率行事而有辱家风。因此,他绝不可能有谋反之心。若让在下说,左卫门佐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拼死一战,运筹帷幄,以求名垂青史。”

对后藤又兵卫而言,说幸村等于在说他自己。修理的疑虑本来也不深,听了后藤一番话就释然了。

即便如此也改变不了淀殿与大野修理怀疑幸村的事实。这事很快传到了幸村耳朵里。对幸村来说,没有比这更让他不快的事了。不过,他并没有因此怠于防御作战。正如后藤又兵卫所言,能够驱使幸村这个男人的已经不是俗世的利益,而是纯粹的创造欲——让后人记住自己。

幸村修建的真田丸为正方形,每边长约一百八十米,戒备十分森严。四周有栅栏和围墙,栅栏和围墙外挖了沟壕,沟壕之中又围了两排栅栏。围墙与栅栏每隔两米设置六个枪眼,每六个枪眼配备三挺铁炮。此外还在箭楼与箭楼之间搭建了棚楼,修建了七尺宽的道路,沿路布满了铁炮手。真田丸的南面有一个竹林丛生的小山丘。因为这一带叫小桥村,所以当地人把这个小山丘叫做“小桥的笹山[1]”。连笹山,幸村也派出了铁炮队。总体而言,真田丸是一个十分坚固的要塞。

幸村虽然终日待在真田丸内,却仍十分热心于收罗战场情报。真田家兴起于信州山国,其兵法最重视的便是谍报。因此,幸村常常被后人传说成玄妙、不可思议的忍者们的总指挥官。

十一月二十七日晚,赶回真田丸的间谍带回了“家康明早将乘河船巡视福岛方面”的谍报,其准确程度令人称奇。由此也不难看出幸村打探战场谍报的高明之处。听闻这个消息,幸村十分高兴,制定了亲自率领铁炮手狙击家康的计划。顺便说一下,幸村始终认为除了夺取家康性命,没有能够瓦解东军的办法。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幸村也没有放弃这个希望,可见他是多么固执。

* * *

[1] “笹”在日语中意为“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