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结束了。

为了回骏府,家康离开大坂往东走。接着,将军秀忠也在大坂解散了各个军队,并亲自率领旗本军离开了大坂。

关于“此后大坂该如何处理”,家康已胸有成竹。只是,他必须先告诉现任将军秀忠。

家康派使者传话给后出发的秀忠:

“有要事商议,请在远州中泉等候。”

然后,家康在途中边悠闲自得地放鹰猎鸟,边沿东海道前进。一路上,以一天二十公里的速度缓慢前进。

“我得多活几年。”

对年过七十的家康来说,这已经不仅是自身保健上的课题,而是天下的一大政略。家康很清楚,如今天下的走向完全取决于他的寿命。

“如果我死了会怎么样?”

家康觉得:“天下恐怕会大乱吧?凭秀忠是保不住天下的。”

奥州仙台的伊达氏、防长的毛利氏、芸州广岛的福岛氏、阿波的蜂须贺氏、肥后的加藤氏,还有萨摩的岛津氏,这些都是从战国的枪林箭雨中走过来、身经百战的武装势力。他们肯定不会乖乖地对德川家俯首称臣,势必会对江户发难。到那时他们肯定会以秀赖作为出兵的借口,进入大坂城,伙同天下有野心的诸侯征伐江户。

“防止这种情形出现的唯一办法就是老夫保持长寿。”家康想。

“所以,路上我要慢慢走”成为了家康的方针。“慢慢走”是说日头还高挂空中就进入下榻之处,让人替他揉揉腰,在卧室里舒舒服服地待十个小时以上。途中一找到有鸟兽群居的原野,就在那里停留,把老鹰放在胳膊肘上,亲自活动腰腿在山野里奔跑。一路上,家康一直像这样游山玩水似的前进。

家康经过了故乡三河,又路过了一直住到四五十岁的居城远州浜松。

正值一月初,途经浜名湖畔时,道旁的梅花开得正盛。

“天下再没有比远州和骏州更好的地方了。”

中午吃便当的时候,家康一边眺望远州滩,一边好像才发觉似的说。

他所说的好,不是指这里地处要害或风景优美。于而今的家康来说,是指对他最关心的养生有好处。骏远(静冈县)之地天空辽阔、阳光普照,风儿轻柔,树叶反射着阳光生机勃勃。家康一贯主张“对于想长寿的人而言,这里是天下最好的地方”。

一月下旬,家康到达远州中泉。

“远州中泉”这个地方在世上几乎无人知晓,但对家康和他的亲信来说,却是个十分重要的地方。从现在往前推五十年,家康刚从三河冈崎城搬到浜松城,就来到了中泉(磐田市),下令“在这里建一座别墅”。

这位与其说简朴,毋宁说说以吝啬著称的男人难得提出这样的要求,在这里简单修建了一座宅邸。家康的目的是为了在别墅背后那块丘陵上放鹰狩猎。从那以后,当地人便称这里为“御殿场”。可过了十年以后,家康开始吝于花钱维护这座别墅。他给这座建筑增加了水田和旱田,把它变成了一座寺院。此后,这里被称为“中泉寺”。家康就暂住在这中泉寺里。

家康在这里游玩了八天之后,秀忠率军到达。秀忠的军队留宿于包括浜松在内的东海道各驿站,他只带了几个亲信到中泉寺给家康请安。

家康为秀忠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膳食,让重臣们陪着一同进餐。

饭后,他们来到另外一间屋子密谈。

这就是日后人们常说的“中泉御密谈”。

密谈的大意如下:现在虽然解除了武装,但是如果大家肤浅地认为战争已经结束,那就不妙了。真正的战斗现在才开始。

在座的除了家康和秀忠,只有家康的参谋官本多正纯和他的父亲本多正信,以及秀忠的参谋土井利胜,此外别无他人。

“再把大坂城护城河的情况说给我听听。”

同一件事家康已经让秀忠说了三次。从这一点来看,家康对于填埋护城河一事好像颇为在意。

“是这样的。”

秀忠每次都规规矩矩地说同样的话。

“外护城河已被填平。把围墙、箭楼、城门统统拆掉扔进了护城河。在那里修了一条东西向的道路(清水谷附近的东西线)。接着,又开始对二之丸动手,把城墙及那一带的粮仓、房屋等统统拆毁扔进了护城河里。现在大坂城只剩下本丸的城墙和一道护城河了,其他地方都变成了一望无际的原野。”

“连粮仓都毁了啊。”

同样的话家康说了三次,每一次他都心满意足地点点头。

“我们拆毁了两个粮仓,把装米的草袋子源源不断地运出来,像瀑布倾泻一样把米倒进护城河里。还摧毁了三个火药库,同样也把火药扔进了护城河里。”

“好极了!”

家康再次满足地大叫。这样一来,已经跟攻陷大坂城没什么两样了。虽说本丸留下来了,但那里只不过是秀赖的住处。大坂城作为要塞的价值可以说已经荡然无存。

“干得太好了!”

家康说这话并不是夸奖秀忠,他是因自己的计谋彻底成功而万分激动,反复咂摸品味这种成功。“自古以来,出现过只凭借一张嘴就把城池攻陷了的人吗?”家康说。

“就算在中国也没有。”

家康晚年从林道春那里学到了中国的处世哲学和历史。有时,就连这位踏实的老人也会说些“这在中国也没有”之类的夸张的话。

的确,这在中国也没有。

反过来说,像秀赖那样自己把自己的城池给毁掉的例子,在任何一个国家也没有吧。

“之后我们就这样。”

不知道什么时候,家康在手里搓了个纸捻。他把纸捻举起来给大家看,意思是“用它拨弄秀赖的鼻毛,让他打喷嚏”。

“打喷嚏?”

秀忠反应迟钝。

“还不明白吗?就是把这个伸到秀赖鼻孔里。这样秀赖就会打喷嚏了。”

“就是说要制造战争的契机。”土井利胜接过话茬说。

家康点点头,说:“关于制造契机的计划,我已经详细叮嘱过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就是让板仓胜重散播流言。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和谈中有一个很重要的条件——不更换丰臣家的领国。

家康打算让人散播流言说“这是家康的奸计”,让世人都知道“大御所好像打算把秀赖公转封到大和去”。这样一来丰臣家必然震怒,一定会为合战进行准备。家康则立即以此为借口,再次动员全天下的兵马集结到大坂去。

“这次就轻松了。”家康说。

“无需攻城就能结束战斗。”

大坂方能固守的城塞只剩下本丸,没办法打守城战,只能出兵野外,而野战正是家康最擅长的。

“做好准备!”家康说。

“远国的大名让他们回到领地后再折返战场。事先暗中向大名们透露这个消息。”

大坂城开始对浪人进行整顿。这么做的其中一个理由是“保留浪人意味着对关东还有所顾忌”。

既然好不容易达成了和解,丰臣家必须通过解除战时状态来向德川家表示诚意。这是淀殿的意见。

“城内浪人横行,于秀赖大人无益。”淀殿叫来大野修理,对他说。不过,她并没有盛气凌人地命令修理,反倒让人感觉她在恳求修理。自从达成和解以后——倒不如说自从这座大城塞失去护城河和城墙,变成一座“裸城”之后,淀殿的声音不再响亮,肩头也变得消瘦了许多,凡事都给人一种怯懦的印象。

“这对秀赖大人没什么益处!”

这句话她一天不知道要说多少遍。当这座大城塞还是丰臣家权势的源泉时,凡事她都表现出一副强硬的态度。现如今城郭构造的大半转眼间就被摧毁了,她变得忧心忡忡,觉得“除了仰仗关东的情谊之外,再没有办法能保证秀赖的安全”。

就连修理也觉得“这样一来,浪人们没有立足之地了”。

在冬之阵中,他们把性命当靶子,那么卖命,现在反过来因为对秀赖公没什么好处就被弃之路旁,这算什么事呢?

“把物主(将校)以上级别的浪人留下,这样右大臣大人也会更安心些吧?”

修理这样一说,淀殿也觉得“原来如此,或许真是这样”。从那以后,她就把这件事交给了修理处理。

修理嘴上虽然那么说,可心里也还没拿定主意。

首先,关于“没有了护城河和城墙还能打仗吗”这件事,他感到很茫然。关于这事,他曾经问过真田幸村的看法。幸村没说有取胜的把握。不过,他说:

“只要右大臣家有这种运气的话……战争并非全靠兵力多寡和城郭的坚固与否,只要时势在自己一方,也能一举反败为胜。”

幸村引用异国汉高祖的例子和本朝足利尊氏的例子鼓励修理。关于时势,幸村一直觉得“只要家康一死,丰臣家就会时来运转”。

“到那时只要丰臣家振臂一呼,天下群雄必群起响应秀赖大人。不过,如果那时秀赖手里没有一支强大的军队,恐怕也难以得到诸位大名的支持。”幸村说。

修理又问了后藤又兵卫同样的事情。又兵卫拍拍修理的肩膀,异常乐观地说:

“先等着就是了。”

除此之外,又兵卫什么具体的话也没说。他讲的竟是些犹如修禅问答般的话,弄得修理不得要领,不知如何作答。又兵卫是战场上的务实派,原本只讲有实际意义的意见。但是,自从冬之阵以那样的条件结束之后,他已经不再愤慨,也不再忧虑,总是一副超脱的态度。

冬之阵以后,修理完成的一项最大的事业就是清除了一千余名人品不好的浪人。说是浪人,其实多数是足轻。由于这次大整顿,足轻大将武藤丹波那一组,人数由原来的二百人锐减到了五十人。虽然武藤哭着央求,修理却付之一笑,说“足轻之辈,随时都能招募”。

这个小插曲显示了修理性格中刚愎自用的一面,颇出人意料。

此外,还有很多人主动离开了大坂城。将领中离开的最重要的人物是织田有乐。

“我想以茶事聊度余生。”

有乐向秀赖请辞,对诸位将领也丝毫没有怠慢,与他们一一道别后才搬离宅邸,带着家人和家臣约一百五十人离开了大坂。有乐离开的真正原因自然是因为他归属于关东,谱代队长中也有几人因为同样的原因离开了。离开的都是有流言说他们“在冬之阵时与敌人勾结”的人。

再来说说小幡勘兵卫的去留。

冬之阵以那样的结局告终时,勘兵卫对大坂不再心存幻想。

“已经完了。”

勘兵卫本来是德川家的间谍,但是他暗暗祈祷丰臣一方获胜,心想:

“若真心支持丰臣家,说不定能成就一番空前的事业。”

勘兵卫心里有一个极其隐秘、十分自我、只有间谍才会有的构想。他就是因为醉心于这种构想,才进了大坂城。此后,勘兵卫屡屡为大野修理出谋划策,都是因为他一心认为“若丰臣家获胜,那可就有意思了”。

“即使丰臣家获胜,凭秀赖的实力恐怕也难以掌控天下。元龟、天正时期的乱世一定会再现。若时运相济,说不定还会出现小幡幕府。”这个晚年变成了空想型军事学始祖的男人,有时会沉醉于自己的空想带来的快乐之中。

但是,看到大坂方护城河被填埋的现实,勘兵卫的醉和梦都醒了。

德川秀忠离开大坂的第二天,勘兵卫到大野修理那儿,向他提出“在下不久也想离开这里”。

勘兵卫并非修理的家臣,不过是个食客,本应可以自由决定自己的去留。

“啊,你要离开这里吗?”修理说。

尽管修理后来对于让勘兵卫离开一事感到万分后悔,不停地派使者去请勘兵卫,甚至最后到了以优厚待遇迎接他回来的地步,可这个时候修理只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或许是因为护城河或是别的什么事,修理有些惊慌失措吧。其中一个原因是徒士级别的浪人出现了要闹事的苗头。因为有人觉得:“我们那么拼命打仗却什么赏赐也没有!”

站在修理的角度,他也想按照武家的习惯对他们论功行赏。可就算他想这么做,仅有七十万石俸禄的丰臣家也没有足够的土地可以赏给浪人们。修理正在为如何处理这事而头痛。若不论功行赏,就像过去执权的镰仓北条家因为元寇之役后没有论功行赏而灭亡了一样,丰臣家也会自动失去统领武家的资格。

“这个勘兵卫,如果他提出‘也得给我封地’之类的要求,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应付。现在他自己主动离开,可真是意外之喜啊!”修理那时心里想的是这件事,所以他干脆地放走了勘兵卫。虽然是自己提出来要走的,但对于修理就这么让他走了,勘兵卫还是心生不快。

“啊哈哈哈,于我而言,大坂就是一场梦啊。”

勘兵卫退到次室后放声大笑。不久,他从后门出来,没跟大野家的其他人道别就离开了。

之后,勘兵卫来到京都,在京都的南郊山中一处名叫大龟谷的地方,找到一座庵隐居了起来。然而,还不到一个月,修理就紧急派来使者,说出了让他感到意外的话。

“请您一定回到大坂!”使者急切地说。

勘兵卫拒绝了。使者来了一个又一个,最后甚至给他这个连下人都没有的穷浪人开出了破天荒的条件:

“入城之际,命你为一队人马的将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