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意外的是,塙团右卫门最终以战败告终。端看他所身处的局面,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失败,可他最终还是打了败仗。即使失败了——或者说正因为失败了,后世的日本人更喜爱这个人物。因为他是个典型的日本人,集日本人的优点与缺点于一身。

他是个诗人。

要想获得日本人的喜爱,必须是个诗人或是富有诗意的人。大坂方的敌人——德川家康的为人处世一点也不富有诗意。与他相反,据守大坂城的将领们的人生与行动极富诗意。团右卫门便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前去侦察敌情的山口兵内、兵吉两兄弟飞奔回营,向团右兵卫汇报“敌军先锋位于安松”。团右卫门点点头,站起来说了一声“出发”。他的意思是“出发前往敌人的阵地”。山口兵内很吃惊,团右卫门身边只有五十名铁炮足轻与三十名骑兵。虽然后面的队伍正逐渐赶到,可还需要时间。先锋到齐后,还要等待中军和主力部队到来。所有人都到齐后,兵力将达一万。以这么多人马必能克敌制胜。

可团右卫门迫不及待。

山口兵吉说这样太过勇猛,过犹不及,应该等大军到达后再行动。团右卫门勒紧头盔绳,下巴一抬,冲着左手边冈部大学的军营,对兵吉说“你说的很对,可你看看那边”。冈部身边也只跟了二十个骑兵,可他已经骑在马上,准备出发。

“看见了吗?冈部大学本就是个性急的人。他想赶在我前面,抢夺先锋之功。我岂能输给大学之流!”团右卫门口中的“输赢”,与敌人无关。他只在意与自己人的竞争,并据此决定自己该采取何种行动。

另一方面,浅野军中发生了动摇。

浅野家毕竟是新兴大名,将领之间相处并不融洽。又没有像德川家、岛津家那样历经沙场形成的家风,因此部队在战场上并不熟练,士兵的集体战斗意识十分薄弱。

他们高估了大坂方的实力。

这也难怪,据探子回报“从堺到岸和田的四里路(约十六公里)上人满为患”。当然,并非探子夸张,这是事实。从堺到岸和田、贝塚的大阪湾沿岸道路(纪州街道)上挤满了大野道犬与主将大野主马的队伍。他们正步步逼近,南下而来。光是围困岸和田城的守军就有三千,屯集在贝塚愿泉寺附近的兵力至少也有三千。

与此不同,浅野军只有区区五千人。

负责打响第一仗的先锋部队不过五千人。先锋军的士兵们感慨“让我们以千人敌三万人(据目测)”,觉得自己毫无胜算。

为此,前线军心十分不稳。

前一天夜里浅野家的先锋将领们召开了军事会议。那时,龟田大隅提出:“在蚁通明神的路口等待敌军。敌众我寡,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他的同僚浅野忠知认为龟田的方案太过胆小而激烈反对。这些在上文都已提及。为此,浅野忠知采取了违反军令的行动。他一度按照命令退到了樫井村附近,可最终还是觉得自己的想法正确,率领二百士兵到前线,在广阔的田园地带布阵。简而言之,浅野军在作战计划上没有达成一致。

按常理,应该采取龟田大隅的作战方案。浅野忠知的方案太过意气用事。在他看来,打仗似乎只是“勇敢”或“胆小”的表现。就这一点而言,他和大坂方的塙团右卫门、冈部大学是同一类人。

这天一大早,浅野忠知到达自己挑选的平原一看,为战场的广阔感到震惊。极目远眺,透过朦胧的地平线能够看见佐野的村庄。右手边是一片原野,绵延至被称为“小富士”的小山丘。把二百士兵部署在如此广阔的土地上,跟撒了一把黄豆没什么区别。按常理来说,在这么广阔的平原上打仗至少需要一万兵力。

“糟了。”浅野忠知心里很后悔。可既然已经意气用事走到了这一步,就无论如何也不能后退。

“在这里战死”,忠知为了让自己手下的寄骑与家臣们听见,大声说。

忠知很喜欢“战死”这个词,在前夜的军事会议上也频繁使用了这个词。

在战国时代的黄金时期——元龟、天正年间,将领们绝不会轻易说出“战死”这样的话。“战死”意味着“战败”。战国时期,发动合战是为了“打胜仗”,将领们不打注定失败之战。实在避免不了打败仗就投降。如果不愿意投降,就要克服一切不利条件,竭尽全力求胜,甚至为此采取一些惊人的举措。

“以死为美”的思想出现于江户初期,形成于江户中期前后,是太平盛世所催生的奇特哲学。在战国时代,武士们一心求胜,就算走投无路暂时投降,多半也是为了日后获胜而采取的权宜之计。

对死亡的赞美,始于大坂夏之阵,且不以“胜死”,而以“败亡”为勇。美化死亡的精神在这个时代已经萌芽。

从实战经验来说,大坂方的塙团右卫门与浅野方的浅野忠知都是经验丰富的老将,而且他们都跟随过多个主公,通晓世事。亲身经历过战国的他们,却成为“壮烈战败而死”这一最令主家头疼的“美学”的俘虏,并以此为傲,足以说明武士道在这个时代就已经开始走向崩溃。

浅野忠知的情况十分可笑。

手下的寄骑逼问忠知:“在这种地方怎么打仗?”他们主张“退回龟田大隅大人那儿”。

对浅野忠知而言,事到如今岂有听从龟田大隅所言之理?他说:

“我决意战死于此。你们想怎么做悉听尊便。不听我的就走吧!”

寄骑中带头的人说:“你想有损主公(浅野长晟)的颜面吗?”此刻,他们的想法和正常的战国人一样。兵败如山倒,一旦前线溃败,从第二道防线到大本营往往全线溃败。寄骑们逼问忠知“是不是想连累主公也战死”。

浅野忠知直言“主公也是武士。想来早已做好了战死的准备”。顺便说一句,浅野家上一代当家幸长突然离世时,浅野忠知是反对长晟,拥护其弟继位的老臣之一。长晟并没有忘记此事,事后得知浅野忠知说了这番话,勃然大怒。他说:“这种人配当侍大将吗?”“侍大将”(家老)的职责是哪怕献出生命也要设法让主人活下去,并尽量以最少的伤亡使己方获胜,为此才得以享受高官厚禄。浅野忠知却说出“主公战死也是理所当然”这样的话。所以长晟后来才会说“这种蠢人也配当侍大将!”

浅野忠知这句话是指“精神上”的准备,无奈被众人误解了。他被人误解也在所难免。这个时代,江户武士道那样的颓废精神还未普及,跟随忠知的寄骑们无法理解忠知所说的“武士首先要勇敢,胜败乃其次”这种不可思议的伦理观。结果,他这句话就被形而下地(当然,战术本就属于形而下的世界)解读成了“左卫门大人图谋让主公战死”。寄骑们说服从他这种颓废之人的命令,与他同流合污实在不明智。于是,抛下一句“那我们就自己做主了!”,纷纷离开了战场。开始是五人,然后十人,紧接着三十人、一百人……寄骑们鱼贯离去。他们离开浅野忠知,准备投靠龟田大隅。

龟田大隅特地挑选了地形狭隘的地方作战,因此无法容纳这么多人。他让他们继续后退,回去“保护主公”。一时间,很多身后插着小旗的人往后方退去。在旁人眼中,这无异于“撤退”。

位于后方大本营的浅野长晟看见前方这番奇怪的景象,误认为“前方溃败”,大为恐慌。由此可以看出浅野家虽然是大大名,浅野军却是一支二流军队。

前线指挥官龟田大隅回头看见这种情形,慨叹“大本营军心不稳,惨不忍睹”。他朝上田宗固大叫“入道大人,入道大人”。宗固却充耳不闻,抬头凝视前方。“古入道这个混账”,龟田大隅虽然生气,却不得不主动来到宗固身边。因为宗固脸上一副“有事你自己过来”的态度。龟田大隅大步走到宗固身旁,弯腰在他耳边说:

“大本营人心涣散,本来能打赢的仗也打不赢了。能稳定军心的只有你!”

“明白了。”宗固倏地站起来,翻身上马。他在马上叮嘱龟田大隅“听好了。在我回来之前不要开战。即使敌人来犯也以铁炮应对,千万不要近身肉搏……”

“假如,”宗固说,“你抢先出击,与敌人肉搏,必死无疑。这点我想你也知道,只是提醒你一下。”宗固边说边往后方跑去。

龟田大隅坐回自己的折凳上。他的折凳摆放在安松池塘的一头。那里插着醒目的黑白色马标,右手边的茅草丛中埋伏着三十个铁炮手。

身在最前线的浅野忠知从堤坝旁边跑进来,喘着粗气。他执意要以开阔的平原为战场,以致手下寄骑对他的愚蠢忍无可忍先后离去。他只好率领自己的五十名家臣撤了下来。

“说来惭愧。”忠知一下马连忙诉说撤退下来的原因,并坦率地向龟田大隅承认自己昨天夜里提的意见是错的。

“实在是惭愧。”忠知俯首向龟田大隅认错。忠知的坦诚让龟田大隅觉得很欣喜。他对忠知说:

“不敢当。你这么说让我实在惭愧。快回大本营吧。大本营无人坐镇,乱成了一团。守住大本营才是第一要事。”

龟田说完,浅野忠知高兴地策马离去。

至此,浅野军队的最前线只剩下龟田大隅及其率领的部队。如果没有龟田大隅,浅野家会变成什么样啊。

塙团右卫门飞奔起来。

他的对手是冈部大学。为了“不让那个老狐狸占上风”,团右卫门不顾一切地往前冲。

“冲向草地!冲向草地!冲向敌人的草地!”

团右卫门高举右手,挥动令旗,鼓舞士兵。“敌人的草地”指敌人的大本营。团右卫门的意思是让部下杀入敌人的大本营。

冈部大学也寸步不让,一路飞驰。

团右卫门紧跟在冈部身后。他刚超越冈部,又被冈部反超回去。两人如同祭祀仪式时赛马一般。跟在两人身后的仅有一骑——泉州路的引路人、团右卫门的副将淡轮六郎兵卫重政。

“这样好吗?”

重政疑虑重重,频频回望身后。身后很远的地方有十名骑兵,然后又有五名骑兵追了上来。这点人马根本不能称为“军队”。重政心里很不安。但他仍努力让自己相信塙团右卫门的名声。他认为像团右卫门这样的人物不可能打没把握之仗。

另一方面,身在安松池塘尽头的龟田大隅,一再制止蠢蠢欲动的士兵,不让他们发出一点声音。

不久,前方扬起沙尘。尘土越来越多,有几个铁炮足轻吓得胆战心惊,想从茅草丛里逃走。队长制止了他们,鞭打那些不听劝阻的士兵,总算让他们都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

“别射击!别射击!”

龟田大隅的声音越发高亢。他的声音有时像鸟叫,根本听不清说了些什么。他的嘴唇变得苍白起来,不停发抖。就算是他这样的老将,大战前夕也会感到害怕,和新来的足轻没什么不同。

“对手是久负盛名的塙团右卫门。”

塙团右卫门的名字更加深了龟田的恐惧。全凭右手的令旗,他才勉强压抑住撤退的冲动。令旗是主公浅野长晟亲手交给他的。长晟对他说:“胜败全在你一念之间”,这让他无法做出有损颜面的事。促使他坚持下去的还有他的自负。他绝不是当代一流的侍大将,可浅野家的将领和士兵都太过青涩,根本指望不上。“我要不坚持到底,这场合战可怎么办”的想法让他此刻坚守在这里。

“别射击!”

或许是保持沉默让他害怕,龟田大隅只好不断地训斥士兵。他的策略是把敌人的骑兵吸引到跟前再发起射击,先挫挫敌人的锐气再采取下一步行动。

“只要听我的命令,必定能打赢!”

对龟田大隅而言,只有让士兵们相信自己才能消除他们的恐惧。幸运的是,龟田大隅的寄骑与家臣都十分信赖他。

“等敌人的枪尖到我们触手可及的地方时再开枪。瞄准了!冷静!”

龟田大隅不停地说。云层散开,太阳探出头。四周热气蒸腾。抱着铁炮的士兵们早已汗流浃背。

团右卫门终于超过了冈部大学。更准确的说是冈部大学感觉到危险因而放慢了马速。

淡轮六郎兵重政飞快从大学身旁跑了过去。此刻,重政早就忘了“收回领地”的事,一心想着“事已至此,只好和团右卫门同生共死”。他靠近令人敬畏的团右卫门,对他说:“某乃泉州路引路人,请允许某在前方带路”。团右卫门点点头,放慢速度与重政并排前进。不久,团右卫门手下的三十名寄骑追了上来。

龟田大隅还是不让士兵射击。

“别射击!等看见敌人的睫毛再射击。我们一定能打赢!为了打胜仗一定要忍住!忍住了才不会白白牺牲。”

龟田大隅不停叫嚷。他说话很有节奏,好像在打鼓。士兵们一听到他的声音就能冷静下来。只有久经沙场的人说话才能掌握这种节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