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前题(谈“奇迹”)。简评对方提出的其他几项指摘。

先生,现在让我接着谈我在上封信中谈论的奇迹问题。我已经阐明,如果需要用奇迹来证明上帝的使者的使命的话,那就无异于摧毁新教的全部教义,现在让我接着来探讨它们在证明神的启示方面有什么用处。

人的脑袋的构造各个不同,不可能大家的看法全都一个样,尤其是在信仰问题上更是如此。在这个人看来是非常清楚的问题,而在另一个人看来却不清楚。这个人由于其特有的思想方法而需要某种证据,他才信服某种事物,而另一个由于其特有的思想方法则需要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证据,他才信服某种事物。大家有时候也可能对同一种事物达成一致的意见,但大家都以同样的理由达成一致的时候,是很少的。顺便说一句,从以上所说,我们可以充分看出这方面的争论的本身就是没有多大的道理的,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有时候才强迫别人非要同我们一样看问题不可。

由此可见,当上帝给人们一种大家都非相信不可的启示时,他就需要提出大家都认为是好的证据来证明他的启示是有用的,而且,由于接受它们的人的看法是不同的,因此他还需要提出让不同的人认可的不同的证据。

根据这个在我看来是又简单又明了的道理,我发现,上帝必须使担负他的使命的人具有不同的特征,才能使他们的使命让所有的人,无论是大人或小人,也不论是聪明人还是笨人,有学问的人还是没有学问的人,都表示承认。而在这些人当中,凡是头脑相当机灵,能同时识别这些特征的人,当然是很幸运的,而只能对其中几个特征略有感触的人,则不那么幸运,只让他看到几个特征,就足以使之信服了。

在这些特征中,第一个最重要的和最真切的特征,是从教义的性质中产生出来的,也就是说,是从教义的用途和教义的美 注105 与教义的神圣性、真实性及其他一切能向人们传播最高智慧和最佳箴言的教育性中产生的。正如我已经说过的,这个特征是最真实的和明确无误的;它本身就是一个证明;有了这个证明,就无须其他证明。然而这个特征也是最难识别的。为了识别它,就需要研究,就需要思考,就需要同其他人一起探讨,因此,只有学识渊博的贤者才能做到这一点。

第二个特征存在于上帝挑选出来传达他的话的人的身上,即他们有像圣人那样的风范与为人的真诚和正直、白璧无瑕的人品、不受人类欲望影响的坚强性格,再加上他们的智力、理性、学识和行事的稳重等令人尊敬的品质的综合,在无半点可遭人指摘的缺点的情况下,就可构成表明他们负有此项使命的证据,表明他们不是一般的人。他们以这个特征打动正直的和善良的人们,使他们在有正义的地方看到真理,从有德之人的口中听到上帝的声音。这个特征还有它永不误导人们的准确性。骗子愚弄好人,这不稀奇;好人误把热情的冲动当灵感,因而做了错事,这也不稀奇。

上帝的使者的第三个特征,是他能发射出一种神的威力,使接收到这种威力的人可以随心所欲地阻止或改变自然的进程。在三个特征中,要数这个特征是最明显、最引人注目和一眼就可看出来的。它的效果来得非常之快,用不着费多大的工夫研究和讨论,就可以使人感觉到,因此,这个特征也是能特别吸引那些不能细心推理的人的注意的,因为他们的观察力十分迟钝,在任何事情上都是凭着自己的感觉行事。然而,正如我们在后面即将看到的:正是这一点使这个特征令人产生怀疑;不过,只要它能吸引它应当吸引的人的注意,又何必去追问它是假的还是真的呢?因为这些人根本就没有能力去辨别嘛。由此可见,只有从教义中产生的特征才是真正确切无疑的特征,只有头脑清晰的推理者才有坚定不移的信仰。然而神的恩泽是要普遍惠及智力不高的一般人的;他一心专注的是,要向他们展示他向他们提供的证据。

这个问题就谈到这里为止,而不再进一步研究是否可以举出更多的特征,因为它对我们讨论的问题没有用处。很显然,当所有这些特征都具备的时候,那肯定是足以使所有的人,即:除了狂人、没推理能力的人和本来就对一切持怀疑态度的浑人以外的所有的人,无论他是贤明的人、善良的人或一般的人,都表示信服。

这些特征,是那些具有这些特征的人的权威的证据;这是人们必须相信他们的理由。当这一切得到证实以后,他们的使命的真实性便确立了,他们就有权以上帝使者的身份执行他们的任务了。证据是手段,而使人们信奉教义是目的。只要人们信奉教义,就用不着去争论证据的数目是多还是少与如何选择了。只要有一个证据使我相信,人们就休想使我再去采纳别的证据了。说一个人不相信他说他相信的事物,这种看法至少是可笑的,何况人们说他不相信该事物的理由,恰恰是同我们说我们相信该事物的理由是一样的呢。

我认为这些道理是十分清楚的和无可辩驳的;现在来谈具体问题。我说我是基督徒,而那些迫害我的人说我不是。他们之所以说我不是基督徒的证据,是因为我否定神的启示;他们说我否定神的启示的证据,是因为我不相信奇迹。

要证明他们对我的指摘是对的,就必须要有这两件事情当中的一件,即:要么奇迹的确是神的启示的独一无二的证据,否则就是我还否定了其他证明奇迹的证据。然而奇迹并不是神的启示的独一无二的证据,我也没有否定其他的证据。恰恰相反,人们可以在他们指摘我否定神的启示的那本著作 注106 中找到我对它们发表的肯定意见。 注107

争论的焦点就在这里,那些先生们只说我否定神的启示,而闭口不谈我要看到令我信服的证据我才相信它,而不能根据不令我信服的证据便相信它;我不这样做,他们便说我否定神的启示。天下还有比这更荒谬的道理吗?

他们因为我不承认那个不仅不是耶稣给予的,而且还是被耶稣否认了的证据,便说我犯了罪,我这样批驳他们,不算过分吧。

耶稣不是以施展奇迹而是以讲述真理的方式开始向人们表明他来到他们中间的目的的。他十二岁时,便能在圣殿与博学的圣师探讨问题,时而向他们提出疑问,时而又以他聪慧的对答使他们感到吃惊。他就是以这种方式开始他一生的事业的,这一点,他本人已经向他的母亲和约瑟夫讲得很清楚了。 注108 他走遍全国都没有展示奇迹,而是向人们宣讲天上的国。 注109 尽管他收了几个门徒,但他不是由于向他们施展了奇迹,才使他们拜他为师的。他说他要到了迦拿之后才施展第一个奇迹。 注110

当他后来施展奇迹时,也往往是在特殊的情况下进行的;从情况的选择上就可看出,他不是为了使公众把他施展的奇迹看作是证据,更不是为了显示他的威力,因此从来没有人问他是不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才施展奇迹;即使有人问,他也会否认的。所有这些,从他一生的行事就可看出来,尤其他讲的话,我们一听就可听出他是讲得那么的真切,以致没有任何一点可批驳之处。

耶稣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这时候,那些饱学的圣师眼见他在他们当中行事好像一个先知,便要求他行一件奇事给大家看一看。对于这个要求,那些先生们将以为耶稣会怎样回答呢?他们将以为他会这样回答:“你们要求我施展一项奇迹,其实,我已经向你们施展过一百项了。你们以为我来到你们中间,不首先拿出证据来证明我是谁,便以弥赛亚 注111 自居,好像我想使你们错把我当其他人,使你们犯一大错误吗?不,不是这样的;我在迦拿行的事,我治好了百人队队长的仆人的病,我使麻风病人恢复洁净,使盲人重见光明,使瘫子能行走,使几个饼变成许多饼,使全加利利和犹地亚的人都盼望我;这些都是我施展的奇迹,你们为什么假装说没有看见呢?”

耶稣没有这样回答。先生,他是这样回答的:

“一个邪恶淫乱的国家的人求神迹,而他一个神迹也不显现给他们看。”后来,他又在另外一个地方补充说:“除了先知约拿的神迹以外,他便没有向他们显示其他的神迹。” 注112 说完这句话,他便离开他们了。

你看他对那种疯狂追求奇迹的现象斥责一番之后,他是怎样对待那些要求他施展奇迹的人的?这种情况不仅只是发生过一次,而是发生过许多次。 注113 可是在你们的那些先生们看来,这种要求是很正常的,为什么要斥责那些提出这种要求的人呢?

有些人认为,不承认耶稣施展的奇迹是证明他的证据,就等于是否定基督教的启示说,而耶稣本人却宣称他根本就没有说过他要提出什么证据;这两者当中,我们应当相信哪一个呢?

他们问先知约拿施展的奇迹是什么?我回答他们说:约拿施展的奇迹就是他对尼尼微人进行了布道;正如耶稣本人所说的,约拿施展的奇迹,就是他对犹太人施展的奇迹。 注114 我认为第二段话只有一个与第一段话有关的意思,否则,耶稣就会自相矛盾。在第一段话中人们要求以一个奇迹作证据,而耶稣很明确地答复说他不会以任何奇迹作证据。由此可见,第二段话的意思不是指任何奇迹似的证据。

他们接着说,第三段话的意思是以耶稣的复活为证据。 注115 我不这么认为,因为那顶多也只是以他的死亡为证,然而一个人的死亡并不是奇迹;一个人的身体在地里躺了三天之后被取出来,这也算不上是奇迹。在这段话中没有一个字提到复活。何况这是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对他死后才发生的事情所夸的海口,这能作为证据吗?这样做,等于是送一个话柄给那些不信教的人去批评嘛,也无异于自欺欺人嘛。这种做法是多么的错误;这样来诠释耶稣的行事,是多么的亵渎耶稣的教导啊。

现在让我们回过头来谈不可辩驳的论据。第三段话的意思与第一段话的意思并不矛盾。第一段话讲得很清楚,耶稣从未提出过什么证据,一个也没有提出过。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可以用耶稣本人的话来证明。即使他生前施展过什么奇迹,那也不是为了以它们作为他的使命的证据。

每一次犹太人要求他拿出证据的时候,他都带着鄙夷的语气把他们打发走,从来不满足他们的要求,他甚至不赞成人们把他行的善事也看作是奇迹。他对那个求他为其儿子治病的人说:“若不看见神迹奇事,你们总是不信。” 注116 如果他想用奇迹来证明的话,他能用这种语气说话吗?

如果他动不动就施展奇迹,人们哪里还会那样一再要他施展奇迹呢?犹太人问他:“你行什么神迹叫我们看见就信你。摩西在旷野里给我们祖宗吗哪 注117 吃,可是你,你到底做了什么事呢?” 注118 你们的那些先生们讲的话,大体上就是这个意思;这有点儿像那些把国王陛下也不放在眼里的人那样公然质问腓特烈:“有人说你是一个大统帅。凭什么这么说?你做了什么事情表明你是这样一个人?古斯塔夫在莱比锡和吕岑两战两胜;夏尔在费劳恩施塔特和纳瓦尔曾立下赫赫战功。可是你,你有什么战功?你在哪里打过大胜仗?攻下过哪个城堡,远征过什么地方?哪一场战役给你带来了荣誉?你有什么权利自称‘大帝’?”说话的口气这么莽撞,真是不可想象;在这个世界上,哪里能找到这么一个张口胡言的人?

然而耶稣并不斥责那些对他说这种话的人,也不给他们施展任何奇迹,更不向他们讲解他此前行过的奇迹;他一一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只拿“从天上赐下的粮” 注119 作比喻。哪知他的回答非但没有给他招来新的门徒,反而使他原先的门徒中有几个竟弃他而去。那几个背弃他的门徒的想法当然是同你们的神学家的想法是一样的。在那几个背弃他的门徒走了之后,他问剩下的十二个门徒:“你们,你们也要走么?” 注120 看来他并不把那些只有看到奇迹才愿留下的门徒放在心上:他们要走,他就让他们走。

犹太人要求看天上显现的神迹;按照他们的那套说法,他们的要求是合理的。能证明弥赛亚的降临的神迹,在他们看来还不太明显和确切,还不能完全解答他们的疑问,而且亲眼见到的人也不太多。由于直接来自天上的证据比人的证据更有效力,因此最好是相信神迹本身,而不要相信那些说自己见到了神迹的人,这就是说:宁信天而不信地。

犹太人认为他们的要求是有道理的,因为他们要看到一个明确无误的神奇的弥赛亚,他们才能相信。可是耶稣在那位先知 注121 之后说:天上的国的来临,不需要大张旗鼓;那个宣布天国降临的人并不与人争辩,也不叫嚷,街上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注122 ;这一切都不像奇迹那样张扬,因为这不是他行事的目的。他从来不把喧腾的外表和必要的威严看作是真正的证据;他不是为了提出证据才做那些事的。相反,他把他的秘密告诉了他所医治的病人和那个又能重新走路的瘸子以及他从魔鬼手中解救出来的那些被鬼怪附身的人。他这样做,看来是因为他担心人们会看出这些都是出于他施展奇迹的效力;应当承认:用这种方式来表明他的使命,的确是很奇怪的。

但愿人们领悟到为什么犹太人要求耶稣拿出证据,而耶稣为什么不满足他们的要求的道理。他说:“那些弃绝我的人将受审判,谁审判他们呢?是我施展的奇迹审判他们吗?不是,是我所讲的道审判他们。” 注123 可见证据是他所讲的道,而不是他施展的奇迹。

人们在《福音书》中所读到的耶稣施展的奇迹,都是有实际用处的,但它们各个都不令人眼花缭乱感到吃惊;它们同他所讲的话一样朴实,同他一生的行事一样朴实。他所施展的最令人可亲身感受得到的奇迹,无疑是用五个饼和两条鱼让五千人吃饱 注124 。不仅他的门徒都看见了这个奇迹,而且可以说他让那五千人的手都接触到了这个奇迹,然而那五千人并不感到神奇,并不感到吃惊。请你想一想:谁能像他那样做了许多事情都没有让直接亲眼目睹的人觉察到那就是他给世世代代的人显示的有力证据? 注125

耶稣施展奇迹的真正目的,根本不是为了使人们具有宗教信仰;恰恰相反,他总是在人们有了宗教信仰之后,他才施展奇迹。这种情况,在《福音书》中是随处可见的。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正是由于一位先知在他自己的国家里不受尊敬,所以他在他自己的国家里很少行奇事。 注126 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正是由于他自己国家里的人不相信宗教,所以他不可能在自己的国家里施展奇迹。 注127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事实上,正是由于人们不相信宗教,所以才需要用奇迹去说服他们嘛,如果他施展的奇迹有此目的的话。可是耶稣施展的奇迹没有这个目的。他施展的奇迹,只不过是为朋友做的善行,做的好事;为那些相信他的人做的善行,做的好事。他做的种种善事,就属于这种行为。他说他“行的事可以为他作见证。” 注128 他做这些事情,目的在表明他有做好这些事情的能力,而不是为了使人感到吃惊。它们是善举 注129 ,而不是奇迹。最高的智者怎么会使用与他的目的相反的手段呢?他怎么会没有预见到他用来支持他的使者的权威的奇迹将产生完全相反的效果呢?他怎么会没有预见到它们会引起人们既对奇迹本身也对他的使命的真实性产生怀疑呢?已经有了那么多有力的证据,若再用奇迹作证据的话,这无异于画蛇添足,反而会使那些头脑清醒的人对其他的证据产生怀疑,这个道理,他哪里会预见不到呢?是的,我始终认为,企图用奇迹来支持信仰,反而会成为人们坚定信仰的最大障碍。把《福音书》中的那些奇迹通通删除,则全世界的人都会对耶稣基督顶礼膜拜了。 注130

先生,你看,正是《圣经》本身指出,对耶稣基督的使命来说,奇迹并不是一种必需的证据,不能认为我们不相信奇迹就是不相信耶稣,何况其他段落的意思与这几段的意思是相反的,而这几段的意思又有自相矛盾的地方哩。因此,我运用我的权利,在这些段落中,我只相信讲得最合理和最明确的意思。如果我贸然夸口说我能讲解全部经文,我就必然会像一个真正的神学家那样按照我自己的意思讲错每一段经文,然而良好的宗教信仰不允许我这样随心所欲地任意讲解;我认为,凡是我懂得的事物,我当然有足够的把握做出正确的解释,而对于我不懂的事物,我就保持沉默,也不听信别人的解释,因为别人的解释反而使我愈听愈不明白。 注131 我相信《福音书》中的话,而不相信他人的解释;我不强要别人听从我的解释,别人也休想要我听从他们的解释。这个规则是共同的和明确的,在对待《圣经》的问题上,每个人的看法是个别的,而每个人的看法只能指导他自己。如果完全听从别人的解释,就等于是用别人的解释去代替《圣经》的原文;就等于是听人的话,而不听上帝的话。

现在让我继续陈述我的理由。在论证了信不信奇迹,并不是判断一个人信不信宗教的必要标志之后,我还要进一步指出:奇迹并不是完全可靠的和百无一误的证据;它们是否可信是要由人来判断的。

一项奇迹,是神的权能在某一特定事情上的直接表现,是自然秩序中的某种可感知的变化,是人的眼睛可以看见的自然法则的一个例外。人们在论证这个问题时,如果想说服人,就不能背离这个原则。这个原则包含了两个需要首先解决的问题。

第一个问题:上帝是否能制造奇迹?这就是说他是否能违背他自己制定的规律?如果有谁硬要拿这个问题来讨论的话,即使不说他的想法是荒谬的,但至少也可以说他这个想法是亵渎神明的。如果一个人竟贸然从反面来解答这个问题的话,人们惩罚他,反倒是在抬举他。干脆把他关起来就得了。有没有人否认上帝能制造奇迹呢?只有希伯来人敢问上帝是否能在旷野里摆设筵席。 注132

第二个问题:上帝是否愿意制造奇迹?这是另外一回事情。撇开一切其他问题不谈,我们可以说,这个问题本身是毫无意义的;它与上帝的荣耀毫无关系;我们不能根据上帝是否愿意制造奇迹来决定我们是否愿意赞美上帝。还有,虽说人们在对待信仰的态度上可能有某些不同,但由于我们对神的智慧和尊严具有最大的信心,所以我们不赞成提出这样的问题。只有傲慢无礼的人才硬要提这种问题。你看,人的心竟狂妄到如此程度。其实,这个问题纯粹是一个超出人的能力的问题;如何回答,全看上天的旨意,因为,正如你即将看到的,这不是人力所能解决的。所以,我们千万要小心,切莫用好奇的目光去窥探其中的奥秘;要敬畏那无始无终的存在,不可亵渎它的名,因为,对于它,除了知道它的无限伟大以外,其他情况我们就一无所知了。

如果有一个人兴冲冲地来向我们宣布他看见了一个奇迹;尽管他把话说得很肯定,但我们要琢磨是否仅凭他这样一句话就相信他真的看见了一个奇迹。即使有一千个人说相信,我也不相信。

有些人以心里的感受来论证自然界里根本就不可能有的事情;对于这种无稽之谈,我把它放在一边,不加评论,因为它没有任何一种以自然的可能性为基础的可信性。在这种情况下,凡是那些在纯思辨性的事物或其真实性尚不明确的事物中承认这种证据的人,我们可以断言,在他们的物质利益稍一受到影响时,他们就会比谁都闹腾得凶。假定一个死者突然来向他的继承人索回他的财产,声称他已经复活 注133 ,并且已经向官方申请加以确认。你相信世界上会有一个法庭加以确认吗?这个问题,我们在这里没有必要去讨论,一切都让事实去证明好了。在这里,我们只需指出感官所获得的印象和理性所判断的现象是有区别的。

既然一个奇迹是自然法则的一个例外,那么,为了判断它,我们就需要知道这些法则;为了准确地判断它,就必须知道所有的自然法则,因为,只要有一个法则我们不知道,它就会在某种我们不了解其真相的情况下改变我们所知道的法则的结果。可见,如果一个人宣称他所看见的某种事物是一个奇迹,那就表明他通晓所有一切的自然法则,并且能断定该事物是自然法则的一个例外。

世上哪有这么一个通晓所有一切自然法则的人呢?就连牛顿也不敢吹这个牛嘛。一个亲眼看见某种从前没有听说过的事物的聪明人,他当然可以证实他看见了该事物,人们也会相信他。但是,无论是这个聪明人还是其他的聪明人都不会断言该事物(无论它是多么令人吃惊)是一个奇迹;因为他有什么根据能说它是一个奇迹呢?

对于一个自吹能制造奇迹的人,我们顶多只能说他能做某些非常奇特的事情。他说他的,谁又去否认他能做某些奇特的事呢?我,我就见过这种事情,而且做这种事情的人就是我本人。 注134

在对大自然进行的研究工作中,每天都有新的发现;人的技能也每天都在进步。奇妙的化学能使物质产生蜕变、沉淀、爆炸和发出磷光与自燃等现象,还能制造类似地震那样的震动与千百种使在现场看见的人惊叹不已的奇观。愈疮木油和硝酸并不是罕见的液体,把这两种液体混合在一起,你将看到它们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不过,不要在房间里做这种试验;如果在房间里做这一试验的话,那会引燃整个房子的 注135 。如果巴力的先知们当中有一位鲁埃尔先生 注136 ,他们的柴堆就会自动燃起来了,而以利亚就会被人们看作是骗子了 注137 。

你将一个杯子里的液体与另一个杯子里的液体一混合,立刻就会变成墨水;将一个盆子里的水倒进另一个盆子里的水,两个盆子里的水一混合,立刻就会变成固体。 注138 哈尔古学院的一位“先知”到几内亚对当地的土人说:你们看那位差遣我到这里来的人的法力,我可以把水变成石头。他用连小学里的孩子都知道的方法造冰。结果,还真把那里的黑人蒙住了,对他钦佩得五体投地。

从前,先知对天上叫喊一声,就可能取来天上的火 注139 ;今天,一个小孩子用一块玻璃也能取来天上的火。约书亚能叫太阳停止不前 注139a ,而今天的牛皮大王甚至说他可以使天上的日月无光,如果真有这种奇事,那就更令人吃惊了。洛勒神甫的书房可以说是一个魔术实验室,他那本《数学游戏》称得上是一本奇迹大全。你叫我怎么说呢?集市上玩数学游戏的人多得很嘛,布里奥舍这类江湖艺人也不少嘛。我曾经许多次看见一个荷兰北方的农民用一把镰刀点燃蜡烛,他用这个把戏甚至把巴黎人都蒙住了,如果他拿到叙利亚去表演,那又将产生什么样的效果呢?

巴黎的各个集市都是一个奇怪的大戏台,没有哪一个集市上没有令人吃惊的玩意儿。然而公众却从来不说它们有什么了不起。对奇妙的事物和不可思议的事物见多了,也就见惯不惊了。当我写这段文字的时候,有人在集市上看见两部轻便的小机器,其中每一部机器都可听从人的命令,叫它运转它就运转,叫它停它就停。我在集市上还看见过一个用木头制作的会说话的人头;对于这个木制人头,人们虽谈论,但却不像当初谈论大个子达尔贝 注140 制作的人头那样起劲。我还看见过一桩更令人莫明其妙的怪事:许多人,其中甚至有许多学者和科学院院士,一大帮人竟公然跑去看什么痉挛神功 注141 ,而且看了以后还都惊叹不已哩。

用一个喷水器、大玻璃镜、磁石和晴雨表,不就能做出许多在那些无知无识的人看来是奇异的事情吗?欧洲人用艺术就把野蛮人迷糊得把他们当作神。如果一个人在上一个世纪带着一套我们今天的每一个物理学家都有的电工器具,来到这科学与艺术荟萃之地,来到这学校与科学研究机关林立之地,来到欧洲、法国和英国,演示电的奇异现象,人们将把他看作一个巫师而投入火中烧死呢,还是把他看作一个天神而顶礼膜拜?我们可以断言,在这两种对待办法中,人们总会采取一种;然而,无论采取哪一种,都是错误的。

我不知道医术是否已经完善了,还是永远也不能完善;不过,就我所知,它是不会超出大自然的范围的。一个人生病和病了能治好,这都是很自然的;他的病可能突然治好,他也可能突然死去。对于某些病人的康复,我们顶多只能说他康复得这么好,有点儿令人吃惊,而不能说他本来是不可能康复的,如今康复了,实在是一个奇迹。你怎么能证明这是一个奇迹呢?我承认,有些事情,如果我亲眼见到的话,也可能会使我感到惊异的。见到一个瘸子走路,这并不奇怪,但看见一个没有双腿的人走路,这就奇怪了。看见一个瘫子活动他的胳臂,这不令人吃惊,但看见一个原本只有一只胳臂的人突然有两只胳臂,这就令人吃惊了。更使我感到吃惊的是,看见一个死人复活;事实上,那个死人本来就不是死人。 注142 请参布吕伊埃的著作。 注143

这样一种奇事,无论是多么令人惊异,我都不愿意作见证,因为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嘛。所以,此事不仅不能使我轻信,我很担心它也许会使我成为愚人。好在此事与我无关,现在让我们回过头来接着谈我们的主题。

最近人们已经发现了把一个被水淹死的人救活的要诀,还找到了把一个自缢身亡的人救活的法子。对于其他种类的死亡,谁知道是否能找到方法使人们认为已经死了的人恢复生命呢?从前,人们不知道如何去除白内障,而现在,我们的外科大夫全都会这种技术。谁知道是否能找到一个秘诀一下子就把它去掉呢。谁知道掌握这个秘诀的人是否能使这么一项被无知的人和有先入之见的作者看作是奇迹的技术之后做起来更简便呢? 注144 有人说我讲的这些都不大可能。诚然。不过,我们也没有证据证明它们根本不可能。我在这里说的没有证据证明它们根本不可能,是从自然科学的角度说的。在我们的眼前展示其威力的上帝,也只不过是给我们展示一些好像是真有其事的迹象,展示一些很可能有的迹象。由此可见,奇迹之所以奇,完全是由于那些看他施展奇迹的人的无知,何况在某个时代或某个民族看来是奇异的事,在另一个时代或另一个民族看来就未必是奇异的事。因此,普遍的证据是没有的;任何以普遍证据为根据的说法,也是不攻自破的。请问:谁能给我展示几个不论在任何时候和任何地方看来都是奇异的奇迹?虽说《圣经》上讲过几个好像是这类奇迹,但它所讲的其他奇迹就不是这样了。神学家呀,请你回答我:你是让我把它们通通看作不是这样的奇迹呢,还是允许我从其中挑选几个来评论?等你决定之后,我们再来细说。

先生,请注意,虽然我对某些情况下发生的事情的叙述有点儿过甚其词,但我并没有对所有的事情的依据提出质疑。这一点,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了,在这里再说一次也不算多余。耶稣在上帝的启示下,他的智慧比他门徒的智慧当然高得多,因此能做出许多奇异的事情;这是不足为奇的。无知的人把这些奇异的事情看作是神的奇迹,其实它们一点也不神奇。他运用他的智慧,并按照自然的法则,能做出多少在他们和在我们看来是从未见过的事情呢? 注145 这一点,我们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看见奇异现象的人往往夸张地描述其事,这是很自然的。他们这样做,既误导了自己,也误导了他人,尽管他们是出于无心的。只要一件事情稍稍超过了我们的知识一点点,我们就会认为它是我们的智力不能识别的,从而把它看作是一桩奇事,因为我们的心总是希望自己所看到的事情确实是一件前所未见的神奇之事。

正如我已经说过的,所谓“奇迹”,只不过是一般的普通人未曾见过的某些现象而已。他们对自然的法则所知甚少,但随着人们知识的增长,人们的知识范围必将一天天扩大,从而发现有许多事物还有待于他们去认识。大科学家认为:这个范围是如此之大,以致他们根本无法看出哪一件事物才说得上是一个奇迹。智者从来不说“这不可能;”他们口中常说的话是:“我不知道。”

对于那些连篇累牍地讲述许多奇迹的作者,我毫不怀疑他们的本心是好的,但他们的确是极其愚昧的,完全是为了上帝的荣耀才那么讲述的。对于他们所讲的那些奇迹,我们该怎样看呢?对它们全都加以否定?不。对它们全都加以承认?我不知道。 注146 我们应当对它们全都加以尊重,而不评说它们究竟是对还是不对,即使对我们下一百道命令要我们说,我们也不说。一切法则都是很严格的,是不允许我们随便下结论的。由此可见,为了要确实找到一个虽然从理性上看来只不过是一件令人惊异的事的“奇迹”,我们也必须这样做。

如果天主教徒真有什么可靠的办法做出这类奇事,它们将对我们产生怎样的后果呢?按照他们一贯的做法,必然是:教会一旦认定某件事情是奇迹,它就是奇迹,因为教会是永远不会错的。不过,我在这里与之商榷的,不是天主教徒,而是新教徒。新教徒们狠狠地把《一个牧师的信仰自白》中的某些部分批了一通,然而这个《自白》是为反对罗马教会而写的,因此,它不是也不可能是为反对他们而作的。同样,天主教徒也可以随意批驳我这几封信,因为我在信中一句涉及他们的话也没有说。我们的原则与他们的原则本来就不同嘛。如果说这就表明我没有证明我不愿意证明的事,我的对手们还真说对了。

从以上的叙述中,我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即使是经过人们详细论证过的事情,即使是人们在任何情况下都承认的事情,也证明不了该事是一个奇迹,我们都可以怀疑其中有夸大的成分(我们这样说,并没有责怪那些描述奇迹的人的意思),何况现在在自然规律方面的一连串新的发现,以及未来还将出现的新发现与人类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技术进步,再加上人们随着眼界的扩大而可能做到的事情的增多,这一切都向我们证明我们无法知道我们能做到的事情究竟还有多少。因此,一个奇迹要真的成为一个奇迹,就必须要超过我们所能做到的事情。可见,不论是真有奇迹还是没有奇迹,智者都不会把某件事情(不论它是什么事情)看作是一个奇迹。

现在,让我再提出一个与我在前面论述奇迹纯属子虚乌有的论点无关的看法:我发现另外还有一个对批驳奇迹同样有力的论据。这个论据是:即使有真正的奇迹,如果同时也有无法识别的假奇迹,那么在这种情况下,那些真正的奇迹对我们又有什么用呢?请注意:我在这里所说的假奇迹,并不是指那些不是真正的奇迹的事情,而是指有些人为了支持某种虚假的教义而做的确实是超自然的事情。由于“奇迹”这个词在这个意义上将使虔诚的人们听起来有点刺耳,所以让我们使用另外一个词,称它为“怪事”。不过,请记住,对人的感官来说,是无法把“怪事”与“奇迹”加以区别的。

凡是能证明奇迹之奇的权威人士,当然也能证明怪事之怪,因此也能证明怪事的表面现象与奇迹的表面现象是毫无区别的。如果看见奇迹的人不能根据从事物的本身获得的可靠迹象去区别某事究竟是上帝做的还是魔鬼做的,我们又怎能把前者与后者加以区别呢?又如何证明它是一个奇迹呢?那就只好用另外一个奇迹去证明前一个奇迹确实是奇迹了。

亚伦“把杖丢在法老面前,杖就变成了蛇。” 注147 而一个魔术师也能把他的杖丢在地上,叫它变成蛇。不论这两个人的杖都真地像《圣经》上说的那样变成了蛇,还是亚伦的杖变成蛇是一个真正的奇迹,而魔术师的杖变成蛇只不过是像某些神学家说的是一个假象,这都不重要,因为这两个现象是一样的。《出埃及记》没有说它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如果有区别的话,魔术师就不会贸然去与亚伦比高低了;如果他去比的话,他一定会被弄得狼狈不堪的。

一般的人只能根据他们的感官来判断他们所看到的那些奇迹;如果感觉是相同的,那么,即使它们之间真有什么区别,他们也是觉察不出来的。由此可见,现象就是现象,我们不能说一方的现象是真的,而另一方的现象是假的。在这件事情上,先知也拿不出比魔术师更有依据的证据。如果这一次是由于我的文章写得好,才讲出了这番道理,那么,你们去找一个文章比我写得好的人来驳斥我好了。

是的,亚伦的蛇把魔术师的蛇吞进肚子里了。 注148 尽管法老不得不又一次承认他施展的是魔术,但他认为亚伦施展的也是魔术,只不过亚伦的手法比他高明而已。西门对腓利做的事情很感兴趣 注149 ,所以愿意花钱买这位使徒的秘密,以便也像这位使徒那样行事。

何况那位魔术师之所以显得技不如人,是由于他碰上了亚伦;如果当时亚伦不在场,他就可以以同样的现象取得同亚伦一样的成功。由此可见,现象本身并不能证明什么。

摩西把水变成血, 注150 魔术师也能把水变成血。摩西能制造青

蛙, 注151 魔术师也能制造青蛙,只不过他在第三次较量时失败了。 注152 所以我们只以头两次上帝亲自施展的奇迹为例, 注153 那两次,魔术师也做出了同样的事例,也很成功呀。

至于他们不能模仿的第三次演示,依我看,也不会难到他们不能想办法“像上帝的手”那样行事。一个能制造动物的人,怎么不能制造昆虫?在制造了青蛙之后,他怎么不能制造虱子?在这些事情中,只有第一件事情难嘛;不过最好还是适可而止。

这位深知这些事情的奥秘的摩西告诫人们:如果一个假先知来讲述其他的神,也就是讲述其他的教义,并用预言或奇异的现象来证明他讲的话是真的,大家不但不能信他,而且要把他处死 注154 。既然有人可以用奇异的现象来宣讲假的教义,可见这种现象本身就没多大意义。

用奇异的现象来宣讲教义的事例,在《圣经》中有千百处。然而耶稣在声明他不施展任何奇迹之后,还进一步揭露那些还在演示荒诞现象的假基督,他说:“他们将显大神迹大奇事,倘若能行,连选民也就迷惑了。” 注155 听了这番话,人们难道还不明白那些荒诞的现象正好表明它们是假的吗?

呃!能随心所欲地选择证据的上帝,在向人们讲话的时候,也偏向于选他明知他根本就不会的事情作证据!他用魔鬼欺骗人们的办法来欺骗听他讲话的人!这是神干的事吗?上帝和魔鬼能走同一条道路吗?这些问题,我真不敢想象。

如今的神学家虽然比古代的神学家善于推理,但他们的信仰不如古代的神学家坚定,因此被这类奇异的现象弄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们希望能完全摆脱它们,但又不敢。他们觉得,如果完全否定的话,那就做得太过分了。这些行事本来一贯果断的人,在这个问题上竟然拿不定主意:既不否定,也不承认。他们支支吾吾尽量想办法加以搪塞,或者找一个借口回避;他们走一步看一步,不知道如何应对才好。

先生,我认为我已经使你看出了他们的困难何在。为了把它彻底讲清楚,所以我在这里指出这对他们是一个左右为难的问题。

如果全盘否定那些奇异的现象,那就没有办法证明奇迹了,因为这两者都是以同样的权威性依据为基础的。

如果在承认奇迹的同时,也承认那些奇异的怪事,则人们就没有准确可靠的办法区别这两者了,可见奇迹也证明不了什么问题。

我当然知道性急的人们又会提到教义问题,然而他们忘记了教义一旦确立,则奇迹就成为没有用处的东西了;如果教义没有确立,那它就更证明不了什么问题了。

在这个问题上,请不要误解我的意思。尽管我不认为奇迹是基督教必需的,但不能因此就得出结论说我否定了奇迹。我过去没有否定,现在也没有否定;虽然我讲述了怀疑它们的理由,但我也未隐瞒我相信它们的理由。在否定一件事情与不肯定一件事情之间,在否定一件事情与不承认一件事情之间,是大有区别的。在这件事情上,我还没有作最后的决定,我敢断言,任何人在我所有的著作中都找不到任何一句话表明我是坚决否认奇迹的。

唉!尽管我有怀疑,但我怎么能因此就对奇迹持坚决的否定态度呢?我行事一贯稳重,也很有决断;迄今为止,我什么也没有肯定嘛。请看一下那个在他的《序言》 注156 中如此讲话的人肯定了什么呀:

“至于人们称之为做法的那一部分,它在这里不是别的东西,只是自然的进行而已,正是在这里最容易使读者走入歧途;毫无疑问,也就是在这里,人们将来会攻击我,而且,也许就是人们批评得不错的地方。人们将来会认为,他们所阅读的,不是一种教育论文,而是一个空想家对教育的幻想。有什么办法呢?我要叙述的,不是别人的思想,而是我自己的思想。我和别人的看法毫不相同;很久以来,人们就指摘我这一点。难道要我采取别人的看法,受别人思想的影响吗?不行。只能要求我不要固执己见,不要以为唯有我这个人比其他的人都明智;可以要求于我的,不是改变我的意见,而是敢于怀疑我的意见:我能够做到的就是这些,而我已经是做了。如果有时候我采用了断然的语气,那绝不是为了要强使读者接受我的见解,而是要向读者阐述我是怎样想的。我为什么要用怀疑的方式提出在我看来一点也不怀疑的事情呢?我要确切地说出我心中是怎样想的。

在毫无顾虑地陈述我的意见的时候,我当然了解到绝不能以我的意见作为权威,所以我总是连带地说明了我的理由,好让别人去加以衡量,并且评判我这个人:尽管我不愿意固执地维护我的见解,然而我并不认为就不应当把它们发表出来,因为在这些原则上,尽管我的意见同别人的意见相反,然而它们绝不是一些无可无不可的原则。它们是我们必须了解其真伪的原则,是给人类为福还是为祸的原则。” 注157

一个连他本人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错了的作者,如此担心他说的一切只不过是一连串幻想,尽管他不愿意改变自己的看法,但他同时也怀疑自己的看法是不是对,而且从来不用肯定的语气发表自己的意见,而是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从来不以权威自居,只是陈述自己的理由,而让别人去评判,甚至不愿意固执地维护自己的见解,在他的著作的开篇就如此表明自己的态度:一个持这种态度的作者,会像神人那样发表非要别人接受不可的意见吗?如果他这样做,那篇序言岂不是使他所发表的一切好的意见也受人怀疑吗?

请不要说我不遵守我的诺言,说我硬要在这里为我的意见辩护;如果这样说,那就太不公平了,因为我所辩护的,不是我的意见,而是我这个人。如果人们只攻击我的著作的话,我将永远保持沉默,一句话也不说;这一点,我是早已下了决心的。自从我1753年发表那篇声明以后, 注158 谁还看见我与什么人争论?难道是由于没有人攻击我,我才保持沉默吗?然而现在,我到处被人驱赶,法院下令逮捕,有些人诬蔑我,硬说我说了我压根儿就没有讲过的话,我当然要为我没有讲过那些话而辩护嘛。迫使我拿起笔来写文章为自己辩护的,是我的那些敌人。唉!只要他们让我安宁,我也会让他们安宁的。这个话,我一定会说到做到的。

以上所说,已足以回答我早就料到的对我的无端指摘:说我故意与我这个时代的人唱反调,说我想用这个办法来充当宗教改革家。事实上,从我前面讲的那番话就可看出,我讲的话没有一句是夸夸其谈的;出言那么谨慎的人当然是不会用先知的口气讲话的。我认为,对重要的和有益的事情发表我的看法,是我应尽的责任,除此以外,我说过任何一句话或做过任何一件事表明我硬要别人采纳我的看法吗?谁曾见我招摇过市,试图收揽一帮人成为我的同伙?

我抄录在下面的这段话,竟然受到许多狂热的信徒的议论,不过,我要再次提醒各位读者,对于我发表的看法,应当多问一个为什么,并自己判断是否能从这段话中得出某些有益的教训。我既不建议把别人的看法作为衡量的尺度,也不建议把我的看法作为衡量的尺度。现在让我把这段话抄录如下,供他研究。 注159

在我转录这段话时,我是把它加在文章的末尾的。

“我之所以把这篇东西抄写在这里,其目的并不是以它作为一种尺度来衡量我们在宗教问题上应该采取怎样的看法,而是以它作为例子,说明我们在向学生讲解的时候应当抱什么态度,才不脱离我力图采取的方法。只要我们不屈从于人的权威,不屈从于我们所生长的那个国家的偏见,在自然的状态中,单单凭理智的光辉就能使我们不超出于自然宗教;而我要向我的爱弥儿讲解的,也就是以自然宗教为限。如果他要相信其他的宗教,我就没有权利去指导他了,因此,要由他自己去选择了。” 注160 注161

在这段话中,我没有一句是否定奇迹嘛;读了这段话之后,谁还敢厚颜无耻地说我否定奇迹?我在别处也没有说过否定奇迹的话呀。 注162

什么!因为一个作者在别人替他出版的一本书中提到一个在一场争论中发表否定奇迹的言论的理论家(他并不赞同这位理论家的说法) 注163 ,就被认为不仅该作者,而且那位出版者,也否定奇迹吗?真荒唐!在一场学术争论中竟出现这种胡乱推定的做法,实在是应该受到谴责;然而这种现象却非常普遍,而且在法庭上也用来作根据呢!对这样一种司法机关,就连最公正和坚强的人也会不寒而栗,感到自己在这样的官员治下生活,真是不幸啊。

《信仰自白》的作者的确对奇迹的用处和真实性提出过批评意见,但这些意见并不是全盘否定的;关于这一点,他讲得很清楚:“只有大自然中不可改变的秩序才能给人们指出那掌握自然的睿智的手;如果真有许多例外的情形的话,那我就不知道应该怎样想了;就我来说,我对上帝是太相信了,所以,要我相信那些同他极不相称的奇迹,是不可能的。” 注164

请你告诉我:这段话讲的是什么意思?如果奇迹太多,反而会使这位作者对它们感到怀疑。他不是不加区别地对它们全都加以相信,便是由于他相信上帝,因而就否定那些与上帝不相称的奇迹。怎么!凡是不相信所有的奇迹的人,就一定是全盘否定它们吗?要相信基督升天,就必须相信《使徒行传》中所讲的那些奇迹吗?

不仅如此,《信仰自白》第二部分中所说的怀疑,当然不能被理解成否定;反之,它提出的否定也不能被理解成怀疑。这里引述作者在《信仰自白》的开头谈到他要对某些人的看法进行批驳时所讲的一段话。他说:“你应当把我所讲的这些话诉诸理智的判断,因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错了。要一个人在发表议论的时候不偶尔采取断然的语气,那是很困难的。不过,请你记住,我在这里所断言的,完全是我的怀疑的理由。” 注165 注166 请问:谁还能比这段话讲得更客观?

至于我,我在《圣经》中读到的那些经过验证的事,就足以证明我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是对的。如果它们是出现在别处的话,我将否定它们,或者不称它们为“奇迹”。然而,由于它们是出现在《圣经》里,所以我不否定它们,不过,我也不相信它们,因为我的理智不允许我相信。我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与我的灵魂是否得救无关。没有任何一个明智的基督徒会相信《圣经》中的一切事情都是受神灵的启示而做的,更不相信书中的那些错话和错事也是受了神灵的启示而说的和做的。我们应当相信神灵所启示的,完全是与我们的天职有关的事情;神灵为什么要启示别的呢?事实上,关于奇迹的教义,与我们对天职的履行一点也不沾边。这一点,我在前面已经论证过了。由此可见,人们在这个问题上的看法,与我们是否尊重《圣经》,毫无关系。

要人们彻底搞清楚某件事情是不是奇迹,那是不可能的; 注167 这一点,我在前面已经论证过了。可见,如果承认《圣经》中讲的事都对,那么,即使我们把所有的奇迹都抛到九霄云外,也不能说我们是在亵渎宗教,更不能说我们的信仰动摇不定。好在我还没有那么做。

你们的那些先生们就是这样从那些不一定是真实的、毫无意义的、什么也不能证明的,而我也没有完全否定的奇迹中得出结论说我想推翻基督教的基础,说我不是基督徒的。

如果对他们对我提出的那一大堆指摘的荒谬性都要一项一项地详加评说的话,那将使你感到很厌烦的。例如,他们指摘我不做祈祷,可是,你看我那本书,你将发现,就在他们所指的地方便有一段祈祷。是的,虔诚祈祷的人 注168 是不会向上帝特别祈求这样或那样的事情的。 注169 他并不责怪那些向上帝祈求这样或那样事情的人。“至于我,”他说,“我是不祈求的,因为我深深相信上帝是一位好父亲,比他的孩子们更清楚怎样做,才对他们最合适。”难道人们就不能以与他相称的方式对他表示崇敬吗?怀着满腔的热情赞美他、爱戴他和崇拜他,在心中默思他的伟大,承认我们的种种不足,听从他的安排,服从他的戒律,过圣洁的生活:这一切,不是比只为个人的私利而向他祈祷好得多吗?在公正的上帝面前,最好的祈祷方式是使自己无愧于得到他的恩赐。天使们在他的宝座周围赞美他,他们何曾向他祈求过?他们有什么事情需要向上帝祈求的?在《圣经》中,“祈祷”这个词经常用来代替“敬拜”和“赞美”二词;由此可见,谁愈祈求什么,便愈负有需要偿还的债。至于我,我不否定任何一种赞美上帝的方式;在教堂举行祷告仪式的时候,若人们去参加祷告,我始终是持支持态度的。我这样做,那个萨瓦省的牧师本人也这样做。 注170 在那本遭受一些人猛烈攻击的书中,随处可见这方面的事例。然而,他们硬说我否定祷告,说我是一个该处以火刑的亵渎宗教的罪人。我就是这样被他们判处的。

他们还说我认为有了基督的道德观念,就会无视其他的义务而不去履行。事实上,基督教的道德观念就是《福音书》中所讲述的道德观念;我不承认还有别的道德观念。那些对我提出这一指摘的人也是这样理解的,然而,他 注171 从含有这一指摘的那段文字中得出的结论说我用戏谑的语言称呼上帝。 注172

现在,请你看:谁还能比他更善于颠倒黑白和胡说一气?事实上,在我的书中讲述此事的那段文字中,我根本不可能谈到《福音书》嘛。

先生,你看这段话(《爱弥儿》第4卷,第64页) 注173 是这么说的:“由于我们硬要诚实的妇女受到一些清规戒律的束缚,结果使婚姻生活失去了一切可以使男人感到愉快的地方。如果他们觉得家里冷冷清清,因而不愿意待在家里,或者说,如果他们对这样一种索然寡味的情景毫无兴趣,这有什么奇怪呢?由于基督教的教义过分地强调了这些清规戒律的重要性,结果使它们变成不能实践的空话;禁止妇女唱歌、跳舞和做种种有趣的事情,结果就使她们在家中变成了一个郁郁寡欢、动不动就吵闹、令人难以忍受的人。” 注174

请问:《福音书》中哪一句话说过禁止妇女们唱歌和跳舞?书中哪一句话硬要她们遵守那些不合理的规矩?恰恰相反,书中倒是讲了当丈夫的应当遵守的规矩,而女人应当遵守的规矩,一条也没有讲。可见,人们错把我批评冉森派教徒和卫理公会教徒与今天的其他虔信者的话说成是我在批评《福音书》,而我之所以批评这三种人,是由于他们把基督教搞成了一个令人害怕的和不喜欢的宗教, 注175 而在耶稣基督真正的戒律之下,基督教乃是一种令人感到愉快和亲切的宗教。

我不喜欢贝吕耶神甫的那种装腔作势的样子;他那种样子,我不但不喜欢,而且还发现它很难看。我在这里不能不指出耶稣的性格中最使我欣羡的一个特点;这个特点表明:耶稣既喜欢快乐的生活,也喜欢看热闹的场合:参加青年人的婚礼,与妇女们聊天,同孩子们一起做游戏;他还喜欢使用带香味的东西,同富人一起用餐;他从来不要求他的门徒守斋;他的表情庄重,但不招人讨厌;他对人既宽厚又公正,对弱者温柔,对恶人严峻;他的一言一行都使人感到亲切、平和与真诚;他心地善良,乐于助人;他虽然不是最贤明的人,但却是最可爱的人。

圣保罗的有些话被人们夸大或误解了,因而使许多人成了宗教狂热分子;这些狂热分子经常曲解基督教的教义。如果大家都严格按照主的精神行事的话,这种情况就不会发生。他们指摘我不按照圣保罗的话行事,使我不得不表明我不按照他的话行事的理由;但他们不能因此就得出结论说我用嘲笑的口吻议论神圣的《福音书》。然而事实证明:那些迫害我的人就是这样得出结论,对我提出指摘的。

先生,请原谅我这封信写得太长,使你读起来感到很累。这一点,我当然知道,因此,写到这里就不写了。在为我自己辩护方面,我的话也讲得太多了一些;事实上,对于那些无理取闹地指摘我的人总是这样据理驳斥,对他们讲明道理:这样做,就连我自己也感到很厌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