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的城市中,生活仍在继续。老集市广场,它中间那座在德国其他地方也处处可见的骑士塑像,连同那些环绕四周的涂了油漆的房子,都已一成不变地经历了若干世纪。对一个普通游客来说,他所看到的是一幅平静而迷人的景象。

 

一个陌生人在城中游荡。这城里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也完全不知道这些街道都通向哪里。他顺着窄窄的贝尔街往前走,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有骑士塑像且四周环绕着尖顶房屋的老集市广场。他在这儿感到了一种慵懒的美,四周万籁寂静,可现在才晚上九点半,这种感受多少有些奇怪。唯一能听到的是悬挂在所有窗口上的红旗在微风中猎猎作响。有一只狗在什么地方吠叫,抑或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从远处传来?

陌生人在骑士塑像的基座上坐着,抬起头看着夜空。十月的夜晚是清冽的。对面街角有一家小商店,橱窗里能看到一些彩色的圣像,在月光下泛着银色的光。除此以外,整个广场几乎漆黑一片。街上的电弧灯都已熄灭,也可能根本就没有打开过。旅途中的喧闹似乎还没有褪尽,不断地出发和到达使人紧张而疲惫,然而此刻,他沉入了深深的静谧之中。

这就是德国啊。他心里这样想着。这就是他们的生活,这些德国的老城,充满甜蜜和神奇。而昨天在柏林完全是另外一幅景象。在那里你感受到的是工业巨大的脉动。精力充沛、永不疲倦的人们使夜晚如同白昼,让这块土地从战败的灾难中走出来,恢复当年的力量和崇高地位。柏林看起来生气勃勃,人声鼎沸,饭馆里坐满了笑声四起的顾客,看不到有谁忧心忡忡。根本看不到任何恐惧!陌生人愤怒地摇摇头:那些喋喋不休的宣传真是让人讨厌,还有那些关于“专制下的暴力”的不负责任的蠢话简直是胡说八道。这个希特勒干得不错,既然我们没有觉得德国人不堪重负,那就说明他让他们做出的牺牲并不是太多。这些红旗看上去真可爱啊。那家卖圣像的小店也挂了一面万字旗。这儿真不错!虽然没什么事儿可干,但我还是要在这儿住上两三天。空气真新鲜,好像是直接从山上吹来的。实际上,山离得不远,一两个小时就能到。啊,现在终于有人来了,步伐整齐。他们是士兵吗?在月光下巡逻?

两名身穿合身黑色制服、体格健壮的冲锋队员从集市街大步走了过来,穿过广场走近陌生人。陌生人没有动,安静地坐在基座上。

“嗨尔,希特勒!”他们喊道,站在了陌生人面前。

“嗨尔,希特勒!”陌生人回应道。他本来想学着他们行举手礼,但最后一刻突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又把手收了回来。

“向希特勒致敬要站起来!”其中一个命令道。

陌生人服从地站了起来。

“嗨尔,希特勒!”两名冲锋队员伸出胳膊,又喊了一次。

这一次陌生人伸出了他的右手。

“你在这儿干什么?”刚才命令他站起来的那个冲锋队员问道。

“不干什么。”

“不干什么?”冲锋队员轻蔑地反问道,“别装傻,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问你为什么不去听广播!城里的扩音器不够多吗?”

“听广播?”陌生人困惑地耸耸肩膀,“扩音器?”

两个冲锋队员现在听出了他的外国口音。

“对不起,我们刚才不知道你是外国人。我们今晚值班,负责检查是否有人没在听元首讲话。所有的德国人在元首讲话时必须而且应该收听。当然,这不包括外国人,请你原谅我们。”

陌生人笑了笑:“如果知道是希特勒先生在发表讲话,我肯定会去听呢。”他又向这两个已经平静下来的冲锋队员问道:“请告诉我,如果我真的是德国人而在这里被你们查到,接下来会怎么样呢?”

一个冲锋队员耸耸肩膀。

“光是这件事也不会怎样。我们会把你带回总部,让你在那里收听。然后给你一个警告,放你回家。受到这类警告当然不是什么好事。在这之后只要再发生很小的一件事,比如说有人怀疑你并且举报你,你就完了,得进集中营!而且——”

先前发问的那个冲锋队员似乎不能容忍这位比他年轻的同志如此泄露内部消息,于是很粗暴地插进来打断了他。

“够了!集中营不关这位先生的事。再次请你原谅!嗨尔,希特勒!”

他俩一齐磕响鞋后跟,向后转身,然后大踏步地离开了。在卖圣像的小店前他们停了一下。陌生人听到他们在笑,年轻的声音在广场呼啸而过。随后,他们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广场重归寂静。

“真遗憾,”陌生人心里想着,“我应该去听演说的。”

似乎有些什么东西悄悄地爬进他的脑子里,搅乱了他的心情。这两个半大男孩儿相貌英俊,举止得体,但是和他们的偶遇还是有一丝阴影。他们站在那个小店的前面笑什么呢?他走过去想看看究竟。小店的橱窗上贴了一张告示,刚才在远处没有看到。告示上写着:

“公害!帝国需要的是士兵,不是只会祷告的修女!打倒伪君子!他们是人民的敌人!牧师们滚蛋!希特勒万岁!”

陌生人读着告示,感到愤怒且令人厌恶。接下来他决定接受一个判断,即这样的无赖和恶棍行为可能在别处也会有。全世界的年轻人都会干蠢事。在我自己的国家年轻人吞下活着的金鱼。相比之下,我们也好不到哪儿去。但是那两个冲锋队员为什么不揭掉这张告示呢?也许因为他们也太年轻了,觉得好玩吧。不管怎样,我可不能让这张告示破坏了我的心情并且毁掉我对这个可爱小城的好印象。他打了个寒战,心想,现在去喝一杯白兰地应该正是时候。

贝尔街上一家小酒馆里充斥着扬声器传来的咆哮声。有几个面前放着啤酒杯的顾客正在静静地聆听他们的元首发表演说。为什么他老是在恶狠狠地诅咒呢?陌生人暗想。他意识到演讲者正在谈的是关于“第三帝国”的经济扩张,而谈论这个题目原本不需要如此激动和愤怒。去年有多少人入住德国的酒店?德国的工厂生产了多少卷纸?有多少人去了山区野营?麦克风后面的那个人一直在大声地叫骂出每一个数字,似乎要用他的声音把听众碾成碎片。

柜台后面,店主大声打了个哈欠。德国白兰地喝起来就像加了香料的酒精,而陌生人面前的那块面包只是一块潮乎乎的灰色面团。

一个顾客问:“你们有鸡蛋吗?”

“没有,但是有《人民观察家报》!”

“七十七万零八百四十个产业工人。”收音机里的人还在咆哮着。

拿到了报纸而不是鸡蛋的那位顾客站起来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又低头看了看表,说:“已经一个半小时了,还一个字都没提到咱们在苏台德德意志的兄弟们呢。”

陌生人暗想,这是怎么了?这里的人似乎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热情。这些巴伐利亚人真是冷漠,麻木无情而且沉闷乏味;他们是不会掩饰自己的热情的。

角落里炉子旁边有个小女孩正在低头写着什么。

“明天她要考试,所以现在必须把听到的记下来然后背熟,要不明天就得受罚。”店主说。

那孩子问:“刚才说的是多少个产业工人?”

可是没有人回答。

演说终于结束了。元首发完了脾气,纳粹党党歌也放完了,但是陌生人坐着没动,想看看演说起了什么作用,也想再跟店主聊聊。店主看上去像是一个好脾气的人,坚硬的八字胡让人想到一头海豹,但是他血色十足的脸上那双清澈的眼睛说着生动的人类语言。店主不大讲话,别的客人也不大讲话,没人对元首的演说发表任何评论。

一个女人问他的丈夫:“你看见教堂上挂着的标语了吗?我数了数,至少挂了八条标语,光是熊街上就有五条。”

男人点了点头,诡秘地龇着牙:

“完全不拿他们当回事呀!专门挂在那些有‘不得悬挂标语’标识的教堂上。”

他拍了一下桌子来加强他的愤怒,但不知为什么,陌生人觉得他心里其实很高兴。

“真是目中无人啊。”他又说了一次,给店主递了一道快乐的眼神。

天色已晚,客人渐渐散去。陌生人仍然不想走,还想再多知道点什么。

“这城里有多少人啊?”他想找个话茬儿跟店主聊天。

“十二万人。”店主回答,“但是有五分之一的家庭没有住房。我们的住房很少,但军营有的是。”看到陌生人皱起了眉头,店主赶忙补充道:“当然这没太大关系,只是暂时的,直到我们完成重整军备。理所当然,军用建筑应该优先。政治第一,私人生活第二。”

“五分之一的家庭?你怎么能知道得这么确切?”

店主把他沉重的身躯向柜台外又多靠过来一些。他说,最初是他已经结了婚的儿子一家住在他这儿,因为他们找不到房子。

“然后,”他的蓝眼睛友好地一瞥,“我看了报纸。城里有两万一千个家庭,只有一万七千个家庭有自己的房子。当然,没有房子的人都很不好受,但这是一种自私和短视。现如今大家都必须变得聪明一点,要明白政治的需要。”

“这地方真美。我是第一次来这座城市,我喜欢这里。”

店主嚼着他的八字胡,搓着双手表示满意。“尤其是今天,有那么多旗子。”

陌生人再一次察觉到店主的话有些言不由衷。“教堂上的标语”和那家圣像店外面贴的告示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这时门开了,走进来一个女人。

她看上去五十几岁,身材粗壮,穿着一件军用夹克、灰色裤子,脚蹬一双长及膝盖的橡胶靴。

“防空员来啦!”店主招呼着,一边回头向厨房里喊道:“给我们祖国的保卫者来一杯热茶!”“你这会儿就是想好好喝一杯热茶,是吧,莫克斯太太?”

“那还用说!”莫克斯太太答应着,“这鬼天气,我都快冻死了。”

女人在柜台前挨着陌生人坐下,嘴里已经在开始说起她的演习了。

“今天是第七号,入秋以来第七次演习。”

店主鼓励地在她肩上拍了拍。

“祝贺你啊,已经七次了,到明年1月1日就一共十次了,还剩三次。你一定能坚持住,莫克斯太太。”

“谁知道呢。不管怎么说,这次时间没有平时那么长,因为元首讲话用了很长时间。我们本来以为为了让大家收听元首演说他们会取消演习呢。反正一切顺利。虽然差不多直到午夜才开始。”

陌生人招呼结账。莫克斯太太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一边用茶勺狠狠地搅拌着自己那杯茶。

“这位先生是外国人,第一次来咱们这儿。他很喜欢咱们的小城。当然他来得也正是时候,天气好极了,且一切都好。”店主说。

“哦。”女人的眼神变得友好了一些,“这么说你是外面来的?”

她不再说什么了,但是让人感觉她还想再问点或者再说点什么。陌生人鼓励地点点头,巴不得回答她更多的问题。但是她又转过去和店主说话了。

“你知道我嫂子出什么事了吗?她真倒霉。本来得了一点小病,大概是感冒吧,没什么大不了,但是她没去参加今晚的演习。结果就剩我们三个人冒着寒风在外面拖那根死沉的橡皮水管去接水泵。”

陌生人觉得倒霉的是这个女人,而不是她的嫂子,因为她们在寒风里拖水管的时候她嫂子正舒服地躺在床上。但是店主却知道是怎么回事。

“上帝啊!真倒霉透了!第七次没参加,现在她得从头再来一遍,太可怕了。”

莫克斯太太沮丧地摇摇头。

“关键是她身体并不怎么强壮,年龄也不小了,下个月就五十七岁了。现在她得重来一遍,今天的第七次没参加,前六次就不算了。要是白天还算好,可是白天还要忙好多其他的事,这样的演习只能在夜里,可是夜里光是冷就够她受的,不生病才怪呢。”

陌生人在台子上放了一张钞票。真够受的,他心想,一个五十七岁的女人,真够受的!不过也可能只有这样才能让民众知道一旦打仗了应该怎么办。再说了,也许这种演习还挺好玩的呢。你看这位莫克斯太太,她看上去兴高采烈的;而且,平时到野外远足不也是又冷又累吗?

女人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似的继续说道:“虽然如此,我可是全身心地投入演习。我得让你知道。”她转向陌生人:“还有你,先生,你也应该知道,这样你写报道的时候用得着。”

陌生人说:“写报道?我不是记者。”

“我怎么知道你是干什么的!”女人接着说,“万一你哪天要写一份报道,不管什么样的,记住我是百分之百地支持元首,一点不打折扣。你们在伦敦也有防空演习吗?”她突然发问。

陌生人解释说他是美国人,从未经历过防空演习。据他所知,伦敦是有防空演习的,但他不觉得那里的演习会如此严酷。

“在伦敦如果一个五十八岁的女人正好生病,我相信她不会因此而被罚参加更多的演习。”

这下莫克斯太太生气了。

“你们就是这样!”她大叫起来,“民主国家的人一点纪律性都没有!我们的宣传部长说过,他惊诧民主国家的人简直就是一群滑稽可笑的冬烘先生。但是我得说,他们从骨子里烂透了。参加这点防空演习能把我的嫂子怎么样?就算她因此着凉,就算她因此得肺炎死了,这样的死对我们的国家有什么害处?这是一个战士的死,和其他战士的死一样,活着的人想到他们会感到骄傲!”

陌生人心里很清楚,此时此刻这个莫克斯太太说的是心里话。她的脑子里装了一堆什么乱七八糟的啊,这个可怜的女人,陌生人暗想。她说起话来颠三倒四,一会儿大发牢骚,怨天尤人,一会儿又“百分之百站在元首一边”。真可笑。一开始她对我充满警惕,生怕我抓住她说的什么话“报道”出去,后来又把自己说成一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那个店主也一样,这会儿一边摸着他的八字胡,一边附和着说:

“对不起,先生,但是莫克斯太太是对的。自由主义的民主已经过时了。这个世界现在属于优等民族。”

这位陌生人,尽管也算是和这位店主申德胡贝尔先生以及那位穿着制服的莫克斯太太同属“优等民族”,后者的宽颧骨相当明显地显示出她的斯拉夫血统,但此时他并不愿意挑起争论。

“不管怎么说,你们的元首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就。”他说,“要是他能放弃对其他国家咄咄逼人的态度——”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把原来想说的一些话,例如对犹太人的迫害,咽了回去。“如果他只是想维护和平,那当然没有人会因为任何事而反对他。”

莫克斯太太这下子变得更加热血沸腾,而且咄咄逼人:“我们被包围了,我们必须有能力保护自己。”

店主的脸上又恢复了狡黠的表情。他向柜台靠过来,对陌生人小声嘀咕道:“你看到我们新的金属工厂了吗?没错,就是河对岸那个宏伟的建筑。你知道他们在生产什么吗?军火?上帝饶恕你!他们在生产和平天使,除了漂亮的闪闪发光的和平天使没有别的。”

刚才过去的半个小时店主一直在喝威士忌,一杯接着一杯,陌生人觉得他已经醉了。再说已经很晚了,他起身准备离开。

“嗨尔,希特勒!”他说,一边糊弄地伸了一下手臂。

“嗨尔,希特勒!”莫克斯太太像弹簧一样从凳子上跳起来回应道。

但是店主只说了句“祝您晚上过得愉快!”。

然后他一仰头又干了一杯。

外面的天变得阴沉起来,雨下得不大但是雨丝很密,街道湿漉漉地闪着光。集市广场的电车站黑压压的都是等车的人。有几辆出租车停在那儿,但显然没人打算坐。陌生人决定坐电车回去,这样也许可以对当地人再多一点了解。那个店主和莫克斯太太让他感到很困惑。他在寒风中打着哆嗦,等了差不多十分钟。

电车来了,人群像逃命一样不顾一切地往上冲。男人把女人挤下去,一个妈妈挤上了车,她的孩子却没上去,被一大堆胳膊和腿淹没了,孩子大声哭喊起来。陌生人使劲挤进去抓起那个小女孩,把她举过那些正在拼命推搡着的人群头顶,终于把孩子递到了妈妈的手里,那个妈妈正站在那儿急得拧着双手。电车开动了,一群人紧抓着扶手,拥挤在外踏板上。

走回去吗?可是天气越来越坏,而且他开始觉得有些不舒服,脑子里一团乱麻。他打了个手势,一辆出租车立刻开了过来。

“帝国饭店,谢谢。”陌生人说。

“以前叫巴伐利亚饭店。”出租车司机说,语气听上去好像在责怪陌生人把旅馆的名字改了。

一路上司机不断地回过头来说话,汽车在狭窄弯曲的街道上风驰电掣,陌生人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这个司机能不能把好方向盘,别老顾着说话!

“没挤上电车?”司机坏笑着问道,“没关系没关系,你只要叫个出租车去巴伐利亚饭店就行了。但是本地人就惨了。我们过去有一百一十二辆电车,数量刚刚好,但是现在只有六十二辆。旧的车报废了,但是没有足够的材料造新的。所有的原材料都必须用来生产和平天使。”(又是和平天使!)“再说,我们也没有足够的电车司机,现在连这六十二辆破车的司机都不够。这些司机老得加班加点,都快忙疯了。你能想象车里挤得连司机都没地方落脚吗?要是赶上有什么活动就更惨了,比如元首要发表演说,所有的人都要在同一个时间从有扬声器的地方回去,这时电车里就像疯人院。但是没人坐出租车,只有有钱人坐得起,可他们有自己的奔驰轿车。”

陌生人扬了扬眉毛,说道:“我们纽约地铁也一样挤得要命,但是我们并不抱怨。”

出租司机踩着油门开始加速,眼前的路又宽又直,但是柏油路面相当湿滑,陌生人真希望自己已经到家。

“您说不抱怨?谁会在乎我们抱怨不抱怨?只要不打仗我们就谢天谢地了。您说会打仗吗?”司机回过头来问道,同时车子还是发疯一样地往前冲着,“您觉得英国人会跟我们打仗吗?”

陌生人答道:“没人想打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非常尊重德国。”

司机叹了口气。这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我有三个孩子,而我每天都在担心自己会被‘清理’。‘被清理!’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城里像我这样的司机太多了,可是汽油不够。而他们需要往西线派送更多的工人。我随时可能被派去那里修工事,远离家人。但我只想留在家,不离开我的城市。情况再差我也能忍,只要别让我离开老婆孩子就行。我不是普鲁士人,也不是修工事的工人,我是一个巴伐利亚的出租车司机!”

陌生人心想:真神奇,这个人说得太直白了。这最起码能证明人们敢说话。这个人怎么知道我不会去举报他?很明显他并不害怕这个严厉的政府。车停了,陌生人付了车钱,还给了很大方的一笔小费。

“多谢了!我刚才可能说得太多了,请不要和任何人说我刚才说过的话。有时候你需要有地方发泄一下,要不就要憋炸啦!如果乘客是个外国人,说说就不要紧。当然你真的要去报告,我就完了,但是你不会,因为他们把我抓起来对你没什么好处。自己的同胞就不一样了,他们会因此得到提升或者奖励。但是外国人不会!”

陌生人肯定地摇摇头。

“我一个字也不会说出去,而且我在这里也没人可说。但是我给你一个小小的建议,别把事情想得太坏,这些都是暂时的。一两年以后,所有这些,严格的限制,艰难的日子,去西线修工事,都会过去的。”

“你真的这么想?”司机显得既高兴又害怕,“你真的相信?”

陌生人点点头。

“祝你好运!”他又说了一句,然后走进了饭店的旋转门。

在楼上,他俯瞰着宽阔的主街。许多窗户仍然透出灯光。这就是他们,这个城市的居民们。如果今天晚上陌生人的所见所闻具有典型性,那就说明这些居民脑子里的想法有些奇怪和混乱。确实与众不同,他暗想。你能在德国报纸上读到的东西都非常简单明确。元首的意愿是铲除犹太人和共产主义。这一切当然不那么美好,但是如果这是为了民众的利益,就可能是必须付出的那一部分代价。此外,人民在热爱祖国和复兴祖国的号召下团结起来。而且,显然这个曾经被羞辱的骄傲民族重拾了自己的尊严。最重要的是,这个国家消除了失业,年轻人正健康快乐地成长着;而这些公民,在共和国时代,无法表达自己的意愿也无法发挥自治能力,如今却可以感到这个大获成功的政府的强大力量。事实上,我们这些生活在民主自由制度下的人之所以对这一切都缺乏好感,是因为我们根本不得要领。除此以外,帝国的扩张肯定威胁到了我们的利益,但从德国的立场来看,他们觉得自己的要求也应该得到满足,而且整体而言,他们得到了。

雨停了。残留的云在夜空中构成一幅幅形状奇异的图案,有几颗星星闪烁着惨白的光。这座城市!这座美丽的、古老的城市,它从山区吹来的风,它涂了油漆的房子,它勤奋的、充满希望的、笑着的、骂着的、开着玩笑的、体面的居民们!如果真的有一件隐身衣,我希望能穿上它进到他们的家中,看看男人们如何工作,女人们如何做家务。不知道那个小女孩明天早上会不会在学校背诵元首的讲话来讨得老师的欢心,而那个生产“和平天使”的制造商——他肯定不会因为生产这个而赚钱——会不会感到愉快和满足。明天,离开这里之前,我一定要再去看看那个有圣像的小商店和那张丑恶的告示。没错!我明天就走,越早越好。说到底,我并没有隐身衣,所以再多待几天,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还是无法真正了解这座城市。毫无疑问,这是一座美丽的城市,我喜欢德国,我替德国人喜欢他们的国家。但是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我们,而是有各种不同的人,每个人都应该按照自己的信念而生活。

他睡着了,做了一个在几个不同的层面上交织着的混乱的梦:有一只狗大声地叫出一些数字,而且显得非常愤怒;一个非同一般、体格巨大的老妇人手握一根消防水喉;一个穿着制服的出租车司机在一个工事的坑里站着,刚好露出下巴,子弹正从他的头上嗖嗖飞过。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神话般的小山村,只有小孩玩具般大小,但是一只巨大的手突然出现并盖住了它。这只手扯着一块红布,布上浮现出一个黑色的、肥大的、如塑胶一般的、令人生畏的卐字,随后卐字渐渐变成了一个问号。那条狗又在狂吠那些数字了……

陌生人把头埋进枕头里,在梦中呻吟着。

广场的一侧有一个小商店。在明亮的橱窗里,可以看到一幅宁谧的哥特式圣母像。圣母静静地抬起双手,祝福着从她前面经过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