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火车车厢里瞅着窗外奇怪的天空,外面下起了雨。那是微细的毛毛雨,更加鲜明映入我眼帘的,是经雨水打湿后的草木凄清的颜色。三个人对这时节的天气放心不下,所以都穿上了胶皮雨衣。但当雨衣真的派上用场时,大家谁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从当日这令人扫兴的天气加以推论,可以想象两天之后夜晚的景色会是什么样子。

“十三日1要是下雨,那就糟啦。”O自言自语地说。

“莫说天气了,病人也会增加的啊。”我不经意地应了一句。

Y只顾埋头阅读从车站前买的报纸,一言不发。雨不知不觉变大了,窗玻璃上开始出现细碎的水珠。我坐在闲静的车厢里,不由想起早年英国爱德华国王举行葬礼时,曾有五千多人晕倒在地的事儿。

下了火车乘上人力车时,能够感觉到很强的秋意。透过车幌,只见车前湿漉漉的青山豁然被凿开,三辆人力车静静奔驰在这条青绿色的山道上。车夫既没有穿草鞋,也没有穿布袜,光着脚踏在柔润的土地上,用腰力把车把向上提。左右一派蓊郁的芒草丛里,传来清越的虫鸣。虫声赛过打在车棚上的雨音,响亮地敲击着我的耳鼓。伴随着这无边无际的虫鸣,我想象着远方那一望无尽的簇簇芒草。就这样,我把那铺天盖地的芒草当作秋的代表。

在这青碧的秋里,三个人又看到了火红的鸡冠花。那艳丽的颜色旁边,有一座供路人歇脚的茶屋。板凳上堆积着晒干的青豆壳。或许是木槿吧,银白的花朵随处可见。

不一会儿,车夫放下车把。走出黑暗的车篷,看到高高的石阶顶上有一扇草葺的山门2。O在攀登石阶之前,站在门前稻田的田埂上小便。为了早做准备,我也连忙走到他身旁效颦。然后,三个人前后踏上雨湿的石板。不久,眼前出现一间挂着“典座寮”3匾额的僧房,从里面走出一个向导,他把我们领进客厅。

离上次拜见禅师4,已经相隔二十年了。这回我特地从东京跑来拜谒,一见到禅师,落座之前我就认出他来了。可是禅师却全然忘记了我。我主动做了自我介绍,禅师说:

“我全忘了。”然后互道契阔。

“好久没见了。”

“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等等。

出现在我眼前的这位小个子禅师,同二十年前相比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心境变得更淡漠了。也许是年龄的关系,脸上添了些天真的表情,和我所预料的稍有不同。其他都还是往昔的那位S禅师。

“我眼看就要到五十二岁了。”

当我听到禅师这句话时,心想,怪不得看起来这样年轻。说实话,至今我都以为禅师的年龄在六十上下呢,但原来才五十一二,联想起上回我来执弟子礼的时候,他不过三十多岁,正值壮年。尽管如此,禅师学问渊博。正因为他很有学识,所以在我眼里,一直显得比较老成持重。

我把随行的两位引见给禅师。商量好“巡锡”5计划之后,我们闲聊起来。禅师谈到了缘切寺6的由来、时赖夫人开基7之事,以及他自己为何住在这座尼寺的缘由……临走时,禅师送我们到玄关,“今天是二百二十日8……”于是,我们三人又在这二百二十日的雨里,再次通过山谷间开凿的公路回到城里。

翌日早晨,我站在楼上俯瞰K町9,天气不雨不晴,只是笼罩着梦幻般的烟霭。三个人一同抵达车站的时候,月台上站着五六个穿着雨衣的西洋人和日本人,他们默默地踱着步,等待七点二十分的上行火车。

国葬以及乃木大将10的报道充斥东京都所有报纸的版面,那是隔了一天之后翌日早晨的事儿了。

(1912年9月22日)

注释

1 大正元年(1912年)9月13日,是为明治天皇举行葬礼的日子。

2 此处指北镰仓的东庆寺。

3 禅寺的炊事房。“典座”,司掌伙食的火头僧。

4 此处指释宗演(1859—1919),号洪岳,历任日本镰仓圆觉寺和建长寺管长,辞职后迁住东庆寺。著有《释宗演全集》。

5 僧侣执锡杖徒步巡游,传播佛法。

6 指东庆寺。古时女人无离婚自由,但逃往该寺为尼,即可获得保护。

7 东庆寺本为北条时宗之妻觉山志道尼所创立,同时赖夫人无涉。作者记忆有误。

8 立春后第二百二十日,约为9月11日,常刮台风,故为厄运之日。

9 指镰仓(日语发音为kamakura)。

10 乃木希典(1849—1912),陆军大将,长州藩藩士。明治天皇葬礼之日,于自宅偕同妻子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