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一看,身子转向右边,搪瓷盆里吐满了黏稠的鲜血。盆挨近枕头旁边,血在鼻子底下看得很清楚。直到今天,那颜色并未因为氧化而变得黯淡无光。在我看来,就像白色的盆底,凝固着一团大型动物的肝脏。

这时,枕畔传来森成大夫的声音:

“给他漱漱口吧。”

我默默漱了口。本来心里很烦闷,想叫妻子离开远一些。但此时这种心情,忽然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我抢先说:

“这样很好。”

搪瓷盆里吐的是鲜血还是别的什么,我一向不在乎这些。我只觉得平素堵在心头的痛苦一下子被打碎了。我以平静的心情,几乎是若无其事地眼望着枕边喧嚷的场景。我的右上胸被戳进一根大针,接着注射了大量的盐水。此时注射盐水,说明身体状况多少有些危险,但我并不担心。只是讨厌水从针管头里漏出来,流到肩膀上。仿佛左右腕子上也接受了注射,但我已经记不清了。

我听到妻子问杉本大夫:

“这样就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了吗?”

“这样的溃疡病,过去都是控制不要流血过多……”杉本大夫回答说。

这时,吊在床上的电灯摇晃起来,玻璃里一道弯曲的白光,线香青烟般地迅疾闪过。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大而可怖的光的力量。尽管是一刹那,闪电进入眼眸就是这种感觉,我想。这时,突然电灯熄了,我知觉也一时模糊了。

“强心剂!强心剂!”

我听到杉本大夫喊道。杉本大夫紧紧攥住我的手腕。

“强心剂真管用,一针还没打完,就有反应啦。”

我听杉本大夫对森成大夫说。森成大夫只“嗯”了一声,没再说别的,然后,用纸蒙上电灯。

身旁立即静了下来。我的左右两个手腕,不断被两位医师紧紧握住。他们两人把闭着眼睛的我夹在中间,互相交谈着(说的全是德语)。

“很弱。”

“嗯。”

“看来不行啦。”

“嗯。”

“让他见见孩子吧。”

“是啊。”

一直平静的我,立即担心起来。无论如何,我都不想死。我的心情很畅快,绝没有赴死的必要。医师误以为我处于昏睡状态,肆无忌惮地继续交谈着。还想听下去的我,闭着眼一动不动,时时受到噩梦的侵扰。对于这种关系到自己生死的大胆议论,作为第三者,一直躺在床上静听,这该有多么痛苦!我多少有些生气。我以为,从道义上说,还是稍微回避一下为好。我想,要是早知道他们会有这番交谈,我也应该有自己的打算——人到临死的关头,还在如此耍弄权谋,处在恢复期的我想起那天夜里的反抗心理,暗自笑了——但是,痛苦完全消失,我又能平静保持安卧的姿势了。

我睁开一直紧闭的双眼,尽量用明确的语调大声说道:

“我不想见孩子。”

杉本大夫似乎毫不介意,只轻轻应了一句:

“是吗?”

不一会儿,他继续去吃半道中停下的晚饭,走出了房间。然后,我的左右手分开,由森成大夫和雪鸟君分别握住,三人无言地熬到天亮。

守着冰冷的脉搏,

无语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