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忍病疼向右翻身的我,同看到枕畔脸盆中鲜血的我,我相信这两者之间是连续发生的,没有一分一秒的间隙,其间没有容进一根头发的余地。我以为自己一直是清醒的。但后来妻子说:

“根本不是如此,当时你‘死’了三十分钟。”

我听了大吃一惊。孩童时代,我因为调皮,曾经昏倒过两三次,后来想想,所谓死大概也就如此吧。半小时内反复经历了死,我却一点也不记得了,就这样理所当然地度过了一个月。一想到这里,心情实在不可思议。说实在的,这种经验——可否说是第一经验,还是个疑问。夹在普通经验之间丝毫不妨碍前后联系的缺乏内容的经验——我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它。我甚至没有觉察自己从睡眠中醒来,更没有意识到是从阴间回到了阳界。轻微的羽音,远去的声响,逃遁的梦的余味,古老记忆的踪影,消泯的印象的残迹——历数一切人的神秘的表现,终于通过相仿的灵妙的境界。以上这些,我自然都未曾想到过。我只是在感到胸闷,头颅在枕头上稍向右倾斜的瞬间,一眼瞥见脸盆里殷红的鲜血。而那夹杂于其中的半个小时的“死”,不管在时间或空间上,作为经历的记忆,对于我已经不复存在。当时听罢妻子的说明,我心想,所谓死就是这般难以捉摸吗?我深深感到,猝然闪现于头脑中的生死两面的对照,是多么急遽而果决啊!不论如何我都想不通,同样一个我,居然一直受到阴阳悬隔的两种现象的支配。好吧,那就让同样的我于瞬间横跨这两个世界吧。正因为这两种世界具有某种关系,才会使我获得突然由甲飞向乙的自由吗?想到这里,我不能不感到有些茫然若失了。

所谓生与死,就如缓与急、大与小、寒与暑一样,是相互对照联想而产生的一对日常用语。正如近来心理学家倡导的那样,这两者也属于普通对照和同类联想的对象。假如翻过掌心,互相悬隔的“一体二象”前后颠倒,将我俘获的话,那么,我又如何能把这种“一体二象”当作同一性质的东西,找出两者之间的关系呢?

有人给我一个柿子,他叫我今天吃一半,明天吃剩下部分的一半,后天又吃其余部分的一半,天天如是。那么,总有一天,我会违背他的命令,将剩下的全部吃光;或者等身体灯尽油干时,再也无力将其余部分分割开,只得拱着手徒然望着剩余的一片柿子。按照想象的逻辑推论下去,在这种条件下所得到的柿子,一辈子都是吃不完的。古希腊的芝诺1借助阿喀琉斯同爬行迟缓的乌龟赛跑的故事,说明阿喀琉斯永远也追不上乌龟,其道理也是一样的。构成我生活内容的各个意识也是如此,每日每月失其一半,不知不觉之间渐渐接近死亡。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就被那种“尽管接近死但却永远死不了”的非现实逻辑愚弄了。不过这样一来,也避免了由一方纵身一跃后落入另一方的思索上的不调和,或许反而能毫不奇怪地、最自然地感受到由生到死的进程。俄然而死,俄然生还。不,听到人家说我生还,我只感到不寒而栗。

缥缈玄黄外,生死交谢时。

寄托冥然去,我心何所之。

归来觅命根。

杳杳意难知,孤愁空绕梦。

宛动肃瑟悲,江山秋已老。

粥药丏将衰。

寥落天尚在,高树独余枝。

晚怀如此澹,风露入诗迟。

注释

1 芝诺(约前490—前425),古希腊哲学家,以芝诺悖论著称。芝诺悖论是一系列关于运动的不可分性的哲学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