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运动的一个最为显著的特征来自它的领袖洪秀全,他希望将太平天国打造成华夏土地上的基督之国。根据干王洪金(洪仁玕)的口述,韩山文记录了关于洪秀全所看的幻境的全部内容。看过韩山文记录的人很容易会认为,这场运动原先纯粹是出于宗教目的,是因为朝廷迫害才转变成起义的。太平天国运动后期,投效忠王的英国人奥古斯塔斯·弗雷德里克·呤唎曾出面谴责过西方国家,说他们以险恶之心背弃信仰,助纣为虐,打压基督徒。他并不否认太平天国的宗教信仰和宗教制度都存在问题,但他觉得这只是由于太平天国领袖的无知造成的,他们主观上并没有过错。中国国内不少反对太平天国运动的作品也表达了同样的观点。在这场叛乱中,他们看到的只是一场反对清政府的宗教运动,这场运动的基础是一种迷信思想,它是吸收了外来的基督教元素而形成的。

要说基督思想和中国传统观念在这种新的信仰里分别占多大比重,那我们就不能忘记,洪秀全在生病前从未听说过基督教,虽然当时已有传教士不远万里来到广州和澳门传教。就算他有所耳闻,他也一定不理解这种新宗教的教义。他一门心思参加科举,落榜后便回去教书,这说明他脑中装的是儒家经典。我们可以猜测,在研习新宗教时,若无人指点,但凡遇到疑难,洪秀全只可能站在四书五经的角度去理解。

之前我们提到过,1836年,洪秀全在广州赶考时,有人给他一套传教书,他看都没看就扔在一边,而且一扔就是好几年。落榜次年,洪秀全在病中进入幻境,但直到1843年,他出于偶然翻了那些传教书之后,才领悟了当年梦中幻境的意义。此后他的注意力就完全转移到了这些书上,他所受到的影响,从他1845和1846年间撰写的那些文书中便可见一斑。要去追寻他的思想发展轨迹已是不可能了,因为他的早期作品中,为世人所知的都是后来在天京刊行的那些,在1853年赫尔墨斯号战舰带回的文献资料中,我们还能找到这些文字内容,其中包括《百正歌》《原道醒世训》《原道觉世训》《改邪归正》,其中3篇与《原道救世歌》一起被编入《太平诏书》。

《太平诏书》中除收录洪秀全本人撰写的篇章外,还有《天条书》《三字经》《幼学诗》《天父下凡诏书》以及太平天国陆续颁布的一些规定和律法,这些史料的英文文本是我们研究太平天国宗教的主要信息来源,而近期出版的《太平天国野史》则提供了这些史料的中文文本。

上帝创造世界,保佑众生,他是至高无上的,这一点洪秀全理解得很好,但很显然,他并没有领会到,上帝是独一的真神。他的一封诏书是这样写的:“天父上主皇上帝是真神。天父上主皇上帝以外皆非神也。天父上主皇上帝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所不在,至高无上,世人皆为其所生所养。天父上主皇上帝为独一真神。”“天父上主皇上帝神爷也,魂爷也。”如果只有这封诏书,那我们可以相信这些人是真正的一神论者。但是《三字经》中的一段文字却又让人产生怀疑,这段文字即使不是洪秀全本人所写,至少也是表达了他的意愿,这让我们不得不质疑这位太平天国领袖是否真的能领会基督教的一神论思想。这段文字描述的是洪秀全首次“诛妖升天”的情形:

战胜妖,复还天。皇上帝,托大权。天母慈,最恩爱。娇贵极,不可赛。天嫂贤,最思量。时劝兄,且悠扬。

在《三字经》的这段文字中,上帝和天兄耶稣都是有妻室的。如此一来,本该是独一真神的上帝变成了有妻儿甚至还有儿媳的天父。这说明,洪秀全消化不了抽象的西方神学,基督教教义中的三位一体,被他理解成了三个神,而且这三个神还是一家子。其中另两个神唯天父是瞻,就像中国家庭以父亲为一家之主一样。洪秀全和他的追随者确实反对冒充圣灵篡夺上帝权位的僭越行为,但是他们认为上帝和耶稣都有家室,这就说明在他们的观念里还有其他神灵的存在,因为在中国,婚姻通常被描述为一个甲姓家族的人入了乙姓家族的门。那么在他们眼里,天国一定还存在其他家族,其地位虽不比上帝那一族,但也得是高门大户,必须配得上上帝的门第。

△《原道醒世训》《原道觉世训》《原道救世歌》

△《天条书》

△《天命诏旨书》

此外,《三字经》中还有一段关于救赎史和耶稣下凡的描述,基本上就是把《约翰福音》3:16的内容重述一遍:

皇上帝,悯世人。谴太子,降凡尘。曰耶稣,救世主。代赎罪,真受苦。……信得救,得上天。不信者,定罪先。

翻一翻我们所参考的其他诗作、文论和告谕,我们也同样会发现来自西方宗教经典中的内容。但我们实在无从确认,洪秀全和他的追随者是不是真正理解了基督教的真谛。谦卑、仁慈、宽恕、赤子之心以及与上帝基督为伴的渴望,这些德行统统都没有体现,要不就是被套上了儒家的道德标准,用于规范世人的言行。他们也强调惩恶扬善,但那是孔夫子的声音,不是基督的。在他们那里是找不到宗教慰藉的。

他们的主要教义就是要信仰上帝,要遵守道德,特别是要服从命令。他们认为每个人凭借自己的力量都能做到这点。只要敬畏上天,遵道秉义,就会得到护佑,可以行使权力,享受上天恩惠。孝顺和禁欲是最重要的道德规范。太平天国要求自己的子民远离邪神,禁淫乱、忤逆父母、杀人害人、偷盗、溺信巫蛊、赌博、吸食鸦片、饮酒及算卦占卜。

洪秀全经常说,古时候先人书里写的那些内容与西方《圣经》里讲的是一回事,古人敬拜的、皇帝在祭坛祭祀的、西方人顶礼膜拜的都是同一个真神,也就是上帝。所以他把《圣经》拿出来和中国的典籍相提并论,作为其教义的圣典。这就足以激起全国上下文人学士的敌意了。《三字经》中有一段话,就是他专门用来号召国人追随他的信仰的:

普天下,一上帝。大主宰,无有二。中国初,帝眷顾。同番国,共条路。

盘古下,至三代。敬上帝,书刊载。商有汤,周有文。敬上帝,最殷勤。汤盘铭,日日新。帝命汤,狂其身。文翼翼,昭事帝。人归心,三有二。至秦政,惑神仙。中魔计,两千年……汉明愚,迎佛法。立寺观,大遭劫。至宋徽,犹猖狂。改上帝,称玉皇。皇上帝,乃上主。普天下,大天父。号尊崇,传久载。徽何人,敢乱改?宜宋徽,被金掳。同其子,漠北朽。自宋徽,到于今,七百年,陷溺深。讲上帝,人不识。阎罗妖,作怪极。

前面的经文里还讲了许多《圣经》里的内容,比如上帝如何创世,比如上帝如何籍以色列人启示世人,比如上帝如何在他们出埃及过红海时展示他的仁慈和威力,比如他们在荒原上时上帝是如何关爱他们,比如十诫是如何传播的,再比如世人误入歧途时,上帝又是如何让自己的长子降世救赎世人的。接着洪秀全便揭晓了自己在这一神圣的救赎计划中的角色:他也肩负着使命,要向世人传达上帝的旨意,就像耶稣在西方世界所做的那样,他也要带着自己的国人重回上帝的怀抱。

皇上帝,海底量。魔害人,不成样。上帝怒,遣己子。命下凡,先读史。丁酉岁,接上天。天情事,指明先。皇上帝,亲教导。授诗章,赋真道。帝赐印,并赐剑。交权能,威难犯。命同兄,是耶稣。逐妖魔,神使扶。

挑明了这一点后,经文就开始述说阎罗妖嫉恨洪秀全,作恶多端,于是上帝便让自己的这个儿子,也就是洪秀全本人去降服阎罗妖和他手下的小妖。最后他斩除了妖魔,便上天去再次接受上帝的旨意,然后回到凡间,发誓一定要不辱使命,代替上帝引领万民。

这是他的第一战,我们无从知道对手究竟指谁。从经文来看,应该不是指他的家人或村民,那些人不过是对他怀着反对或嘲讽的态度罢了。也许这是指他早期某次与对手交手的经历,比如关于1848年上帝下凡的记载中所提及的情况,也可能指曾经与洪大全发生的矛盾,或是某次与朝廷的对抗,只是未见文字记录而已。虽说这里留下了一个未解之谜,但至少交代了在洪秀全心目中,他自己与上帝是个什么样的关系。对于耶稣他给足了面子,说他是上帝的长子,不过自己作为次子是与长子平起平坐的。号称自己和上帝是一家子,这点他毫不客气,但说到称号他倒又谦虚起来,有几段文字提到他拒绝称“帝”,因为他觉得“帝”只能指上帝,凡人称帝就是僭越;另外他也拒绝称“圣”,因为这个字只有上帝和长兄救世主耶稣配用。

在本书前面的章节中,我们已经提到,1848年,拜上帝会领袖之间起了内讧,有两个人被神选中了,当年阴历3月,上帝下凡,杨秀清,也就是后来的东王被附身,对着一帮会众说了一番话;阴历9月,耶稣下凡,附身萧朝贵,即后来的西王。接下来的两年,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但后来萧朝贵战死长沙,于是与洪秀全分享替上帝传话这一殊荣的就只有杨秀清一人了。随着这场运动不断深入,洪秀全渐渐退居深宫,大权落到了杨秀清手里,直到1856年他在天京事变中被杀之前,他其实是独揽朝政的。杨秀清给自己加了一连串封号,自称劝慰师、圣神风、禾乃师、赎病主,他说自己是圣灵,这便是在抢洪秀全因为幻境而得来的地位了,此外杨秀清还有谋反的举动。不过这能让我们更好地理解洪秀全的地位:他是上帝的儿子,耶稣的弟弟,父兄的特权他不能觊觎,但不管怎样他还是在凡人之上的。没有人从思辨神学的角度提出问题来质疑他,没有人去怀疑他和上帝的关系是否合理:他已经把这种关系本身作为信仰和信念的一部分了。

这就是在无人指点的情况下,用儒家思想去理解《圣经》所创造出来的成果。对于《圣经》里的材料,洪秀全只能按字面意思理解,然后便拿来为自己所用。就在他顺着自己的思路勇往直前的时候,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同最初在广州接触到的基督教义渐行渐远了。他自称先知、上帝之子,外国传教士的指引他已经不接受了,仅仅愿意承认他们膜拜的是同一个上帝。那些传教士应该反过来去他那里接受点化,因为他可是上帝直接派来下凡的,而且圣灵的肉身就在天京的宫里头。

1853年和1854年间,真有外国传教士来到天京,但听到了洪秀全那番亵渎神灵的言论后,只得纷纷敬而远之。后面我们会详细研究他们递交给本国政府的关于太平天国政治和宗教的汇报。如果他们在天京见的是另一派的领袖,如果洪秀全没有用那些亵渎宗教的言论去冒犯他们,没准他们还真会承认太平天国。1854年正是杨秀清如日中天的时候,美国公使造访,太平天国官员给这位公使的复信中有一封可谓颐指气使,大放厥词,内中措辞让我们仿佛又看到了之前清廷与英国就驻京使臣及邦交身份问题僵持不下,战火一触即发的那段时日:

△《太平天国革命亲历记》,作者为英国海军军官呤唎。他于1861年加入太平军,投效太平天国忠王李秀成,为其训练军队,先后率炮队作战,教练太平军操演,为太平天国采购武器和粮食。1864年太平天国起义失败,呤唎回国后,怀着对太平天国的深情,于1866年出版此书。

尔等果能敬天识主,我天朝视天下为一下,合万国之体,自必念尔等之悃忱,准尔等之进贡,岁岁来朝,方得为天国之臣民,永沐天朝之恩泽,安居藩属之邦,永享殊荣。此乃吾等诚心所望,令尔等速从,不得有违。

如果太平天国有希望推行开明的政策,这位公使原本是有权承认这个政权的,但他没有承认,这也并不在意料之外。不论那些所谓的开明国家、文明社会对这场运动寄予过怎样的期望,此刻一切都已明了。太平天国传播的从来都不是基督教教义,他们也不懂得它的教义。无论人们怎样定义它政治权利的属性,但有一点是清楚的,想与太平天国平等交往,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我们没理解错,洪秀全的宗教思想走的是这样一条路线:“西方传教士推崇上帝,中国古代典籍中提到的至高无上的神灵也是上帝。孔夫子本该让上帝为更多人所知,以免世人背叛,但他没做到。后来历朝历代的君主无一例外都背弃了上帝,连他的名字都改了。于是,耶稣降临到西方世界,成为救世主,他献祭了自己,换回了人们对上帝的崇敬。所以我们应该接受西方的《圣经》和本国先于儒家学说出现的关于上帝的记述,两相对照,以求贯通。但中国已经到了让人绝望的境地,于是上帝拯救西方之后就要开始对东方伸出援手了。我在1837年看到的幻境就是他对我的感召,要我像耶稣一样去救赎世人。上帝在幻境里告诉我,我是耶稣的弟弟,是他的次子,所以我可以直接接受并传达他的旨意。我也是神明。”

有了洪秀全的这番神圣铺垫,宗教集会建立起来了。像杨秀清和萧朝贵这样有些野心的人便自称神灵附体,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洪秀全的地位,把这场运动引向了越发放肆的深渊。

洪秀全自称拥有神圣血统,他坚信上帝会保佑他和他的大业。据忠王所说,洪秀全对此深信不疑,直到天京陷落的那一刻,正所谓“靠实于天,不肯信人,万事俱是有天”。清军正渐渐逼近,忠王曾几次劝洪秀全离开天京,他都不肯。对于他如此这般的矢志不渝,朝廷是有记载的。当时忠王向他痛陈战局之艰险,撤出天京,退居江西等地是大势所趋。结果天王表示:“朕承上帝圣旨、奉天兄耶稣之命下凡,做万国九州独一真主,何惧之有?尔欲外去,欲在京,任由于尔。朕铁桶江山,尔不扶,有人扶。朕之天兵多过于水,何惧妖兵乎?”

还有一次是在1858年的一个酒宴上,一颗炮弹击穿房顶落在了天王脚边,顿时四座皆惊,只有天王对将领们大笑道:“朕奉天命登天王之位,纵妖兵百万,弹丸雨下,朕何惧乎?诸妖将又奈朕何?”

因为坚信有神明护佑,天王便不理朝政了。他过于执着于天意,将领们的计策被他频频驳回,谋胜虑败的事他根本不愿去做。忠王对此表达过他的不满:“主不问国中军民之事,深居宫内,永不出宫门,欲启奏国中情节保邦之意,凡具奏言,天王言天说地,并不以国为由。”

洪秀全自己封了神还不够,还要宣布自己的儿子洪福瑱(译者注:洪秀全长子,初名天贵,后加“福”字。继位之后,因玉玺名下刻“真主”二字,清廷误作“福瑱”)为上帝的孙子。1860年,洪秀全发布了一道诏谕,其中有一段格外引人注目:“戊申爷哥同下凡,带朕暨幼大当担,上帝亲子迹越见,父兄君王共为三。”这段文字的措辞颇为古怪,洪秀全似乎让自己的儿子给耶稣当了义子,以确保他能继承神圣天国的大统。

太平军对自己的宗教很是重视,他们在官员的带领下建立了自己的礼拜制度,不管在哪里都要执行。早晚和用餐时他们要祷告;每周第7天,他们会半夜起床做午夜祷告,中午和晚上都要进行大礼拜。

呤唎曾几次目睹过礼拜的场面,据他描述,首先是唱诗,他们早期所唱的赞美诗与现在教堂里唱的相差不大,但是随着他们的宗教越来越往不伦不类的方向上发展,后期的赞美诗,结尾处必须把太平天国诸王挨个歌颂一遍。1853年到1856年间,东王杨秀清就被捧为圣灵:

赞美上帝为天圣父,是独一真神;

赞美天兄为救世主,是舍命代人;

赞美东王为圣神风,是赎病救人;

赞美西王为雨师,是高天贵人;

赞美南王是云师,是高天正人;

赞美北王是雷师,是高天仁人;

赞美翼王是电师,是高天义人;

赞美燕王是霜师,是高天忠人;

赞美豫王是露师,是高天真人。

后面还有一段颂歌:

智者踊跃,接之为福,

愚者省悟,天堂路通。

天父鸿恩,广大无边,

不惜太子,遣降凡间,

捐命代赎,吾侪罪孽,

人知悔改,魂得升天。

颂歌唱完就要读《圣经》了,读完了《圣经》再背他们自己的教义,可惜我没有找到教义的文本。接着众人下跪,由一名领袖念祈祷文,其他人跟着念诵。朝廷的相关记载里有一段祷告文,是某几个位高权重的王在场时使用的,原文如下:

小子某同众小子外小跪在地下,敬谢天父上主皇上帝老亲爷,天兄耶稣亲大哥,于某年某月某日敬奉茶果,虔置灯台,吟圣歌以颂天恩。祈天父赐我等圣灵之神力,点醒天下万民,令其迷途知返,共沐圣恩,共享太平。祈天父保佑我等百战百胜,诸事顺遂,衣食无忧,永无灾祸,同圣子永享太平荣光。仰救世主真神天兄耶稣并禾乃师赎病主之功,我等恳祈天父上主皇上帝,在地如同在天,保佑我等心愿得成。

太平天国,某年某月某日。

祷告过后,所有人拿着写有布道文的纸开始朗读,读完后就把手上的纸烧掉。接着所有人都站起身,在奏乐声中恭祝天王万寿无疆。接下来他们就开始诵读十诫,包括所有的注解。十诫很短,其实是照搬《圣经》十诫诫条的主句,只是删去了修饰的部分。读完十诫就该点上爆竹焚上香,一起唱赞美诗了。

经过编译的十诫是太平天国宗教的重要组成部分,并在太平天国强制推行,因此有必要一一抄录下来。每次诵读诫条都跟在一连串的因场合而变的祷告之后。它的开头有一段文字,专门介绍这些诫条的由来。

天条书

天下凡间,谁人不犯天条?但从前不知,尤可解说。今皇上帝恩诏既颁,自今以后,凡晓得在皇上帝面前悔罪,不拜邪神,不行邪事,不犯天条者,准上天堂享福,千年万万载威风无了期;凡不晓得在皇上帝面前悔罪,仍拜邪神,仍行邪事,仍犯天条者,定罚地狱受苦,千年万万载哀痛无了期。孰矣,真有福不知享矣,千年万万载在高天威风,如此大福都不愿享,情愿受反天之罪,致惹皇上帝义怒,罚落十八重地狱永受苦矣。哀哉!今有被魔鬼迷蒙心肠者,动说君长方拜得上帝。皇上帝天下凡间大共之父也,君长是其能子,善正是其肖子,庶民是其愚子,强暴是其顽子,如谓君长方拜得皇上帝,且问家中父母难道单是长子方孝顺得父母乎?又有妄说皇上帝是从番,不知上古之世,居民一体,皆敬拜皇上帝,盖拜皇上帝这条大路,但西洋各番国行这条大路到底,中国行这条大路,近一二千年则差入鬼路,致被“阎罗妖”所捉。故今皇上帝哀怜世人,大伸能手,救世人脱魔鬼之手,挽世人回头,复行转当初这条大路,生前不至受鬼气,死后不至被鬼捉,得上天堂享永福,此乃皇上帝格外恩怜莫大之恩典也。不醒者反说是从番,何其被魔鬼迷蒙本心之甚也!

十诫是太平天国宗教崇拜的不可或缺的部分,其地位非常突出。每一诫条之后都辅有文字阐释和批语,还有一首诗作总结:

时时遵守十款天条(十款天条是皇上帝所设)

第一条崇拜上帝(皇上帝为天下万国大共之父,人人是其所生所养,人人是其保佑,人人皆当朝晚敬拜,谢其恩。俗语云:“天生天养天保佑。”又俗语云:“得食莫瞒天。”故凡不拜皇上帝者,是犯天条)。

△太平军将领拜见洪秀全。

诗曰:

皇天上帝是真神,朝朝夕拜自超升。

天条十款当切记,切勿痴呆昧性真。

第二天条不好拜邪神。(皇上帝曰:“除我外不可有别神也。”故皇上帝以外,皆是邪神迷惑害累世人者,断不可拜。凡拜一切邪神者,是犯天条)。

诗曰:

邪魔最易惑人灵,错信终为地狱身。

劝尔豪雄当醒悟,堂堂天父急相亲。

第三天条不好妄题皇上帝之名(皇上帝本名爷火华,世人不可妄题。凡妄题皇上帝之名,及咒骂天者,是犯天条)。

诗曰:

巍巍天父极尊崇,犯分干名鲜克终。

真道未知须醒悟,轻狂亵渎罪无穷。

第四天条七日礼拜颂赞皇上帝恩德(皇上帝当初六日造成天地山海人物,第七日完工,名安息日,故世人享皇上帝之福,每七日要分外虔敬礼拜,颂赞皇上帝恩德)。

诗曰:

世间享福尽由天,颂德歌功理固然。

朝夕饔飧须感谢,还期七日拜尤虔。

第五天条孝顺父母(皇上帝曰:“孝顺父母,则可遐龄。”凡忤逆父母者,是犯天条)。

诗曰:

大孝终身记有虞,双亲底豫笑欢娱。

昊天罔极宜深报,不负生前七尺躯。

第六天条不好杀人害人(杀人即是杀自己,害人即是害自己。凡杀人害人者,是犯天条)。

诗曰:

天下一家尽兄弟,奚容残杀害群生。

成形赋性皆天授,各自相安享太平。

第七天条不好奸邪淫乱(天下多男人,尽是兄弟之辈,天下多女子,尽皆姐妹之群,天堂子女,男有男行,女有女行,不得混杂。凡男人女人奸淫者,名为变怪,最大犯天条。即丢邪眼,起邪心向人,及吹洋烟,唱邪歌,皆是犯天条)。

诗曰:

邪淫最是恶之魁,变怪成妖甚可哀。

欲享天堂真实福,须从克己苦修来。

第八天条不好偷窃,劫抢(贫穷富贵,皆皇上帝排定。凡偷窃人物,劫抢人物者,是犯天条)。

诗曰:

安贫守分不宜偷,劫抡横行最下流。

暴害人民还害自,英雄何不早回头。

第九天条不好讲谎话(凡讲谎(荒)诞鬼怪奸诈之话,及讲一切粗言烂话者,是犯天条)。

诗曰:

谎言怪语切宜捐,诡谲横生获罪天。

口孽既多终自受,不如慎密正心田。

第十天条不好起贪心(凡见人妻女好,便贪人妻女;见人物产好,便贪人物产;及赌博,买票、围姓,皆是犯天条)。

诗曰:

为人切莫起贪心,欲海牵缠祸实深。

西乃山前垂诰诫,天条款款烈于今。

回心信实天父皇上帝终有福,硬颈叛逆天父皇上帝总有哭。遵天条,拜真神,分手时天堂易上;泥地俗,信魔鬼,尽头处地狱难逃。

溺信邪神,即为邪神卒奴,生时惹鬼所缠,死时被鬼所捉;敬拜上帝,便是上帝子女,来处从天而降,去处向天而升。

上帝有主张,尔们切莫慌;真心多凭据,方可上天堂。真心敬上帝,莫信怪人诳;凡情丢却尽,方得上天堂。

天上真神一上帝,凡人行错总无知;泥团木石将头磕,问尔灵心失几时;从天妄说是从番,真正凡人蠢且顽;上古君民遵上帝,英雄速破鬼门关。顺天获福逆天亡,何故世人论短长;看尔原非菩萨子,因何不愿转天堂?

《天条书》在太平天国内部地位极高,不仅每个礼拜都要拿出来朗诵一下,而且每个新来的成员都要求在三周内背出来。背出来后,还需要严格遵守,一旦违背,必将严惩。十诫之中,第7诫最重要,曾经有一位较年长的成员违反了这个诫条,结果被处死刑。

然而在这场运动开始一年或两年后,天条的约束力似乎降低了不少。天王自己便坐拥后宫佳丽三千,杨秀清和天王义妹也有些不正当的关系。既然太平天国领袖其身不正,也无怪严刑苛法在群众当中虽令不从了。

从一方面看,《天条书》的十个诫条及其阐释都非常强调一点——不得崇拜邪神,这直接导致了对其他宗教肖像的大肆毁坏。太平军所到之处,庙宇、塑像、祭器,无论价值如何,都被悉数毁坏。无数珍贵的遗迹和古代祭器被损害。名刹古寺也被他们破坏,曾经的名胜如今看去已经一片荒芜。

太平天国的高官都一心想通过宗教教义来给群众洗脑。所有人都强制参加安息日礼拜,而对于太平军的各级官员来说,这就不是强制那么简单的事了,因为他们需要充当导师或神父的角色。太平天国以25户为一两(译者注:“两”为太平天国农村政权基层组织),每个两的礼拜由一名官员负责,每月至少要组织一次大型集会,听诸王或高官布道。没有充分的理由,各级官员是不允许缺席的。第一次违反,戴枷锁7周,杖责1000,第二次违反直接处死。呤唎亲身参与过这样的仪式,如果他没有听错,那么他记录下来的仪式上的领袖发言都是些爱国主义的说辞,号召大家追随天王,直到夺取胜利。

随后是唱赞美诗。除此之外,太平军还为重大场合规定了专门的仪式和祈祷文。忏悔的时候,悔罪之人完成了例行的祷告之后,还必须在水盆里沐浴,或者干脆浸泡在河水里。显然,这就是他们所理解的洗礼。在这之后,他必须祈求上帝引导他的灵魂,餐前一定要祷告,每星期与众人一起做礼拜,遵守十诫,远离各种邪神。如果谨遵这些规定,就可以得到上帝保佑,进入天堂。婚丧嫁娶、生儿育女、乔迁入宅,都有特定的祷告文。如遇大典,可能还要用牲口作祭品。普通的礼拜仪式上,需要敬奉茶水米饭,更加重要的场合还要敬鲜酒肉。

从所有这些书和诗歌中,我们可以直接看到西方宗教的影子,但对宗教的解读以及他们的仪式还是带有中国的烙印,摆脱不了儒学和佛教的影响。起初洋人们还以为太平军是真心想让基督教在中国扎根,但后来他们发现,太平天国领袖们都很有些不伦不类,纷纷自称具有神力,尤其是天王和东王,他们自封的角色简直亵渎神灵。洋人很是震惊,于是便敬而远之了。虽然礼拜的外在形式与基督教仪式十分类似,虽然他们也作了不少努力想要教化百姓,但在洋人眼里,百姓的膜拜流于形式,而领袖又过于狂热,装腔作势,因此,在这场运动开始之初,他们本期待着一个基督教国家的诞生,但很快便不抱希望了。

有些人觉得,太平天国之所以会失败,是因为他们对基督教的不解与误读。持这种观点的人认为,如果太平军有机会夺取天下,能与外邦往来自由,事情会变得不一样。这些人很清楚,太平天国的宗教错漏百出,基督教的成分少之又少,多半内容都在亵渎神灵,其实更多的是一种原始崇拜。但是,如果这些人希望打开中国的大门,迫使它与西方国家来往,那么从这个角度看,太平天国运动起到了一定作用。在太平军眼里,中国本土的宗教中蛰伏着虚伪与错误的因子,于是他们便大胆地加以抨击,并且敢于在自己都一知半解的情况下就使用《圣经》。与他们相比,士大夫们支持的清廷极度保守,只有在太平军手上,洋人才有可能更进一步,要求更优惠的待遇。

但是以中国人的眼光看,洪秀全的这种“中西合璧”的宗教无疑是水土不服的,中国人对它十分排斥。对这种新宗教推崇备至的不外乎太平天国的几个领袖,或出于真心,或有意利用,但多数人从未深入了解过这种信仰。背不出十诫、缺席礼拜就要受到严厉的惩罚,这恰恰说明了民众信仰这种宗教都是被迫的,并非出于本意。就算是天德王和忠王这样的人,从他们被俘后的供词中,我们丝毫看不出他们对这种宗教有什么兴趣,他们只在意这场运动的政治目的,即便忠王在天京陷落的时候把自己骑的好马换给了幼天王,这也不代表他对天王的宗教感兴趣。可能只有从江西出发的人当中还有几百个虔诚的信徒。如果说这些位高权重的人不该不拿自己的宗教当回事,那么普通百姓又如何呢?

从洪秀全及其追随者荒谬的宗教当中,从他们自封神明的行为当中,民众能看到任何值得效仿的东西吗?他们所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宗教,而是一群出身低微的农民、劳工企图借助拜上帝教来篡权夺位。即便世人觉得这真是宗教,那也是不合理的。对于民间的信仰,他们从正面抨击,对于读书人所信仰的儒家学说,他们不屑一顾,无怪乎这场运动既得不到民心,也留不住领袖,这两个成事的必备条件它都失去了。

第一次进军江宁时,他们似乎悟出了不少东西。他们看到了训练有素的军队背后所潜藏的力量,这种力量可以帮助他们从满人手中夺取天下。但是,第一波浪潮过去后,他们力量消耗很大,所有的军事行动变成了无目的的烧杀抢掠,天王则退居深宫,终日耽溺于宗教幻想,宫墙外民怨沸腾,对太平天国构成威胁的力量渐渐积聚,但这些他一概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