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另一些则从事那些神秘技艺,

惟少数蜜蜂才能成为其徒弟。(第3页第15行)

在青年的教育方面,为了使他们成年时获得一种生计,大多数人都为他们寻找那些确有保障的行业,在每个大型的人类社会当中,这些行业形成了完整的实体或联盟。这些行业,既指各种贸易和手艺,亦包括一切艺术及科学,而凡被认为有用的行业,均能在社会共同体中永远存在。年轻人每天都被带入这些行业,源源不断地替补着其中的老人和死去的人。然而,其中一些行业的声誉却远远胜于其他行业,这个差别,乃是由于学会从事某个行业时所需的费用大为不同。为青年择业时,所有精明的父母所参照的,主要是自身的财力及境况。一个人若为了儿子而付给一位大商人三四百镑,却省不出两三千镑以备不时之需,那么,在为儿子打开通往世界之路方面,他便是没有选对时机。他的做法实在应当受到责备,因为他并未让自己的孩子从事那些可以花较少的钱去学习的行业。46

许许多多受过上等教育的人,其年收入却非常微薄,因而只得依靠他们令人尊敬的职业,来维持自己高于常人的地位,而常人的收入却是他们的两倍。这样的人若有孩子(往往如此),他们的穷困便会使他们无力让孩子去从事确有保障的行业。因此,他们的骄傲便使他们不愿让孩子去从事任何卑鄙而劳累的贸易。于是,他们或者希望改变自己的财运,或者希望借助于某些朋友或有利的机会。而朋友或良机却一次次推迟对他们的帮助,直到他们不知不觉地上了年纪,到头来一无所获。我不知道这种疏忽怠慢是对儿童更为野蛮,还是对社会更为有害。在古代的雅典,所有儿童都必须在必要时帮助自己的父母。不过,梭伦注25却制定过一条法律:不得强迫任何做儿子的去救济没有使他学会任何职业的父亲。

一些家长让自己的儿子从事非常适合他们现有财力的良好贸易,然而,不等他们的孩子出徒或成为适合那行生意的人,他们便或是死去,或是破产,因此,许多年轻人便再度失去了足够的经济支持,而只得自食其力。有些年轻人或缺少勤勉,或缺乏对自己那个行业的知识;另外一些人则沉溺于享乐;还有为数更少的人是命乖运舛,他们均沦为贫困,根本无法以他们将学会的生意去维持生计。我所说的这些疏忽、管理不善以及厄运,不可能不必然频频发生于人口稠密的地方,因而每天都向这个广阔的世界里投入大量失去生计的人,无论一个国家如何富足,如何有效,无论一个政府如何尽力防止产生这些现象,情形都会如此。究竟应当如何处置这些人呢?我知道,海洋以及军队会接纳其中一些人,而这个世界绝不缺少海洋与军队。诚心从事艰苦劳作者天性耐劳,将成为他们那个行业的熟练工人,或者转入其他的行业:其中那些有知识并被送入大学的人,将成为小学校长、家庭教师,一些为数不多的人则进入办公室等地。然而,懒汉却根本不愿工作,浮躁者则极端厌恶忍受一切约束,这些人又必定变成什么呢?47-48

一些人能够从戏剧和浪漫传奇里获得乐趣,并带有几分温和情趣,他们很有可能将目光投向舞台。倘若口才不错,外表还过得去,他们便会去当演员。有些人热爱自己的肚囊甚于热爱一切,倘若具备良好的味觉,并粗通烹调之术,他们便会奋力加入饕餮者及美食者的行列,学会奉承,学会忍受一切规矩,而成为寄生的食客,永远对主人阿谀逢迎,永远成为家庭中其他人的祸害。另外一些人,他们及其同伴的淫荡都使他们认为人人都是放荡者,自然会沉溺于私通,并且竭力依靠拉皮条为生,还以没有闲暇或者没有技巧为自己开脱。至于最不在乎道德原则者,倘若他们狡诈机灵,则变成了骗子和扒手,而倘若他们的技能和智力都够用,他们便会成为伪币制造者。还有一些人看到头脑简单的女人以及其他一些蠢人都易于轻信别人,倘若他们厚颜无耻,并且具备几分精明,便或者会当起医生,或者装作能够预言吉凶。你看:每个人都将他人的恶德和缺点变作了有利于自己的东西,竭力找到一种谋生方式,它是其天赋及能力所允许的最轻巧、最便当的谋生方式。

这些人当然是文明社会的祸根。但他们也是些蠢人,因为他们并不顾及我们已经说过的那些话,却朝着使他们生活吃苦的法律疏漏大声吼叫。而聪明人则满足于极力小心不让自己被那些疏漏所害,而并不去抱怨任何人类精明审慎都无法防止的东西。49

[B]他们被称作骗子,但拒绝这名,

严肃的勤劳者也是同样情形。(第4页第5行)

我承认,这只是在不偏不倚地恭维一切从业者。然而,倘若我们能够充分理解骗子这个字的全部含义,并且懂得:每个人的诚实都不是发自内心的,每个人都在将己所不欲施予他人,那我便不会对这个指控提出质疑,而只能说它成立了。买主与卖主无不依靠无数诡计行事,用它们互相斗智;纵使在最光明正大的交易者当中,每天亦都在允许并实行这种做法。这使我看到:商人总是能够发现自己货物的缺点,那些缺点降低了货物的价值;不,任何时候都不向买主拼命掩盖货物的缺点,你能找到一个这样的商人么?昧着良心,对自己的货物大吹大擂,将货物夸耀得超过其实际价值,以更快地将它们销售出去,你可曾见到过不这样做的商人?50

德西奥(Decio)是个极有钱的商人,向海外一些地方大量订购白糖。他正与阿尔桑德(Alcander)进行一大宗白糖买卖的谈判,此人是西印度群岛一位出名的商人。虽然两个人都对市场了如指掌,却无法达成协议,因为德西奥是个殷实的商人,认为自己应当出比任何人都低的价钱买进白糖;而阿尔桑德亦与他相同,他并不缺钱,所以坚持自己的出价。两人在交易所附近一家小酒馆里谈交易时,阿尔桑德手下的一个人给主人送来了西印度群岛来的一封信,信中告诉他:正有大量白糖运出到英国,其数量比预计的要多得多。此刻,阿尔桑德的最大希望是:在这个消息公布之前,按照德西奥的买价卖掉白糖。可是,他是只精明的狐狸,认为自己既不能显得急不可待,又不能坐失买主。于是,他便中断了正在进行的谈判,显出一副愉快的心情,聊起了宜人的天气,并由此谈到他从自己花园中得到的乐趣,还请德西奥到自己的乡间别墅去,那里离伦敦至多只有十二英里。时值五月,实际上,那是个星期六的下午:德西奥是个单身汉,在下个星期二之前,他不用在城里做生意。于是,德西奥便接受了对方的盛情邀请,两人坐上阿尔桑德的马车出发了。当晚及次日,德西奥受到了热情款待。星期一上午,德西奥到阿尔桑德的别墅外面享受散步的乐趣,满足了自己的愿望。他散步回来时,恰好遇到一位熟人,此人告诉他:昨夜有消息说,巴巴多斯船队毁于一场暴风雨,还说,在他出来之前,劳埃德咖啡馆注26已经证实了那个消息,那里的人都认为,到交易时,白糖价格将上涨百分之二十五。德西奥回到阿尔桑德那里,立即恢复了在那个小酒馆中断的谈判。阿尔桑德对自己手下人的消息确信不疑,并不开始继续谈判,一直拖到晚餐的时候。他看到自己拖延成功而喜不自胜。不过,阿尔桑德其实万分急于卖掉自己的白糖,而对方却更是急于买进白糖。然而,两人都惧怕对方,因此在绝大部分时间里,他们都装出全然无动于衷的模样。最后,德西奥被自己听到的消息弄得心急火燎,认为再拖延下去可能有风险,便下定决心,同意按照阿尔桑德的出价做成这笔生意。翌日,两人回到伦敦,那个消息被证明是真的,德西奥在这桩白糖交易中省了五百镑。阿尔桑德虽然曾想竭力战胜对方,却自食其果,损失了钱。然而,所有这一切交易却全都是公平合理的。但我敢断定:这两个人谁都不愿对方用自己施于对方的手段来对付自己。51-52

[C]有些士兵不得不去投身战役,

若能幸存,他们便会获得荣誉。(第6页第11行)

人人都想获得他人的好评,这个欲望实在是永无止境,以致尽管人们被迫违反自己的意愿而被拖入战争,有些人因为自己的罪行而被迫去打仗,因而不得不在种种胁迫之下作战,并且常常是在鞭笞之下去作战,他们仍会因为自己本来打算避免的作为而受到尊重,只要那是他们力所能及的即可。然而,一个人理性的分量若与他的骄傲相同,他便不会对赞扬感到欣喜,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并不配得到那赞扬。

所谓荣誉,就其真切的含义而言,不是别的,而只是来自他人的好评而已。荣誉被看作是一种多少具备实在性的东西;而展示荣誉时则多少总是喧嚣或热闹的。我们说君主是荣誉的源泉,意思就是说君主拥有一种权力,即通过头衔或者仪式(或两者兼有)为他喜欢的人加上印记。那记号将如同君主发行的货币一样流通,为其拥有者赢得每个人的好评,无论他配不配得到。53

荣誉的反面是恶名,或叫耻辱。恶名是来自他人的恶评或者轻蔑。荣誉被视为对良好行为的嘉奖;耻辱则被看作对恶劣行为的惩罚。这种来自他人的轻蔑表现得愈公开、愈极端,遭受轻蔑者的名声便愈低下。从这种耻辱产生的效果看,它亦往往被称为羞耻。这是因为:荣誉之善与耻辱之恶虽是虚的,但羞耻却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感受。羞耻意味着一种激情,一种能够产生种种相应症状的激情。羞耻支配我们的理性;要消弭羞耻,就必须像消弭其他激情那样付出巨大努力,进行自我克制。生活中最为重要的行为往往都受制于这种激情对我们的影响,因此,透彻理解羞耻这种激情,必定有助于说明世人对荣誉和耻辱的看法。所以,我下面将要详细地描述这种激情。

首先,我要给羞耻这种激情下个定义。我认为,我们不妨将羞耻称作对我们自身不值得尊敬之处的一种悲哀的反思,它来自对一种事实的领悟,即其他人若知道了我们这些不值得尊敬之处,必定会对我们心生轻蔑,无论他们是当真知道还是可能知道,均会如此。唯一具备足够分量、能用来反驳这个定义的说法是:其一,天真无邪的处女常常会感到羞耻,她们即使无辜,亦会脸红,并且根本无法对这个弱点做出合理的解释;其二,男人亦时常为别人感到羞耻,而他们与那些人既无交情,亦非亲戚;所以说,羞耻可以产生上千种表现,而上述定义却不能涵盖那些表现。对此,我的回答是:我们首先要考虑到,女人的羞怯乃是习俗及教育的结果。羞怯使她们对一切不合时宜的袒露身体和污言秽语感到恐惧,心生憎恶。不仅如此,所有最贞洁的年轻女子(尽管年轻)还往往都富于幻想,将想象中的事情的种种意念混淆起来,却绝不会将那些意念告诉给任何人。因此我认为:对一位未经世事的处女当面说下流话,这会使她担心:有人会认为她懂得那些话,因此便以为她懂得那类勾当,以为她并不希望被认为对那类勾当一无所知。她想到了这一点,想到人们那些想法会对自己不利,便产生了那种被我们称作羞耻的激情。无论是什么(尽管都与淫荡相去不远)使她产生了我方才暗示的那套想法(她将那些想法视为有罪),其效果全都相同,尤其是在男人面前,只要她的羞怯还起作用。54-55

若想证明这一点是正确的,那就让那些男人在同一位贞洁的年轻女子隔壁的房间里,随心所欲地大放淫秽之辞。在隔壁房间里,那女子料定自己不会被发现,便会毫不脸红地听着那些话(倘若不是谛听的话),因为此时她认为自己与任何人都毫不相干。倘若隔壁的那场谈话竟使这女子面颊飞红,那么,无论其无邪的想象想到了什么,我们都能断定:在这种情况之下,其脸红完全是因为一种像羞耻一样的激情在使她苦恼。不过,倘若在同一个地方,她听见有人在议论她的某些必定使她丢脸的事情,或者提到任何一件她私下感到内疚的事情,那她十有八九都会感到羞耻并会脸红,尽管谁都没看见她,因为她有理由感到恐惧,即害怕人们知道了这一切会瞧她不起。

上述反驳的第二个论据是,我们时常会为别人感到羞耻和脸红。这种情况并不因为别的,而完全是因为:我们将他人的境况过于拉近我们自己的境况了。所以,看见旁人面临危险时,人们才会发出尖叫。我们以过分急切的心情去思索一种应当责备的行为(倘若是我们自己的)对我们的影响。我们的精神,继而是我们的血液,亦随之不知不觉地产生同样的运动,仿佛那个行为就是我们自己做出的,于是必然会产生种种相同的症状。56

在强于自己的人面前,不成熟、无知以及无教养者会感到羞耻,尽管这似乎毫无理由,但这种羞耻却总是伴随着(并且往往是来自)一种意识,即意识到自身的弱点及无能。最谦逊的人,无论他何等心地善良、聪颖博学和富于修养,都绝不会没有出于某种内疚和不自信而感到过羞愧。有些人由于生性质朴和缺乏教育,毫无理由地屈从于羞耻这种激情,或每每被这种激情所征服,我们称之为腼腆。有些人由于不尊重他人,错误地估计自己的能力,却并未学会在必要时不受这种错误估价的影响,我们称之为厚颜无耻或不要脸。人身上包含着何等奇特的矛盾!羞耻的反面乃是骄傲(参见评论M),然而任何人若从未感到过哪怕半点骄傲,便绝不会产生羞耻之情。这是因为:我们全都格外在意旁人对我们的想法,我们的一切行为都完全出于我们对自己的无比尊重,别无其他。

这两种激情当中包含着大多数美德的种子,是我们身上实实在在的东西,而不是什么虚幻的品质。种种明白无误、各不相同的影响便能够展示这一点,尽管我们刚一受到其中任何一种激情的影响便立即产生理性。

一个为羞耻所压倒的人往往会萎靡不振。他的心脏感到冰凉和紧缩,血液从心脏飞向身体四周;脸在发烧,脖子和胸部的一部分亦如火燎。他的心情沉重如铅。他低垂着头,目光惶惑,紧盯着地面。此刻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打动他。他对自己的存在感到厌倦,衷心希望自己能够消失得无影无踪。反之,当他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因骄傲而喜不自胜时,他便产生了种种截然相反的症状。他的精力使动脉的血液激增搏动,一种非同寻常的温暖使他心脏力量倍增,扩张膨胀;他的四肢却很凉爽。他感到自己轻飘飘的,以为自己能够踏在空气上。他昂首四顾,目光活泼。他为自己的存在而愉悦,往往喜欢发发火,并常为世人能够注意到他而感到高兴。57

羞耻这种成分在使我们能够互相交往方面是何等不可或缺,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羞耻乃是我们本性中固有的。每当受到羞耻之情的影响,人人都会以懊悔的心情屈从于它,并尽可能地防止它产生。然而,交谈的巨大快乐却依然建立在羞耻的基础之上。倘若人类的总体并不受羞耻之心的支配,那便没有一个社会能够得到改良。所以,羞耻感造成了诸多麻烦,人人全都竭力自卫,因此,奋力防止这种不舒适感的人,便有可能依靠自己的成长在很大程度上克服其羞耻感。然而,这种做法于社会却是有害的,因此,自一个人的幼年时期直至其全部受教育时期,我们便竭力增强,而不是削弱或压抑其羞耻感,而我们对此提出的唯一补救措施,乃是要求他恪守某些规则,以防止这种麻烦百出的羞耻感可能使他做出的那些事情。不过,若要使他彻底摆脱羞耻感,或者治愈他这种感觉,政治家倒宁愿剥夺他的生命。58

我所说的规则,就在于巧妙地节制我们自身,压抑我们的欲望,以及在他人面前隐瞒我们心中的真实感觉。有些人在幼年时代并未学会遵守这些规则,在以后的成长过程中,他们便极少获得进步。要获得我所提到的那种造就并且加以完善,最有效的东西就是骄傲之心与常识。我们极度渴望他人的尊重,我们想到自己为他人所喜爱、甚至可能为他人所赞美而飘飘欲仙,这些都相当于对克服最强烈激情的超值报偿,因此,它们便使我们远离一切能给我们造成耻辱的言行。为社会的幸福与完善,我们主要应当隐瞒起来的激情是:贪欲、骄傲以及自私。因此,“羞怯”这个字便具有三层含义,因其掩饰的激情不同而各不相同。59

第一层含义乃是羞怯的一个分支,通常使其对象以贞洁而感到自负。它是一种真挚而痛苦的努力,即在他人面前全力扑灭和隐瞒我们那种天然性向,而大自然赋予我们这种性向,目的是繁衍人类这个物种。有关这种做法的课程,在我们有机会学习或理解这些课程的有用性之前很久便开始教给我们,如同教给我们语法那样。因此,在我所暗示的那种自然冲动尚未给儿童造成任何印象之前,他们便常会出于羞怯而感到羞耻并脸红。一个自幼便被施以羞怯教育的女孩,在她不到两岁的时候,便可能开始观察到(与她交谈的)那些女人如何小心翼翼地在男人面前掩饰自己。大人亦通过教训及实例向她灌输同样的谨慎守则。因此,这女孩很可能在六岁上便羞于露出自己的腿,却既不知道究竟为什么露腿是可耻的,亦不晓得她的羞涩究竟意味着什么。

要做到羞怯,我们首先便应当避免一切不合时宜的身体袒露:倘若一个国家的风尚允许,袒露脖颈上街的女人便没有什么错处。若时尚要求女人胸衣的领口开得极低,一位鲜花盛开的处女便可以毫不惧怕任何来自理性的责难,而向世人显示:

她耸起的双乳多么坚实,似白雪一样,

在丰满的胸膛上相距好远,各自生长。60

与此同时,她却会因为被人看到脚踝而痛苦,因为时尚要求女人藏起双足,而露出脚踝则打破了羞怯。若一个国家的礼法要求女人遮起脸庞,那么,露出半个脸的女人便是厚颜无耻的。羞怯的第二层含义,用我们的语言来说必是贞洁。它不仅要求自己不讲下流话,而且要远离污言秽语。换句话说,不可提及属于我们这个物种的繁殖行为,至少,那些与我们的繁殖行动之间存在着遥远联系的词句,是绝不该宣之于口的。羞怯的第三层含义是:一切每每能够玷污想象的姿势及行动,即一切能够使我们想到我所说的淫秽事物的姿势及行动,全都应当以极大的谨慎加以杜绝。

不仅如此,年轻女子若要被视为教养良好,还应当在男子面前使自己的一切行为显得稳重,从不接受男子的恩惠,更不给予男子恩惠。除非这男子年事很高,或为直系亲属,或者施受恩惠的任何一方的地位大大高于对方,她的做法才有开脱的理由。教养良好的年轻女士不但严格警惕自己的行动,亦严格警惕自己的外表。从她眼里,我们可能看到一种极为自重的意识,它虽非出于惧怕堕落,却使她决心在任何条件下都不放弃这种自重。对假装正经的女人,人们已经给予了上千种讽刺;同样,对贞洁美女无忧无虑的优雅举止及漫不经心的风度,人们亦给予了同样多的赞誉。然而,更聪明的人都会肯定:与具有令人望而却步的目光、时刻警惕的美女相比,微微含笑的美女那种自由开放的面容更带诱惑性,更能使诱引者想入非非。61

一切年轻女子都应当谨遵这种严格的节制,尤其是处女,只要她们十分看重文雅精明人士的尊重,便应当如此。男人的行动自由要大得多,因为男人的欲望更为强烈,更难控制。若将同样严苛的戒律加在男女两性身上,那么,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便都不会首先做出行动,一切上流社会人士当中的繁衍则必定停滞下来,而这种结果远远不是政治家们所期望达到的目标。因此,较为恰当的办法是:让那个最因严格戒律而吃苦的性别得到松弛,放纵其性欲,制定一些规则,以减弱其严格的自我约束,因为其激情最为强烈,而严苛限制的重负将会是最难忍受的。

因此,男人便被允许公开表露自己对女人的崇拜和无比尊重,并在与女人相伴时表现出比以往更大的满足、更多的欢愉和兴奋。男人不仅可能在一切场合里都对女人彬彬有礼,更殷勤周到,而且可能承认自己肩负着保护她们的义务。男人可能赞美女人的良好品质,想方设法地以夸大之辞颂扬女人的优点,并使自己的言谈举止符合良好的常识。谈论爱情时,他或许会为美女的严格自律而喟叹和抱怨。男人有权以自己的目光说出绝不允许他宣之于口的意思,他用眼睛的语言随心所欲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他以分寸得体的方式、以突如其来的短暂瞥视来完成这种行动。然而,追求一个女人时与她距离过近,或将目光紧盯在那女人身上,这些做法却全然有失风度,其理由十分明显:这会使女人感到不安,并且,倘若这女人尚未被艺术和自我掩饰所充分加固,这些做法便会使她陷入无形的慌乱之中。眼睛乃是心灵的窗口,因此,这种无耻的凝视会使一个没有经验的不成熟女人惊慌失措,生怕被男人看穿心迹,生怕那男人会发现(或者生怕自己已经泄露了)自己的想法。这使她如同在经受一场没完没了的拷问,迫使她透露自己那些隐秘的欲望,并且似乎旨在从她嘴里强索出重大实情,而羞怯却吩咐她要竭尽全力地否认这个实情。62

众人几乎无法相信教育具有何等巨大的力量,因而将男女羞怯的差别归因于自然天性,而这种差别却完全来自早期教育:一位小姐尚不到三岁,大人便日复一日地告诉她要藏起自己的腿,她若露出了自己的腿,便会遭到大人最严厉的申斥;而一位同样年岁的男性小主人则被吩咐穿好外套,并要像男人那样小解。包含着全部文雅礼貌的种子的,不是别的,而正是羞耻与教育。既无羞耻感,又没受过教育的人往往明白讲出心中的实情,往往直接说出自己内心的感觉,尽管他们没有其他错处,他们仍然是地球上最令人鄙视的动物。倘若一个男人竟然告诉一个女人:他认为她最适于用来繁殖他的后代,她亦如此认为;在那一刻,他产生了一种围着她转的强烈欲望,于是便为了那个目的而抓住了她,那么,其结果必定是:这个男人会被称为畜生,而那女人会逃之夭夭,而任何文明的人群都永远不会接纳这个男人。任何人,只要具有一丁点羞耻感,都会宁愿压抑性欲这种最强烈的激情,也不愿被如此对待。不过,男人却无须扑灭其种种激情,而只要将它们隐瞒起来即可。美德吩咐我们克制激情,而良好教育却仅仅要求我们隐瞒自己的欲望。对于女人,一位时髦绅士的强烈欲望并不亚于那个畜生般的家伙,但这绅士却以另外一种方式去行动。他先说服那女士的父亲,并表明自己具备养活其女儿的杰出能力。这样一来,这绅士便被允许与那女士交往。然后,他通过阿谀奉承、屈从逢迎、种种礼物以及殷勤周到,竭力获得那女士的好感。他若能获得这种好感,那女士立刻便会在众人面前以最庄重的方式向他投降。到了晚上,这两人同床共枕时,那最克制的处女非常驯服,听任这男人随心所欲,其结果就是:男人甚至不曾提出要求,便如愿以偿了。63-64

翌日,这两人开始接待宾客,而谁都不会耻笑他们,谁都不会对他们的所作所为说上半句。至于这对年轻夫妇本身,两人对对方的注意并不比前日更多(我这里指的是教养良好者)。他们像平时一样吃喝娱乐,没有什么使他们感到羞耻的事情。他们被看作世上最羞怯的人,实际上他们可能就是这样的人。我这番话意在表明:只要具备了良好的教养,我们便绝不会苦于缩减感官快乐,而只会为男女间的相互幸福而劳作,并且会互相帮助,共享一切奢华的世俗舒适。我所说的那种良好绅士不必比野蛮人还强烈地进行自我克制,而后者行事,则比前者更多依赖自然法则与真诚。一个男人若按照自己国家习俗的方式去满足自己的欲望,他便不必害怕任何责难,倘若他的性欲比公羊、公牛还要强烈,结婚仪式一旦完结,他尽可以全力沉浸在快乐狂喜与欢乐之中,使自己精疲力尽;只要其体力和男子气许可,他可以放纵地反复激起并沉溺自己的种种欲望;他可以放心地嘲笑竟然想斥责他的智者,因为所有的女人以及十分之九的男人全都站在他一边。不,这男人可以根据对自己放纵激情的狂怒,自由自在地评价自己,而他愈是耽迷淫欲,愈是竭力放纵色情享乐,他便愈能更迅速地获得祝福以及女人的好感,不仅是年轻、虚荣和淫荡女人的好感,而且包括谨慎、庄重和最清醒的主妇的好感。65

无耻乃是一种恶德,但我们却不可以因此说:羞怯乃是一种美德。羞怯建立在羞耻心之上,是我们天性中的一种激情,其好与坏取决于以它为动机的行为如何。羞耻心可能阻止一个妓女当众向一个男人让步,同样的羞耻心也许会使一个腼腆善良的女人(由于被其脆弱所征服)杀死自己的婴儿。各种激情偶尔也能够造成好结果,然而,惟有在克服激情中才有益处可言。

羞怯中若包含着美德,它便应当是一种黑暗中的力量,与光明中的力量相同,但它却并不如此。追求享乐的男人们深知这一点,他们从不顾及女人的美德,因而能够战胜女人的羞怯。所以,诱引者并不在正午向女人进攻,而是在夜间偷掘战壕,去侵犯女人。66

Illa verecundis lux est prœbenda puellis,Qua timidus latebras sperat habere pudor.

(逡巡的白天过后是跃跃欲试的少男少女,

订婚新郎为羞耻找到了何等怯懦的口实。注27)

殷实者因其偷情的快乐而犯下罪孽,却有可能并不暴露于人;但女仆以及更为贫穷的女人却几乎无法掩藏自己身怀六甲的大腹,至少无法掩藏她们生下的婴儿。一个出身良好的不幸姑娘很可能被弃于贫困,除了做保姆或女仆,别无生计。她也许勤勉,忠实,有礼貌,并且格外羞怯,倘若你愿意,还可以说她十分虔诚。她可能会抵御种种诱惑,并长期保持贞洁。然而,在一个不幸的时刻,她将自己的名誉交给了一个有权有势的骗子,而此人后来却抛弃了她。倘若她怀了孕,她的愁苦便更加无法言表。她陷入了这种悲惨境况,不能自拔。羞耻的恐惧时时袭击她,每想到此她都几乎魂不守舍。她所在的那个家庭的全体成员都对她的美德给予嘉许,她的上一位女主人甚至将她看作了圣女。嫉妒她美德的敌人是何等欢欣!亲戚对她又是何等蔑视!现在,她愈是羞怯,陷入耻辱的恐惧愈使她张皇失措,她想到的解决办法便会愈加邪恶、愈加残忍,那个办法既对不起她自己,亦对不起她腹中的胎儿。67

人们通常以为:一个毁掉自己婴儿的女人,一个毁掉自己亲骨肉的女人,心中必定包含着大量的残忍,是个野蛮的妖魔,与其他女人殊然迥异。然而,这种看法却往往是错误的。由于对种种激情的性质及力量缺乏了解,我们才会产生这种误解。这个女子以最该诅咒的方式杀死了自己的私生子,同是这个女人,若后来结了婚,亦会悉心照料自己的婴儿,珍爱自己的婴儿,对婴儿产生最慈爱的母亲所能感到的全部温情。所有的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但这种爱乃是一种激情,一切激情又全都以自恋为核心,因此,这种激情便可能被任何更高的激情所压倒,以满足那同一种自恋,若没有其他干扰,这种自恋将使她溺爱自己的后代。尽人皆知,一般的妓女几乎很少杀死自己的孩子;不,就连抢劫犯和杀人犯亦极少犯下这种罪行。这并不是因为此辈不那么残忍或者更具美德,而是因为他们已经丧失了大部分羞耻心,而对耻辱的惧怕已经几乎不能影响他们了。68

对一切无法被我们感觉到的事物,我们的爱都是可怜而微不足道的。所以说,女人对自己所怀的胎儿绝不怀有天然的爱,女人的温情乃始自婴儿诞生之后,而她们在婴儿降生之前所体验的那种感情,乃是理性、教育以及顾及责任的结果。纵使头一个孩子降生之后,母爱亦相当微弱;随着对孩子的感觉的加深,母爱才渐渐增强,并达到惊人的高度,而此时的孩子已经开始通过种种动作来表达自己的悲欢,使人知道自己的需要,对新奇的事物表现出爱,并且能够表现出多种多样的欲望。为了养育和救助自己的孩子,妇女们要承担何等的劳作,要经历何等的艰险!为了孩子,妇女们要表现出何等超出其性别的力量与坚韧!然而,连最卑劣的女人亦曾拼命尽力而为之。人人都出于天性和自然性向的激励而如此行事,全不考虑这种做法给社会带来的害与利。我们享受欢娱,其中绝无益处可言,其产生的后代往往被父母的溺爱所毁灭,并且无可挽回。这是因为:尽管两三岁的幼儿若被沉浸在母亲的呵护中会生活得更好,但以后若不适度节制这种呵护,它便会将孩子完全惯坏,竟至将许多孩子送上绞架。

读者若是认为我对羞怯的这一分支的叙述过于冗长(我们借助它去极力使自己显得贞洁),那么,我将使读者改变这个看法,因为我对其余部分的论述将十分简要。通过这部分论述,我们将使人相信:我们对他人的尊重超过了我们对自己的估价;我们最不顾及的,乃是我们自己的利益。这种值得赞赏的品质,通常被称为风度与良好教养,表现为一种时髦的习惯,人们通过教训和实例养成了这种习惯,那就是:迎合他人的骄傲和自私,并以判断及机敏去掩饰我们自己的骄傲与自私。这种做法只能用于和地位与我们相等或比我们更高者打交道,我们与这种人相处感到平和亲善。这是因为:我们的温文有礼绝不可违背荣誉的规则,亦不应影响仆人以及其他靠我们为生者对我们应有的尊重。69

我相信:做了上述提醒之后,这个定义便能够通用于所有能被称作良好教养或恶劣举止的实例上了。从人类生活的全部事件和讨论当中,从所有国家及一切时代找出一个完全不包含羞怯或无耻的实例,找出一个无法以羞怯或无耻去解释的实例,这将是极为困难的。向一个陌生人索取大量的恩惠,却无所顾忌,这样的人被称作厚颜无耻,因为此人公开表现了其自私,却没有顾及他人的自私之心。我们也许从中看到一个男人何以要尽少提及其妻子、孩子以及一切为他所珍爱的东西,并且难得提及他自己,尤其是很少以此夸耀。教养良好者也会渴望、甚至是贪求他人的赞美和尊重,但当面赞美却有悖他的羞怯,其理由是:在尚未得到砥砺提高时,所有的人听到对自己的赞美都会格外愉快;我们全都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因此,看到一个人在公开享受这种快乐、而其中没有我们的份,我们心中便会油然产生自私的念头,并立即会嫉妒这个人,甚至憎恨他。所以,教养良好者会隐藏起自己的欢乐,并且矢口否认自己的欢乐,以这种手段去安慰和平息我们的自私,从而躲避了我们的嫉妒和憎恨,否则,他很有理由对它们心怀恐惧。我们自童年时代起便看到:泰然聆听对自己的赞美者每每都要受到嘲笑,因此,我们很可能竭力躲避那种欢乐,久而久之,每当他人要当面称赞我们时,我们都会感到不安。然而,这并不等于说我们因此要接受天性的指使,而是说我们要将天性包裹在教育和习俗之中,因为倘若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因为被人赞美而感到快乐,那么,拒绝这种赞美便绝非出于羞怯了。70-71

从一道菜肴当中,有风度者并不取其最佳,相反,他取其最劣;除非迫不得已,他总是从一切东西当中取最无所谓的一份。他依靠这种礼貌,将最佳的东西留给他人,而那些东西则是对全体在场者的一种恭维,人人都会因此而感到愉快。众人愈是自恋,便愈是不得不赞同他这种举止,于是对他渐渐心生感激,因而无论是否情愿,都会对他产生良好的印象。依靠这种风度,教养良好者逐渐暗自赢得了与之交往的所有人群的尊重。若说他从中一无所获,那么,一个自傲者想到人们心中对他的喝彩时的快乐,已经远远超出了人们赞美他以前的自我克制带给他的快乐,而众人对他的好评,则对他的自恋做出了超值的回报,弥补了他在对他人的殷勤有礼中所蒙受的损失。

在六位文雅有礼的人士面前,有七个或者八个苹果或桃子,其大小几乎一致,那有权最先挑选者所挑选的水果(倘若这些水果具备任何明显差别),将是连孩子都知道是最差的那只。此人这样做,目的是做出一种讨好的暗示,即他认为和他在一起的人都具备比他更高的优点,他愿意让所有人得到的水果都比他得到的更好。这种习俗和普遍的行为方式,虽说使我们对这种时髦的欺骗十分熟悉,却没有使我们对其荒谬感到震惊。这是因为:倘若人们直到二十三四岁以前都习惯于诚实吐露心中所想,并依据自己内心的天然感觉行事,那么,人们便不可能不在做出这种滑稽举止时或者放声大笑,或者怒火满腔。不过,有一点却是确定无疑的,即这样的行为能使我们更容易彼此容忍。72

了解我们自己,并能明确的区分良好品质与美德,这是极为有益的。社会的纽带强迫每个社会成员都对他人怀有一定程度的尊重;社会地位最高的人,即使是当着一个帝国中最为低贱的人,也不应失去这种尊重。然而我们独处时,我们远离了众人,处在众人可以感知的范围之外,诸如“羞怯”和“无耻”这样的词语便失去了意义。一个人可能是邪恶的,但他独处时却不会是不知羞耻的,而从不传达给他人的思想亦绝不会是厚颜无耻的。一个高傲的人或许会极力隐瞒自傲,以致谁都无法发现其骄傲,不过,此人却从这种激情中获得了比另一个人更大的满足,而后者则放纵自己,向所有的人展示自己的骄傲。良好的风度与美德或宗教毫无关系,它并非压抑种种激情,相反,它煽动种种激情。有理智、有教养者以最为娴熟的技巧掩藏自傲之时,亦是他最能取悦于自傲之心的时刻。他断定一切判断力良好者都会对他的行为给予赞扬,他享受这种赞扬,其乐融融,而短视而傲慢的市府议员则与这种快乐无缘,他的脸上带着明目张胆的高傲,对任何人都不脱帽施礼,极难得屑于和比自己身份低的人说上一句话。73

一个人无须克制自己,并且根本无须战胜自己的激情,便可以谨慎地避免做出任何被世人看作出于骄傲的行为。他牺牲掉的,可能仅仅是自傲的那个乏味的外露部分,而只有愚蠢无知者才会从那个部分中得到快乐。他换取的是内心的那部分自傲,而最高尚的人以及最受推崇的天才,则怀着极乐之情,默默以这种自傲为生。在有关仪礼及社会声望的辩论中,显赫的上流人士的骄傲最引人瞩目,在这些地方,他们有机会给自己的恶德披上美德的外衣,使世人相信:世人的挂虑,世人对其职责尊严或者其主人荣誉的关切,乃是他们个人自身的骄傲及虚荣使然。所有使节及全权大使进行谈判时,这一点表现得最为明显,并且,一切能够看到公共契约中的交易的人,亦能够看到这一点。趣味最高雅者,只要任何人能够发现他们是自尊自重的,他们便根本不喜欢自己的骄傲,这永远是千真万确的。74

[D]这是因为没有一只蜜蜂不想,

(我不说,)获得比他应得的更多;

但这个念头却不敢让人知道。(第7页第15行)

我们对自己无比尊重,对他人评价很低,这使我们在一切关乎自己的事情上做出极不公正的判断。很少有人能够被这样的理由说服:与他们售出的东西相比,他们获得的已经太多。无论他们的收获何等非同寻常,他们都不会承认这一点。同时,他们却为了一丁点蝇头小利而抱怨卖主。因此,卖主的利润之微,便成了最能打动买主的理由。商人通常为了自身利益而不得不扯谎,编造出上千个不着边际的故事,却不愿透露他们从自己的商品中真正获得了多少利润。诚然,一些老商贩也会装作比其邻居更为诚实(更常见的情况是装作更高傲),对顾客往往不多说话,并拒绝按照低于最初标价的价格出售自己的货物。然而,此类商人却全是最狡猾的狐狸,他们知道:有钱人若粗暴无礼,其收获往往比殷勤有礼者更多。粗俗者以为:从一个神情严肃、表情愠怒的老手那里,他们能发现的诚意比从一个恭顺的、自鸣得意的年轻新手那里更多。然而,这是个莫大的错误。倘若他们是绸缎商、布料商之类,他们的同一类商品便会有许多品种,于是,你很快会得到满足。仔细察看他们的货物,你便会发现:每一种货物上都标着商人自己才能看懂的记号,而那正是一个确凿的标志,说明在隐瞒自己货物的真实价值方面,这两类商人同样小心仔细。75

[E]他为此付出,像你们赌徒所做,

尽管机会公平,但在输家赢得

他们所赢之前,他们从未赢过。(第7页第18行)76

这是一种普遍的做法,只要目睹过赌博,任何人都不会不知道这种做法。所以说,人的天性中必定存在导致这种做法的某种原因。不过,许多人都认为寻觅这个原因乃是一件殊不可取的事情,因此,我情愿读者跳过这一条评论不看,除非他具备十足的好脾气,并且根本无事可做。

在输家面前,赌博的赢家通常都竭力隐瞒自己的收益。在我看来,此种做法乃出于一种感激、怜悯以及自我保护交加的心思。获得利益的时候,任何人都会自然而然地心怀感激。只要受到这种感激之情的影响,只要它使人们感到温暖,那么,人们的言行便全然都是真实的,发自内心的。然而,一俟这些言行完毕,我们做出的反应便通常全都出于对美德、良好风度、理性,以及对义务的考虑,而无一出于感激了,因为感激乃是一种产生于天然性向的动机。我们对自己过分的爱驾驭着我们,有如暴君,77迫使我们根据是否能做出有利于我们的行动去评价每一个人;对一些没有生命的东西,我们还往往心怀好感,因为我们认为那些东西能为我们带来眼前的利益。我们若考虑到这一切,便不难发现:我们之所以对输给我们钱的人感到愉悦,乃是出于一条感激的原理。其第二个动机则是怜悯,因为我们意识到了输家的懊恼。我们渴望每个人的尊重,因此,我们害怕由于自己造成了输家的损失而失去他们对我们的尊重。最后一个动机是:我们意识到了输家对我们的嫉妒,因此,自我保护意识便使我们极力减轻使我们心生怜悯的义务及理由,并且希望输家对我们不那么心怀恶意,不那么妒火中烧。当激情得到最有力的表现时,它们便尽人皆知了。一个掌权者给予一个人很高的官位,因为掌权者年轻时曾受过此人一点小小的恩惠,我们将这掌权者的行为称为感激。一个失去孩子的女人嚎啕大哭,绞扭双手,主宰她的激情乃是悲恸。我们见到巨大不幸(例如一个人摔断了腿或者脑浆迸裂)时感到的不安,每每被叫做怜悯。然而,种种激情的温和表现及轻微征候,却往往被忽略或误解。77

要证实我这个论断,只需看看赢家与输家之间通常产生的那些激情即可。赢家产生的激情每每是感激,而只要输家不发火,前者还往往会产生歉疚之情。赢家始终在准备讨好输家,情愿万分谨慎,表现出极佳的风度,以纠正自己的错误。输家则很不自在,吹毛求疵,闷闷不乐,或许还会诅咒咆哮。不过,只要输家的言谈举动并非故意与赢家作对,赢家便会占尽便宜而又不会得罪输家,不会使输家心烦意乱,不会与输家结怨。有句格言说:必须允许输家抱怨。注28这一切都说明:人人都认为输家有权抱怨,有权因为自己的损失而得到怜悯。我们之所以害怕输家对我们心存恶意,这分明是由于我们意识到我们已经使输家不开心,心生恐惧,想到自己比别人更幸福时,我们总会惧怕他人的嫉妒。因此,赢家极力隐藏自己的收获,其意图便是防止出现他意识到的那些灾祸,故而是一种自我保护。只要产生这些担忧的动机还在,这些担忧便一直会影响我们。78

然而,一个月之后,一星期之后,或者更短的时间之后,有关义务的想法、随后是赢家的感激之情便会消退殆尽,而输家亦恢复了平素的脾气,能对自己的损失付之一粲,这时,赢家的怜悯便不复存在了。赢家知道自己已经不会招致输家的恶意及嫉妒,换句话说,这些激情一旦消失,出于自我保护的担心一旦不再主宰赢家的思想,赢家便立即会对自己赢得的收获心安理得,而倘若他萌生了虚荣心,他还很可能会怀着愉悦去吹嘘自己的收获,倘若不是夸大它们的话。79

相互怀有敌意,或蓄意挑起争吵的人们一起赌博,或者参与赌博者仅仅是为了获得炫耀赌技高超这种微不足道的满足,其主要目的在于获得胜者的光荣,在这些情况之下,亦可能根本不发生我提到的那些情况。各种不同的激情迫使我们采取不同的尺度。我所说的那些情况通常产生于一般的金钱赌博中,其参与者冒着丧失其视为有价值的东西的风险,拼命去赢。但我知道:即使是指这种赌博,许多人亦都会反对一种见解,即尽管隐瞒自己的收获使人们感到负疚,但他们绝不会将我所说的那些激情视为那种弱点的起因。这毫不奇怪,因为只有少数人能够有空去检视自己,而能够以正确的方式去检视自己的人则更少。种种激情之于人类,犹如种种颜色之于布料。在许多块不同的布料上,很容易分辨出红、绿、蓝、黄、黑等等颜色;但是,从一块染着混合完美的复合色的布料上找出所有颜色及其比例,却只有画家才能做到。同样,当激情甚为明显、只有一种单一的激情主宰一个人的时候,人人都能发现它;但是,一些行动若来自多种混合的激情,那便很难追溯行动的每个单一动机了。80

[F]而美德则已经从政客们那里

学得了上千狡猾多端的诡计,

在政客们那些美妙影响之下,

美德与恶德结为朋友……(第9页第13行)

勤勉的好人养活一家,慷慨地抚育自己的子女,交纳税金,并总是以不同方式成为有用的社会成员。他们依靠某种行业为生,这些行业则主要依赖于他人的恶德,或者主要受到他人恶德的影响。这些人自己既不去犯罪,亦不去协助犯罪,而仅仅是从事自己的行业,如同药剂师并不必定去下毒、铸剑者并不必定去杀人一样。对于这种情况,我们便可以说:美德与恶德结为了朋友。

商人便是如此。他们将谷物和布匹出口到外邦,购回葡萄酒和白兰地,促进了自己国家的种植业或制造业。商人使航运业受益,增加了关税收入,为公众带来了多方面的益处。然而,不可否认的却是:商人最大的依靠乃是奢侈和酗酒。这是因为:倘若除非必要便无人去喝酒,倘若除非因健康需要便无人去喝酒,那么,众多的酒商、葡萄酒商、制造酒桶的工人等等,这些使这个繁荣的城市分外兴旺的人,便会陷入悲惨的境地。同样,倘若国家现在就取缔骄傲与奢侈,那么,用不了半年时间,不仅是纸牌和骰子制造商(他们直接服务于恶德人群),而且还有绸缎商、室内装潢商、裁缝以及其他许多人便会饿毙。81

[G]众多蜜蜂当中的那些最劣者

对公众的共同福祉贡献良多。(第9页第17行)82

我知道,在许多人看来,这个说法或许会显得极为自相矛盾。这些人会向我提出这样的问题:从盗贼及破门抢劫者那里,公众究竟能获得什么益处呢?我承认,这些罪犯的确是人类社会的祸害,每个政府都应当极端重视,将他们肃清。然而,倘若所有的人都极度诚实,倘若人人都安守自己的东西,而绝不觊觎他人的东西,那么,国内的半数铁匠便会失业。无论在城镇还是乡村,都可以看到众多的手艺人,他们现在既服务于保卫,亦服务于装饰;倘若没有窃贼和强盗,便无人会想到这些手艺人能使我们免受窃贼和强盗的侵害。

若认为以上结论过于间接,若认为我的论断依然显得自相矛盾,那么,我希望读者仔细思考一下各种物品是如何被消费的。读者会发现:最懒惰、最懈怠之辈,最能挥霍、最胡作非为之辈,全都必定要为公众利益做些事情;只要他们的嘴尚未填满,他们就会不断地消耗乃至毁坏一些物品,而它们却是受雇用的勤勉者日日都要生产、制造和做成的东西。此辈的胃口必会使穷人的生计得以维持,必会使公众的消费得以维持。倘若没有数百万人像我在《寓言》中所说的那样,

……被雇来,

目睹他们的手工横遭破坏,注29

那么,数百万的劳动者很快便会死于饥馁。83

然而,我们不能根据其行为可能造成的结果去判断一个人,而要根据事实本身以及引发其行为的动机去判断。一个生性恶劣的守财奴,拥有大量的金钱,几乎有十万镑,然而,尽管他并无财产继承人,他每年仍然只肯花费五十镑。这个守财奴若被抢走了一百个或者一千个金币,那么,这笔钱便必定会进入流通,而国家便会因为这次抢劫而获益。这抢劫给国家带来的利益,与一位红衣主教向大众布施同样数量的钱给国家带来的利益,两者一样实实在在。不过,社会正义和社会安宁则要求绞死抢劫守财奴的那个人或那批人,尽管其中的五六个与抢劫无关。

小偷和盗贼或因没有生计而偷盗,或因其诚实劳动之所获不足以糊口而偷盗,或因天生厌恶恒定的工作而偷盗。他们需要满足自己的感官快乐,需要吃食,需要烈酒,需要放荡的女人,需要随心所欲的闲散。饭馆老板供给他们吃食,赚取他们的金钱,懂得他们的做事方式,因此,他便几乎是与他这班顾客一样的大恶棍。然而,倘若饭馆老板能够有效地诈取盗贼的金钱,能够照顾好自己的生意,并且十分精明,那他便可能赚到钱,并与盗贼顾客关系融洽。信贷公司的外出雇员,其主要目的乃是为主顾赚取利润,让主顾能够随意进入任何一家啤酒店享受,并且要当心失去顾客。只要主顾有钱,这雇员便会认为:追问主顾的钱是从何人手里弄得的,这不是自己该管的事情。与此同时,那有钱的啤酒制造商却将一切都交与仆人管理,虽然根本不懂啤酒酿造,却能够拥有私人马车,能够款待朋友,能够轻轻松松、问心无愧地安享快乐。他买地皮,造房子,教自己的孩子如何享受富裕生活,却从未想到过那些倒霉蛋从事的劳作,从未想到过那些傻瓜如何度日,从未想到过那些骗子在商品上做的手脚。他大量销售自己的商品,聚敛巨大的财富。84

一个拦路抢劫的强盗获得大量战利品之后,给一个自己喜欢的妓女十镑钱,让她从头到脚地换上新装;而天下是否有品行尚算得端正的绸缎商,其良心使他知道这妓女的行当之后、却拒绝卖给她一丁点绸缎呢?这妓女必须要有鞋子、长袜、手套以及裙撑,而做女外套的裁缝、缝纫妇、布料商等等,则必定都会从她那里有所收获。另外,这妓女花出去钱还会养活上百个不同行业的商人,不到一个月,他们便会将这妓女的一部分钱赚到自己手中。与此同时,那位慷慨绅士的钱几近告罄,他便再度铤而走险,来到公路上。然而次日,他却因在海盖特附近抢劫作案,与一个同伙一起被擒,随后两人都被判刑,受到了法律制裁。他们从犯罪中得来的钱落到了三个乡下人手中。那三个人实在需要这笔钱。其中一个是诚实的农夫,生活简朴,吃苦耐劳,却因厄运而穷困;去年夏天,他养的十头母牛死掉了六头,现在,他因欠地主三十镑钱,剩下的牛亦被地主夺走了。另一个农夫是个日工,度日维艰,家中有个生病的妻子以及几个幼子需要养活。第三个农夫为一位绅士做园丁,养活着牢狱中的父亲,其父为了十二镑钱而欺骗邻居,已被拘押了将近一载有半。他这种出于孝顺义务的行动殊堪嘉许,因为他曾一度与一位年轻女子订婚,而那女子的父母虽然家境富裕,却非要我们这位园丁拿出五十个金币才肯允婚。这三人每人都至少得到了八十镑,这些钱将他们从为之劳苦的困境当中拯救了出来,使他们成了他们自己眼里世上最幸福的人。85-86

无论对于穷人的健康及自戒心,还是对于穷人的勤勉,没有任何东西比那种声名狼藉的饮料更具破坏性了。此种饮料的名称来自荷兰语里的杜松子果(Juniper-berries)。现在,由于此字的频繁使用,由于这个国家崇尚简洁的精神,此字已从中等的长度缩减为一个单音节的、令人陶醉的字:“金酒”(Gin)。这酒吸引着那些怠惰、绝望、疯狂的男男女女,使濒临饿死的酒鬼或以愚蠢的目光冷眼旁观自己的鹑衣和裸露,或以麻木的大笑及更乏味的笑话自娱。这酒乃是热湖之水,使头脑燃起火焰,使人五脏俱焚,烧焦体内的一切。这酒还是忘川注30之水,倒运者将其最痛苦的烦愁连同其理性全都沉浸其中,因为其理性会使他因想到嗷嗷待哺的幼子、冬日凛冽的暴风雪和可怖的、空空如也的家而焦虑万分。

这酒性味辛辣,令人焦躁易激,因而极易使人与他人发生口角,将人们变为畜生和野兽,使人们毫无来由地打架斗殴,并且往往成为谋杀的起因。这酒破坏和摧毁了体格最强壮的人,使他们染上肺病,并且是中风、发狂和猝死致命的、直接的诱因。不过,由于这些后来的灾祸很少出现,它们便可能被视而不见,被佯作不知。然而,酒精时常引起的诸多病症却有目共睹,每日每时都在产生,例如胃病、高烧、黑疸症或黄疸症、痉挛、结石、水肿以及白液增多注31等等。87

在溺爱地赞美这种毒液者当中,许多人都属于最低贱人等,自地地道道的嗜酒者到酒商,都是如此。他们全都成了酒的经销人,并都以帮助他人实现自恋目的为乐,如同妓女认为老鸨是在从事一种有助于给他人带来欢娱的行业一般。然而,由于这些贫穷者在喝酒上的开销往往大于其收入,他们便很少能够通过销售去改善自己劳作的境遇,因为他们此时往往只是买酒者。在城镇的贫民区或者郊区,在所有最低贱恶劣的地区,几乎每个屋子里的什么地方都在卖酒,最经常是在地窖里,有时则在阁楼里。从事这种给人带来冥界的舒适的零售小贩,都从一些好歹算是更高级些的酒商那里进货,那些酒商为专门销售白兰地的商店供货,和零售小贩一样不值得引起多少歆羡,亦属于中介者。我不知道还有哪种行业比以他们的行当谋生更不幸。无论何人,只要勉力从事这一行,首先都必须谨慎小心,处处设防,同时又必须亦大胆果决。他需时时提防上骗子的当,提防被低贱的马车夫及兵痞的赌咒发誓所欺负。其次,他还应当是讲粗俗笑话和放声大笑的高手,并谙熟引诱顾客、赚取其钱财的一切有效手段,谙熟低劣玩笑和挖苦,它们被暴民用以取笑谨慎节俭之辈。即使对最低贱之辈,他亦必须和颜悦色,恭顺逢迎。他必须随时准备帮助脚夫卸下挑子,随时准备与提篮贩妇握手寒暄,随时准备向卖牡蛎的乡下小妞脱帽致敬,随时准备对乞丐称兄道弟。他必须懂得忍耐,必须有个好脾气。惟有如此,他才能忍受下流妓女和头等淫棍最龌龊的行为和最污秽的语言,才能面对一切恶臭、肮脏、嘈杂和无礼而毫不蹙眉,而最穷困、最懒惰、最酩酊之辈,则最善于以最无耻、最放肆的粗俗方式,做出此类丑行。88

我所说的这些卖酒的店铺数目众多,遍及城镇及其郊区,它们都确凿地证明了一点:许多诱引者从事的职业虽属合法,却全都是同谋共犯之流,他们造就和增进了一切懒惰、酗酒、贫困和苦难的事物,而大肆销售烈酒,其收益则在中等以上,或许比一些经营同样酒类的批发商更高。而在零售商当中(尽管他们已经具备上述的素质),更多的人却破产倒闭,因为他们无法避免向他人捧出那只喀尔刻注32酒杯;其中较为幸运的,则终生被迫忍受非同寻常的痛苦,经历种种磨难,强咽下我以上所说的一切残忍和打击,完全成为纯粹的谋生者,为每日的面包而苦斗。89

在这条因果链上,短视的俗人至多只能看到其中的一个环节。但其中一些人眼界则稍有扩展,能从目睹环环相扣的事件的繁荣当中获得快乐,因为他们能在上百处地方看到同一种情形,即“善”正在从“恶”中萌发生长,犹如雏鸡从鸡蛋中破壳而出一样。麦芽酒税的收入占据着国家岁入的相当大部分,倘若绝不用这些麦芽酒去蒸馏烧酒,公共财富就必定会因此而蒙受巨大损失。不过,倘若我们愿意实事求是,认真地考虑从我所说的“恶”里自然产生的优点以及各种实实在在的益处,我们便会想到从麦芽酒中获得的税收,种麦所需的土地,为此而制造的工具,为此雇用的运输马车以及以此为生的众多穷人,他们从事着各种有关的劳作,例如种植麦子、发麦芽、运输麦芽和蒸馏麦芽。然后我们才会得到麦芽酒,我们称之为“低度酒”,而它们正是后来酿造各种烈酒的开端。90

除此之外,目光锐利、天性善良者还会从“恶”的垃圾中(我始终在谴责这些垃圾)拾取出大量的“善”。他会告诉我说:狂饮麦芽烈酒,无论其后果多么令人懒惰,多么使人耽迷酗酒,适量的饮用却能够给穷人带来无法估量的好处。穷人买不起价格更高的兴奋剂,于是麦芽烈酒便成了他们普遍能够负担的安逸,不仅在他们感到寒冷和疲惫的时候,而且大多在他们备感苦恼、不得不听从命运摆布的时候。这些烈酒的最大量需求,往往是在食品、饮料、衣服和住所最匮乏的地方。愚蠢麻木地忍受这些东西的综合性短缺造成的悲惨处境(我一直在抱怨这样的境况),则是对其他数千人的赐福,当然亦必定是对最幸福、最无痛苦的人们的赐福。他会说:酗酒虽会使一些人患病,它也治愈了另一些人的病,若说过度饮酒使很少一些人猝死,但每日饮酒,却延长了许多曾有这种习惯者的生命;酒虽然在国内引起了微不足道的争论,但是,这些争论给我们造成的损失,却从酒在国外获得的利益中得到了超值回报,因为酒能鼓起士兵的勇气,使海军水手充满活力地投入战斗;没有酒,前两次战争便绝不会取得任何重大的胜利。91

对酒的零售商及其被迫服从的恶德,我已做了一番令人沮丧的评论,对此,善良者会作出这样的答复:以此种生意达到中等富裕者并不多,而我所指出的这种行业里那些令人厌恶和不可容忍之处,在习以为常者看来则是鸡毛蒜皮;被一些人视为令人厌恶和包藏祸端的东西,却往往被另一些人视为令人愉悦和引人入胜,因为人的环境及教育背景各不相同。他会提醒我:一种行业所带来的利润,会补偿它本身包含的辛苦和劳作。他会要我莫忘:Dulcis odor lucri è re qualibet注33。他还会告诉我:即使对上夜班的劳作者来说,收获的气味亦无比芬芳。

我若提醒他注意:某地出了一个著名的大酿酒商,他为其他数千不幸者提供的必需品,并不能消弭他们的惨况、穷困和持续的苦难。对此,善良者会说我根本无法对此作出判断,因为我并不知道他们后来将给国民整体带来何等巨大的益处。他会说:以此为生者或许会使自己去竭力担起和平或其他事业的使命,并万分警惕放纵挥霍及牢骚不满,控制自己躁动的脾气,像灌装自己的酒时那样勤勉,在整个居民众多的城镇里传播忠诚,并提倡民风礼仪的改良。最终,这酿酒商亦会强烈谴责妓女、流浪者及乞丐,强烈反对暴民及心怀不满的造反者,并强烈反对那些破坏安息日的屠夫。在此,我这位好心的反驳者会比我还热烈地赞美和褒扬那些酿酒商,尤其当他能向我提出一个如此光明的实例时,便更是如此。他会高喊:此人对其国家是何等非凡的赐福啊!他的美德是何等灿烂,何等昭然啊!92

为了证明他的赞叹言之有理,他会让我看到:一个有恩于众人者,其自我克制的最充分证据,莫过于看到他牺牲自己的安宁,甘冒丧命的危险,始终忍受着折磨,甚至听凭那帮人等(他的财富正是从他们那里挣得的)的琐碎烦扰,其动机却仅仅是他天生厌恶闲散,仅仅是对宗教以及公众福利的热切关怀。

[H]那直接对立的党派实为互助,

虽然表面上似有敌意与怨怒。(第10页第5行)93

在推进宗教改革方面,没有比罗马僧侣的怠惰及愚蠢更有力的工具了。然而,同样的宗教改革亦使他们从其当时的懒惰与无知下有所提高,而可以说:路德注34、加尔文注35等人的追随者不仅改进了那些为他们所深切关怀的人,而且同样改进了那些最反对他们的人。英格兰的僧侣对教会分立派十分严苛,责备他们没有学识,因此,英格兰僧侣便成了他们不易反驳的劲敌。同样,反对国教者则窥伺实际生活,严密监视他们有力敌手的所有活动,使国教的活动变得尽可能小心谨慎,惟恐授人以柄,而倘若国教不必害怕这些心怀恶意的监督者,情形本不致如此。与其他罗马天主教国家相比,法兰西王国的僧侣以不那么挥霍而更有学识著称,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法国一直存在着大量的于格诺教徒注36。在意大利,罗马天主教的僧侣比在任何其他国家都更至高无上,因而亦比任何其他国家的僧侣都越发堕落。西班牙的僧侣则比其他国家的更为无知,因为他们信奉的教义所受到的反抗比其他任何国家都少。94

谁能想到:贞洁女子无意中竟起到了使妓女获益的作用呢?还有,谁会想到(这种状况似乎更显得似非而是)放荡居然能为维护贞洁服务呢?然而,这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一个品性不端的年轻人,在教堂、舞会或者其他众人汇聚的场所消磨了一两个钟点之后(那些地方有大量的漂亮女人,她们穿着最能展现自身丽质的衣服),其想象力被燃起的程度,要比他在市政厅参加国会的投票选举,或是在羊群中沿着乡间行走时更为炽烈。其结果便是:他会竭力去满足心中升腾的欲望。他若发现忠实的女人冥顽不灵,不谙风情,那我们便能很自然地想象到:他会急不可待地去找更懂得风情的女人。谁能由此做出结论说:这是贞洁女人的错误?这些可怜的灵魂,她们为自己穿衣时,对男人一无所知,而仅仅极力使自己洁净端庄,人人都根据自己的品质而极力做到如此。

我绝非鼓励恶德。一个国家若能杜绝那些不洁的罪孽,我亦不会不认为那是该国无与伦比的福分。然而我担心的是,这些罪孽是无法杜绝的。一些人的激情极为暴烈,任何法律或守则都难以遏制,而所有的政府都采取了一种明智的对策,即容忍轻微的不便,以防止重大的不便。倘若按照更严厉的法律对上等妓女及一般妓女判罪,如同某些蠢人所想象的那样,那么,有什么样的锁具与围栏,足以保护我们的妻子和女儿们的名誉呢?这是因为:不仅大多数女人将会遇到比现在更大得多的诱惑,而且即使在人类当中较为冷静者看来,俘获无邪处女的尝试亦比以往更容易获得谅解。不过,有些男人却会变得残暴无耻,而强奸便会成为一桩普通的犯罪。无论何处,若有六七千名水手到达一个地方(这种情况时常发生在阿姆斯特丹),而在许多个月里,这些人除了男性之外谁都见不到,在这种情况之下,倘若该地没有收费合理的妓女,我们又如何能想象忠实女人走在街上而不受骚扰呢?由于这个原因,那个秩序井然的城市的明智统治者,便总会容忍存在一定数量的妓院,一些女人公开受雇于妓院,如同在马车出租所公开雇用的马匹一样。在这样的宽容当中,可以看到大量的精明与节俭,因此,对它做一番简要的叙述,这想必不会是令人厌倦的题外话。95-96

首先,我所说的那些妓院,仅设在城中最杂乱、最粗鄙的地方,而大部分海员和声名狼藉的外乡人就住在那里,或到那里光顾。他们大多数人所站立的那条街道,则被视为充满丑闻,其恶名延伸到邻近的各个地方。其次,这些妓院仅仅是嫖客与妓女见面和讨价还价、约定时间的所在,目的是增进双方在更隐秘情况下会面的机会;其中绝无任何淫荡之举,条令已经严格禁止了它们,杜绝了此类交易当中频频发生的陋习和嘈杂。那里的下流行为,并不比我们在剧场里见到的更多,那里的放浪之举通常亦少于剧场里。再次,来这些晚间交易所的女交易者,全是人中之糟粕。白天,她们通常用小推车运送水果和吃食。她们在晚间的行为举止,的确与她们平时殊然不同。不过,她们一般都是那样荒唐妖冶,乃至她们似乎更喜欢穿沿街招摇的罗马女戏子的服装,而不是淑女的服装。这种衣着再加上她们笨拙的举止、粗硬的双手以及刻意模仿的处女风范,那便没有任何重大理由去担心许多品性更佳者会受到她们的诱惑了。97

这些维纳斯神庙中的音乐由风琴演奏,但不是出于对其中供奉的那位神明的尊重,而是出于神庙老板的节俭,这些老板的本事,乃是花最少的钱制造出最多的声响,而政府的政策亦是最不提倡笛手及提琴手这些行当。所有离乡出海者,尤其是荷兰人,都喜欢自己所属的那种环境,往往习惯于大声吵闹,大吼大叫。他们说自己感到兴高采烈时,五六个人发出的喧叫声,已经足以淹没十来支长笛或小提琴的声音了。然而,只用两架风琴,其声音便能响彻整个屋子,其开销只需养活一个劣等风琴手便够了,别无其他。对老板来说,这点开销简直不值一提,况且完全符合这些做爱市场的完善规矩和严格约束。当地治安官及其下属官员们,总是向那些倒霉老板中最无怨言者发火并课以罚金。这种政策有两大用途:其一,它使大多数官员获得了机会。地方官极力利用多种机会,从最劣等行业所获得的丰厚收入里榨取一部分,以养活自己,这在他们是不可或缺的;与此同时,他们也会处罚鸨母和皮条客中一贯胆大妄为者。他们尽管痛恨这些人,却仍然不愿将此辈赶尽杀绝。其二,让众人知道一个秘密,即那些妓院以及淫业乃为地方官所默许,有时这是很危险的事情,因此,通过这种看似无可指责的手段,这些精明的地方官便能够使自己获得头脑昏昧者的嘉许,那些人会以为:政府始终在竭力取缔那种它实际默许的事情,只是无法做到而已。其实,地方官若打算消灭淫业,他们行使正义的力量是甚为强大、甚为广泛的。他们完全懂得如何根除淫业,只要一个星期,不,只要一夜之间,他们便能将这些妓院一扫而光。98

在意大利,对妓女的容忍更不加掩饰,妓女可以公开卖淫,这便是证明。在威尼斯和拿波里,淫业乃是一种商业,一种行业;罗马的高级妓女,西班牙的高级妓女,则构成了国家当中的一个群体,她们合法地交纳税金。众所周知,如此众多的良好政治家之所以容忍妓院,并不因为他们不信宗教,而是因为他们要防止一种更恶劣的罪恶,一种更应当受到谴责的龌龊行为,是因为他们要保护名声良好的女人的安全。圣·迪蒂尔注37先生曾说:大约两百五十年以前,威尼斯的高级妓女十分短缺,因此,公国不得不从外邦引进大批高级妓女。记述过威尼斯的重大事件的道格里昂尼注38,曾经高度赞扬威尼斯公国处理这个问题的智慧,说它保卫了名声良好女人的贞洁,她们每天都面临着公开的暴力;它保卫了教堂和神圣场所,使它们不致成为足以危及她们贞洁的所在。99

我们英格兰的各个大学,则比较隐蔽一些,只是一些学院里每月都有ad expurgandos Renes(宽容期):在这样的宽容期里,德国的修士和神甫被允许让情妇对他们履行某种一年一度的义务。培尔注39(此处的最后一段即引自他的著作)说:人们普遍相信,贪婪是这种可耻放纵之源;但更可能出现的情况却是:容许这些放纵行为,意在防止这些人去引诱贞洁女人,平息丈夫们的不安,神职人员一直在竭力消弭丈夫们的怨恨。以上所说的明显地证明了一点:为了保护一部分女性,为了防止出现一种性质更龌龊的事情,就必须牺牲另一部分女性。我认为我大概有理由据此得出结论(我将证明其中那些看似荒谬之处)说:贞洁可以通过放荡而得到维护,最佳的美德亦离不开最劣的恶德的帮助。

[I]贪婪,这衍生出邪恶的根基,

这该诅咒的劣根的天生恶德,

乃是那些挥霍者的仆从奴隶。(第10页第9行)100

我已给“贪婪”这个词加上了如此多的恶名,这是为了迎合人类的时风,因为人类对贪婪的猛烈批评,大都比对其他所有恶德的批评更多,这实在并不算过分。这是因为:无论在此时还是在彼时,贪婪几乎都能成为某种祸害之源。然而,人人都猛烈抨击贪婪,其真正原因却是:几乎每个人都饱受贪婪的折磨,因为某些人储存的钱愈多,其他人手中的钱便愈少,所以,人们激烈责难守财奴时,心底所想的却通常只是自身的利益。

没有钱便无法生活,因此,自己没有钱、又无人给钱者,便不得不先为社会提供这样或那样的服务,然后才能得到钱。但是,人人却都将自己的劳动看成为了自己。缺钱者的劳动通常能获得相应报酬,但大多数缺钱者一旦挣到了钱,往往又马上将它花掉,因为他们认为自己付出的劳动已经大大超过了其价值。人们无论工作还是不工作,总是不由自主地将生活必需品看作自己理应得到的东西,因为他们发现:自然天性并不考虑人们有没有吃食,只要人们感到饥饿就吩咐他们去吃东西。所以,人人都竭力以最容易的方式去获取自己需要的东西。人们在获取钱财的过程当中总会遇到麻烦,而麻烦的大小,取决于人们应付麻烦的坚韧程度。人们往往对贪得无厌者感到愤怒,这是自然而然的,因为贪得无厌者迫使他们失去本来有机会得到的东西,或者迫使他们为获得那些东西而违心承受更大的痛苦。101

尽管贪婪可能导致众多的恶果,它却是社会极为需要的,因为它能够收集和聚敛那些被与之相反的恶德所丢弃和挥霍的东西。没有贪婪,奢侈很快便会缺少物质基础。倘若人人都不存钱,倘若人人都不是挣钱快于花钱,那便只有很少的人才能做到花钱快于挣钱了。我已说过贪婪是挥霍的奴隶,这可以从众多守财奴身上得到证明:我们看到,为了使挥霍无度的继承人活得阔绰,他们每日艰辛劳作,俭省克己,忍饥挨饿。贪婪与挥霍,这两种恶德虽然看似极为对立,却常常互相帮助。弗罗里奥是个极年轻的浮浪子弟,性情多变。他是独生子,父亲非常有钱,因此,他需要过奢华生活,需要养马养狗,需要到处随意扔钱,他看到自己的一些伙伴就是如此。然而,他父亲这老家伙一毛不拔,连维持生活必需的钱几乎都很少满足他。因此,弗罗里奥很早便常常以自己的名义去借钱了。不过,他若死在他父亲之前,借给他的钱便会有去无还,因此,所有精明人便连一文钱都不借给他。最后,弗罗里奥认识了贪心的科那罗,此人以百分之三十的利息借钱给他。现在弗罗里奥觉得自己很幸福,每年要花掉一千镑。若没有弗罗里奥这等傻瓜,为了肆意挥霍钱财,情愿支付如此高昂的利息,科那罗又从何处去获得如此巨大的利益呢?弗罗里奥若不认识科那罗这等贪婪的高利贷者,又如何弄到钱去挥霍呢?科那罗的过度贪婪使他忽略了一个巨大风险,即他其实是在一个疯狂浪子的生命上用巨资做投机本钱。102

贪婪若意味着对金钱的卑鄙贪恋,它便不再是挥霍的反面了。心地狭隘,会使守财奴一毛不拔,使他们仅仅为了存钱而渴望金钱。然而,有一种贪婪却表现为以消耗财富为目的而贪心求财,而就在这些人身上,这种贪婪往往与挥霍共存,例如大多数廷臣及文武高官便是如此。在他们的居所、家具、车辇及娱乐上,他们的肆无忌惮与极度挥霍同时展现出来。与此同时,他们又为获取钱财而做出种种卑劣行为,而他们采用的诸多诡计与诈术,则表明了其贪婪已经登峰造极。这两种对立恶德的混合,完全表现在喀提林注40这个人的性格上。据说此人appetens alieni & sui profusus注41,即觊觎他人的钱财,挥霍自己的钱财。103

[K]挥霍是一种高贵罪孽……(第10页第12行)

被我称作“高贵罪孽”的挥霍,并非伴随着贪婪,并非使人暴殄从他人那里非法诈取的财富,而是一种出于为人悦纳的良好天性的恶德,它能使烟囱冒烟,能使所有商人笑逐颜开。我指的是满不在乎、耽于逸乐者那种纯然的挥霍。这种挥霍者来自优越富裕的环境,格外憎恶钱财这种可鄙思想,而仅仅挥霍他人辛辛苦苦聚敛起来的钱财。这些人用自己的钱财去放纵自己的种种嗜好,不断用旧金钱去交换新快乐,以满足私欲。这种挥霍属于心灵大而无当的豁达者。他们的罪过,乃是过分蔑视了被大多数人过分重视的那些东西。104

对挥霍这种恶德,我做出了如此的赞誉,并宽宏大度地去看待它。与此同时,我心中又想到了一种因素,它使我对与这种恶德相对立的恶德(贪婪)做出种种猛烈批评。这个因素便是公众利益。这是因为:贪婪者对其自身毫无益处,除了其继承人之外,只会有害于其他一切人;而挥霍者却是对整个社会的赐福,除了挥霍者自己之外,不会伤害其他任何人。的确,绝大多数贪婪者都是无赖之徒,而所有挥霍者却统统是傻瓜。不过,要维持公众的生存,挥霍者便是珍贵的口粮。正如法国人将修士称为“女人们的鹌鹑”一样,挥霍者亦可被称为社会的鹬鸟野味。没有奢侈挥霍,我们便没有任何办法去匡正权势者的巧取豪夺。一个贪财的政客,毕生都在损害国民的利益,养肥自己,通过勒索和掠夺,聚敛大量财富。他死之后,社会的每一个善良成员目睹此人之子不同寻常的奢侈挥霍,都会感到由衷的快乐。此人之子的挥霍,是将从公众那里夺取的财富归还给公众。剥夺某人已经占有的财富,这仅仅是剥夺的一种低级方式。当一个人如此热衷挥霍自己的财富时,要以比他自毁更快的方式去毁灭他,这种做法便算不得堂堂正正。此人虽然从不打猎,他养的狗却不计其数,品种齐全,大大小小,应有尽有;此人虽然从不骑马,他养的马却比国内任何一位贵族养的都多;对一个营养不良的妓女,此人虽然从不和她睡觉,但花在她身上的钱却能够养活一位公爵夫人;这难道不是实际的情况么?在他能够利用的事情上,此人难道不是更加穷奢极欲么?因此,让他这样去挥霍好了;要么,我们不妨去赞美他的挥霍,将他称为献身公益的爵爷,赞颂他慷慨高尚,无比大方。用不了几年,他本人就会以自己的方式将他的财富挥霍殆尽。只要国民能够收回自己被夺去的财富,我们就不该计较报复掠夺者的方式。105

我认识许多性情中庸者,他们非常憎恨挥霍与贪婪这两种极端的恶德。他们会告诉我:能够用节俭去有效地取代我所说的这两种恶德;若没有如此众多的途径去消耗财富,人们便不会受到诱惑,不会以如此多样的罪恶方式去聚敛财富;没有这些途径,同样多的人便会免除这两种极端的恶德,使自己更加幸福快乐,而没有这两种恶德,他们的品性亦不至于那么堕落了。无论是谁,持此种见解者都表明他本人比政客善良。节俭如同忠诚一样,乃是饿毙美德的手段,仅适用于一些由善良平和者组成的小型社会,此类人安于贫穷,因为贫穷可能使他们过得轻松。然而,在一个始终躁动不安的大国里,你很快便会厌腻贫穷。人人都无所事事,这是闲散者所梦想的一种美德,而在一个注重商业的国度中,这种美德却百无一用,因为在那样的国度里,大多数人都必须从事这样或那样的工作。挥霍自有千方百计,不使人们闲坐无事,而节俭者却绝然想不到这些妙计。由于挥霍必定要消耗大量财富,贪婪便同样要借助无数诡计去搜掠财富,而节俭者则不屑于利用这些诡计。106

作者们通常都被允许将小事比做大事,他们若事先征得了同意,便更是如此。Si licet exemplis注42即可。然而,将大事比做鄙俗琐碎的东西,却是不恰当的,除非这样的比喻出现在滑稽文章里。若不是如此,我本想将国家政体比做一只盛着潘趣酒注43的碗(我承认,这个比喻极为粗劣)。贪婪就是这碗酒里的酸味剂,挥霍则会使碗中的酒变甜。而大众的无知、愚蠢和轻信,则是这碗酒中的水,漂浮其上,索然无味。智慧、荣誉、坚毅乃至人类的其他高尚品德,则被从人性的糟粕中人为分离出来,成为光荣的火焰,并被提炼升华,凝结为一种高尚的烈性要素,而应当被喻为白兰地。我毫不怀疑:一个威斯特伐利亚注44人或者拉普兰注45人,抑或其他任何愚钝的外国人,若不熟悉这碗有益健康的混合饮料,若分别啜饮其中的几种成分,必定会以为它们绝不可能混合成任何可以下咽的饮料。其中的柠檬精太酸,而糖又过甜;他还会说:其中的白兰地实在太烈,哪怕连一小口都无法下咽;他还会将其中的水称作索然无味的液体,只配用来饮牛饮马。然而,经验却告诉我们:合理地混合我所说的这些成分,却能够制作出一种无比美妙的饮料,会得到口味高雅人士的喜爱和赞赏。107

具体而言,对我们现在提到的这两种恶德,亦可做出类似的比喻。贪婪导致众多的祸害,除守财奴之外,所有人都在谴责它;我可以将贪婪喻为令人抱怨的酸,它使我们的牙齿作痛,除了放荡者之外,每个口味高雅者都对之感到不快。而一个挥霍无度的纨绔子弟,其令人目眩的精雅服饰,其灿烂夺目的马车,则可以被喻为最纯净的方糖发出的晶莹闪光。这是因为:若降低前者的强烈程度,便能免除碗中饮料的剧烈酸味所造成的伤害;因此,后者便成了一种令人愉悦的香液,能够治愈和补偿前者造成的刺痛,而大众总是因为受到贪婪的控制而感到刺痛。这两种东西全都溶解之后,它们本身便有益于其所属的某些混合物,并且已经被消耗在其中了。我还可以更进一步地扩展这个比喻:这还涉及两种东西的正确比例,涉及必须使其比例恰到好处,这比例显示了在两种混合物当中每一种成分的含量究竟应当是多少。但我尚有其他的东西去取悦读者,那些事情的意义更加重大,因此,我不打算过分扩大一种可笑的比喻,使读者感到疲惫。为了总结我已经对此陈述过的观点,以便做出进一步的评论,我想补充一句:我将社会中的贪婪与挥霍看作医学中两种相克的毒药。对于它们,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倘若它们的相克矫正了它们各自的毒性,它们便能够互为帮助,并且常常可以混合成为良药。108

[L]……;而奢侈

亦在支配着上百万穷苦之士。(第10页第12行)

堪称(严格意义上的)奢侈的东西,若是指一切并不直接满足人的生存需要的东西,那么,世上便根本不存在奢侈,即使在赤裸的野蛮人当中,亦不存在。野蛮人生活中,对其先前的生活方式做些现时的改进,亦属奢侈。同样,无论是他们对食物的料理,还是对草舍位置的经营,抑或给先前已使其满足的东西再增添些什么,均为奢侈。人人都会说:对奢侈的这个定义过分严格。我亦赞成这个观点。然而,我们若从这个严格定义后退一分,恐怕我们就不知其止境何在了。人们若告诉我们说他们只想使自己舒适而干净,我们便根本无法知道他们究竟是指什么。他们若根据真正确切的字面意义使用这些词,又并不缺水,那么,他们的要求很快便会得到满足,不用多少花费,亦无多少困难。然而,这两个形容词虽小,其含义却无比复杂,在一些女士的语汇中尤其如此,谁都猜不出它们的范围究竟能伸展多远。生活的舒适亦与此相同,其含义多样,甚为宽泛,以致若不知说话者过着哪种生活,便无人能说清说话者究竟指的是什么。我发现:“庄重”和“便利”这些词,其含义同样模糊,除非我熟悉其使用者的品性,否则我便永远无法理解它们。人们可以一同去教堂,倘若愿意,他们或许可以抱有同一种思想,而我却往往相信:人们为每日的面包做祈祷时,主教的祷告里包含着教堂司事不曾想过的一些东西。109

我至此所说的话,只是想表明:一旦我们不再将并不直接满足生存需要的东西称为奢侈,那么,世上便根本没有奢侈。这是因为:若说人们的需要不计其数,那么,应当为人们提供的东西亦永无止境。被某个阶层的人称作多余的东西,会被更高阶层的人视为必需品,而无论自然还是人的技能,都无法生产出如此珍奇、如此铺张的东西,但一些最高贵的君王等人,则将这些东西列为生活必需,因为它们或者能使他安逸,或者能使他愉悦。所谓生活必需,并不是指常人的生活,而仅指君王神圣的个人生活。110

奢侈能毁损整个国家的财富,同样,挥霍亦能毁损一切奢侈者的个人财富;而国家的节俭能使国家变富,犹如个人的节俭能使其家族财产相应增加一样。这个观点已经为众人所接受。我承认:我已发现有些人对这个观点的理解比我更透彻注46,尽管如此,我还是不禁要提出异议。他们提出以下的论点:(他们说)譬如我们将羊毛制品以及其他一些本国产品出口到土耳其,其每年的价值为一百万英镑;我们以此购回了生丝、马海毛、药品等等产品,其价值为一百二十万英镑,而这些物品均在我们自己国内消费。他们说,我们这种做法使我们一无所获;不过,倘若我们大多数人满足于我国自己的商品,而仅仅消费这些外国商品的半数,那么,由于土耳其人依然需要同样数量的我国产品,他们就将不得不以现金去购买其余商品。这样一来,仅仅通过这项贸易的收支差额,国家每年便会得到六十万英镑的收益。111

为了检验这个论点是否有理,我们姑且(按照他们的说法)假定:英国目前进口的生丝等商品只有一半被国内消费。我们亦假定:尽管我们购买的土耳其人的商品只有以往的一半,土耳其人却不能不(或是不愿不)按照先前的数量购买我们的商品,因此,他们便以现金支付贸易差额。换句话说,他们将支付给我们相应数量的黄金或白银,因为他们购买我们商品的价值,超过了我们购买他们商品的价值。我们所假定的情况虽然可能维持一年,却不会继续下去:购买乃是物品的交换,任何国家,都不会购买非该国商品购买国的货物。西班牙和葡萄牙年年都从本国金银矿获得新的黄金及白银,只要它们的金银连年增加,它们便绝不会为了获得现金而去购买外国商品。但这样一来,金钱便成了该国的出产品,成了该国的商品。我们知道,倘若其他国家不愿我们以商品支付它们,我们便不可能长期购买它们的商品;因此,我们何以认为其他国家与我们的想法不同呢?上天恩赐给土耳其人的金钱倘若并不比给我们的多,那就让我们看看我们的假定的结果如何吧。第一年,他们手中所剩的那一半生丝、马海毛等商品的价值为六十万英镑,这必定会使那些商品的价格大跌。从这些商品中,荷兰和法国将会获取像我们一样多的利益。倘若我们继续拒绝土耳其人用自己的商品支付我们的商品,他们便不会继续和我们进行贸易,而必定会满足于从另外一些国家购买他们需要的商品,那些国家情愿购买他们那些被我们拒绝的商品,尽管那些商品比我们的低劣得多。这样一来,用不了几年,我国与土耳其的商业贸易便注定会完全中断。112

不过,这些人或许会说:为了防止出现我所描述的情况,我们应当像先前一样购买土耳其的商品,只是减少对这些商品的消费,仅消费其中的一半,而将另一半出口,转卖给其他国家。我们不妨看看这个办法的结果如何,看看这六十万英镑的贸易差额是否能使国家变富。首先,我愿同意他们的见解,即我国人民使用了如此多的本国商品,而原先受雇从事生丝及马海毛等行业者,亦能以从事毛纺产品的各种加工维持生计。其次,我不能同意说那些商品会像以往那样被销售出去;这是因为:假定将国内消费的那一半商品按照以前的价格销售,那么,准备再出口的另一半商品便自然会大大短缺,因为我们必须将这些商品投入已有供应的市场,此外,我们还必须扣除运费、保险金、预备金以及其他一些费用。这样一来,这一半再出口商品给大多数商人造成的损失,便必定会大于国内消费的一半所带来的收益。这是因为:尽管毛纺商品是我国自己的产品,它们却既维持着出口商的生计,亦维持着国内零售商的生计。因此,倘若出口商品的回报低于商人在国内销售以及其他一切开支的成本,不能使他从出口商品上获得金钱以及良好的现金利润,这商人便必定会破产,其结果就是:大多数出口土耳其商品的商人发现自己受了损失,于是不再出口我国商品以购回国内所需要的生丝、马海毛等商品。另一些国家会很快设法提供我们不再提供的商品,并在某个地方处理那些会被我们拒绝的货物。由此看来,我们这种缩减所得到的唯一结果就是:土耳其人将仅仅购买我们的半数商品,而我们却鼓励并消费了他们的商品,没有那些商品,他们便无法购买我们的商品。113-114

数年以来,我一直不幸遇到了许许多多反对这个观点的聪明人,他们总认为我的计算是错误的,后来,我终于高兴地看到我国的智者亦产生了同样的感觉:这在1721年的一项国会法案中表现得甚为明显。当时,立法机构违背了一家实力雄厚的公司的意愿,忽视了在国内造成的严重不便,去提高与土耳其贸易的利润,不仅鼓励生丝及马海毛的消费,而且强迫受处罚者使用这些商品,无论他们是否情愿。

此外,对奢侈的指控还有:奢侈激发了贪婪和掠夺:在奢侈所支配的地方,最大的信托公司的办事房亦被买卖;本来应为多多少少的公众服务的部长们行为腐败;而国家则时刻有被出卖给出价最高的买主之虞;最后,奢侈使民众孱弱,失去活力,因而国家便成了极易被入侵者捕食的头一个猎物。这些的确非常令人恐怖。然而,奢侈的真正起因乃是治理不善,应当归咎于那班恶劣的政治家。每个政府都应当透彻领会并一贯维护国家的利益。优秀政治家借助巧妙的管理,对某些货物课以重税,或者禁绝这些货物,并降低对其他货物的征税额,他们总是会按照自己的意愿,逆转或转移贸易进程。在收益相当的情况下,他们总愿与既能以货物,亦能以金钱支付的国家进行商业贸易,而不愿与仅能以其本国商品支付所购商品的国家做贸易。因此,优秀政治家总是谨慎避免与这样一些国家做生意:它们拒绝外国商品,而仅想为本国获取他国的金钱。但最重要的是:他们会密切监控贸易收支的总体平衡,绝不允许产生这样的情况:全部外国商品的年进口总价值超过当年出口本国物产或商品的总价值。请注意:我现在所说的那些国家本身并不出产金银,否则,便不一定要如此恪守这个准则。115

若能仔细遵守我上面提到的最后一点,永不允许进口大于出口,那么,任何国家便绝不会因进口外国奢侈品而变穷。只要它们能够按照合理的比例,增加对国产商品的投资,用以购入外国商品,它们便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增加贸易收入。116

贸易固然重要,但并非增加国家财富的惟一必需,因为此外尚有其他一些方面需要注意。必须保证Meum et Tuum注47,必须惩治犯罪,必须明智地制定保证合法管理的其他有关法律,并严格施行。必须同样明智地处理外交事务,各国执政者都应当透彻了解外国国情,精通与一些国家的公共事务,那些国家或与该国相邻,或武力强大,或与该国利益攸关,因而或者可能使该国受损,或者可能使该国获益,采取相应的必要对策,本着政策平衡及力量平衡的方针,对抗其中一些国家,援助另一些国家。必须懂得敬畏大众;不允许任何人的良心遭到强制;在国家事务中,神职人员的权力不应超出我们的救主在其约规中所遗赠的范围。这些就是使国家在世间称雄的艺术。任何掌权者,只要担负着治理一定国民之职,尽管世上还存在其他一切力量,但只要善加利用这些艺术,无论是君主国,是共和政体,还是两者的混合政体,都必定能使国家繁荣昌盛,而无论是奢侈还是其他恶德,都不能动摇其国体。然而,很可能有人对此高声反驳道:什么!难道上帝不曾惩罚和毁灭过那些罪孽深重的伟大民族么?不错,但那惩罚自有其办法:那就是使其统治者冲昏头脑,使他们因全部或部分地背离我已提到的上述普遍准则而吃尽苦头。在世上迄今存在过的一切著名的国家与帝国当中,凡遭毁灭者,其主要祸根无一不是统治者的劣政、疏忽或治理不善。117

在一个节制而清醒的民族及其后代身上,健康与活力无疑要多于一个放纵而酩酊的民族及其后代。但我承认:说到奢侈使一个民族孱弱和丧失活力,我现在对此的恐惧已经比以前大为减弱了。我们听到或者读到自己完全不熟悉的事情时,它们一般都会使我们想到由见过的事情引起的意念,并且(按照我们的理解)是最接近那些陌生事物的意念。我记得,我读过一些记载,讲的是古波斯、古埃及以及其他国家奢侈成风,因而国民孱弱,失去活力。这有时使我想到他们城市盛宴上的那些脑满肠肥、饕餮暴饮的普通商人,想到他们常常狼吞虎咽的野兽般吃相。另一些时候,这会使我想到放荡水手的娱乐,我常见到他们由五六个淫荡女人作陪,大呼小叫,前面还有几个人在拉小提琴。倘若我被带入他们任何一座大城市,我想必会发现:三分之一的人因饮食过度而躺在床上,另外三分之一的人因痛风而卧病,或被一种更不光彩的恶疾弄成跛子,而剩下的三分之一则无须引导,穿着衬裙沿街卖笑。118

只要我们的理性尚未强大到能够节制我们的欲望,对于监管者的畏惧便是我们的一大幸事。我自认:我还是小学生时就格外畏惧“萎靡”这个词,格外畏惧由其词源引发的一些后续思想。这种畏惧使我在小学时代获益良多。但是,自我阅历世情之后,奢侈给一个民族造成的后果,在我看来倒似乎并不像以前那样可怖。只要人的胃口未改,上述恶德便会一直存在。一切大型社会中,总是有些人喜欢卖淫,有些人喜欢酗酒。淫荡好色之徒,绝不可能在正派纯洁的女人身上得手,而只好满足于肮脏的妓女。买不到正宗埃赫米塔日酒注48或蓬塔克酒注49者,只得满足于更普通的法国红酒。弄不到葡萄酒者,便喝一些更次等的饮料。一个步兵或乞丐喝陈啤酒或烧酒,照样可以酩酊大醉,其程度并不亚于一位爵爷喝勃艮第酒注50、香槟酒或是托凯酒注51。放纵我们的激情,其最低廉、最省力的方式给人身体造成的危害,与最文雅、最昂贵的方式造成的危害毫无二致。119

奢侈的最大泛滥乃见于建筑、家具、车马及服装。洁净的亚麻布和法兰绒同样使人虚弱。锦缎墙围、精美油画或华丽墙板,并不比不加装饰的四壁更有益健康。华丽卧榻或镀金马车,与冰凉地板或乡村大车同样使人精疲力尽。人在感觉方面的考究快乐,很少能够伤及人的体格,而世界上许多著名的伊壁鸠鲁主义者注52,亦都拒绝其头脑及胃纳允许之外的吃喝。追求感官享乐者亦像任何人一样悉心在意自己的身体:最堕落的奢侈者的错误,与其说在于他们频繁的反复放荡,在于大吃大喝(这是最伤身的事情),倒不如说在于他们享受苦心发明、丰富精妙的器用,在于他们花在宴饮及奸情上的大笔金钱。

不过,就让我们暂且假定:生活在每个伟大民族当中的贵族及富人,已使自己不适于忍受困苦、不适于承当战争的艰辛吧。我同意这样一种见解:大多数市议员只能做无关紧要的步兵。我亦诚心相信:你的骑兵团若由市议员们组成(他们大多数就是骑兵团成员),那么,只要放几个爆竹便足以击溃他们。然而,市议员及参事,索性说是一切有产者,他们除了纳税之外,与战争有何瓜葛?个人所经历的战争之艰苦疲惫,则落到了那些首当其冲者头上,落到了一个民族中那部分最低贱者头上,即落到了劳作为奴者头上。这是因为,无论一个国家何等富裕,何等奢侈,都必须有人做工,必须建造房屋及船只,必须经办商业,必须耕田种地。各个大国中,这些多种多样的劳动需要大量的民众,而其中总有些放荡、懒散、浪费之辈,其开销足够养活一支军队。有些人体力充沛,能够围筑城墙,挖沟开渠,播种打谷,有些人则尚未衰弱到不能从事铁匠、木匠、裁缝、染布匠、脚夫或者马车夫等工作。这些人体格强壮坚韧,足以成为一两场战役中的优秀士兵。倘若军纪严明,他们分得的物品及奢侈品便几乎对他们没有多少害处。120

因此,人们担心的作战军人的奢侈造成的危害,至多涉及军官。最伟大的军官或出身极为高贵,受过贵族教育,或来自非凡阶层,履历同样骄人。明智的政府无论将谁选作一支军队的总司令,此人均应精通军事,勇敢无畏,如此才能临危不惧,镇定自若,而他的其他许多资格,则必定是一个能迅速洞察局势者,一个杰出天才,在一个崇尚荣誉的世界里长期磨炼的结果。强壮的体格,灵活的关节,这仅仅是些可有可无的长处,与军事家的能力大小和伟大与否无关。大军事家可以一边用餐,一边将城池夷为平地,摧毁整个敌国。这些人大多年事已高,因此,以为他们体格强壮,四肢灵活,乃是个荒唐可笑的想法。所以说,这些军事家只有头脑在积极开动,并且装备精良,而其身体其余部分如何,则无关紧要。倘若承受不了鞍马劳顿,他们可以乘马车或坐担架。有些指挥者和睿智者虽是跛子,却仍不失为优秀的指挥者和睿智者。法兰西国王现在的最优秀将领注53,几乎连匍匐前进都不会。军队司令官直接领导下的军官,亦必须具备与此极为相近的能力,他们通常都以其战功而被擢升到那些位置上。其他各个位置上的军官,则不得不从自己的军饷当中拿出可观的金钱,购置华丽的军服及配备,满足当时被称为必需的奢侈所要求的一切开销。他们能花在放荡行为方面的钱很少。这是因为:他们得到提升后,薪水虽然随之增加,却不得不相应增加开销,增添马车等配备,那些东西如同其他一切一样,必须与他们的军阶等级相称。如此一来,其中大部分人的生活方式,便使他们无法进行可能有损其健康的放纵挥霍了。与此同时,他们的奢侈则转变成了另一种方式,它更能提高他们的自傲与虚荣,而自傲与虚荣正是使他们按照人们期望的样子行事的最强大动机(请参看“评论R”)。121-122

最能将人类砥砺得文雅高尚者,莫过于爱情与荣誉。这两种激情与许多美德作用相当,因此,求爱与从军便是培育良好教养及风度的最佳学校。求爱能使女子臻于完美,而从军则能使男子逮及精良。文明国家大多数军官所推崇的,乃是对世界的透彻了解,对荣誉准则的透彻了解,乃是一种坦诚作风,一种尤其见于老练军人当中的人性精神,以及一种被誉为既彬彬有礼、又勇敢无畏的精神,它由谦逊与大无畏混合而成。凡佳良常识蔚成风气、文雅举止受到尊重的地方,暴食及酗酒便绝不可能成为流行的恶德。有品位的军官所追求的主要目标,并非野蛮低俗的生活方式,而是文雅舒适的生活方式。他们对其各个军阶等级所允许的最奢侈生活方式的希求是:外表体面大方,在华美服饰和高雅娱乐方面胜过他人,并以对所有这些事物抱有合理幻想而闻名。123

然而,虽说对军官奢侈挥霍的责备比从事其他职业者更多(这并不正确),但其中最挥霍者,只要他们还注重荣誉,却或许非常适于从军。正是这一点,掩盖并弥补了他们的大量过失。无论其热中的行为何等放纵,却没有一个人敢于佯装不尚荣誉。然而,我们对此却并没有令人信服的确凿证据,因此,我们不妨回顾一下我们与法国的最近两次战争注54中发生的情况。我们的军队里究竟有多少这样的孱弱青年,教育使其性格软弱,服饰考究,饮食挑剔,以大胆欺诈之心去履行其职责?

如此消极地认为奢侈会使人孱弱而娇气者,或许曾在法兰德斯注55或西班牙见到过穿滚边服装的纨绔子弟,他们虽然身穿精美的花边衬衫,假发上还扑着粉,却在经受着许多磨难。他们被带到一尊大炮的炮口旁,对自己的头发毫不关心,如同最臭不可闻的懒汉一样,尽管他们的头发已经有一个月没有梳理。持此见解者想必还认识大量狂放无羁的浪荡子,他们其实已经损害了自己的健康,因为过度沉迷红酒和女人而自戕了身体,但在对敌作战上,他们却表现得理智而勇敢。体力充沛乃是对军官最无所谓的要求;若说强大的体力有时能派上用场,那么,在关键的时刻,坚定果决的头脑则随时能够作为对体力的补充,而这种坚定果决,乃是渴望完美、竞争以及热爱荣誉在他们心中激发出来的。124

理解自己责任者,具有充分的荣誉感者,只要他们适应了危险,皆能成为能干的军官;而他们的奢侈,只要用的是自己的而并非他人的钱财,亦绝不会引起国人的偏见。

据以上所述,我认为:我已证实了我在此条对奢侈的评论中打算说明的见解。首先,从某种意义上说,一切事物均可以被称作奢侈;而从另外一种意义上说,世上根本不存在奢侈。其次,通过明智的管理,所有民族均能够随意享用其本国产品所能购买到的外国奢侈品,而不会因此而变穷。最后,凡在军事得到应有重视、士兵得到良好报偿并严守纪律的国家,一个富裕的民族均能享有一切可以想到的、便利丰裕的生活;在该国的许多部分,人们会享有人类智慧所能设想的众多繁华精美的生活,同时,这样的国家亦使其邻国感到畏惧,而具备“寓言”中的蜜蜂所具备的那些特征,即:

蜂群爱好和平,同时惧怕战争,

异邦蜂群尊重这蜂国的蜂群,

羡慕他们挥霍财富、享受生活,

羡慕其他诸蜂巢的太平祥和。(原书第9页第7—10行)

(对奢侈的进一步评论,请参看“评论M”以及“评论Q”。)125

[M]可恶的骄傲则主宰着更多人。(第10页第14行)

骄傲乃是天赋的机能。具备起码头脑的凡人,无不出于骄傲而自视过高,以为自己比任何(对他全部品德及环境了如指掌的)公正法官对他的评判还要好。我们最有益于社会的品质,莫过于骄傲。要使社会富裕繁荣,最不可或缺的品质还是骄傲。然而,遭到最普遍厌恶的品质,亦正是骄傲。我们这种机能有个甚为明显的特征:最骄傲者,最不愿容忍他人的骄傲;反之,自身具有其他恶德者,却最能容忍那些恶德的可憎之处。节欲者最恨通奸;戒酒者最恨酗酒;然而,人人都最不能容忍的,却是邻人的骄傲,它被视为一切骄傲之首;倘若有谁肯容忍它,那便是最谦卑的表现。由此我想到:我们大概有理由做出一个推论:为全体世人所憎恶的骄傲乃是某种标志,表明世人无不为骄傲所困扰。凡有头脑者皆愿承认这一点;并且,谁都不否认自己通常都具有骄傲之心。然而,若观察具体的人,你便会发现:一切行为皆堪称出于那个原则者却为数寥寥。还有许多人承认:在各个时代的那些罪孽民族当中,骄傲与奢侈极大地促进了贸易,但他们却拒绝承认这些恶德是不可或缺的,拒绝承认在一个更崇尚美德的时代(这样的时代不应当存在骄傲),贸易将会大幅度衰落。126

他们说,全能的上帝赋予我们对海洋及陆地上出产和包含的一切物品的支配权;除了能够为人类利用的之外,海洋与陆地中已无可被发现的东西了。人类若被赋予支配其他动物的机能和勤勉,便能将动物以及人类智能所及的一切,统统转变为更便于人类利用的东西。根据这一点,他们认为:以为谦逊、节制以及其他美德会使人放弃享受生活的舒适(那些最邪恶的民族并不拒绝那些享受),这其实是一种没有信仰的想象。因此,他们得出结论说:即使没有骄傲或奢侈,人们依然会如此吃穿,如此消费,依然会雇用同样多的手艺人及工匠,而一个民族亦完全能像那些恶德最盛行的民族一样繁荣昌盛。127

具体谈及服饰的穿着,他们会告诉你:骄傲比衣服更贴近我们的身体,它完全居于我们心中;隐藏在破衣烂衫下的骄傲,往往比隐藏在最浮华盛装下的更多;不可否认:世上总有一些善良的君王,心地谦逊,头戴灿烂辉煌的王冠,挥舞着令人歆羡的权杖,却毫不具备顾及他人利益的雄心大志。所以很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许多人身穿金银锦缎的华服和最华美的刺绣衣袍(这丝毫不会使人联想到骄傲),这不过是其出身及运气使然。(他们说,)一个岁入丰厚的好人,每年都要添置更多种衣服,其数量超过他能穿旧的衣服,但其生活目的,难道不可以是除了使穷人有工可做、鼓励贸易,并雇用大量的人以增进其国家的福利之外,别无其他吗?况且,食品和衣服乃是生活必需,我们在尘世上的一切挂虑无不与这两种主要的物品相关,那么,难道全人类不可以将自己的相当一部分收入像用于食品那样地用于衣服上,而丝毫不是为了满足骄傲之心么?不,每个社会成员难道不都是根据其自身能力,不得不对维持全民都要依赖的这个贸易分支做出贡献么?况且,使自己的衣着大方文雅,这是一种礼貌;我们与交谈者打交道时,得体的服装往往还是一种义务,尽管它与我们自身没有任何关系。128

傲慢的道德家们利用的反对意见,通常就是这些。他们听不得有人非难他们心中人类的尊严。不过,倘若我们更深入地考察这些反对意见,便能很快地找到答案。

倘若我们身上毫无恶德,我便看不出人人何以总是购置多于其需要的衣服,尽管他从不抱有增进民族福祉的热望。这是因为:他认为一个人穿做工考究的丝绸服装而不穿廉价服装、选择稀少的高等衣料而不选择粗糙衣料,这是在为更多的人提供工作,因而是在增进公共福利,虽然如此,他对服装的看法,却可能依然如同爱国者现在对纳税的看法一样。他们虽然可以爽爽快快地纳税,但谁都不愿交纳应交之外的税金,在人人皆按照其能力公平地交纳不同等级的税金(在非常崇尚美德的时代,只能如此)的地方,尤其如此。此外,在那样的黄金时代当中,谁都不会使自己的衣着超出自己的社会地位,谁都不会硬使家庭开支拮据,谁都不会在购买华丽服饰方面欺骗邻居,或希望超过邻居,因此,全民的消费额便会不足现在的一半,而就业者的人数会不到现在就业者的三分之一。不过,为了更清晰地解释这一点,并证明在支持贸易方面,骄傲发挥着无与伦比的作用,我还要考察人们关于外在服装的几种观点,并阐明日常生活在衣着方面给每个人的教益。129

衣服的最初目的有二,其一是遮蔽我们的裸体,其二是防护我们的身体,使之免受气候的伤害以及其他外来伤害。我们漫无止境的骄傲,又在这两个目的上添加了第三个目的,那便是为了装饰。这是因为:除了过分的愚蠢虚荣之外,还有什么能居于我们的理性之上,使我们对装饰品的幻想胜过其他一切被大自然穿上现成衣服的动物呢?而我们这些装饰品,则势必使我们不断地想到我们的短缺和苦境。人这样一种如此富于理性的生灵,以为自己具备如此众多的良好品德,竟会纡尊降贵,根据从不能自卫的无辜动物身上夺得的东西(例如从绵羊身上,或从被人视为地球上最无足轻重的动物,即一只濒死的虫子身上夺得的东西)来评价自己。这实在是殊堪嘉许。然而,人们虽然因为如此不值一提的掠夺而骄傲,却愚蠢地嘲笑非洲最遥远海角的霍屯都人注56,因为霍屯都人用死去敌人的内脏装饰自己;人们没有考虑到:死去敌人的内脏标志着野蛮人最擅长的勇猛,它们是真正的Spolia opima 注57;而若说野蛮人的骄傲比我们的更残忍,它却并不一定比我们的更荒唐,因为野蛮人穿戴的,乃是来自一种更高贵动物的战利品。130

不过,无论此人进行何种反思,世界早已对此事做出了决断。漂亮的外衣最被看重。美丽的羽毛造就了佳良鸟类,而在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人们往往都会因为衣服和其他随身用品而受到相应的尊敬。我们根据人们的外表华丽去判断其财富,根据人们订购的东西猜测其见识。正是这一点激励着每一个人。只要一个人还算有本事,他就会在意自己的小小长处,就要穿高于自己社会地位的衣服,在人口众多的大城市里尤其如此。在那里,无名之辈在一个小时中能遇上五十个陌生人,却只能遇见一个熟人,因此可以享受到被大多数人尊重的快乐,但得到尊重的并非他们本人,而是他们的外表。这是对大多数贪慕虚荣者一种更大的诱惑。131

无论是谁,只要愿从观察各种低等生活场景中取乐,都会在复活节、圣灵降临节以及其他节日里见到数十个来自近乎最底层的人,尤其是女人。这些人的衣服既讲究又时髦。你若过去与他们搭话,他们会认为你的态度比他们应得的更有礼貌,更带尊重。他们通常会对自己受到如此礼遇而感到羞耻。你若稍怀几分好奇,便常常能够发现:最让他们焦虑的是要隐瞒他们从事的行当,隐瞒他们居住的地方。个中理由十分清楚:他们接受的礼遇通常并不加在他们头上。他们认为:他们受到如此礼遇,完全是由于他们穿上了更好的衣服。他们心满意足地想象着:他们的外表就是将来的他们,而对于缺乏思考能力者来说,这乃是一桩乐事,乃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快乐,他们的希冀所能梦想出来的,仅此而已。他们不愿自己这个金色的梦受到搅扰,并且认定:他们的恶劣处境若被你知道,你肯定会非常看不起他们。于是,他们便龟缩在自己的伪装里,万分小心,极力不露马脚,以防失去你对他们的尊敬,而他们洋洋自得地以为:那尊敬乃是他们的好衣服从你那里博得的。132

在衣着与生活方式上,我们应当使自己的行为符合我们的社会地位,应当效法与我们社会等级和经济地位相同的最理智、最谨慎者的范例。尽管人人皆赞成这一点,但既不苦心觊觎他人所有、亦不以拥有他人所无而自傲,堪称具备这种见地者又何其少!我们个个都在仰视社会等级高于我们的人,并竭力尽快去模仿在某个方面比我们优越的人。

教区里最贫穷劳工的妻子,虽然嘲笑烫着极益健康的卷发的女人,却与丈夫忍饥缩食,以便买上一件二手睡袍及衬裙。其实,那东西对她根本无用,只因它确实更显得属于上流社会。织工、鞋匠、裁缝、理发匠以及每个低贱的劳作者,其收入虽然皆甚为有限,却都有胆量用其挣得的第一笔钱,让自己穿得像个殷实的商人。普通小贩在妻子的穿着上皆效法邻居的同行批发商,其理由是:十二年以前,那批发商的铺子并不比他自己的大。药品商、绸缎商、衣料商以及其他有信誉的店铺老板,都弄不清自己与贸易商的区别何在,因此便在衣着及生活方面效法他们。贸易商的妻子们无法忍受小商人对她们的信赖,于是逃到了城镇的另一头,并自此拒绝追赶一切时装,而仅仅穿自己喜欢的衣服。这种高傲吓坏了宫廷,有地位的女人目睹商人妻女的衣着竟然与自己一模一样,大吃一惊。她们大叫:市民的这种厚颜无耻简直无法容忍。于是她们叫来了裁缝师,并且,时装的种种新花样便成了她们研究的对象。只要那班漂亮市民开始模仿她们正在穿的服装,她们便总是能够换些更新颖的款式。同样的攀比竞争不断继续,从对服装质地某种程度的仿效到无法置信的昂贵开销。最后,君王宠爱的女人们以及最高等的女人,终于没有任何服装能胜过地位在其之下的女人,而不得不在华丽的马车、堂皇的家具、奢侈的花园及高贵的宫殿上展示她们的巨富。133

由于这种攀比,由于双方不断竭力超过对方,在服装样式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交替变换、经历了反复伪造新款与更新旧款之后,仍为富于创造才能者剩下一种plus ultra注58。正是这一点,或至少是这一点造成的结果,驱使穷人去做工,刺激了勤勉,并激励熟练技师去寻求进一步的改善。

或许有人会反驳说:许多人穿精美时装乃是出于习惯,因而他们往往以满不在乎的态度去穿着华美的衣服;这些人虽然亦增进了贸易的利润,但这不能归因于攀比或者骄傲之心。我对此的回答是:衣料及时装天生就是为了满足他人的虚荣心,就是为使那些人从良好服饰上获得比不在意自己服装的人更大的快乐,若不是如此,对自己的服装如此漫不经心者便不会去穿华美服装了。何况,骄傲之心,人皆有之,并非如同表面上那样;而那种恶德的种种症状亦并非都能被轻易发现。那些症状多种多样,随着人们的年龄、性格、环境以及(往往是)体格的不同而变化多端。134

脾气暴躁的市长大人似乎急于付诸行动,往往会通过其坚定步伐表现自己的好战才具。因为没有敌手,他只能使手杖在他勇猛的手臂中颤动。他走过城市时,他的漂亮军服使他的头脑兴奋异常。他以此来竭力忘却他自己,亦竭力忘掉他的店铺。他怀着古代阿拉伯征服者的残暴仰望戏院包厢。而冷静的市府议员,现在却已因其年龄和权威而受到了尊敬,则满足于被看作大人物。他趾高气扬地端坐于大马车上,因为他不知道还有哪种更容易的方式去表现他的虚荣。人们可以从他身上的漂亮制服认出他。他闷闷不乐地接受着下等人对他的尊崇。135

嘴上无毛的少尉伪装出与其年龄不相称的庄重,怀着荒唐可笑的自负,拼命模仿他的上校那种严肃面容,始终自鸣得意地以为:他的大胆风度会使你以为他勇猛无畏。年轻的佳丽则时时担心自己不被注意,频频变换风姿,急于抓住每个人的目光,由此泄露了自己渴望受到注目的强烈欲望。看到她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对她投以赞赏的目光。与此相反,自以为是的纨绔子弟则表现出一副意满志得的神态,完全陶醉于自视的完美无缺,在公开场合显出目中无人的派头,而势必使无知者以为:他认为自己是在独往独来。

诸如此类的表现,尽管形式不一,却皆为骄傲的表征,世人一眼便能看破。然而,人的虚荣心并不总能被如此迅速地发现。我们有时会感受到一种人性氛围,其中的人似乎既不具有自我欣赏的本性,又并非完全不在意他人,便往往容易以为他们毫无虚荣心;然而,他们或许只是对满足虚荣感到疲惫,只是因为过度享乐而筋疲力尽罢了。在懒洋洋地斜倚在朴素马车上的伟人身上,人们常常能见到内心平静的外在表现,见到漫不经心而带倦意的镇定自若,但这些并不总像表面上那样是发自内心、毫无做作的。最令骄傲者意醉神迷的事情,莫过于被别人认为他自己很快乐。136

有教养的绅士认为自己最值得骄傲之处,乃是掩饰骄傲的娴熟技巧,其中有些人在隐藏这个弱点方面堪称专家,乃至他们心中充满自傲时,俗人反而以为他们最不受骄傲的主宰。因此,巧妙伪装的廷臣出现在公众面前时,却显出一种谦逊和蔼的风度。他心中时时都充溢着虚荣,却显得全然不知自己的伟大。他深知可爱的品德势必令人们对他尊敬有加,并能给他的尊贵锦上添花。而他无比考究的马车马具,连同车上其他的装饰,则无须他的帮助,每每都能成功地展示他的尊贵。

这些人身上的骄傲往往被人忽视,因为它被刻意掩饰了起来。当他们以最公开的方式(至少是看上去以这种方式)表现骄傲时,旁人仍然以为这些人毫无傲气。富有的教区牧师以及其他神职人员,因与世俗欢乐隔绝,便将一件事情当作了自己的事业,那便是去寻觅一袭黑色长袍,寻觅金钱所能买到的最好布料,穿上毫无瑕疵的高贵外衣,使自己与众不同。他的假发亦非常时髦,样子如同他不得不去应付的那班俗人所赞美的假发。不过,由于他能使用的假发的种类不多,他便十分重视假发是否有益于头发,颜色是否漂亮,所以,只有很少几位贵族能在这方面与他媲美。他的身体永远干干净净,像他的衣服一样。他光滑的脸亦总是刮得干干净净。他总是精心修剪自己漂亮的指甲。他柔软的白手与一颗一流的宝石戒指相得益彰,使彼此美惠倍添。他发现,亚麻布简直太不像样;他认为,若人们看见他外出穿的海狸皮外套不如一个富有的银行家在婚礼上炫耀的那件考究,那便是件丢脸的事。在所有这些精美服饰之上,他还加上了一副庄重不凡的做派,在自己的马车里表现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不过,尽管有这么多同时呈现的证据,通常的礼貌还是不允许我们将他的任何行为看作骄傲使然。由于他职务的尊贵,在别人身上被视为虚荣的东西,在他身上却只被看作庄重。我们理应相信他的职业具有佳良风范,相信这位富有的先生(即使毫不考虑他令人起敬的人品)如此耗神与破费,乃完全出于他对自己从事的神职的尊重,完全来自一种宗教热忱,它使他的神圣职能免遭嘲笑者的蔑视。我诚心地认为:这一切都不应当被称为骄傲。请允许我只说一句:以我们人类的智力判断,他那些做派只不过酷似骄傲罢了。137-138

然而,我若最终承认:有人的确既乐于享受华服及一切精美的马车与家具,又毫无骄傲之心,结果如何呢?可以肯定的是:倘若所有的人都是如此,我前面所说的那种攀比竞争便必定会停止,而各行的贸易亦势必停止,因为贸易在极大程度上依赖于那种攀比竞争。这是因为:说所有人都当真具备美德,说他们会毫不利己、一心去为邻人服务,去增进公众福利,其热忱如同他们现在出于自恋和攀比的热忱一样,这只是一种使人们痛苦不堪的转变,是悖情悖理的臆断而已。一切时代都有好人,因此,我们在这方面无疑不乏实例;但我们不妨去问问假发制造者和裁缝师:究竟能在哪些先生(甚至是最富有、最尊贵的先生)身上发现如此献身公益的精神?去问问卖花边的、卖绸缎的以及布料商:最有钱的(倘若你愿意,可以说最讲道德的)太太们是否用现金结账,是否打算如期付款,是否不愿仅仅为了每一码衣料省下四个或者六个便士在一家家商店奔走,不愿货比多家,不愿费尽唇舌地与他们还价,其做法不是与镇上最穷的女人毫无二致?倘若这些人在你催问下回答说:还有这样的男女,那么,实际上或许可能如此,但我要回答说:喂饱的猫有时亦不但不捉老鼠,反而在屋中四处寻找老鼠,还让幼鼠吃它的奶;一只鹞鹰有时亦可能像雄鸡那样请母鸡吃饭,并坐在那里哺育雏鸡,而不是将它们吞进肚子里。然而,倘若猫族及鹞鹰的确一贯如此,它们便不再是猫和鹞鹰了,因为这不符合它们的天性,而我们一旦承认猫和鹞鹰的天性如此,我们命名的猫及鹞鹰这些动物族类便马上不复存在了。139

[N]皆因为嫉妒心与虚荣心本身

均为激励勤勉奋斗的传道人。(第10页第15行)

嫉妒乃是我们天性中的卑劣之物,它使我们对自己想象出来的他人的幸福感到痛苦和歆羡。我不相信有哪个理性成熟者不曾因这种激情而真正失去自控。不过,我从未见过一个有胆量承认自己心怀嫉妒的人,除非是在开玩笑的时候。我们之所以对这种恶德普遍感到羞耻,乃虚伪那种强大的习惯使然。借助虚伪,我们从摇篮中便学着甚至对自己隐匿这种广泛的自恋及其全部不同分支。人绝不可能希望他人的境况比自己好,除非他认为自己不可能实现那些良好愿望。由此,我们便可能很容易知道这种激情在我们身上唤起的是何种习惯了。为了弄清这一点,我们首先应当认识到:我们对自己的评价其实并不公正,而我们对邻人的看法亦往往是同等地不公。我们领悟到他人正在做着或享受着被我们认为他们不配做、不配享受的事情时,便会感到痛苦,并对使我们不自在的原因感到恼火。其次,我们惯于将美好的希望给予自己。人人都按照自己的判断和嗜好,对自己寄予美好希望。目睹自己喜欢的东西不属于我们,却被他人占有,这马上会使我们因无法拥有自己所喜欢的东西而悲哀。只要我们还看重自己所需之物,这悲哀便无法治愈。不过,自卫之心却永不安宁,从不使我们想尽方法去驱除自己心中的邪恶。经验告诉我们:要缓解这悲哀,天下没有任何一种手段比我们对那些人的愤怒更有效,他们拥有被我们看重、为我们所需要的东西。因此,我们便珍重并培养愤怒这种激情,以使自己摆脱由悲哀引起的不适,或使它有所减轻,至少是部分地摆脱它,或使之得到部分缓解。140-141

所以,嫉妒乃是悲哀与愤怒的混合。这种激情的强度,主要取决于对象与环境的距离是近是远。若有个不得不步行的人,嫉妒拥有一辆用六匹马拉的马车的大人物,这嫉妒绝不会像另一个人的嫉妒那样强烈,他不自在的程度亦绝不会像另一个人。另一个人虽然亦拥有一辆自己的马车,却只负担得起使用四匹马拉车。嫉妒的症状多种多样,难以尽述,如同瘟疫的种种症状一样。嫉妒有时表现为一种形式,而另一些时候则有完全不同的表现。嫉妒病在女子当中甚为普遍。女人彼此指责和责难时,无不呈现出嫉妒的鲜明标志。在美丽的年轻女人身上,你常常可以发现这种机能的高度表现。她们往往在看见对方第一眼之后便拼命地彼此痛恨,其根源除了嫉妒,别无其他。倘若她们尚不善掩饰,还拙于伪装,你一眼便能从她们的脸上看到那种轻蔑,看到那种毫无来由的反感。

在既粗鲁且无修养的群氓身上,嫉妒这种激情表现得极为露骨。他们嫉妒他人的好运时,尤其如此:这些人责骂比自己幸运的人,历数其过失,费尽心机地诋毁其最值得称道的行动。这些人时而向神明低语,时而公开高声抱怨,说世上的好事大多都落在了不配得到它们的人头上。这些人中的更粗劣之辈往往更是怒不可遏,若不是畏惧法律而有所约束,此辈便会直接去找被嫉妒者,将他们痛打一顿。使此辈震怒的,除了嫉妒暗示给他们的东西之外,别无其他。142

受这种异病煎熬的文人,其症状则大为不同。他们若是嫉妒某人的才能与渊博,则将心思主要用于拼命掩饰自己的弱点,这通常表现为否定和贬低被嫉妒者的良好品德。他们仔仔细细地审读被嫉妒者的作品,每读到一个精彩段落便满心不快。除了文中的错误之外,他们别无所寻。他们希望获得的最大享受,乃是发现其中一处大错。他们的责难无比严苛,吹毛求疵,小题大做,连半点错误的影子都不放过,而将最微不足道的疏漏夸大成天大的错误。

在野性的畜生身上亦可见到嫉妒的表现。马匹的表现,乃是跑路时彼此拼命超过对方,其中最具嫉妒心的马宁可奔跑而死,亦不愿容忍别的马跑在它们前面。嫉妒这种激情同样能在狗的身上看得一清二楚:习惯了被人爱抚的狗,绝不会驯服地忍受这种好运气落在别的狗身上。我曾见过一只哈巴狗,它宁可被食物噎死,亦不肯为同类的竞争者留下半点吃食。我们还常会注意到:在我们每天看到的一些幼儿身上亦有同样的习惯。他们很不听话,并因受到过分溺爱而爱发脾气。他们随时都可能突发奇想,拒绝吃自己本来要吃的东西,我们这时便只好骗他们说:现在正有另外一个人(不,甚至可以说正有一只猫或者一条狗)要拿走他们的吃食。于是,他们便会高高兴兴地吃光他们应得的那份食物,即使不合胃口,亦在所不计。143

人类天性中的嫉妒若非根深蒂固,它在儿童身上便不会如此普遍,而青年人亦不会如此普遍地受到竞争的驱策了。一些人往往将一切有益于社会的事物归于一条原则,将小学生身上表现出来的竞争性说成是一种思想的美德,因为竞争需要劳作和吃苦,那些小学生显然往往会否定自我,其行为便是出于竞争原则。然而,只要仔细观察,我们便会发现:牺牲安逸与快乐,这些做法不过是出于嫉妒、出于热爱荣誉而已。那种伪装出来的美德当中若没有混杂着某种非常近似这种激情(嫉妒)的成分,那么,采取相同于创造嫉妒的手段,便不可能提高和增进那种美德。一个因表现出众而得到奖励的男孩,会意识到得不到这个奖励将产生的苦恼。这个盘算使他竭尽全力,不让被他现在看作不如他的孩子超过他。他的骄傲愈是强烈,他保持领先地位的行动便愈带自我否定色彩。而另一个男孩,尽管亦竭力表现良好,却并未得到奖励,因此十分悲哀,而迁怒于那个势必被他视为自己痛苦之源的男孩。不过,公开表示这种愤怒既荒唐可笑,又于事无补。因此,他或者会自甘居于那个男孩下风,或者会重振精神,再度努力奋斗,成为表现更佳者。然而,十个男孩当中只会有一个对此无动于衷,天性和善,心平气和地选择第一种办法,因而变得怠惰消沉。而那些贪婪、倔强、好斗的小无赖却会忍受难以置信的痛苦,使自己在下一轮较量中获胜。144

画家当中的嫉妒亦极为普遍,因此,嫉妒对精进他们的艺术发挥着很大作用。这并不是说拙劣画家嫉妒绘画大师,而是说大多数拙劣画家都染有这个恶德的习气,他们嫉妒略强于他们的画家。一位著名艺术家的学生若是个出类拔萃的天才,并且能力非凡,他虽然最初亦崇拜自己的师傅,但随着他技巧的增长,他会不知不觉地开始嫉妒自己以前崇拜的人。欲了解这种激情(即我所说的嫉妒)的本质,我们只要注意到一点即可:一位画家若是拼命努力,不但赶上了自己嫉妒的人,而且超过了那个人,这位画家的悲哀便会消失,他的全部怒火亦会熄灭。以前他虽然嫉恨那个人,现在却很乐于和他交朋友,只要那人肯纡尊屈就。145

染有此种恶德的已婚女人(例外者极为罕见),总是竭力在她们丈夫心中唤起这种激情。凡这种女人占上风的地方,嫉妒与竞争便会束缚男人的手脚,使表现不佳的丈夫改掉懒惰、酗酒及其他恶习,其效果比自使徒时代迄今的一切布道说教更佳。

人人都愿意生活幸福,享受快乐,并尽可能地避免痛苦,因此,自恋便会吩咐我们将每一个看上去幸福快乐的生灵看作竞争幸福的对手。我们目睹他人的幸福受阻,便会心满意足。这虽然并不给我们带来什么益处,但我们这种快乐中迸发出来的东西,却可以被叫做“幸灾乐祸”,而造成这个弱点的动机便是“怨恨”,它亦来自嫉妒这同一个源头,因为没有嫉妒便没有怨恨。这种激情蛰伏时,我们根本意识不到它的存在,人们往往以为自己的天性中绝无这样的弱点,因为在那个瞬间,人们尚未受到嫉妒的影响。146

一位穿着讲究的绅士碰巧被一辆马车或者大车溅上了一身泥水,比他社会地位低得多的人便会嘲笑他,其程度更甚于与他地位平等者的嘲笑,因为这些人更嫉妒他:他们知道他对自己遇到的倒霉事十分恼火,以为他平素过得比他们快乐,因此看见他摊上了倒霉事便十分开心。然而,一位庄重的年轻女士却非但不会嘲笑这位绅士,反而会同情他,因为她乐于看到一个干干净净的男人,她并不心存嫉妒。对遇到灾祸者,我们究竟是嘲笑还是怜悯,取决于我们怀着恶意还是同情。若一个男人跌了一跤,或受了很轻的伤害,因而并未引起同情,我们便会笑,而此刻,我们的怜悯与恶意则会轮番地触动着我们:“先生,我对此实在非常抱歉,请您原谅我的笑吧,我是世上最愚蠢的生灵”,接着我们又会笑起来,然后还会笑上一番,“我实在是非常对不住”,如此继续。有些人心怀恶意,会因看到一个男人摔坏了腿而笑;另一些人则心怀同情,即使对一个男人衣服上最不起眼的污点,亦会感到由衷的遗憾。然而,任何人都不会野蛮到毫无同情之心的地步,同样,谁都不会善良到丝毫不会产生恶意之乐的程度。主宰我们的激情是何等奇怪!对一个富人,我们先是嫉妒,然后会诚心实意地痛恨他。可是,一俟我们变得和他一样富有,我们便平静泰然了,只要他表现出一丁点谦虚,我们便会与他交上朋友。然而,我们若变得明显优越于他,便能对他的厄运心生怜悯。真正富于理智者不像其他人那样嫉妒,其理由是这些人对自己的赞赏不像傻瓜和蠢人那样心存犹豫,因为尽管他们并未使别人看出这种自我赞赏,他们却怀着坚定的信念,这使他们相信自己的真正价值,而弱智者心中永远不会产生这样的自信,尽管他们时常装作自信十足。147

古希腊人的贝壳放逐法注59,乃是遵从当时流行的嫉妒、以有地位者做牺牲品的行为,常用作一种百试不爽的疗法,医治和防止普通人的怒火及敌意造成的祸害。牺牲一个公众人物,往往能够平息一个国家的民怨,而后人常常会惊异于这种天性的野蛮性质,其实在同样的环境中,后人自己亦会照此行事。牺牲这些人,乃是对心怀恶意群众的逢迎,因为群众看到一位伟人身败名裂,会感到莫大的宽慰。我们相信自己热爱正义,并且愿意看到奖励美德;但是,倘若人们始终仰慕最享盛誉者,那么,我们当中一半的人便会渐渐对他们感到厌烦,于是去寻觅他们的过错。若找不出任何过错,我们便会以为这些人将他们的过错隐瞒了起来,即使我们当中绝大多数并不希望这些人被抛弃,这已经足够了。对一切不是自己直接的朋友或熟人者,最明智者应当时刻领会这种不公,因为最使我们烦心的,莫过于那些我们根本无缘享有的反复赞誉。148

一种激情愈是与其他许多激情混合,它就愈是难以被区分出来。一种激情愈是使怀有它的人感到苦恼,它就愈能激起这些人针对他人的残忍之心。因此,嫉妒心乃是最反复无常、最能引起祸患的东西,它由爱、希望、恐惧以及大量嫉妒混合而成。对于嫉妒,我已经做了充分的论述;读者会在评论R中看到我对恐惧的看法。因此,为了更好地解释和说明嫉妒这种奇特的混合激情,在本条评论中我将进一步论述嫉妒中包含的成分。它们就是希望与爱情。

所谓希望,乃是怀着某种程度的信心去期盼被期望的东西出现。我们的希望究竟是切实还是愚蠢,这完全取决于我们信心的多寡,而一切希望中皆包含着怀疑。这是因为:我们的信心一旦达到排斥一切怀疑的高度,它就变成了一种确信,我们便确信自己一定能获得以前希望获得的东西。说一只“银质的墨水壶”,这会为众人所理解,因为人人都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但说到某种“希望”,则无法使人人都理解:因为使用一个称谓的人,若破坏了该称谓指代的实体,这个称谓便毫无内容。倘若称谓与其指代的实体性质不同,我们对二者的理解愈清楚,就愈可能发现将二者一起使用是荒谬的。所以,听到某人说到某个“希望”时,我们并不像听他说一块“热冰”或者“液体的橡木”那么吃惊,这并非因为“希望”中包含的荒谬多于后两个字,而是因为大多数人虽然都能清晰地理解“冰”或“橡木”的含义,却无法同样清晰地理解“希望”这个词的含义(我指的是它的本质)。149

“爱”的第一层含义是好感,例如父母及保姆对儿童的那种爱,以及朋友之间的那种爱。爱由对被爱者的喜欢和良好愿望构成。我们很容易理解所爱者的言行,即使看到他有过失,亦很容易为他开脱并原谅他。我们将所爱者的利益视为自己的利益,这甚至会形成某种偏见。而同情所爱者的哀愁,我们亦会感到由衷的满足,如同分享他的快乐一样。分享所爱者的哀愁,这并非不可能,无论那哀愁是什么,因为我们若是诚心分担他人的不幸,自恋便会使我们相信:我们感到的痛苦将会减轻友人的痛苦。这种可人的思虑安慰着我们的痛苦时,我们对自己所爱者的悲悯当中便油然产生了一种隐秘的快乐。

“爱”的第二层含义是指一种强烈的欲望。从本质上说,这种欲望有别于其他一些好感(例如友谊、感激以及亲情)之处,在于它是相互悦纳的异性之间产生的感情。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爱情才被视为构成嫉妒心的成分之一。嫉妒既成了爱情的结果,又成了爱情的愉快伪装,而爱情促使我们为延续人类物种而劳作不已。无论男女,只要身体健全,性爱便如同饥渴一样,皆为与生俱来的天性,尽管这种天性在青春期以前很少表现出来。我们若能剥光自然女神,探询她最深处的隐秘,便能发现这种激情尚未发芽的种子,如同胚胎中齿龈尚未形成时的牙齿一样清晰可见。健全的两性在二十岁之前不曾感觉到这种激情者,为数寥寥。不过,文明社会的安定与幸福却要求隐秘性爱,要求绝不在公开场合谈论爱情。因此,教养良好者便将当众直言任何有关这一延续物种之秘密的做法,看作极大的罪恶。这样一来,这种强烈欲望虽然是人类繁衍最不可或缺的,但其名称却令人厌恶,而对“性欲”的特定形容,则往往是“龌龊不堪”和“令人恶心”。150

恪守道德者和极为腼腆者,他们的这种天性冲动往往先对身体产生相当长期的困扰,然后才会得到他们的理解和承认。值得注意的是:受过最完善的砥砺和教育者,通常最忽视这种事情,而我亦只好在这里比较处于自然野蛮状态的人与文明社会的人。首先,男人和女人若是完全未曾受到时尚风度方面的教育,他们很快便会找出困扰的原因,并且会像其他动物那样,因为找不到缓解困扰的现成疗法而不知所措。此外,他们既不需要更富于经验者制定的规则,亦不需要那些人的先例。然而其次,凡在要求遵守宗教、法律及礼法的规则、要求不遵从天性而恪守这些规矩的地方,皆要求青年男女警惕和防范这种冲动。因此,他们从幼年起便被人为地恐吓,使他们远离这种冲动的哪怕是最轻微的表现。这种强烈欲望本身及其一切症状,尽管被清晰地感觉到,被清晰地理解,却注定要被谨慎而严格地遏止。女子一有机会便全然否认这种欲望,即使她们本身受到它的明显影响,亦是如此。这种欲望若使她们心情不佳,她们或者不得不借助体育锻炼去医治,或者默默地耐心忍受。正是为了维护法度和礼貌的社会利益,才要求女子延宕和空耗自己的欲望,让它死亡,而不应以不合法的方式去缓解它。人类中那部分热中时尚者,出身高贵和富有者,其婚姻无不计较门第、财产和名声。他们寻觅配偶时,天性的召唤乃是最不被重视的东西。151-152

因此,将爱情与欲望混为一谈者,乃是将爱情的原因错当成了它的结果。然而,教育的力量以及我们从教育中获得的一种思维习惯,却使我们相信:男女两性有时的确互相爱恋,却丝毫不会产生肉欲,不会产生大自然繁衍人类的意愿,那种意愿乃是大自然提出的目的,没有它,男男女女便不会产生那种激情。世上确实存在这样一类人,但更多的人口称支持那些高雅的见解,却完全是出于狡计和伪饰。真正的精神恋爱者,通常皆为面色苍白的虚弱者,皆为两性中生性冷淡者。体格健壮、精力充沛的胆汁质的人,以及面色红润者,无论他们享受的爱情何等高洁,也不会将一切与肉体相关的思想和愿望统统排除。然而,最纯洁的恋人若知道了自己强烈欲望的来源,但愿他们能假定对方应当享受被爱者的肉体快乐。经过这种思考的折磨,他们很快便会发现自己激情的本质究竟是什么。相反,想到被自己寄予良好希望者品尝到了美满婚姻带来的愉悦和舒适,父母及友人则会感到心满意足。153

精于洞察人心的好奇者会提出一种看法:这种爱情愈是崇高,愈是排斥一切与感官享乐有关的念头,它便愈是虚伪,愈是从其真正来自本源的原始简单性退化。政治家将社会文明化时殚精竭虑,付出了全部力量和智慧,这些显然不是别的,而完全是操纵我们种种激情的巧计,目的在于使我们互相对立。迎合我们的骄傲,一面使我们对自己的良好评价更为增加,一面激励我们出于羞耻而对他人产生最高厌恶和极大反感,借此,那些工于心计的道德家们,已使我们顺顺当当地学会了如何面对自己,即使不能扑灭我们宝贵的激情和欲望,至少要将它们隐藏和伪装起来。我们自己胸中存在这些激情和欲望,却几乎不知它们为何物。呜呼!这便是我们期望得到的、对我们所有自我否定的重奖!我们将如此严重的欺骗和虚伪施于自己及他人,使我们这个物种显得离其他动物物种(比实际上)更高、更远;除了这种虚荣的满足之外,我们别无所获;其实我们在良心里知道人是什么。若有什么人想到这一点,他能否严肃得不笑呢?但这却是事实,我们从中清晰地看到了:我们何以必须将一切可能揭露我们内心欲望的言行染上令人厌恶的色彩,我们能感觉到这种欲望,它使人类生生不息。我们亦从中看到了:驯服地屈从于一种强烈欲望的暴力(抵抗这种暴力会令人极为痛苦),无邪地听命于大自然最紧迫的要求而毫无狡饰和虚伪,如同其他的动物那样,这何以会被烙上“兽性”这个可耻标记。154

因此,我们所说的“爱情”便不是一种真正的欲望,而是一种搀了假的欲望,或者毋宁说是一种由数种矛盾的激情混合而成的东西。它是一种裹着习俗和教育外衣的天性产物,因此,正如我已经暗示过的那样:在有教养者身上,这种激情的真正本源和最初动机已被窒息,并且几乎无法被他们察觉。这一切皆说明了其影响何以因人的年龄、体力、意志、秉性、环境及礼貌教养的不同而异,以及它的影响何以如此迥异,如此无常,如此令人惊诧,如此无法解释。

正是这种激情,使嫉妒心造成了大量麻烦,其中的嫉妒常常是毁灭性的:有人以为可能存在一种并不包含爱情的嫉妒心,这些人根本不懂得那种激情。男人们可能对自己的妻子毫无好感,却仍然会因为她们的行为而发火,并且无论有无理由都怀疑她们。但在这种情况下,影响这些男人的乃是他们的骄傲,乃是对自己名誉的关切。他们毫无内疚地痛恨妻子;若是蛮横残暴之辈,他们会先将妻子痛打一顿,然后心满意足地去睡觉:这样的丈夫不但会监视自己的太太,而且会请旁人去监视她们;但他们的戒备心并不如此强烈。他们对妻子的盘查既不刨根问底,亦不费尽心机。他们心中没有混合着嫉妒的爱情,因此并不存在害怕发现妻子不忠的焦虑。155

能够证实我这个观点的是:我们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和他的情人之间发生上述行为。这是因为,男人一旦爱情消失并怀疑情人作伪便会离开她,不再想她的事。然而,我们却极难想象哪个男人(即使是有头脑的男人)肯与其情人分手。只要他还爱她,无论她犯有多大的过错,他都不会与她分手。他若因为愤怒打了她,事后便会感到不安。他的爱情使他想到了自己对情人的伤害,因此想和情人言归于好。他虽然嘴上说恨她,并且常常从心里巴不得她被吊死,但是,他若不能彻底摆脱自己的弱点,便永远不会从情人那里解脱出来:尽管她代表着他能想象出的、最可怕的罪恶,尽管他曾痛下决心,一千次地发誓再也不去接近她,他却丝毫不能兑现誓言。即使他完全证实了情人的虚伪,只要他的爱情还在,他的绝望便绝不可能持久。他会在两次最绝望之间心存宽宥,并且每过一段时间便产生希望。他为情人的过失寻找借口,时时想着原谅她。他为此绞尽脑汁,极力寻找使她显得不那么有罪的一切可能理由。156

[O]它是真正的快乐、舒适与安然。(第11页第12行)

快乐中包含着至善,这是伊壁鸠鲁注60的学说。伊壁鸠鲁的生活是克制、清醒和其他一些美德的典范,这使后世的人们对快乐的意义争论不休。一些人以这位哲学家的节欲为根据,认为伊壁鸠鲁所说的“快乐”指的是做有道德者。伊拉斯谟注61在他的《谈话录》里告诉我们:最伟大的伊壁鸠鲁主义者莫过于虔诚的基督教徒。另外一些人想到了伊壁鸠鲁的绝大多数追随者放荡挥霍的作风,便往往认为:伊壁鸠鲁所说的种种快乐,除了感官快乐和我们种种激情的满足之外,不可能是其他。对这两种人的争论,我不想做出评判,而只赞成一种观点:无论人们是好是坏,使他们感到愉快的,皆为他们自己的快乐,而不是在精深的语言中物色什么术语。我相信:英国人会将每一种使他愉快的事物恰当地称为快乐。按照这个定义,我们不应再去辩论人的各种快乐,正如我们不应去辩论人的各种口味一样:De gustibus non est disputandum注62。157

人虽然匮乏美德,却怀有世俗的欲念,奢侈逸乐,野心勃勃,贪图处处占先,渴望比那些胜过他的人更尊贵。他的奋斗目标是宽敞的宫殿和精美的花园。他的最大快乐是在轩昂的骏马、华丽的马车、众多的仆从以及昂贵的家具方面超过他人。为了满足淫欲,他觊觎上流社会年轻美貌的女人,她们魅力各异,相貌不同,皆能陪衬出他的伟大,并真心地爱着他本人。他喜欢在自己的地窖里储藏由各国花朵酿造的头等红酒。他渴望自己餐桌上菜肴丰盛,道道皆为精选的美味珍馐,很难购得,并能充分证明考究而明智的厨艺。进餐时,他要有和谐的音乐和委婉的恭维轮流愉悦他的听觉。即使做最平凡的琐事,他亦要雇用最能干、最具创造性的工人。即使在属于他的、最微末的小事上,他的判断力和幻想亦表现得十分昭然,犹如在更有价值的事情上表现其财富和地位时一样。他需要几班机智、幽默兼文雅者与他交谈;而他希望其中有几位以学识渊博、阅历丰富闻名:为了他的严肃事务,他希望找到富于才干及经验者,并希望他们兢兢业业,忠心耿耿。他要求服侍他的仆人随叫随到,彬彬有礼,小心谨慎,外表俊雅,还要风度翩翩;此外,他还要仆人恭敬地呵护每一件属于他的东西,要他们敏捷而不仓促,高效而不喧哗,对他惟命是从。使他心烦的,莫过于对仆人发号施令。他只愿让一类仆人侍候,即能察言观色、懂得如何从他最微小的举动判断出他的意愿的。他喜欢自己让周围的一切事物皆优雅而美妙。他渴望自己使用的东西无条件地保持一尘不染。他的大管家应当既出身好,重荣誉,有见地,又恭顺,精明,善于精打细算。尽管他渴望所有人的尊敬,喜欢得到普通人的敬重,但他认为:来自有身份者的尊重才会使他更加陶醉,更觉销魂。158-159

这样的沉迷若伴以无穷的淫欲与虚荣,他便会一面完全听凭自己强烈欲望的冲动与放纵,一面渴望世人皆以为他全无骄傲与淫荡之心,并以动听的言辞开脱自己最昭彰的恶德。不,倘若他的权势容许,他会巴不得被众人看作智慧、勇敢、慷慨、善良,并具备他认为值得拥有的一切美德。他会使我们相信:在他眼里,他享有的煊赫与奢华乃是令他厌烦的瘟疫;他表面上的所有庄严伟大只不过是一种不值得感激的重负,而使他悲哀的是:这个重负与他进入的那个高级圈子不可分离;他的高尚思想比粗俗之辈的高超得多,其目标更为高远,因而无法享受那些毫无价值的娱乐;他最大的抱负乃是增进公众的福祉,他最大的快乐乃是看到自己的国家繁荣昌盛,人人幸福。这些皆被堕落的世俗之辈称为“真正的快乐”。无论何人,无论依靠的是技能还是好运,只要能按照这种考究方式获得它们,能立即享有这个世界,并获得世人好评,皆可被最时尚的人们列入极度幸福者之列。160

然而,在另一方面,大多数古代哲学家和严肃的道德家,尤其是斯多葛学派注63,则认为:一切容易被他人拿走的东西皆非真正的善。他们明智地看到了好运及君王恩宠的飘忽,看到了荣誉与众人喝彩的虚空,看到了财富以及一切尘世财产的不可靠,因而将真正的幸福看作知足者安详宁静的心灵,既无邪念,亦无野心。这样的人克服了一切感官欲望,无论好运对他微笑还是蹙眉,他都不放在眼里,除了沉思冥想别无乐趣,除了人人能给予自己的那些东西别无所求。这样的人坚韧果决,懂得如何承受最重大损失而毫无烦愁,如何忍受痛苦而毫无苦恼,如何经受伤害而毫无怨恚。这些品质在许多人身上达到了自我否定的高度,因此,我们若相信他们,他们便是高出了凡人,他们的力量已经大大超出了其天性的范围:他们能毫无畏惧地直面可怖暴君的雷霆,直面最迫近的危险;他们能在遭受折磨时保持平静;他们能勇敢无畏地面对死亡:他们离开这个世界时,如同他们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时一样欣然。161

在古人中,这些人总是饱经磨难,而其他一些亦绝非傻瓜者,则已经破除了这些清规戒律,将它们视为不切实际,将这些人的理念称为浪漫的幻想,并极力证明:这些斯多葛主义者自诩超越了人类的一切力量与能力,因此,他们引以自豪的美德不是别的,而恰恰就是些傲慢自大的伪装,其中充满了狂妄与伪善。然而,尽管有这些责难,自古迄今,世上的正经人及绝大部分智者,还是赞同斯多葛主义者那些最切实的观点,即依赖于可逝去事物的东西绝非真正的幸福;内心的安宁才是最大的赐福;知识、克制、坚韧、谦虚及其他的心志修养,乃是最有价值的收获;惟有善者才能快乐;有道德者只享受真正的快乐。

或许有些读者会问我:我在《寓言》中说的那些“真正的快乐”,何以直接对立于我认为一切时代的智者所享有,并推为最有价值的快乐?我的回答是:这是因为,我所说的乐事并非人们嘴上说的最好事物,而是人们心中最喜欢的事物。我若看见一个人一贯醉心并日日追求与心志修养相反的东西,又如何能相信他的最大快乐就是心志修养呢?虽然约翰亦算吃些布丁,但你只能说那与不吃略有不同。你可以看到:那一丁点布丁经过反复咬啮咀嚼,像一堆切碎的干草那样被他强咽进肚;然后,他便狼吞虎咽地大吃牛肉,让食物一直填到他的喉咙。听到约翰天天大叫“我的全部快乐就是布丁,我根本不把牛肉放在眼里”,你难道不发火么?162

我能像塞内加注64本人那样自诩坚韧,自诩蔑视财富,我能写出比他多两倍的文章,像他赞颂贫困那样,去赞颂与他十分之一财产相当的贫困。我能为人们指点通向他所说的Summun bonum注65之路,我对它犹如对自己回家的路一样了如指掌。我能告诉人们:要使自己脱离一切尘世羁绊,要纯洁心志,就必须弃绝一切激情,这就如同要彻底清扫屋子就必须将家具全搬出去一样。我完全理解一种见解,即对一个弃绝了一切恐惧、希望及嗜好的人,命运最恶毒、最沉重的打击造成的伤害,要甚于一匹瞎马在空马厩里受到的伤害。对这一切理论,我皆精通,但实践这些理论却困难重重。你若来偷我的东西,或在我饥饿时将吃食从我眼前拿走,或仅仅朝我做个最不起眼的动作,即朝我脸上吐唾沫,这时我可不敢保证自己的行为能符合这套哲理。你会说:我在这种情况下不得不屈从于我狂野本性的一切怪念,这根本不能说明其他人亦会像我这样短于自控。因此,每当与美德相遇,我便情愿对它赞美备至,但条件是:在我看不到自我克制的地方,不要强迫我去承认它,在我目睹了人们真实行为的地方,不要强迫我根据他们的言辞去判断他们的真实感情。163

我考察过各种地位、各种身份的人。我承认:在一些宗教场所中,我发现了最简朴的作风,发现了对世俗快乐的最大蔑视。人们从俗世自由地隐退到那些地方,与自己搏斗,除了克制自己的欲望之外,不做别的。男男女女在其生命的黄金时代(此时他们的淫欲最为狂野),竟然能够切切实实地自愿彼此隔绝,并通过自愿的弃绝终生克制,不仅不去做不洁净的事情,而且甚至拒绝最合法的拥抱,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证明完美的贞洁、更能证明对男女之间完美纯洁的最高热爱呢?你会以为:拒绝食肉,并常常拒绝一切形式的食品者,想必已经克服了一切肉体欲望。我几乎可以发誓:有个人每日用无情的鞭笞弄伤自己赤裸的脊背和双肩,午夜常从睡梦中醒来,离开床榻,去做祷告,他从不考虑自己的安逸。他甚至不用脚去碰金银,谁能比他更蔑视财富?谁能比他表现得更清心寡欲呢注66?有个人自愿选择贫困,满足于鹑衣百结,拒绝吃任何面包,只吃他人的慈善施舍给他的东西,谁能表现得比他更简朴,更谦卑呢?164

若没有那么多出类拔萃、学识渊博者的劝诫,此类自我克制的美好实例肯定会使我对美德深鞠一躬。他们异口同声地告诉我说:你看错了,你看到的一切皆为胡闹与伪善;无论他们装出何种六翼天使注67般的爱,他们当中除了截然相反的东西,别无其他;无论修女修士们在修道院里的忏悔苦修表现得如何虔诚,他们当中绝无一人会牺牲自己珍爱的淫欲;在女子,并非所有被看作处女的皆为处女,你若被带到她们的密室,去检验其中一些人最隐秘的si处,你很快便会被恐怖的场景所说服,即她们当中的一些人必定已经做过母亲了;在男子身上,你会发现诽谤、嫉妒和暴躁最淋漓尽致的表现,或者发现饕餮、酗酒以及比奸淫本身更可恶的可耻行径;言及他们的乞丐行为,他们与真正乞丐之间的区别仅仅在于行乞的习惯不同,乞丐用可怜兮兮的腔调和穷困的外表骗人,而一旦旁人已经看不见他们,他们便立即躺在角落里,放纵情欲,彼此享用起来。165

倘若信仰的严格戒律,神职人员虔诚心的众多外部标志,尚且经不起我们如此严格的检视,那我们便可能更不必指望在其他地方发现美德了。这是因为,这些教士虽然激烈反对和谴责信徒,但我们若审查他们自己的行为,便会发现其自我克制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多。一切宗教所崇拜的神明,甚至各国改革最彻底的教会,无不首先满足库克罗普斯·伊万格利弗鲁斯注68的需要。首先是各种美味,然后是同样可人的饮料。此外,他们还盼望你加上舒适的房屋、精美的家具、冬日暖和的炉火、夏天怡人的花园、洁净的衣服、足够养活他们儿女的金钱、在一切人当中居于上风、来自所有人的尊敬,然后随便你给他加上多少宗教虔诚。我所列举的那些事物,乃是舒适生活所不可或缺的。连最谦逊的神职人员亦不会羞于承认自己需要它们。没有它们,这些人会感到极不舒适。诚然,这些神职人员与其他人出自同一种模具,其品性亦像其他人一样腐败。他们天生的弱点与其他人相同。他们受制于同样的激情,也容易受到同样的诱惑。因此,他们若是勤勉从事自己的神职,能够做到不杀人、不奸淫、不诅咒、不酗酒、不具备其他昭彰的恶德,其生活便堪称纯洁无瑕,其名声便无可指摘了。他们的职能为他们染上了神圣的色彩,因此,虽然满足了如此多的肉欲,享受了如此多的奢侈淫逸,他们依然可以认为自己具备了其骄傲和才具允许他们具备的全部价值。166

我虽不反对上述的一切,却无法从中看到自我克制,而没有自我克制便没有美德。每个有理性者皆能获得理应感到满足的世俗幸福,但仅仅不渴望获得比这更多的世俗幸福,难道便是禁欲了么?不穷凶极恶,不干有悖良好风度的下流勾当(任何谨慎者,即使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亦不会去干那些勾当),这果真就算具备了什么伟大的美德了么?

我知道有人会告诉我说:神职人员凡遇到一丁点冒犯便怒不可遏,凡权力受到侵犯便表现得毫无耐心,这是因为他们精心维护自己的使命和职业,极力不使它们遭到轻蔑。这不是为了他们自己,而是为了更好地为他人服务。正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他们才热中生活的舒适与方便,因为他们若是容忍自己受到侮辱,若是满足于粗茶淡饭,若是身穿比旁人更平凡的衣服,一向以外表取人的大众便很可能以为:神职人员亦像其他凡人一样并没受到上天的直接关怀,因而不仅会低估他们本人,而且会藐视他们的一切责难与指导。这个辩解实在令人赞叹。有人时常提出这个辩解,因此我想分析一下它究竟有无道理。167

我不赞成渊博的伊查德博士注69的观点,即贫困乃是使教士遭到蔑视的原因之一。我亦不赞成他说贫困可能是使教士暴露缺点的原因。这是因为,人总是拼命从自己的贫困处境里挣扎出来,并且无法毫无怨恨地忍受贫困生活的重负。正是在那样的时刻,人们才表现出了其贫困使他们何等不适,表现出了他们改善了自己的环境后会何等开心,表现出了他们将何种真正的价值赋予尘世的美好事物。有的人身穿龌龊褴褛的外套,高声宣扬蔑视财富,蔑视尘世欢乐的虚荣,这是因为他没有其他外套可穿。倘若有人给他的帽子比他那顶更好,他便不会再戴自己那顶油渍斑斑的旧帽子了。他在家中沉着脸,喝着劣质啤酒,但若能在外面找到一瓶红酒,他立即便会跳起来。他可以用粗劣的食物去喂他那个粗鄙的皮囊,而一旦能在什么地方愉悦他的味觉,并对一顿丰盛晚餐的邀请感到格外高兴,他便会不知餍足。他遭人鄙视,并非由于他贫穷,而是由于他不懂如何以安贫乐道之心去对待贫穷(他向别人鼓吹的正是这种态度),因而暴露了他骨子里喜欢与他鼓吹的信条相反的东西。然而,一个人若出于其心灵的伟大(亦可出于顽固的虚荣心,因为产生的效果相同)而拒绝提供给他的一切可能的安逸奢侈,情愿恪守贫穷生活,摒弃所有愉悦感官的东西,并实实在在地牺牲自己的所有激情,以获得力行俭朴生活的骄傲,那么,粗俗之辈便不仅会尊敬他,而且会情愿将他奉若神明,对他五体投地。犬儒学派哲学家们不是仅仅通过拒绝伪饰、拒绝奢侈品,便让自己遐迩闻名了么?世界历史上那位最具雄心的君主,屈尊造访住在木桶中的第欧根尼注70 ,又返身回到这个有学问的野老那里,这难道不是对一个人的骄傲的最高赞许么?168-169

看到环境印证了自己听到的话,人们便很愿意彼此相信对方所言;但我们若是言行不一,却渴望赢得信任,那便是厚颜无耻了。一个快乐而健壮的人,两颊发热,双手暖和,刚刚做完剧烈的锻炼,或是刚刚洗过冷水浴,他若在冷天告诉我们他对烤火毫无兴趣,我们便很容易相信他的话;他若确实不去烤火,我们便会更相信他。我们根据他的环境知道他既无须烤火,亦无须增添衣服。然而,倘若我们从一个贫穷饥馁的流浪汉口中听到同样的话,而他却双手冻肿,面色紫青,身穿破烂的薄衣,我们便连一个字都不会相信,尤其当我们看到他摇摇晃晃、浑身战栗地朝有阳光的地方溜去时,便更加不信了。我们会想:任他去信口胡说吧,他其实巴不得穿上暖和衣服去烤火呢!这个道理十分浅显易懂,因此,你若认为世上哪些教士不贪恋凡俗之事,视灵魂高于肉体,只要让他们素常对其肉欲之乐的关切,别再显得比他们对其心灵之乐的关切更强烈即可。他们理应心满意足,因为他们从不会因为贫困(他们坚韧地忍受着贫困)而遭人蔑视,无论他们生活得何等简陋。170

我们不妨假定:一位教区牧师非常关心那一小群信任他的教民:他热心而谨慎地向他们布道,拜访他们,劝诫他们,责备他们,行使自己权力之内的一切职能,去使他们幸福。毫无疑问,那些受他关怀的人会非常感激他。现在我们再假定:依靠一点点自我克制,这位好人认为仅靠一半收入生活就够了,于是每年只领二十镑薪俸,而不是四十镑(他本来可以拿到四十镑);不仅如此,他还非常热爱自己教区的教民,以致宁愿放弃任何晋升也不离开他们,甚至拒绝到别的教区去担任主教。我认为,一个专事禁欲、鄙薄世俗快乐的人很容易做到这些。不过我敢断言:虽然这样一尊对世俗之乐无动于衷的神也有人类皆爱的那些堕落恶习,但他依然会受到每一个人的爱戴和敬重,获得众人的好评。我还可以断言:他若进一步自我克制,将其微薄薪俸的一多半给予穷人,而自己只吃燕麦,喝清水,睡稻草,穿最粗劣的衣服,他这种简陋的生活方式绝不会被看作对他本人或对他宗教的蔑视,实际上也绝不是如此。恰恰相反,只要人们还记得他,他的贫穷便永远是他的光荣。171

然而(一位善心的淑女会对我说),你虽然有一副铁石心肠让你这位教区牧师忍饥挨饿,可难道你就不同情他的妻子和孩子么?天哪,每年四十镑的薪俸经过他狠心地两次施舍,还能剩下多少?你是否也想让那可怜的女人和无辜的孩子们吃燕麦、喝清水、睡稻草?你这没良心的坏蛋,你这胡乱假定、满嘴自我克制的家伙!不,你设定的这个生活标准简直是在杀人,以这个标准,他们每年只有十镑,这难道能维持一个家庭么?——且莫激动,善良的阿比盖尔太太注71,我十分敬重你们女性,还不至于给已婚男人开出如此低劣的食谱;但我承认自己忘了妻子们和孩子们;其主要原因就在于我以为贫穷的牧师们根本没有机会娶妻生子。那教区牧师不仅要用律条去教化他人,还必须以身作则,身体力行,谁会想象他不能克制那些被这个邪恶世界本身称为毫无理性的欲望呢?一个学徒若没有出师便结了婚,此举便会激怒他所有的亲戚,招来众人的责备,除非他是因为遇到一大宗财产而结婚,其原因何在?没有别的,只因为他婚后手中没钱,被束缚在他师傅的行业里,因而既无闲暇,亦无多少能力去养家。一个年俸二十镑的牧师(你若愿意,还可以说他年俸四十镑),更受教区牧师全部职责的严格约束,因而几乎没有时间、通常比那学徒更没有能力去挣钱,对这样一个人,我们又不得不说什么呢?他若结婚,岂不是很不明智么?然而,为什么要禁止一个行为端正的年轻男人去享受那些合法的快乐呢?不错,结婚是合法的,授业的师傅也是合法的;但那些没钱养家、没钱从师者又该如何呢?倘若他一定要找个妻子,那就让他去找个有钱的妻子好了,或让他去等待更大恩赐之类的事情落到头上,使他能慷慨地养活妻子,并能承担一切额外开销。不过,任何哪怕只有一点点钱的女人都不会和他结婚,而他也会过不下去:他胃纳极佳,健康毫无问题;没有女人,并非个个男人都能活下去;与其被焚毁,不如去结婚——这当中难道存在什么自我克制么?这个正派的年轻男人非常愿意具备美德,但你绝不能将他的天性一笔勾销。他答应绝不去偷鹿,条件是他必须有自己的鹿肉吃;没有人会怀疑他在关键时刻完全可能成为烈士,尽管他说自己没有足够的力量去耐心忍受手指的呵痒。172

如此众多的教士放纵自己的情欲(那是一种粗野的欲望),在其不可避免的贫困中依然放纵情欲,他们若不能以更大的毅力克制情欲,却像人们见到他们日常表现的那样,他们就必将使自己遭到全体世人的蔑视。他们若辩解说:他们虽然和俗世保持一致,却并不是为了从它的堕落、便利和虚饰中获取快乐,而是为了使自己的神职免遭轻蔑,使自己对他人更有用,看到他们的表现,我们还能相信他们么?我们会认为:他们这番话里充满了虚伪;他们想要满足的不仅是强烈的色欲;目空一切的傲慢、对伤害的敏感、服饰的绮丽考究、对美酒佳肴的嗜好,这些(在他们大多数人身上都可以观察到这些表现)皆为其心中的骄傲与奢侈的结果,正像其他人一样;神职人员并不比从事其他行业者具备更多天生的美德。我们的这些想法难道没有道理么?173

到目前为止,我已经用了如此多的篇幅去论述快乐的本质,这恐怕已经使不少读者感到不快了。但我还是情不自禁,不吐不快。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它可以证明我提出的那些看法是正确的,因此我不能不提,那就是:一般地说,世上一切治理他人者至少都像其治下的人民一样聪明;若因此将地位高于我们者当作楷模,那么,我们只需将目光投向天下一切法庭及政府,便立即能从那些大人物的行为中窥见他们赞成哪些观点,窥见那些身居众人之上者似乎最热衷哪些快乐。这是因为:倘若可以根据人的生活方式去判断人的天然性向,那么,除了对最有条件做到随心所欲者的判断之外,对谁的判断都不能不打折扣。174

倘若任何国家担任神职的大人物也好,世俗的大人物也好,统统蔑视世俗快乐,并不竭力追求满足私欲,那么,为什么嫉妒及报复行为又会在他们当中如此盛行?为什么国君宫廷中那些经过巧妙掩饰的激情比其他任何地方都多?为什么他们的宴饮、消遣以及全部生活方式总是被同一国家中最追求感官快乐者赞许、觊觎和效法?他们若鄙视一切可见的装饰,而只热爱头脑的精进,为什么又要去借取如此众多的器用,使用那些最可爱的奢侈玩具?一位财政大臣,或一位主教,或甚至一位“大王”(Grand Signior)注72或罗马教皇,本来应当为人正派,具备美德,尽力征服自己的种种激情,为什么他比不担任公职者表现得更具报复心、更需要华美的家具、更需要众多的仆人为他个人服务?人们看到:所有掌权者的行为皆需如此炫耀浮华与奢侈铺张,这些行为是何种美德呢?一个每顿饭只吃一道菜的人,与一个每顿饭都吃三道菜(各包括十几种菜肴)的人,两者力行节俭的机会是一样的。睡在只铺几层棉布、没有床帷及华盖的床上者,和睡在十六英尺高的天鹅绒卧榻上的人,同样能够磨炼忍耐并做到自我克制。具备美德的头脑既非代价亦非重负。一个人即使身居阁楼,亦能坚韧承受厄运,宽宥旁人对他的不断伤害,并洁身自好,尽管他连一件衬衫都没有。因此,我绝不相信平庸怠惰者会具备人能具备的所有学识和宗教信仰(倘若他能被如此信任的话),并把它们装在一条六桨驳船上,而当这条驳船仅仅需要从蓝贝思宫驶往西敏寺时,便更是如此。注73我也绝不相信谦逊竟会是一种如此沉重的美德,以致需要六匹马才能拖动。注74175

人们容易接受地位高于自己者的治理,却不容易接受和自己地位相当者的管理,因此必须使大众对治理者心怀敬畏;治理我们的人应当在外表上优越于我们,因此一切身居高位者都应该佩戴勋章和权徽,以区别于粗俗的百姓。这个说法只不过是一种肤浅皮相的反驳意见。首先,这个办法仅仅适用于那些虚弱的君主,仅仅适用于不稳定的虚弱政府:它们的确无力维护公众的安宁,而不得不以虚张声势的表演去弥补其真实权力中所欠缺的东西。因此,东印度群岛的巴达维亚注75总督便不得不努力维持其煊赫外表,过着超出其自身地位的豪华生活,以吓唬当地的爪哇人,而后者若具备了足够的能力与品行,其力量将会变强,足以推翻其数量为现在十倍的主人。然而,真正强大的君主和国家,却拥有庞大的海上舰队以及无数的陆军,因此没有时间去玩此类小计,因为那些使他(它)们在国外威震天下的东西,绝不会无力确保他们在国内的安全。其次,一切社会中,必能保护人民生命财产不受邪恶者侵犯的,乃是法律的严肃和公平正义的认真实施。能够防范窃贼、入室抢劫者和杀人犯的,并非参议员的红袍、司法官的金链、他们马匹的漂亮马饰或者任何花哨外表:那些盛装虚饰只能在别的地方带来好处;它们是未经世事者眼中雄辩的表征,而使用它们的目的在给人鼓舞而不在令人生畏;而不法之徒惧怕的却是严厉的官员、坚固的牢狱、警惕的狱卒、绞刑行刑手及断头台。倘若伦敦一星期没有警察和巡夜人在夜间保护房屋住宅,便会有半数的银行家破产;倘若我们的伦敦市长除了佩剑、防护帽以及镀金权杖之外没有其他自卫之物,他那辆轩昂马车中的华丽装饰,便很快会在伦敦大街上被洗劫一空。176-177

但我们还是要承认:华而不实的外表毕竟会使愚民眼花缭乱。若说大人物的主要快乐是美德,其奢侈为什么竟会延及那些无法为群氓所理解的事情、并要完全避开公众的眼睛呢?我这里指的是他们的私人消遣、餐厅及卧室的富丽奢华以及收藏柜中的那些古玩。没有几个粗人知道世上还有一个金币一瓶的红酒,一只比云雀还小的鸟要卖半个金币,一幅油画的售价竟然是数千英镑;此外还可以想见:有些人将如此高昂的开销用在政治表演上,并渴望赢得另一些人的尊重(而他们蔑视那些人其他的一切),这若不是为了满足私欲,还能是为了什么呢?我们若将宫廷的华丽及其全部优雅装饰统统看作枯燥乏味的东西,只会使君王本人感到厌烦,其用途在于使王室的尊严免遭轻蔑,那我们是否可以说:用国民的钱去养育五六个非婚生王室子女(其中大多为同一位君主通奸所生),给他们教育,使他们成为王子和公主,这也是为了使王室尊严免遭轻蔑呢?因此很显然,豪华生活使众人产生的敬畏感,这只不过是一件外衣或伪装,大人物们将自己的虚荣藏在它下面,放纵情欲而不受谴责。178

阿姆斯特丹的市长身穿朴素的黑色制服,身后大概只跟着一名仆人,尽管如此,人们对他的尊敬和服从却超过了对伦敦市长,后者拥有富丽堂皇的马车和大队随从。在权力真正发挥效用的地方,认为掌权者的节俭朴素会使其权力遭到轻蔑,这是个很荒唐的想法,无论这掌权者是皇帝还是教区小吏,都是如此。加图注76掌管西班牙政府时期曾赢得许多荣誉,但他只有三个仆人;我们可曾听说过他的命令因此而被轻视呢(尽管加图喜欢喝酒)?那位伟人在利比亚的灼热沙漠上徒步行军时,焦渴难耐,却拒绝了递给他的水,等他的全体士兵都喝过水后他才喝。我们可曾看到哪本书中记载说:他这种英勇的克制削弱了他的权威,或减少了其军队对他的尊敬呢?然而,我们有必要扯这么远么?多少世代以来,没有一位国王比当今的注77瑞典国王更崇尚煊赫与奢华了。他迷恋“英雄”的头衔,不仅牺牲了臣民,牺牲了王国的安宁,而且牺牲了自己的安逸和全部舒适生活(这在众多君主中倒并不多见),去满足他那难以平息的复仇心。他顽固地进行战争,使人民深受苦难,并几乎完全毁掉了他的王国。注78179

至此我已证明:从人们的实际行为判断,所有人天生喜爱的真正快乐,乃是那些世俗的和感官的快乐。我这里说“所有人天生喜爱的”快乐,是因为虔诚的基督徒(惟有他们是例外)已被神恩再造并受到超自然的照拂,因此不能说他们天性如此。所有的基督徒皆异口同声地否认这一点,这实在奇怪!若不仅去问各国的神职人员及道德家,也去问那些富人及权势者:何为真正的快乐?他们会告诉你:斯多葛主义者认为世俗及可腐朽的事物中没有真正的幸福;但看看他们的生活,你便会发现:他们除了世俗快乐之外,别无他求。

我们该如何解释这个两难状况呢?我们是否应当毫不姑息,根据人们的实际行为说:全体世人皆心口不一,那不是他们的真心话,随他们去说好了?要么,我们是否应当万分愚蠢,听信世人所说的话,认为他们诚挚地表达了自己的真实感受,却不相信我们自己的眼睛?要么,我们是否应当竭力去相信我们自己,又相信世人,像蒙田注79那样说:他们以为并使他人完全相信:他们相信他们自己其实并不相信的东西?蒙田是这样说的:有些人欺骗世人,世人会以为这些人相信他们并不真信的东西;但更大量的人却欺骗自己,既根本不考虑,且并不彻底理解该去相信什么。不过,这个说法却将人类看作了或者全是傻瓜,或者全是骗子(这是应当避免的)。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去重复培尔注80先生在他的《对彗星的思考》里尽力详细阐明的那个说法:人是一种无法解释的动物,其行动通常违背其原则。其实这个说法不仅远不那么逆耳,反倒是对人类的恭维,因为我们或者必须这样说,或者不得不说出些更不中听的话。180

人性中的这个矛盾造成了一种现象,即美德的理论虽然为人们透彻理解,但美德的实践却难得与理论相符。你若问我:究竟哪里能见到首相大臣们那些美好闪光的品德?哪里能见到君王们最热爱的,在献辞、讲话、碑文、葬礼布道文和铭文中倍加赞颂那些品德?我的回答是:就在这些东西里,仅仅在这些东西里。除了在这些东西里,你还能在哪里见到如此出色的美德雕像呢?雕刻家炫耀的技巧与劳作,仅表现在雕像的精良外表上;而那些不为眼睛所见的东西,他绝不关心。难道你会打碎雕像的脑袋、切开雕像的胸膛,去寻找大脑和心脏么?你若这么做,只会暴露出你的无知,只会毁坏雕刻家的做工。这常常使我将大人物的美德比作你那些中国大瓷罐:它们外表精美,装饰着花纹,连灯罩上都是如此;有人会根据它们的巨大体积以及对它们的标价做出判断,以为它们大概非常有用;然而,你若朝它们里面看上一眼,你却会发现其中空空如也,惟有灰尘和蜘蛛网,无一例外。181

[P] ……竟使那些赤贫者

生活得比往日阔人还要快乐。(第11页第13行)

若溯及那些最繁荣国家的源头,我们便会发现:在每个社会最遥远的开始,其中最富有、最显要者虽然身份高贵,却无缘享受连今天最贫穷低贱者也能享受的那些生活舒适。因此,许多曾一度被推崇为奢侈发明的东西,现在就连穷困潦倒、沦为公共慈善救济对象者亦可获得,而那些东西绝不会被列为生活之必需,我们认为任何人都不该需要它们。182

毫无疑问,远古时的人靠吃地上的果实活命,无须任何事前加工,并像其他动物一样,枕在他们共同父母的腿上,裸身睡觉。任何能使生活更为舒适一点的东西,因必定皆为思考、经验和某种劳作的产物,故多少均可被称作奢侈品,多少均会带来些麻烦,因而已经脱离了原初的简单性。我们仅仅会赞赏那些被我们视为新奇的东西,而对那些已经习以为常的东西,我们却熟视无睹,因为它们已经不能使我们产生好奇。衣着朴素的穷汉若身穿厚厚的教区袍服、里面却只有一件普普通通的衬衫,他便会遭人耻笑;然而,造就一块最普通的约克郡亚麻布,却需要多少人、多少不同行业及不同的技术、使用多少不同的工具?人类在懂得如何种植、加工亚麻这种如此有用的产品之前,需要付出何等的深思与匠心、何等的艰辛与劳作、需要花费多少漫长的时光啊。183

亚麻布被织造出来之后,尚需经过漂白才能使用,而漂白则要求各个要素的互相配合,并要求极大的勤勉与耐心。一个社会若将这种值得赞美的制品看作甚至不配被最穷困者所用,这个社会难道不必定是格外崇尚虚荣么?我的话尚未说完:亚麻布这种奢侈发明的代价,而且其白色(其美感就部分地存在于此)只能持续很短时间,至多六七天就必须加以清洗,而穿着者若想保持其洁白干净就必须不断花钱。想到这一切,我们难道不认为它是一种绝好的东西么?我们难道不认为:即使从教区领取救济者亦不仅应当去穿这种来自艰辛劳作的全套制品,而且一旦它们被弄脏、还应当马上去使其洁净如初么?他们应当利用化学引以自豪的那些最聪明、最复杂的配方,依靠火的帮助,将各种化学元素溶解在水中;他们应当利用人类迄今能创造出来的最具清洁力又最无害的碱汁,去维护亚麻衫的洁白与干净。难道不该如此么?

当然应该如此。我所说的那些事物以前曾被加上那些高贵的形容语,每个人亦曾以我所说的那种方式去思考它们;然而,在我们所生活的这个时代,你若看见一个穷女人将自己的粗亚麻工服穿了整整一个星期后,用一小块四便士一磅的、臭烘烘的肥皂去洗它,便将这说成是奢侈讲究,你就会被称为傻瓜。184

发酵及制作面包的技艺一直在缓慢地进步,现已臻于完美;然而,将这些技艺一下子发明出来,并且作为日后发展的前提,其所需的发酵工艺知识及洞察力,却比最伟大的哲学家们迄今所具备的还要多,还要深刻。但发酵及制作面包的成果今天却已经能为那些最穷困者所享用了;饥肠辘辘的流浪汉虽不懂如何更谦卑、更文雅地诉苦,却知道如何去乞讨一小块面包或一小口啤酒。

人们从经验中得知,没有比鸟的羽绒更柔软的东西了;人们还发现:将这些羽绒絮在一起,其弹性便能柔和地承受任何重量,而一旦重量消除,它们便立即恢复原状。睡在这些羽绒上,这无疑首先是为了满足富人及显贵的虚荣和安逸。不过,羽绒床垫却早已十分普通,几乎谁都可以睡在上面,而从屋中去除它们则被看作剥夺生活必需品的劣行。奢侈要达到何等的高度,才会将睡在动物的软毛上看作吃苦啊!185

人类最初住的是山洞、茅屋、帐篷和棚子,后来住进了暖和而精美的房子;而各个城市中见到的最寒酸的居所亦为常规建筑,其设计者无不精通比例及建筑。倘若古代的不列颠人和高卢人从坟墓中出来,他们会以何等惊羡的目光注视各处为穷人建造的雄伟大楼啊!看见切尔西学院注81的辉煌建筑,看见格林威治医院注82,或者看见比这两者更辉煌的巴黎荣军院,看见那些一文不名的人在这些殿宇中享受的关怀、富足、奢侈及绚丽,这些昔日世界上最伟大、最富有者很有理由去羡慕当今我们人类中的最穷困者。

穷人享受的另一种奢侈是将动物的肉用作食物。在以往的黄金时代,这种做法并不被看作奢侈,而无疑惟有最富有者才忌绝肉食。在时尚和人类悠久的生活方式方面,人们从不审视事理的真正价值和长处,通常并不依照事理去判断事物,而是遵从习俗的指导。当初也曾有过对死者实行火葬的葬仪,即使那些最伟大帝王的遗体,也要被焚为灰烬。将尸体埋进土里,那时只有对奴隶才采取这种做法,或将它作为对罪大恶极者的一种惩罚。但现在,土葬则与体面或名誉毫无瓜葛,而仅仅是埋葬,而焚尸倒被看作重罪之首。我们有时会怀着恐惧去看待琐碎小事,有时却丝毫不将极为重大的事情放在心上。若看见一个男人在教堂里戴着帽子,即使并不在做圣事的时间,我们亦会震惊;但是,我们星期天夜间若在大街上看见十几个醉鬼,这情景便不会给我们留下多少印象,或者根本不会给我们留下任何印象。一个女子在化装舞会上身穿男装,会被看作朋友当中的嬉戏。在舞台上,女演员露出小腿和大腿,这丝毫不会受到谴责,连最贞洁的淑女太太们都不会大惊小怪,尽管每位观众都将女演员的大腿小腿一览无余。然而,倘若同一个女子换上衬裙之后,竟然向一个男人展示膝盖以下的小腿,这便是一种极不正派的举动,人人都会将它称为厚颜无耻。186

我常常想:倘若没有习俗这个暴君对我们施行的强制统治,任何稍微具备一点善良天性者都绝不会赞成杀掉如此众多的动物、作为自己的日常食物。我知道,理性支配我们怜悯心的力量十分微弱,因此,我对人们对如此不完美的动物很少恻隐之心毫不奇怪,例如小龙虾、牡蛎、海贝乃至一切鱼类。它们都不会说话,其内部构造和外部形态与我们人类大相径庭,我们无法感知其自我表达,因此无怪它们的悲痛不会被我们感知,无法作用于我们的知解力。这是因为,受苦受难的表现惟有直接作用于我们的感官,才会有效地唤起我们的同情。我曾见过有人能被龙虾被切开时发出的声音所感动,而这些人却会心情愉快地杀死五六只家禽。然而,说到牛羊这类如此完美的动物,其心脏、大脑及神经均与人类相差无几;在它们身上,魂魄与血液及感觉器官的区分(因而也是与感情本身的区分)亦与人类毫无二致。我无法想象一个并非铁石心肠、并不嗜杀成性的人,何以能够目睹惨烈死亡和死前剧痛而无动于衷。187-188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许多人认为只要这样说便够了:万物皆是为人类服务的,使物尽其用,这根本谈不上残忍。不过我听说,这些人做如此回答时,却因为这种说法的虚假而感到内疚。在所有人当中,十个里不止有一个(只要不是在屠宰场里长大的)都会认为:除了屠夫,他能从事一切行业;我亦不禁要问:有谁在第一次杀鸡时会毫不勉强逡巡?一些人坚决不吃他们日常能看见并熟悉的一切动物,另一些人则仅仅不吃自养的禽畜,拒绝食用他们亲自喂养照料过的禽畜;但所有这些人却毫不愧疚、满心欢喜地食用从市场上买来的牛肉、羊肉和鸡肉。我认为,他们这种行为似乎表明他们怀着某种良心的愧疚,他们似乎在竭力不使自己犯下一种龌龊的罪行(他们知道其他地方有这种罪行),其办法就是使罪行的起因尽量远离他们自己。我看得出,他们这种行为中残存着强烈的怜悯心和无辜的天性,习俗的全部横暴力量和奢侈的暴力尚未能彻底泯灭它们。189

有人会告诉我,我以上所说的乃是聪明人根本不会去做的蠢事。我对此表示同意,但我这个说法却来自我们天生的真正激情,它足以说明我们生来反对杀戮,因而亦反对食用动物,因为我们天生的口胃绝不会怂恿我们去做(或是希望别人去做)那些己所不欲的事情,因为这样做是愚蠢的。

人尽皆知:医治严重创伤、骨折、做截肢和进行其他可怕手术的外科医生,往往不得不使患者蒙受极大的痛苦折磨;他们处理的危重病例愈多,他们对患者的呻吟及肉体痛苦便越是习以为常。因此,我们英国的法律出于对涉案人生命的最深切关怀,不允许外科医生做陪审员、对案犯作出生死裁决,因为认为外科医生的职业本身足以硬化乃至泯灭医生心中的温情,而没有温情,任何人都不能对人的生命作出真正的估价。现在,倘若我们应当毫不在意我们对那些可怜兽类的做法,屠杀他们时应当毫不顾及残忍与否,那么,英国的法律为什么要禁止屠夫做陪审员呢(同样被禁止做陪审员的,惟有外科医生)?190

对于食肉这种残忍行为,我不打算重提毕达哥拉斯注83和其他一些智者的有关言论。我现在已经离题太远,因此我应当请求读者(倘若他们想再读到更多)看完下面这个寓言。倘若读者已经感到疲倦,那就尽可略去不读,因为我知道:无论读不读这则寓言,读者同样是在帮助我。

在迦太基人的一次战争中,有个罗马商人流落到了非洲的海岸:他本人和他的奴隶费尽了气力才平安地上了岸。他们本想找个安全之处,却遇到了一头大狮子。那狮子碰巧属于伊索时代的那一类,不仅能说些人言,而且似乎通晓人类的事务。奴隶爬上了一棵树,但他的主人却认为树上还不够安全,并由于听说狮子很宽宏大度,便俯伏在狮子面前,显出万分恐惧和屈服的模样。那狮子最近刚刚吃饱肚子,便吩咐商人站起来,要他暂且不必害怕,还对他许诺说:倘若他能合理地解释他为什么不该被吞掉,便不去碰他。商人服从了。他此刻看到了一线生机,便悲哀地诉说自己的船沉没了,想以此竭力唤起狮子的怜悯,并以雄辩的言辞,滔滔不绝地陈述自己不该被吃掉的理由。可是,他从狮子的表情上知道自己这番恭维和巧言收效甚微,便引述大量的确凿事实来证明自己的说法,以人的天性及能力的完美无缺作论据,去证明众神不大可能让他被野兽吃掉,而是让他被派上更好的用场。听见这番话,狮子变得更专心了,还不时插话作答。最后,狮子与商人之间便有了以下的对话。191

狮子:你们这些虚荣贪婪的动物啊,你们的骄傲和贪婪能使你们背井离乡,而你们的故乡本来已经能满足你们的天然需求了。你们到汹涌的大海和险峻的高山去赌运气,去寻找那些可有可无的东西。你们凭什么认为人比我们狮子更优越呢?(商人答道:我们人类的优越不在体力而在智力;众神赋予我们人类理性的灵魂,它虽无形,却是我们身上更为优秀的东西。)除了你们身上能吃的部分,我不想碰你们其他的东西;但你为什么如此重视你们身上那个无形的部分呢?(商人答道:因为灵魂是不朽的,并且,我们生前的行为会在死后得到报偿,而在天堂的乐土上,正义将永远和那些英雄及半人半神者享受永恒的赐福和安宁。)你过的是哪种生活?(商人答道:我崇拜众神,努力研习如何造福人类。)既然你认为众神也像你一样公正,为什么你还怕死呢?(商人答道:我有妻子和五个幼小的孩子,他们若失去我便会陷入贫困。)我有两个幼崽,它们尚不能独立谋生,现在就需要吃东西;我若不能给它们任何吃的东西,它们必定会饿死。你的孩子们好歹总能得到食物;至少,无论你被我吃掉还是被淹死,他们都会得到食物。192

说到人和狮子的优越之处,你们衡量事物价值的时候总是以稀为贵,而纵使世上有一百万人,恐怕也不见得有一头狮子;何况,尽管人类佯装对自己的族类万分推崇,其实,你们真正在意的,惟有人人都有的那份自傲而已。你们以慈爱地呵护自己的孩子为自豪,其实这是很愚蠢的。你们以能为教育孩子而应付种种不断的过分麻烦而自豪,这也很愚蠢。人天生就是需求最多且最无助的动物,父母为满足其低能后代的需求而奔波劳碌,这仅仅是一种自然本能,一切生灵皆有。然而,一万人,有时候甚至是十万人,常常竟会因为两个人的突发奇想在不几个小时之内统统丧命,人若真的看重自己的族类,又怎么可能出现这种情况呢?任何等级上的人都看不起比其更低等的人;你若能进入君王们的内心,便会发现:其中对其治下的绝大多数百姓的评价,要低于他们对其所属的君王种姓的评价,此外几乎别无其他。为什么如此多的君王会佯称自己的种族来自不朽的众神(尽管这是假的)?为什么他们要让别人跪在他们面前,并一旦被加上了神圣的荣誉便多少会感到开心,还暗示说自己天生就更尊贵、属于比其臣民更高的族类?193

我虽然是野兽,但任何生灵都不能被叫做残忍,除非是因恶意或冷酷而泯灭了天性的同情心。狮子生来就没有同情心;我们遵从自己天性的本能;众神已经指定我们靠吃其他动物的死尸为生,只要能找到死动物,我们绝不去猎取活的。惟有人,惟有居心险恶的人,才将死亡当作游戏。大自然本来要你们的胃只吃蔬菜,但你们却强烈地渴望换换口味,拼命追求新奇,这使你们毫无理由、毫无必要地杀害动物,败坏了你们的天性,扭曲了你们的欲望(无论你们的骄傲或奢侈将那些欲望称作什么)。狮子体内天生就有一种消化酶,既能消化所有动物的肉,亦能消化它们最粗糙的皮和最坚硬的骨,无一例外。而你们人类的胃却很娇气,其中用于消化的热量很小,几乎可以说没有,因而你们的胃往往被看作体内最柔弱的部分,除非事先点起火来,将一半以上的调料加入食物里,它才能消受那些食物。然而,你们人类满足自己嗜血欲望的心血来潮时,又究竟放过了哪种动物呢?我说你们“嗜血”,是因为和我们狮子感到的饥饿相比,人的饥饿又算什么呢?你们的饥饿至多只会使你们昏厥,而我们的饥饿却会使我们发疯:我常以树根野草充饥,以缓解剧烈的饥饿,却毫不奏效。惟有大量的肉才能平息我的饥饿。194

尽管我们的饥饿十分剧烈,我们还是常常对我们得到的恩惠作出回报;可是,人却丝毫不知感激,往往背信弃义,不但要穿羊皮,还要吃羊肉,连无辜的羔羊都不放过,将它们看管起来。你若告诉我说:众神让人作其他一切生灵的主人,那么,你们为了嬉戏而杀死它们,这又是何等残忍的暴政啊!不,你这脆弱而怯懦的动物啊,众神造出你们本来是为了让你们结群的,众神造出了数百万计的人,你们惟有紧密团结,才会具备强大的力量。在这个世界上,仅一头狮子便可以发挥影响,但一个人又如何呢?他只不过是一头庞大野兽的一小部分、一个微不足道的组成部分罢了。大自然所设计的,她当然要去实行,因此,不能根据大自然的意图去做判断,而要根据她所显示的效果作出判断:倘若大自然的意图是将人类作为最优越的物种,那么,她便应当让人类去做其他一切动物的主人,不仅如此,老虎、鲸和鹰还统统应当服从人的命令。195

但是,倘若你们人类的心智胜过我们,难道狮子就不该服从比我们更优越的物种、遵循人类的信条么?因为人身上最神圣的东西乃是最强大的理性,它永远处于主宰地位。众神指定一个人作为高于众人的人,你们众人尽管承认了这一点,却一道密谋毁掉他;一个人亦常常会毁灭并剥夺所有的人,而他却以同样的众神之名发誓要保卫和供养众人。人从不知道没有强权的优越地位,我又为什么要知道呢?我的这种优越地位是无形的,一切动物一见到狮子便浑身战栗,这并非出于惊慌恐惧。众神已经赋予我能追上其他动物的迅捷,已经赋予我征服我近旁一切动物的力量。哪种生灵具备我这样的利齿和坚爪?看看我这些巨大的腭骨有多厚,看看它们的宽度,摸摸我这强壮的脖子有多结实吧。最机灵的鹿、最凶猛的野猪、最强健的马,以及最壮硕的野牛,只要被我看见,统统都是我捕食的猎物。(狮子说了这一席话,商人便昏了过去。)196

我认为狮子将它的见解发挥得太过分了。我们人类能够阉割雄性动物,以软化其肉,防止其肌腱变硬,而没有肌腱,每一根纤维便都会失效。我承认,当一个人回想起那些为宰杀而被喂肥的动物受到的虐待时,理应心生怜悯。一头温驯的大阉牛抵御了一连串的猛击(而那些击打的十分之一的力量就可以使宰杀者毙命)以后,终于昏倒在地,它长角的脑袋被用绳子紧绑在地上。它身上被切开一道宽宽的口子,它的颈动脉被割断了。听见这阉牛被血流阻断的痛苦低鸣,听见它因剧痛而发出的沉重喘息,听见它低沉的连声呻吟、伴以发自其剧烈搏动的心脏深处的高声哀嚎,有谁不会心生同情呢?它四肢抽搐,剧烈痉挛;它体内涌出散发臭气的血块,它的眼睛渐渐变暗,最后失神;它挣扎、喘息、为生命做最后的努力,它的最后命运正在迫近,看到这一切,有谁不会心生怜悯呢?一个生灵表现出的恐惧以及剧烈痛苦如此令人信服,无可否认,是否还有笛卡儿注84的哪个信徒会如此嗜血,竟至不会出于恻隐之心而去反驳这位自负理论家的哲学呢?注85197

[Q]……他们此刻

已经厉行节俭,仅靠薪俸生活。(第17页第3行)

收入微薄,又心地诚实,惟有到了这个时候而不是在此之前,大多数人才会开始节俭。在道德规范里,节俭被称为美德,其依据乃是一条原则,即人皆应弃绝奢侈,鄙视追求逸乐的苦心奇巧,满足于事物天然的简单性,而在享用它们时还要加意克制,防止其中带有不知餍足的色彩。如此严加限定的节俭,或许比人们想象的还要稀少。不过,人们通常理解的节俭却是一种更常见的品德,其表现为位于挥霍与悭吝之正中,并且往往更接近悭吝。有些人将这种精打细算叫作“节约”;在私人家庭里,节约是增加财产的最可靠方式。因此,有些人便以为一个国家无论是贫是富,只要绝大多数国民厉行节约,便能使全民的财富增加。例如:他们以为英国人若像一些邻国的人们那样节俭,便会比现在更加富裕。我认为这个见解是错误的。为证明我的观点,我想请读者先回忆一下我在本书“评论L”中所说的话,然后再看以下的评论。198

经验告诉我们:由于人们对事物的看法及知觉不同,人们的爱好亦不相同。有人惯于悭吝,有人惯于挥霍,还有人则完全惯于节省。其次,人永远不会(或至少极难得会)舍弃自己所珍爱的激情,无论是本着理性还是守则,皆不会如此。若有哪件事情使人们背离了其天然性向,那必是因为其环境或命运发生了变化。若仔细思考这些意见,我们便会发现:若一国的大多数人都挥霍,该国产品的数量就必定超过该国人口的实际所需,因而有大量的廉价产品;相反,若一国的大多数人都节俭,其生活必需品就必定稀少,因而物价昂贵;因此,虽然最好的政治家竭尽了全力,绝大多数国民的挥霍与节俭,依然总是必定取决于该国产品的丰富与否、该国居民的数量以及国民承担税赋的多寡,尽管政治家反对这种说法。若有谁想反驳我这些见解,那就请他提出证据,说明历史上哪一国的全民节俭不是出于全民的物质匮乏吧。199

我们不妨仔细考察一下使一国地位提高、国民富裕的因素究竟是哪些。任何人类社会最渴望的天赐,乃是肥沃的土壤和适宜的气候、执政宽严适度的政府,以及超过其国民所需的土地。这些因素会使人平和温良,诚实坦荡。在这样的环境下,人们有可能具备尽可能多的美德,绝不妨害大众,因而自得其乐,安享生活。但这样的民众却不会拥有任何艺术与科学,其邻人亦不会让他们长此以往。这些国民必定贫困而无知,几乎完全无缘享受我们所说的生活之舒适,其全部的真正美德所追求的,只不过是一件能穿的衣服或者一只陶罐而已:因为在这种懒散安逸、愚昧无知的条件下,你既不必担心会看到那些重大的恶德,亦不必指望看到任何出众的美德。人若没有欲望的驱使,便绝不会去拼力奋斗:当人们躺在休眠状态中时,任何东西都不能使他们奋起,其卓越与才能亦永远不会被发现。人这部怠惰的机器若没有人的激情的影响,将可以被恰当地比作一台没有受到风力影响的巨大风磨。200

若想使一个人类社会强大有力,就必须去唤醒其种种激情。划分土地(尽管土地从来就不够划分)将能使人们心生贪欲。用赞扬将人们从懒散中唤醒(哪怕是以玩笑的方式去唤醒),骄傲之心便会促使他们认真劳作。教给他们贸易与手工,你便能在他们当中唤起妒忌与竞争。增加他们的财产,建立各种工厂,不荒废一寸土地。务必使财产受到保护,使人皆享有同等的权利。一切皆依法办事,使人人皆能自由地思想。人人有工可作、人人得以生存、并奉行以上其他信条的国家,每每总是众人群集,从不缺乏人口(只要世上还有人存在)。若要使国民勇敢好战,服从军纪,就必须充分利用人们的畏惧,并要千方百计地迎合人们的虚荣。然而,若还要使国民富裕、聪慧和文雅,那还必须使他们学会如何与外国进行商业贸易,若有可能,则要使他们去航海,因航海可以最充分地利用劳动与勤勉,并能使人学会如何克服一切困难。然后便要发展航海业,鼓励商人经商,促进各种商业贸易。这将会带来财富,而一旦有了财富,种种艺术和科学便会迅速产生,再依靠我所说的那种良好治理,政治家便能使国家富足强大、美名远扬、繁荣昌盛。201

但是,你面对的若是个节俭而诚实的群体,你的最佳对策却应当是使人们保持其天然的质朴,切莫努力增加他们的财产。永远不可让他们知道陌生者及奢侈品,而要去除并使其远离一切能激起其欲望,或能增进其知识的东西。

巨大财富和奇珍异宝永远不能为其拥有者增色,除非你承认它们那些不可分割的伴随物,即贪婪和奢侈。贸易发达的地方,欺诈必会产生。既要发财致富,又要保持心地诚实,这其实是个矛盾。因此,一个人的见识增长时,其礼节便会随之考究起来,而我们亦必会同时看到:他的欲望扩大了,其口味讲究起来了,其恶德亦增多了。

荷兰人尽可将荷兰目前的繁荣归功于其祖先的美德与节俭,不过,荷兰那块环境恶劣的土地在欧洲主要列强中如此受人重视,其原因却是荷兰人的政治智慧(即使一切都让位于商业与航海业),以及他们不受束缚的自由常识,还有他们不倦的勤勉,他们一贯以此去充分利用各种最有效的方式,以鼓励和促进通常的贸易。202

西班牙的菲利普二世注86对荷兰人大肆施行前所未闻的暴政以前,荷兰人一向不以节俭著称。荷兰人的法律遭到践踏,他们被剥夺了权利以及大部分豁免权,他们的宪法被撕成了碎片。荷兰的一些显赫贵族未经法律程序就被审判处决。人们的不满和抗议,遭到了像对待造反一样严厉的惩处。那些逃过了集体屠杀的幸存者,则被贪婪的士兵洗劫一空。对于习惯于一个最温和的政府,并曾享有比邻国人更大特权的荷兰人来说,这一切都是无法忍受的,因此,他们宁可武装反抗而死、也不愿被残忍的刽子手们赶尽杀绝。想想西班牙当时的强大军力,再想想那些苦难国家所处的恶劣环境,我们便会看到:历史上从未有过力量如此悬殊的较量。荷兰当时尽管只有七个省自动联合起来反对西班牙的统治注87,荷兰人的坚毅果敢却还是抗击了当时欧洲最强大、最有纪律的国家,与西班牙进行了古今历史上最惨烈、最血腥的战争。

荷兰人不愿成为西班牙暴政的受害者,而宁可满足于依靠三分之一的岁入维持生活,将大部分收入用于自卫,用于反抗其残忍的敌人。荷兰人在战争中遇到的这些艰难,以及他们腹中的灾难,最初使他们分外注重节俭,继而使他们在同样的艰苦环境中生活了八十多年,这只能使他们养成俭省的生活习惯。不过,荷兰人若不是竭力发展渔业和航海业,以弥补其所处环境的天然不足及不利之处,他们的一切节约术以及精打细算的生活方式,亦绝不会使他们在反抗如此强大的敌人时占据上风。203

荷兰的国土太小,其人口却又如此众多,其土地尚不够养活其居民的十分之一(尽管几乎每一寸土地皆已被开垦)。荷兰本土有许多大河,皆位于海平面以下,每次涨潮,海水便会漫过陆地,若不是用宽大的堤坝和巨大的围墙加以阻挡,只需一冬,海水便会将土地冲刷殆尽。维护这些堤坝围墙及其水闸、枢纽、磨坊以及为防止灭顶之灾而不得不建立的其他必备设施,这要占去荷兰人每年的大部分开支,通常的土地税远远入不敷出,而若按土地所有者岁入的净值推算,土地税相当于每一镑要拿出四个先令注88。204

在这样的环境下,承担着比其他任何一国都要沉重的赋税,这些人便不得不节俭度日,这难道奇怪么?然而,其他国家的人却为什么非要以荷兰人为楷模不可呢?其他国家的人,其生存环境比荷兰人的优越得多,且比荷兰人富裕得多,同样数量的人口所拥有的土地为荷兰人的十倍以上。他们为什么要去效法荷兰人呢?荷兰人和我们英国人往往在同一个市场上买进卖出,因此可以说我们两国人的见解相同:否则,两国对私人节俭的益处及其政治理由的理解便会大为不同。生活简朴、很少开销,这符合荷兰人的利益,因为除了黄油、奶酪和鱼类之外,他们不得不从海外进口一切物品。因此,荷兰人黄油、奶酪和鱼类的消费量是英国人的三倍,尤其是鱼类。食用大量的牛羊肉以养活农夫,进一步改良我们的土地(我们的土地已经足够养活我们自己,若精耕细作,还可以养活与英国人口数量相同的人),这符合我们的利益。荷兰人的船只和现金或许比我国的多,但它们只能被看作其劳动工具而已。因此,一个车夫所拥有的马匹,或许比一个比他富有十倍者的马匹还多;一个银行家手中虽然至多只有一千五六百镑,其现金储备却往往多于一个岁入两千镑的绅士。相形之下,荷兰人犹如为了谋生而拥有三四辆马车的车夫,英国人则好像一位拥有一辆马车以自娱的绅士。荷兰人除了鱼类之外一无所有,因此他们在世人眼里只是运货者和船主,而我们英国贸易的基础则主要依靠我国自己的产品。205

使大多数人生活节俭的另一因素,乃是沉重的赋税、稀少的土地,以及那些能造成储备匮乏的事物,而我们从荷兰人那里便能观察到这个因素。霍兰省注89有各种贸易,还有难以想象的大量金钱。那里的土地十分肥沃,并且(像我已经说过的那样)没有一寸土地没有被开发利用。但格尔德蓝省和上埃塞尔省注90却几乎没有任何贸易,金钱亦很少:那里的土地非常贫瘠,大量的土地被荒废。这两个省份的荷兰人虽说比霍兰省的贫穷,却不但没有后者那么小气,反倒比后者更殷勤好客,其原因何在呢?不为别的,只因他们交纳的各种赋税不像后者的那么过分,而是按人数交纳,并且他们拥有的土地亦多得多。霍兰省人所俭省的乃是他们的果腹之物;税赋最重的,乃是那些可吃的及可喝的东西以及肉食;不过,他们的衣服却比其他省份荷兰人的更好,他们的家具亦更讲究一些。206

以节俭为本的人,本当对一切东西皆俭省,但在荷兰,人们却仅仅俭省日常必需品以及能被很快消耗的东西,而对于耐久的东西,其态度便大为不同:他们在购买油画和大理石雕像方面非常阔绰;他们在建筑及园林上的挥霍则近乎愚蠢。在其他国家,你或许会见到堂皇的宫廷及殿宇,占地广大,它们属于王族,共和政体国家的任何人,都不会指望能在其他地方见到堪与这些皇宫比肩的建筑;然而,在全欧洲,你却找不到一座私人建筑,其壮观华丽如同阿姆斯特丹及荷兰其他一些大城市许多商人及其他绅士的房屋。在那些地方建造住宅的商人及绅士,其用于房屋建筑的资金通常比住在地球上其他任何地方的人都多。

我所谈到的这个国家,由于是个共和国,其遭受的困境从未像在1761年及1762年初那样严重,同样,其商业亦从未像那段时期内那样低迷。我们对这个国家经济及国体的所有确切了解,主要归功于威廉·坦普尔爵士注91,他对荷兰风俗及荷兰政府的见解就是在这段时期内写的,在他的《回忆录》中便可以找到几段。当时的荷兰人的确非常节俭,但那个时期之后,荷兰人的灾难便不再那么严重了(尽管普通人的境况如前,仍旧承担着税赋的全部重负),那些境况良好者的马车、娱乐乃至整个生活方式便发生了巨变。207

有些人认为:荷兰的节俭与其说是出于必需,不如说是因为其民众普遍憎恨恶德与奢侈。这些人会提醒我们想想荷兰人的公共管理和低廉工资,想想他们在讨价还价、购买货物及其他生活必需品时表现的审慎,想想他们加意提防、极力不受仆人的欺骗,再想想他们对违反合同者的严厉制裁。然而,被这些人视作官员们的美德及诚实的行为,却统统要归因于荷兰人的种种严格规章,它们涉及公共财富的管理,而其令人称赞的政府形式亦不会背离这些规章。实际上,倘若双方一致,一个好人可以相信另一个人的话,尽管如此,整个民族却绝不应信赖任何诚实,而应信赖那些建立于必需之上的东西;因为国民若不幸福,其宪法便总会变动不定,其福祉亦必定要取决于官员及政治家的美德与良心。208

荷兰人通常极力鼓励臣民尽量节俭,这并非因为节俭是一种美德,而是因为像我前面阐明的那样,他们大都收入微薄,因为当其收入改变之后,其行为准则便随之改变。以下实例便可以清晰地表明这一点。

东印度公司的船队一返抵英国,该公司便付清了其船员的薪水,不少船员挣到的薪水几乎等于他们在七八年中的收入,还有些船员的薪水几乎等于他们大约十五六年的收入。这些穷汉便会在怂恿之下,以能想到的最挥霍的方式把钱花掉。其中大多数人上船时都是痞子恶棍,受到严苛的管束,伙食恶劣,长期做着苦工,得不到报酬,且时时置身危险之中,因此,使他们一有了很多钱便马上去挥霍,这并不算困难。

他们将大量的钱挥霍在美酒、女人及音乐上面,其阔绰达到了此辈的趣味及教育所能达到的极限,他们的酗酒放荡(惟有如此他们才不会去作奸犯科)亦超出了惯例对其他人所容许的程度。在一些城市里,你或许会见到这些人带着三四个放荡女人,其中鲜有不喝醉的,在光天化日之下,沿着大街边跑边喊,前面还有个拉小提琴的。他们若认为照这样钱还花得不够快,便会找出另外一些花钱方式,有时竟向人群中大把大把地扔钱。只要他们手中还有钱,这种疯狂便会继续下去,并愈演愈烈。但这种状况从不会持久,因此,有人便给他们取了个绰号,叫他们“六个星期的大爷”,而六个星期通常正是东印度公司的船队准备再次离港出发的时间。209

这个怂恿水手挥霍的计谋当中存在着两重对策。第一重对策是:这些水手已经习惯了炎热的气候、恶劣的空气和饮食,倘若他们行为节俭,并且留在各自的国家里,该公司便不得不不断地雇用新水手,而(除了不适应水手生活之外)其中住过东印度群岛者,几乎不足一半,这往往不但会使公司感到失望,而且还要支付更多的薪水。第二重对策是:那些水手常能获得如此大量的钱,而挥霍则能让这些钱在全国立即运转起来,这样一来,通过征收高额的消费税及其他税种,大部分的钱便很快会被重新纳入公共财富。

为说服一些提倡国民节俭者,使他们相信其主张不切实际,我们不妨假设我在评论L中所说的话都是错的。我在那条评论中为奢侈辩护,说奢侈乃是维持贸易之必需。然后,让我们仔细看看:若依靠巧计和管理,强使众人奉行全民节俭,而不管这么做是否符合时宜,那会给像我们这样的国家带来什么结果吧。我们假定:大不列颠的全体国民,其消费都将仅仅是其现在消费的五分之四,因而将其收入的五分之一储蓄起来。我且不说这会对各行各业,对农民、牧场主和地主产生什么影响,而只做个有利的假设(即假设那些目前尚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同样的工作仍需完成,因而同样的手艺人也像现在这样有活可做。其结果就是:除非钱突然大幅贬值,而其他所有的东西都违反常理地变得非常昂贵,否则,到五年之末,全部劳动者和最贫困的劳工(因为我不想去管其余任何人的闲事)都会发财致富,其拥有的现金将等于现在他们在一整年里花掉的,不过,那些钱将比国家以往任何时候一下子拥有的钱都多。210

现在,让我们为这样的财富增加而欢喜,再看看劳动者的生活会是个什么状况,并且根据经验以及我们对他们的日常观察,作出推断,看看在如此状况下他们的行为表现吧。众所周知,有大量散工在从事织布、裁缝、布料加工以及二十种其他的手工业劳动,若一周劳动四天便能维持生计,那就很难说服这些人在第五天去干活;另外,有数千名劳工在从事各种劳动,虽说他们几乎难以糊口,却不惜自找五十种麻烦,令主人大失所望,勒紧肚子,四处借债,也要去过假日。人们就是如此拼命追求悠闲与快乐,在这种情况下,他们都为生存的直接需要所迫才去做工,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想出什么促使他们去工作的理由呢?若不到星期二,你便无法驱使一个手工劳动者去工作,因为星期一早上,他上星期的工钱还剩下两个先令呢。目睹这种情况,当他口袋里还有十五镑或者二十镑时,我们又为什么应当认为他会去工作呢?211

如此做工,我们的产品会是个什么样子呢?商人若打算将布匹送到国外,他便不得不亲自去做这件事情,因为这布料商在十二个人当中找不出一个适于为他工作的。即使我所说的情况若仅仅发生在制鞋散工身上,并不涉及其他任何人,那么,要不了十二个月,我们当中的半数也只能赤着脚走路了。一国当中,金钱最主要、最紧迫的用途,便是向穷人支付劳动工资。当金钱真正匮乏时,雇有大量工人、需要向他们支付薪水的人们会最先感觉到,然而,即使这需要大量硬币,当不动产受到良好的保护时,过没有钱的日子也比过没有穷人的日子更容易,这是因为:没有穷人,谁去做工呢?出于这个理由,一国流通硬币的数量便应当总是适应该国就业者的数量,而劳动者的工资亦应当适应提供商品的价格。由此可以论证一点:无论所获是什么,劳动者的众多都会使劳动力低廉,而在这种情况之下,便能对穷人进行良好的管理。应当使穷人免于饿毙,但穷人却不应得到值得去储存的东西。倘若在哪个地方,最低层阶级中的一个人凭借非凡的勤勉,加上勒紧肚子,使自己的生活高出了原先养育他的那种水平,谁都不该去妨碍他。不仅如此,还有一点无可否认:社会的每个成员乃至每个私人家庭最聪明的对策便是生活节俭;然而,一切富国所关心的却是:使大多数穷人几乎从不游手好闲,并要不断地花掉自己挣到的钱。212

正如威廉·坦普尔爵士清晰地指出的那样,只要不是出于骄傲或贪欲的激励而劳作,那么,人人皆乐于安逸与享乐,而不愿劳作。靠每日劳作为生者,则极难受到骄傲或贪欲的有力影响;因此,能够激励他们去为他人服务的,除了他们自身的种种需求以外,别无其他,而缓解那些需求乃是明智之举,但扑灭那些需求则是愚蠢之举。所以说,能使劳作者变为勤奋的,惟有数量适度的金钱:因为若金钱太少,按照劳作者的脾气,那便或者会使他自暴自弃,或者会使他铤而走险,而若金钱过多,则会使他变得傲慢而懒惰。213

一个人若认为“金钱过多会毁掉一个民族”,他便会遭到大多数人的嘲笑。然而,这正是西班牙的命运。堂·迪亚戈·萨维德拉注92就将其国家的毁灭归咎于此。在以往的时代,土地的物产曾使西班牙极为富裕,乃至法国国王路易十一(Lewis Ⅺ)到托莱多注93宫廷时,惊异于其富丽堂皇,说自己从未见过能与之媲美的王宫,无论在欧洲还是在亚洲,都没有见过。因此,他在去那块圣土的路上,曾游遍了它的各个省份。(倘若我们相信一些作者的描述,)仅在卡斯蒂尔王国注94,便有为参加圣战而来自世界各地的十万步兵和一万马匹,还有六万辆载货马车,皆由阿尔丰索三世注95亲自指挥调遣,每天都按照各自的等级和职位为士兵、军官及王公们开支。不仅如此,直到斐迪南和依莎贝拉(他们为航海家哥伦布提供了装备)在位以及其后的一段时期,西班牙也一直是个富庶的国家,贸易和制造业十分繁荣,而西班牙人也一向以勤奋著称。然而,那些巨大的宝藏(它们是通过当时世上最危险、最残酷的手段获得的;据西班牙人自己说,为获得那些财富,杀戮了两千万印第安人),那些滚滚而来的财富刚刚落到西班牙人手中,便立刻使他们失去了理智,他们的勤勉也离他们而去了。农夫离弃了耕犁,工匠离弃了工具,商人离弃了账房,人人嘲笑劳作,个个寻求快活,做了绅士。他们认为自己有理由自视比所有邻人更有价值,而现在惟有征服世界才能使他们心满意足。214

其后果便是:其他民族用以满足自身的怠惰与骄傲的东西,却不能使西班牙人满足;当人人都看见虽然政府颁布的所有禁令都禁止金银出口,西班牙人却在挥霍金钱,冒着被绞死的危险,让你亲自将金银带上船,便纷纷竭力为西班牙工作。这样一来,所有与西班牙做生意的国家,便年复一年地分享到了西班牙的金银,并使一切物品的价格昂贵;大多数欧洲国家都勤勤恳恳,惟有它们的所有者们例外,后者自从攫取了巨额收获以后,便揣手而坐,每年都焦灼地等待着来自国外的收入,并为自己消费掉的东西向其他国家付钱。于是,由于金钱过多、开辟殖民地以及其他不良管理(其中出错的机会很多),西班牙便从一个富于成效、人丁兴旺的国家,一个饱享盛誉、拥有巨富的国家,变成了一条空旷的通衢,通过它,金银从美洲流向世界其他各个地方;而西班牙人则从一个富有、机敏、勤奋、艰苦劳作的民族,变成了一个怠惰、懒散、自大且赤贫的民族。关于西班牙,且说到这里。金钱可被称作物产的下一个国家是葡萄牙,但这个王国以其全部黄金在欧洲造就的形象,我想却并不值得艳羡。215

可见,使一个民族获得幸福和我们所谓“繁荣”的伟大艺术,便在于给每个人以就业的机会。按照这样的方针,一个政府最应关心的事情,便是促进人智所能想到的各种制造业、艺术及手工艺的发展;其次是鼓励农业、渔业各个分支的发展,并迫使所有的土地也像人那样尽其所能。这是因为:前者是将大量的人吸引到一国去的、百试不爽的座右铭,而后者则是养活这些人的唯一方法。216

正是在这个政策中,而不是在挥霍与节俭的琐碎规定中(人们的环境虽然各不相同,这些规定却总是会自行发挥作用),才能指望看到各个民族的昌盛与幸福。这是因为:尽管黄金和白银的价值时时涨落起伏,一切社会的享乐却总要依赖土地的物产和人们的劳作。这两项的总合乃是更可靠、更取之不竭,并且更真实的财富,它比巴西的黄金、波托西注96的白银更为可靠。

[R]现在没有任何荣誉令人满意,……(第17页第17行)

在其比喻的意义上,荣誉是个子虚乌有的虚构怪物注97,是道德家、政治家们的捏造,它表示某种与宗教毫不相干的美德原则。在一些恪守职责的人们身上,可以发现它,无论那些职责是什么。例如,一个重视荣誉者卷入了别人的一个谋杀国王的阴谋,他不得不万分痛苦地参与阴谋活动,倘若他为懊悔或善良天性所征服,便会震惊地看清那个图谋乃是一桩滔天大罪,从而揭露那个阴谋,转而成为揭发同党的见证人。这样,他便捍卫了自己的荣誉,至少在他所属的那群人当中是如此。荣誉原则的最大优点,乃是粗鄙之辈根本就不具备它,只有在品德更高尚者身上才能看到。这就如同柑橘虽然外表相同,但有些有核,另一些却没有一样。在高贵的家族当中,荣誉犹如痛风症一样,通常总被看作世袭传统,名门的孩子们个个生来就拥有它。有些从未感觉到自己拥有它的人,其荣誉则来自交谈与读书(尤其是浪漫传奇故事),而还有些人的荣誉则来自其高位。不过,若想刺激荣誉感的成长,最有效的却莫过于一柄长剑。有些人头一遭佩上长剑,二十四小时之后仍能感到它在熠熠闪光。217

重视荣誉者首先应当关心的头等大事是恪守荣誉原则,而不是违背这个原则;为了维护荣誉原则,他不惜舍弃自己的职业和财产,甚至不惜舍弃自己的生命。因此,无论他的良好教养使他表现得何等谦逊,人们也允许他无比重视自己的价值,允许他自认为拥有荣誉这种无形的饰品。维护荣誉原则的唯一方法,就是恪守荣誉准则,它们是他为人处世的律条。他本人必须时刻忠于自己的信念,视公众利益高于自己的利益,不撒谎,不欺骗或虐待任何人,不接受任何人的当面侮辱,因为那是他的一个尺度,用以判断每一种行为是否是在蓄意蔑视他。218

古代那些重视荣誉者(我将堂吉诃德看作其中有文字记载的最后一位),无不严格遵守这一切律条;此外,他们恪守的那些我没有列举出来的律条,其数目还要多得多。然而,现代的重视荣誉者却似乎比较疏于此道。他们虽然万分尊重古代最后一位重视荣誉者,却不像他那么恪守荣誉准则。无论是谁,只要打算严守我所列举的那些准则,其行为想必都会大大超出所有其他人所能容忍的程度,从而冒犯那些人。

重视荣誉者当然总会被看作公正而有智慧的人,因为谁都不曾听说哪个重视荣誉者是蠢材。因此,他绝不会触犯法律,人们总是容许他自己去评判自己的事。他、他的朋友、他的亲戚、他的仆人、他的狗,或者他乐意置于自己荣誉保护之下的任何东西,哪怕是受到了最微不足道的伤害,他也必定会立即要求赔偿。倘若那伤害被证明是蓄意冒犯,他也会像一个重视荣誉者那样做出反应,接下来必定会爆发一场战斗。从这一切看来,一个重视荣誉者显然必须具备勇气;没有勇气,他的其余原则只不过是一把没有尖的剑而已。因此,我们不妨看看勇气究竟是什么。无论勇气在别的什么地方,正如大多数所说,它都真正存在于勇士们的天性中,并且区别于其他一切或真或假的品质。219

一切生灵皆爱自己,任何动物皆能够如此;天下没有比这种爱更普遍、更诚挚的情感了。维护自己所爱的事物,除了意味着这种关怀的爱以外,世上并无其他的爱。因此,无论什么动物,其保存自己的意志、愿望和努力都最为真挚。这是大自然的规律。按照这个规律,世上并不存在靠任何欲望或激情而生存下来的生灵;那些得以生存的动物,都直接或间接地具备保存自身或其物种的天性。

大自然通过种种方法,迫使每一种动物不断奋力地保存自己。这些方法包括使该动物感到满足;而人类的种种所谓“欲望”则必须得到满足。欲望令动物渴望获得那些被其看作能维持其生命,或使其愉快的事物;欲望还命令动物躲避那些被其看作能使其不快、使其受伤、使其毁灭的事物。这些欲望或者激情有各种不同的征候。它们自动地出现在被它们搅扰者身上。按照它们在我们身上造成的不同不安,它们获得了不同的名称,例如我们前面谈到过的“骄傲”和“羞耻”等等。

理解到灾祸迫近时,我们心中产生的那种情感叫作“恐惧”。它在我们心中引起的不安,其程度并不总与危险的程度成正比,却与我们对灾祸的惧怕程度成正比,无论那灾祸是真的还仅仅是出于想象。因此,我们恐惧的大小总与我们对危险的理解成正比。所以,倘若那种理解长期存在,人便无法摆脱恐惧了,这正如他无法丢弃自己的一条腿或者一只手臂那样。真正受到惊吓时,对危险的理解极为突然,这会使我们遭到的打击非常强烈(有时会使我们失去理智和感觉),乃至打击过后,我们往往不记得我们曾理解到了危险。但我们却以为恐惧来自那个事件本身,因为我们分明经历了那个事件。我们若没有理解到某种灾祸正在迫近我们,又何以会感到心惊胆战呢?220

大多数人都认为可以用理智战胜这种理解,尽管如此,我却要坦白承认:我自己并不如此。受过惊吓的人会告诉你:等他们能想到自己(即能够运用理智)的时候,他们的理解便被理智战胜了。然而,这根本不是什么战胜,因为在受到惊吓的时候,危险或者纯属想象,或者等他们能够运用理智时,危险已经过去了。因此,倘若他们根本没有发现危险,他们理解不到任何危险便不足为怪。然而,倘若危险持续存在,那就让他们去运用其理智吧。他们会发现:这样做可以使他们充分地理解危险之大及危险之真。他们会发现:他们若发现危险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大,对危险之危害的理解便会相应降低。但是,倘若事实证明危险当真存在,种种情况皆与他们最初的想象相同,那么,他们的理智便不仅不会削弱他们对危险的理解,反而会使之增强。这种恐惧若长期存在,那就没有任何动物会去主动作战。我们仍然看到野兽们每天都在顽强战斗,个个担心自己会死,因此,想必另有一种激情能战胜这种恐惧,而与恐惧最为对立的激情乃是“愤怒”。为了追溯这种激情的根源,我不得不请读者原谅我在这里再度离题。221

没有食物,任何动物都无法存活。年轻一代不断出生,其速度必须与老一代死亡的速度相抵,若不是如此,任何物种(我这里指的是比较完善的动物)也都无法存活。所以说,大自然赋予动物的最强烈的欲望乃是饥饿,其次便是性欲。性欲促使动物繁衍,而饥饿则迫使动物吃食。我们看到,我们的欲望若受到阻碍或干扰,我们心中便会产生愤怒这种激情;一旦愤怒聚集了动物身上的全部力量,它便会使动物竭尽全力,更加猛烈地排除、克服或者摧毁其追求自身生存道路上的所有障碍。我们会发现:除非野兽本身(或其所爱者,或这二者)的自由受到威胁或攻击,否则,除了饥饿及性欲之外,没有任何值得它们注意的东西,能使它们发怒。使它们更凶暴的,正是这两种欲望,因为我们想必已经看到:若动物的需要(尽管或许不那么强烈)得不到满足,若它们能看见的欢娱受到了阻碍,动物的欲望便会受到切实的妨碍。我们若想到一个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事实,我以上所说的便更加明显了。那事实就是:世上一切生灵或靠果实或果实的产物为生,或靠其他动物(即它们的同类)的肉为生。后一类动物被我们称作“野兽”或“捕食动物”。大自然相应地将它们武装起来,赋予它们武器和力量,以使它们能去征服大自然为它们规定的食物,或者将那些食物撕成碎块;同样,大自然赋予它们的欲望,也比赋予食草动物的欲望更强烈。这是因为,首先,倘若一头母牛像只吃青草(这是它的天性)一样地只吃羊肉,却没有利爪,只有一排牙齿,并且其气力也一如以前,那么,即使它在羊群里也会饿毙。其次,看看凶猛动物是何种情况,即使经验尚未告诉我们,理智也会告诉我们:第一,饥饿极有可能使一种动物筋疲力尽,烦躁不安,使它为了得到每一小块可吃的东西将自己暴露在危险前;大自然规定另一种动物去吃站在它前面的东西,它只需一低头便能吃到。相形之下,前者的饥饿便比后者的更加剧烈。第二,还应当考虑到:捕食的野兽都具有一种本能,它们以这种本能去寻觅、追踪和发现那些能作为美食的动物;因此,其他动物也都具备一种本能,它告诉它们躲藏起来,将自己隐蔽起来,在被追捕时逃跑。由此,我们必定会得出一个结论:捕食动物虽然几乎每次都能捕得猎物,它们空腹的时候还是比其他动物要多,因为后者的食物既不会飞,也不会抵抗。这种情况必定会永远存在,必定会增强它们的饥饿,由此,饥饿便为它们的愤怒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燃料。222-223

你若问我:公牛和公鸡拼死搏斗,但它们既不是捕食动物,又不是凶猛动物,它们的愤怒是因何而来的呢?我的回答是:它们的愤怒来自性欲。那些狂怒来自饥饿的动物(无论是雄是雌),往往会去攻击它们所能支配的所有东西,并且顽强地与一切搏斗。而那些狂怒来自交媾欲的动物则大多为雄性,其主要进攻对象是同类的其他雌性。虽然它们偶尔也会祸害其他动物,但它们憎恨的主要对象却是其情敌,而惟有在与情敌较量时,它们的英勇坚毅才会表现出来。我们也看到:在那些一只雄性就能与大量雌性交配的动物当中,大自然都赋予了雄性相当显著的优越性,其表现就是雄性不但更凶猛,其体格与外型也比其他类的雄性动物更优越,后者当中的雄性只与一两只雌性交配便满足了。狗虽然已经成了驯化的动物,却依然贪掠成性,其中那些好斗的依然是食肉动物,我们若不给它们肉吃,它们往往很快会变成捕食动物的野兽。我们或许会在它们身上看到大量证据,足以证实我以上的说法。真正好斗的乃是食肉动物,无论雄雌,都会迅速攻击任何目标,并且会冒死搏斗,然后才罢休。雌性动物其实比雄性更好色,因此,除了性别特征,雌雄的体格根本没有任何差异,实际上,雌性比雄性更加凶猛。一头被困的公牛固然非常可怕,然而,若让它置身于二十几头母牛当中,它很快就会变得像其中任何一头母牛一样温驯。十几只母鸡便能够毁掉英国最好的赌博斗鸡。兔子和鹿被列为猎物和胆小的动物。的确,它们几乎一年到头都是如此,惟有在其发情期例外。在发情期,它们会突然变得大胆无畏,令人惊叹,常常进攻它们的饲养者。224

饥饿与性欲,这两种主要欲望对动物性情的影响,并非像有人想象的那样令人捉摸不定。从我们自身也可以观察到它们的部分表现。这是因为:我们的饥饿虽远远不如狼和其他食肉动物的那么剧烈,我们还是看到:比起其他时间来,若超过了通常的进食时间而吃不到饭,健康者及胃纳尚佳者更容易烦躁,更容易为小事发脾气。同样,男人的性欲虽不像公牛和其他食肉动物的那样狂野,但当男女倾心相爱时,阻碍两者的私通却能最迅速、最猛烈地激起他们的愤怒;为了毁灭情敌,男女两性,无论是受过最严厉的教育,还是受过最温和的教育,全都会忽视那些最大的危险,一切都在所不计。225

至此,我已经尽力表明:只要心怀恐惧,没有任何动物能去主动作战;恐惧不能被其他激情所征服;而与恐惧最对立的激情,能最有效地战胜恐惧的激情,惟有愤怒;有两种主要欲望若得不到满足,便会激起愤怒的激情,它们是饥饿与性欲;对所有野兽而言,能否使它们动怒或顽强搏斗,通常取决于饥饿与性欲之一的剧烈程度,或是两者加在一起的剧烈程度。由此,我们必然会得出一个结论:动物身上被我们称作“勇猛”或“天生勇气”的东西,不是别的,而完全是愤怒使然注98;一切凶猛动物都必定非常喜欢食肉和性欲极强,或两者必居其一。226

现在我们来考察一下:按照这条规则,我们应当如何判断我们自己这个物种。人类的皮肤很柔软,人需要经过多年的悉心照料才能长大,人下颌骨的构造,人齿的齐平,人手指甲的宽度,以及人齿及指甲的脆弱,从这一切来看,大自然本来并没有将人设计为劫掠者;因此,人的饥饿并不像食肉动物的那样剧烈贪婪,人的性欲也不像其他(被称作)好色动物的那么强烈。人能非常勤勉,以满足自己的种种需求,此外,没有任何主宰性的欲望能使人的愤怒历久不衰。所以说,人必定是一种胆小的动物。

我以上说的最后一句话,仅适用于处于野蛮状态的人,因为若将人看作一个社会的成员,看作一种文明化的动物,我们便会发现人完全是另外一种生灵:人一旦有机会展示自己的骄傲,嫉妒、贪婪和野心马上便会主宰他,他便会被从其天生的天真和愚蠢中唤醒。随着人的知识的增长,人的欲望也被扩大了。于是,人的种种需求和欲念也成倍增加,其必然结果就是:在满足这些需求和欲念的过程中,人经常会遇到障碍,与以前的状态相比,他遇到的使他愤怒的失望更多了,所以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变成世界上最有害、最危险的动物;更不必说每当他能战胜对手时候了,因为他除了那个激怒他的人造成的祸害之外,不必惧怕其他一切灾祸。227

因此,一切政府首先考虑的事情是:当愤怒的确造成了伤害时,必须依靠严厉的惩罚去制止人的愤怒,通过增加人的恐惧,防止愤怒可能造成的祸患。严格实施各种法律,以约束人使用暴力,这时,人自我保命的本能必定会告诉他要保持冷静。尽量避免受到搅扰,这是每个人的共同愿望,因此,随着人的经验、知识和预见性的增长,他的恐惧将不断被加强和扩大。其结果必定就是:在文明国家里,使人发怒的诱因将是无穷无尽的,因此,人扑灭这些诱因的恐惧也是无穷无尽的,所以,他不久便能依靠这种恐惧,学会扑灭自己的愤怒,学会通过另外一种与愤怒相反的方式,那同样是一种自我保护,大自然以前已经将那种方式连同愤怒以及其他激情,一并赋予了他。

可见,人身上有益于社会和平安宁的激情,惟有他的恐惧。你愈能唤起这种激情,他便愈遵纪守法,愈易于管理。这是因为:无论人作为单个动物独处时愤怒对他如何有用,社会也绝不会给他发泄愤怒的机会。然而,在造化动物时,大自然却始终如一,她创造的所有生灵均与她为养育生灵提供的环境相应,而各种各样的外界影响,便可能使各种生灵不尽完善。因此,人人便皆易受到愤怒的支配(无论他们生于宫廷还是森林)。愤怒的激情若压倒了人心中的全部恐惧(无论哪个等级的人,有时都会如此),他便会具备真正的勇气注99,马上就会狮虎般地勇猛作战。我将极力说明:无论将人的勇气称作什么,人在不发怒时,勇气也总是虚假的、人为的。228

良好的政府虽然可能使一个社会始终保持自身的安宁,但谁都无法保证社会外部的永久和平。社会有机会进一步扩展其边界,扩大其版图,不然,他人便会侵入他们的社会,便会发生一些迫使人去作战的事情;因为无论人的文明程度有多高,他们也从未忘记一点,即暴力强于理性。因此,政治家必须改变措施,消除人们的一部分恐惧。他必须竭力使大众相信:一旦这些人成为公敌,以前对他们所说的有关人杀人野性的一切便立即失效;他们的敌人并不像他们自己那样善良和强壮。若能妥善处理此类事务,那么,在吸引那些最冷酷者、最好斗者、最顽劣者去作战方面,政治家便很少会失败。不过,这些人的品质必须更好,否则,我便无法保证他们在战场上的表现:你一旦使他们蔑视敌人,你便会很快地激起他们的愤怒之情;只要存在愤怒,他们作战便比任何纪律严明的部队都顽强。可是,若发生了某种意外的事情,例如突然产生了一个巨响,一场暴风雨,或者任何似乎能威胁他们的奇怪的、不同寻常的事件,恐惧便马上会主宰他们,征服他们的愤怒,使他们像常人一样逃跑。229

因此,只要人们的理智有所增长,此种自然的勇气便必定会原形毕露。首先,有些人会感觉到敌人攻势的凌厉,因而并不总是相信那些贬低敌人的言辞,所以往往不容易激起这些人的愤怒。其次,愤怒乃是激情的短暂爆发,不会持续太久(ira furor brevis est注100),而敌人若经得起这些愤怒者的第一次打击,通常会更容易对付后来的打击。再次,只要人们心怀愤怒,便不会理睬一切忠告和纪律,因此绝不会在战斗中运用计谋或者服从指挥。可见,虽说没有愤怒任何生灵都不会具备天然的勇气,愤怒在战争中还是毫无用处,既不能用于谋略,亦不能变成正规的技能。因此,政府必须找到一种与勇气相当的东西,才能促使人们去作战。230

将人文明化,将众人组成一个政治实体,无论谁想这样做,都必须透彻地了解人的各种激情与各种欲望,了解人的优势与弱点,都必须懂得如何将个人那些最大的弱点转变为服务于公众的长处。在考察道德美德起源的过程时,我已经表明:无论什么事情,只要用赞美的言辞说出,都非常容易使人相信。因此,立法者或政治家(他们都很受人尊重)便应当告诉人们:绝大多数人都怀有一个英勇的信念,它既与愤怒截然不同,也与其他任何使人以勇敢藐视危险、直面死亡的激情截然不同;而最能坚持那个信念者,则是最有价值的人。根据已经说过的那个道理,他们当中的大多数虽然根本觉察不到那个信念,却很可能将这番话当作真理而轻易接受。那些最骄傲者觉得自己为这番恭维所打动,而并不善于区别各种激情。由于将骄傲误认为勇气,他们大概会以为那个信念正在自己胸中升腾。然而,哪怕能说服十人中的一人公开宣布自己怀有那个信念、并能以它去战胜一切敌人,那么,另外五六个人很快便会宣称自己也是如此。无论是谁,一旦拥有了这个信念,其各种表现便完全注定了。政治家已经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惟有万分小心,去加意地迎合自诩怀有并自愿坚守这个信念者的骄傲。要达到这个目的,自有上千种不同的办法:他最初迷恋骄傲,日后,同样的骄傲会迫使他去保卫自己这个说法,最后他会害怕自己的真实心地被揭穿。他的骄傲会无比膨胀,乃至会超过他对死亡本身的恐惧。只要去增加人的骄傲之心,人对羞耻的恐惧便会不断地相应增长,因为一个人自认的价值愈大,他愈是会煞费苦心地避免羞耻,并在避免羞耻时经历更多的困难。231

因此,使人勇敢的良策乃是:首先使他心中怀有这种英勇的信念,然后用尽可能多的恐怖,激励他去规避羞耻,正如大自然使他天生惧怕死亡那样。人对一些事情怀有(或者可能怀有)比对死亡更强烈的反感,而人对自杀的态度便是证明。选择了死亡的人,必定认为死亡没有他依靠死亡去躲避的事情那么可怕。这是因为:无论魔鬼是当真出现还是即将到来,无论魔鬼是真是假,谁都不会心甘情愿地自杀,除非是为了避免某种事情。鲁克丽丝注101勇敢地全力反抗强奸者的种种进攻,甚至当后者威胁要杀死她时,也是如此。这表明她视贞操重于死亡。但当强奸者用使她永远耻辱威胁到她的名声时,她便走投无路了,只好事后自尽。这清楚地表明:在名誉和自身美德当中,她更珍视名誉,而视自己的生命轻于这两者。对死亡的恐惧并未使她让步,因为她已决心宁死不受辱,所以我们势必只能将她的屈从看作一种对塔昆的收买,意在防止他败坏她的名誉。所以说,鲁克丽丝所珍重的东西,占第一位和第二位的皆非生命。因此,勇气仅仅对从政者才有用,一般所谓“真正的英勇”乃是人为的矫情,它将阿谀奉承注入极度骄傲者心中,使他们对羞耻产生一种被夸大的恐惧感。232

只要一个社会接受了荣辱的概念,那便不难激励人们去作战了。首先,要悉心说服人们相信自己的事业是正义的,因为若认为自己是错的,那就没有一个人会去尽心作战;其次,要向人们表明:他们的神坛、财产、妻子、儿女以及他们眼前所珍视的一切,皆与目前这场争端相关,或者至少日后可能受到影响;再次,要激发人们的勇气,说他们与其他人不同,说他们具有为公众献身的精神,说他们热爱祖国,说他们能英勇无畏地面对敌人,说他们不怕死,再说说荣誉之基础等诸如此类的动听字眼,说如果在白天,每个骄傲者都会自愿拿起武器保卫自己,誓死不做逃兵。在一支军队里,人人都会彼此监视。若有一百个人独处,又无人见证,那么,他们将个个都是懦夫,而他们能聚在一起英勇作战,则只是出于害怕引起彼此之间的轻蔑。要延续和加强这种人为的勇气,就应当用耻辱去惩罚所有的逃兵。对勇敢作战者,无论他们是胜是败,则必须给予赞扬,并给予郑重的评价。要奖励那些在战斗中失去四肢的人。对阵亡者,首先应当给予表彰,举行巧妙的哀悼,不要对他们吝惜溢美之辞,因为将荣誉付给死者永远是一副蒙骗生者的灵方。233

我说用于战争的勇气是人为的矫情时,并没设想用同样的巧计将一切人都变得同样英勇。各人心中的骄傲多寡不同,体型及体质亦各自有别,因而不可能全都适于派做同样的用场。有些人永远学不会音乐,却能成为很好的数学家;另一些人虽能出色地演奏小提琴,但若让他们去和他们取悦的人交谈,他们便成了笨嘴拙舌的呆子。不过,为了表明我并不想回避问题,我将证明:若不考虑我已经说的有关人为勇气的话,最伟大的英雄与最名副其实的懦夫,这两者的区别完全是肉体上的,并且是人的内部构造所决定的。我这里指的是体格。考察体格,可以使我们理解人体体液的正常混合与非正常混合。助长勇气的体格是天生的力量、弹性,以及种种更细微精神的恰当混合,而我们所谓的镇定、果敢和坚韧则完全建立在这个基础上。自然的勇敢与人为的勇敢,其唯一的共同要素就是体格,这一点表现得极为明显。体格使人结为整体,使人得以存在。同样,对奇怪的事情和突然发生的事情,有些人怕得要命,有些人却不太在意,这种情况也完全由于精神状态的强弱。处在惊吓状态时,骄傲毫无用处,因为受惊吓时,我们无法思考。由于我们将恐惧看作一种耻辱,因此,惊诧一旦消失,人们才总是要对那些使他们害怕的事物发怒。当一个战场形势发生转变时,倘若胜利者毫不宽恕,非常残酷,这就表明:他们的敌人曾经很顽强地作战,最初曾使他们感到过极大的恐惧。234

果敢也建立在这种精神状态的基础之上,它似乎同样来自强壮体液的影响,即有关的激烈微粒积聚到了大脑里,强化了精神,其运作与愤怒的运作相仿,我已经说过,愤怒的运作乃是精神的短暂爆发。正因为这个理由,大多数人喝酒之后才会比平时更敏感、更容易动怒,有些人甚至会毫无来由地胡乱叫骂。我们还看到:在同样醉酒的情况下,白兰地比葡萄酒更容易使人喜欢吵架,因为烧酒当中混合着大量的激烈微粒,而葡萄酒则不然。有些人的精神组织十分虚弱,因此,他们虽然怀有足够的骄傲,却没有任何办法激励他们去战斗、去战胜自己的恐惧。不过,这只是液体原则的一个缺憾而已,正像其他的畸形皆为固体的舛错一样注102。只要有危险,这些懦弱者便绝不会被彻底激怒。虽说饮酒可以使他们胆子更大些,却极难得使他们果敢到发起攻击,除非对方是女人、孩子或者此辈知道不敢抵抗的人。这种体格的人经常受健康和疾病的影响,并且产往往会因大量失血而身体孱弱。有时可以借助饮食来矫正这种体格。德·拉·罗歇福科公爵曾说:虚荣,羞耻,而首先是体格,往往会构成男人的勇气和女人的贞洁注103。他这里所说的,正是这一点。235-236

我讨论了那种有用的作战之勇,并且表明了它是一种人为的勇气。要增进这种勇气,最有效的办法莫过于实际操练。这是因为:男人从军以后,便会逐渐认识所有的杀人器具和毁灭敌人的机器,会逐渐熟悉叫嚷、呐喊、烈火、硝烟、伤员的呻吟、濒死者的可怖模样,以及各种充满尸体和血淋淋的残肢断臂的场景。他们的恐惧会迅速减轻。这不是因为他们此时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怕死,而是因为已经习惯了经常看到同样的危险,并且领悟到它们其实并不像以前所想的那样。他们经历了每一次包围战和全部战役、并理所应当地获得了重视之后,那就惟有让他们去参加几次战斗,才能有效地继续增强他们的骄傲之心,从而也使他们对耻辱的恐惧之心不断增长。我前面说过,对羞耻的恐惧总是与他们的骄傲成正比,它随着对危险的理解的减少而增加。无怪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已经学会了如何少暴露自己的恐惧,甚至根本不暴露。有些伟大的将领能做到将自己预见的前景保留在心里,在战争的一片嘈杂、惊恐和混乱中,表面装作内心平静,泰然自若。

其实,人是十分愚蠢的,因为他能陶醉在虚荣的浓雾里,能尽情享受对赞美的回忆,那些赞美日后将被存入他的记忆。他只要想象到年迈与死亡会增添他以前已经获得荣耀,年迈便会使他感到喜不自胜,他便不在乎自己现在的生命,甚至暗自觊觎死亡。一个骄傲并体格良好的人,能做出最大的自我否定,能牺牲最强烈的激情,去换取比那激情更高的东西。遭受迫害的圣徒们为了信仰而受难,表现得无比欢乐而豪爽。一些善良人听说了那种欢乐和豪爽时,便以为这样的不屈不挠必定超越了一切人力,除非它来自上天的某种奇迹般的帮助。我只能在这里赞美这些善良人的单纯了。大多数人皆不愿去彻底了解人类的弱点,因此,他们也不熟悉人类天性的力量,不知道有些体格强健者无须任何助力,仅凭其激情,便能达到狂热状态。不过,有一点却是毫无疑问的:世上确实有一些人仅仅依靠傲气和体格,便熬过了最恶劣的困境,并能像那些最伟大的人一样,愉快地承受死亡和折磨;那些伟人曾在虔诚与献身精神的支持下,为了真正的宗教信仰而忍受酷刑,从容赴死。237

要证实我这个说法,我能列举出许多事例,不过,这里仅举一两个便够了。一个是诺拉的乔尔丹诺·布鲁诺,他曾写出那本愚蠢的渎神论文,名叫《驱逐趾高气扬的野兽》注104。此外还有那个恶名昭著的瓦尼尼注105。这两个人皆因公开承认和宣讲无神论而被处死。瓦尼尼若放弃自己的学说,本来可以在临刑前得到赦免,但他宁可被烧成灰烬,也不放弃自己的学说。他走向火刑柱的时候,没有显露出丝毫的顾虑,还向他认识的一位医生伸出一只手,想让后者摸摸他的脉搏,以通过他有节律的脉搏表明他心中是何等平静。借此机会,瓦尼尼做了一个不敬神的比较,那句话太龌龊,这里不能提及注106。此外,我们还可以举出先师玛合麦特注107,据保罗·黎考特爵士说,此人在君士坦丁堡被处决,其罪名是宣扬怀疑上帝存在的说法。同样,玛合麦特本来只要认错并日后放弃自己的说法,便可以活命,但他宁可坚持其渎神论,说道:虽然他根本不指望得到奖赏,对真理的热爱却迫使他为捍卫真理而殉身注108。238

我这番离题话,是为了表明人类天性的力量有何等强大,表明人仅仅依靠傲气和体格究竟能做出何等表现。诚然,人亦会为自己的虚荣心所刺激,而变得极为狂暴,如同雄狮受到其愤怒的刺激时一样。不仅如此,当贪婪、报复、野心以及几乎每一种激情(怜悯亦不例外)格外高涨时,皆会因能压倒恐惧而甚至被本人误认为是英勇。日常生活的经验肯定已经教会每一个人:应当去追究某些人行为的动机。然而,我们还可以更清楚地洞察这种伪装的信念究竟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若仔细看看军队事务的辉煌到底是什么,我们便会发现:没有任何地方能像在军队事务上那样公开鼓励骄傲。以服装为例,即使级别极低的现役军官,其军服也多于收入高出其四五倍的其他人的服装,或者至少是比后者的服装更绚丽、更漂亮。其中大多数人皆几乎无法维持生计,尤其是有家室者,况且全欧洲的军人也都愿意穿不那么高贵的军服。但他们不曾想到:军服乃是一种能提高军人傲气的力量。239

然而,要增进人的傲气,要让骄傲去主宰人,其种种最煞费苦心的方式和手段,却莫过于普通士兵得到的待遇。要激发士兵的虚荣心(因为他们必定有强烈的虚荣心),自有各种几乎想象不到的、最廉价的办法。我们往往不在意那些已经习惯了的事情,否则,有哪个活人看见一个士兵装备了那么多琐碎、花哨、装模作样的服饰,能不嘲笑他呢?羊毛能做出来的最粗劣产品,被染上砖末的颜色,被从头到脚地穿在士兵身上,因为那军服乃要模仿大红的或者深红的军服,为的是使他以为自己只需花一点钱,或者根本不用花钱,外表也能与其长官相仿。士兵军帽上镶的不是银色或金色的流苏,而是砸着最难看的白线或黄线,而若别人戴上这样的帽子,便应当被送进疯人院。不过,这些地地道道的诱饵,以及在水牛皮上弄出来的响动,实际上却已将许多男人吸引上了毁灭之途,其效力超过了历来所有女人献媚时的致死秋波和迷人嗓音。今天,那个养猪的当了兵,穿上了红外套,深信人人都称他为“先生”。两天之后,基特侍卫注109却用藤条痛打了他一顿,因为他持步枪时比规定高了一英寸。我们再看看军人这一行的尊严究竟是什么吧。以前两次战争中缺少新兵时,允许军官们去招募被判有入室行窃以及其他重罪的人当兵。这说明:要么去当兵,否则此辈便必定会被绞死。骑兵比步兵更惨,因为当他无事可做的时候,却蒙受着充当马夫的羞辱,而马花的钱比他的还多。想到这一切,想到自己总是被长官派去做各种杂务,想到自己的报酬,想到不需要他们时长官对他们的态度,这士兵肯定会想:当兵的倒霉鬼简直太傻了,居然会为有人叫他们“士兵先生”而骄傲。难道不会如此么?然而,倘若士兵不是如此骄傲,那么,任何办法、纪律或金钱都无法将成百上千的士兵变得如此勇敢。240-241

考察一下若没有其他任何条件使人变得可爱一些,人的勇气会在军队之外产生何种效果,我们会发现:这种影响对一个文明社会是非常有害的。这是因为:人若征服了自己的全部恐惧,你便听不到别的,只能听到强奸、谋杀以及各式各样的暴行;勇敢者将会像浪漫传奇里的巨怪那样。因此,政治家便在众人种发现了一种混合的勇气准则,它将正义、荣誉和一切道德美德与勇气混合在了一起,而符合这个准则的人,当然就是那些游侠。游侠在全世界做了大量的善举,他们降妖伏魔,解放穷人,杀死压迫者。不过,待到所有恶龙的翅膀皆被束缚起来、巨怪皆被消灭、各地处女皆获得自由(惟有西班牙和意大利的少数处女除外,她们仍被其妖怪囚禁着)以后,骑士精神的教义(它们完全符合古代的荣誉标准)有时便被弃诸一旁了。那教义就像骑士们的盾牌那样厚重。许多有关那教义的美德经常使那教义引起麻烦;随着时代变得日益机智,到上个世纪之初,荣誉的信念便再度松动,并产生了一个新标准。人们将勇气看得像荣誉一样重,认为勇气占荣誉的一半,而正义所占甚少,除此之外,其中不包含其他任何能使荣誉如此轻松便当的美德。然而,即使是这样的荣誉,一个大国没有它也不可能存在下去。它是社会的纽带,我们虽然看到其中包含的主要是人类的弱点,但在作为将人类文明化的工具方面,世界上却没有任何美德能发挥其一半的作用(至少我不知道存在这样一种美德)。在一些伟大的社会当中,倘若去除了人的荣誉观念,人们便会很快地堕落成残忍野蛮的恶棍和背信弃义的奴隶。242

言及属于荣誉的决斗,我虽然同情那些曾参与决斗者的不幸,但若说他们遵循了虚假的规则参与决斗便是有罪,或说他们误解了荣誉的概念,却是荒谬的;因为有些决斗根本不涉及荣誉,而有些决斗却可以教人们如何对伤害表示愤怒并接受挑战。你们尽可以否认你们看见人人日常所穿的东西乃是时尚,也可以说要求和给予满足违背了真正的荣誉法则。抱怨决斗的人们并未考虑到社会从决斗的时尚那里获得的益处。倘若允许每一个粗人都随心所欲地使用他们的语言,不必解释这样做的理由,那么,所有的谈话便皆会被破坏殆尽了。一些正经人告诉我们: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就是这样的勇士,虽然根本不知道决斗,却喜欢为国家的事情而争吵。这千真万确,但正是因为这个理由,荷马史诗里的国王贵胄们彼此使用的语言,才会比我们的脚夫和马夫所能容忍的语言还要恶劣。243

你若打算制止决斗之风,那就不要宽恕任何参与决斗者,要制定尽可能严苛的法律,反对决斗,但不要禁止决斗这种习俗。这样做不但能防止决斗频繁发生,还能将最果敢、最强壮者的行为变得谨慎小心,由此将整个社会变得更文雅、更光明。要使一个人文明化,没有任何东西能比他的恐惧更有效。当面对挑战时,倘若不是所有的人(如同尊敬的罗切斯特注110大人所说),至少是绝大多数人皆为懦夫注111。对失败的极度恐惧使许许多多的人胆战心惊。欧洲有数千位具有男子气概并教养佳良的绅士,不过,他们心中若是没有那种恐惧,他们就会变成花花公子,傲慢无礼,令人无法容忍。何况,要求对法律不能涉及的伤害付出代价的做法倘若已经过时,那么,当今为非作歹的数量就会增长二十倍,或者警察和其他官员的数量必须是现在的二十倍,才能维持太平。我承认:尽管决斗鲜有发生,但倘若真的发生了决斗,那依然是人们的灾难,并且通常会降临到家族头上。不过,这个世界上没有尽善尽美的幸福,一切幸福皆伴随着缺憾。虽说决斗行为本身不讲仁慈,不过,一个国家一年当中只有三十多人因决斗而自毁,其中丧命的还不到一半,因此,我不能说该国国民爱自己胜过爱邻人。奇怪的是,一个国家竟不愿看到十二个月当中或许只有五六个人牺牲,而这些人的目的,乃是去获取一些极有价值的赐福,例如举止的文雅、交谈的快乐,以及时时有人陪伴的幸福。人们往往情愿为这些赐福而舍命,有时一个小时就有数千人丧命,却不知道这样的牺牲是好是坏。244

我不愿任何人去探究荣誉的卑鄙出身,不愿任何人抱怨自己受了荣誉的欺骗,不愿任何人抱怨说精明的政客利用荣誉发了大财。我非常希望所有的人都满意地看到:个个社会的执政官和身居高位者比其余任何人都更热中骄傲。若不是一些大人物骄傲之至,若不是凡人皆懂得享受生活,谁愿意当英国的掌玺大臣,谁愿意当法国的宰相,或者去担当一个别的职位,即荷兰的省长注112;它虽然比前两者更劳累,但收入却不及他们的六分之一?人们互相提供的服务乃是社会的基础。大人物们为自己的高贵出身而感到高兴,这并非没有道理:因为出身会唤起他们的傲气,激励他们去做荣耀的事情。我们赞美他们的血统,无论它值得不值得赞美。有些人因自己家族的伟大而受人尊敬,为自己先辈的美德而感到骄傲。在整整一代人当中,你找不到一个溺爱妻子的傻瓜、愚蠢的自大狂、臭名昭著的懦夫或者放荡的妓院老板。已经享有贵族头衔的人们,必然自有其已经建立的骄傲。那种傲气往往会使他们努力奋斗,以使自己实至名归;这就像其他尚未享有头衔者对工作的抱负一样。贵族头衔使他们勤恳耐劳、以使自己配得上它。倘若一位绅士成了男爵或者伯爵,那便如同有了一位严厉的督察在监视他方方面面的表现,就像刚入教的年轻学生遇到了主教或者神甫一般。245

对现代荣誉唯一有分量的批评是:荣誉和宗教直接对立。有些人要求你以忍耐去应付伤害;有些人则告诉你:你若不去憎恨那些伤害你的人,你便不适合生存。宗教命令你将一切复仇留给上帝去做,而荣誉却吩咐你:切莫依靠任何人替你复仇,复仇全靠你自己;即使法律会替你复仇,你仍要依靠自己。宗教明确地禁止杀人;而荣誉则公开表明杀人是正当的。宗教要求你无论出于什么理由都不要以血复仇;而荣誉却要求你即使为了最微不足道的琐事也要洒血。宗教以谦恭为基础;而荣誉则以骄傲为基础。究竟如何使这两者协调一致,这个问题必须留给比我更聪明的人们去解决。246

世上真正具备美德者如此少,而享有真正荣誉者却如此多,其原因是:对人合乎美德行为的全部报偿是做出这些行为时的快乐,大多数人都盼望这种快乐,但所获的报偿却微乎其微。然而,看重荣誉者的自我克制却服从于一种愿望,即借助他人的赞许而获得直接回报;而他克制自己的贪婪或其他任何激情,其代价也要加倍地返还给他的骄傲。此外,荣誉能给人大量的特许权,而美德却不是如此。一个看重荣誉的人绝不可以欺骗或说谎。他若借用了别人的东西,即使对方没有显露要他归还的意思,他也必须准时归还;但他可以喝酒,可以骂人,可以拖欠镇上所有买卖人的钱,而不去理会他们的讨债信。一个看荣誉的人为自己的君主和国家服务时,必须忠于君主和国家;但他若认为自己没有得到重用,便可以辞职,并且对君主和国家做出他能想出来的种种坏事。一个看重荣誉的人绝不能为了贪图利益而改变自己的宗教信仰,但他却可以随心所欲地放荡堕落,但从不实施。他绝不可以打朋友的妻子、姐妹或女儿的主意,不可以打托付给他照料的其他人的主意;但他可以当着全体世人扯谎。247

[S]没有哪个测绘师能声名大振,

石匠和雕刻匠亦皆默默无闻。(第19页第11行)

毫无疑问,一个国家若人人都诚实和节俭,那就没有一个人建造新房子,而只要旧的尚够用,亦不会有一个人使用新材料。这样一来,四种建筑行业中的三种将缺少人手,它们是石匠、木匠和泥瓦匠。建筑业一旦消亡,测绘师、雕刻匠将会是什么状况呢?服务于奢侈的其他行当也被严加禁止,因为立法者们意在建成一个良好、诚实、伟大而富裕的社会,并且努力让自己的臣民具备美德,而不是将他们变得富有。通过颁布一部莱克格斯注113法,便能实施这些措施。斯巴达式房屋的天花板只应用斧子做好,大门和房门也只应用锯子锯平;而普鲁塔克注114说,这种政策并非皆能为人理解,因为埃帕米农达斯注115若能说流利的希腊语,并且邀请一些朋友到自己家中赴宴,便可能会对他们说:来吧,先生们,放心好了,叛国者绝不会来吃这顿如此简陋的晚餐。这位伟大的立法者何以不曾想到这些丑陋的房屋绝不能接待奢侈与浮华呢?248

同一位作者还告诉我们:据报告说,列奥提契达斯注116国王很不习惯看到有雕刻装饰的东西。一次,他在科林斯注117一个堂皇的房间里做客,看到做工极其精美的木梁和天花板,非常惊讶,便问主人国内的什么地方有这种树林注118

同样的人手短缺也会出现在其他无数行业里,(正如本书的《寓言》里所写)其中包括:

结合美丽丝绸与金箔的织工,

及从属于这行当的职业种种,注119

这些便是那些有理由最先发出抱怨者之一,因为大量蜜蜂离开了蜂国以后,地价和房价便会降得很低,另一方面,人人都厌恶其他一切赚钱方式,因为惟有如此才能做到对他人绝对诚实。在这种情况之下,许多并无傲气者或奉行节俭者,亦不可能穿到金银线织的或带有精美刺绣的布。结果,不仅织布工,而且银线织工、熨布工、纺线工、线轴工和漂布工,也都将很快受到这种节俭之风的影响。249

[T]高傲的克洛亚为了过得豪华,

曾经迫使她丈夫去抢劫国家。(第20页第6行)

我们社会里那些普通的恶棍,当他们即将被绞死时,当他们的行当最终收场时,常会后悔自己以前忽视安息日,后悔曾与不良女人(妓女)为伴。我对此毫不怀疑。不过,那些罪过没有那么严重的无赖,也都曾放纵地满足其卑劣的情欲,也险些被绞索套上脖颈。然而,他们说的那些话却可以向我们暗示出一点:许多男人常常被妻子推进这种危险的计划,不得不去采取如此铤而走险的手段,连最狡猾的情妇都绝不可能说服他们去采取那种手段。我已经阐明:最坏的女人、最挥霍无度的性别,的确既是消费生活必需品,亦是消费奢侈品,其结果是给许多老实的做工者带来了利益,后者努力做工,养家糊口,只想过一种诚实的生活。有位好人曾说:尽管如此,还是不要取缔做工者吧。应当取缔所有的妓女,让全国见不到一桩淫荡的恶行。全能的上帝随时可以将这样的赐福抛洒给该国,那赐福将大大超过当今妓女们带来的利益。尽管这话可能是对的,我却能表明:(享受婚姻之幸福的)女性若个个按照一个清醒而智慧的男人所希望的那样去做,那么,无论有没有妓女,都没有任何东西能弥补商业蒙受的损失。250

满足女人的心血来潮和奢侈的各种行业以及其中雇用的人手,其数量非常惊人。单是已婚女人,若能听从理性和正确的劝谏,想想自己在第一次被拒绝后便得到了足够的回答,因而绝不再次提出已经被拒绝的要求;换言之,已婚女人若愿意这样去做,然后只花自己丈夫知道、并允许她们自由支配的那些钱,那么,她们现在用的上千种东西的消费量便至少能减少四分之一。我们不妨到各家去,只看看那些中等收入者、有信誉的店主们在过什么样的日子,其每年的开销是两百或三百镑。我们会看到:那些已经有了十几件衣服的女人(其中两三个的穿着并不算最差)会认为:这已经是个很充分的理由,因而她们可以去买新衣服了。她们会说自己从来没有过长袍或者衬裙,只有人们常见她们穿的那几件,人人都知道,尤其是没有去教堂穿的衣服。这里,我不想涉及那些过分铺张的女人,而只说此类女人,她们被看作生活节俭,欲望适度。251

按照这样的思路,我们应当对最上等的人们作出相应的判断。在那些人那里,与其他开销相比,在最华美的服装上的开销简直微不足道。我们不能忘记,他们还有各式各样的家具、马车、珠宝以及供上等人享用的住宅建筑。我们会发现我前面提到的那第四个部分的商业;对我们这样的国家来说,这部分商业所受的损失,乃是比对其他任何国家都大的灾难,并且很可能引起万分严重的骚乱。这是因为:死掉五十万人在英国造成的动荡,也比不上五十万失业者必定要掀起的动荡更危险。倘若这些人加入了失业者的行列,那么,无论从什么角度说都是社会的一大负担。252

为数不多的男人溺爱自己的妻子,毫无保留地使妻子开心。另外一些男人并不在意女人,也很少有机会与女人打交道;然而,他们表现得却似乎很溺爱女人,并且出于虚荣去爱她们。他们因妻子长得漂亮而高兴,就像花花公子因自己的马长得漂亮而高兴那样,不是因为马的用途而爱,而仅仅因为那是他的。他之所以快乐,是由于意识到了一种无法抑制的占有感,因此,他还会想象出别人对他幸福的好评。以上两种男人都可能在妻子身上挥金如土,往往不等妻子提出关于新衣服和其他新服饰的要求,便去满足她们。不过,绝大多数男人却更聪明,并不沉溺于满足妻子的所有铺张要求,妻子随意想要的东西,也并不是件件立即就给。

女人购买和使用的首饰和衣服,其数量简直令人无法置信。她们没有其他办法弄到这些东西,惟有向家族强索、到市场上购买,还有其他各种从丈夫那里骗取和偷窃的办法。另一些女人则另有办法:她们不停地向丈夫强求,丈夫感到厌烦,只得妥协。她们要起东西来坚持不懈,一丝不苟,连顽固不化的粗人也不得不向她们低头。第三种女人遭到拒绝便会暴跳发火,用直截了当的吵闹诟骂吓唬其温顺的傻瓜丈夫,从而得到所有想要的东西。还有成千上万的女人,懂得如何用甜言蜜语的力量去战胜理智,去克服最明确的反复拒绝。尤其是年轻貌美的女人,全然不将劝说和拒绝放在眼里,而其中为自己利用婚姻生活中那些最温情甜蜜的时刻谋取卑鄙实利而内疚的,却为数寥寥。若有时间,我本来还要高声痛骂那些低贱的女人、邪恶的女人,她们泰然地耍弄花招,装出诱惑的妩媚,与我们的力量和谨慎较量,以妓女的方式去对待她们的丈夫!不,这种女人比妓女更坏,因为她无耻地亵渎和滥用了爱情的神圣仪式,将它用于污秽卑鄙的目的;她先以表面的热情激起男人的情欲,引诱他们寻欢,继而拼命滥施温情,其唯一目的乃是索要礼物。她一面伪装激情迸发,一面却万分狡猾地抓住男人最无法拒绝的那个瞬间。253

我想为了我这番离题而请求原谅,并希望有经验的读者正确地权衡我那番话与我主要目的的关系,然后记住一点:人们每日听到的那些转瞬即逝的祝福,不但使他们很受用,而且是他们所希望得到的,而众人却乐得将那些祝福仅仅挂在嘴上。然而,在教堂里,在其他宗教集会上,各种各样的神职人员同样庄重严肃地祈求那些祝福。一旦读者将这些事情放在一起,并根据从生活日常事务中见到的情况、不带偏见地予以思考,有一点便会使我对自己的以上说法感到满意,即读者将不得不承认:伦敦的繁荣,一般贸易的繁荣,从而国家的荣誉、实力、安全及其一切现世利益,其中相当大的部分皆要依赖女人那些欺诈的邪恶计谋;而对有理性的丈夫们的尊重、满足、温和及服从,以及节俭和其他一切美德(倘若他们具备这些美德并有最突出的表现),其对王国的富足、强大和我们所谓的繁荣的贡献,却不及那些最可憎品质的千分之一。254

许多读者想到从我这个见解中可能引出的结论时,无疑会感到心惊肉跳。他们会问我:一个人丁兴旺、富裕、广阔、版图广大的王国,其人民是否就不具备与一个贫穷而人口稀少的小国或者公国人民相同的美德?倘若大国人民不可能具备小国人民的那些美德,那么,减少国民的数量,使之与国家的财富及商品相适应,这是否就是一切君主的责任呢?我若同意他们这个说法,便要承认自己的见解是错的;我若肯定相反的意见,我的主张便会被称作亵渎,至少会被说成对一切大型社会是危险的。不仅在本书的这个地方,而且在其他许多地方,连最善意的读者也会提出这样的追问。因此,我想在此对我这个见解做些解释,并尽力解决本书一些段落可能使读者感到的那些困难,以表明我的观点是合理的,也与最严格的道德标准相符。255

我首先确定一条原则,即在一切社会(无论大小)当中,为善乃是每个成员的责任;美德应受鼓励,恶德应遭反对,法律当被遵守,违法当受惩罚。然后我要说:考察古代和现代的历史,并看一看世上发生过的事情,我们便会看到,人的本性自亚当堕落以来始终如一,其优点和弱点在世界各地一直皆显而易见,且并不因年代、气候或信仰不同而有别。我从未说过亦从未幻想过一个富强王国的人民不可能具备可怜的国度人民的美德。但我也承认:我认为,没有人的恶德,任何社会都不会成为这种富强的王国,即使成了富强的国家,亦不可能维持长久。

我想,本书通篇已经证明了这一点。由于人性依然如故,由于人性数千年来一贯如此,我们便没有任何有力的理由去预料人性在未来会有所改变,只要世界还存在。因此,向一个人表明那些激情的本源及力量,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不道德,那些激情经常(甚至是在不为他本人察觉的情况下)驱使他迅速离开理性。同样,使人提高警惕,防范自己,防范自恋的隐秘诡计,让他学会区分出于战胜激情的种种行为,与完全出于一种激情战胜另一种激情的种种行为,即让他了解真正美德与虚假美德的区别,我亦看不出这有什么亵渎可言。一位可敬的神明有句令人赞叹的格言:充满自恋的世界上虽有过许多发现,仍留有广大的未知疆域。注120我使人比以前更了解他自己,这何害之有?然而,我们人人都酷爱奉承,乃至从不去领会令人赧颜的真理。灵魂之不朽是基督教诞生以前很久就提出的真理,而倘若它不是令人愉悦、令人赞美,不是对人类全体(包括那些最卑贱、最倒霉者)的恭维,我便不相信它曾被人的理解力真正接受过。256-257

人人都爱听人谈论受到赞美的、自己也有份的事物,连管家和牧羊人亦不例外。执行绞刑的刽子手本人亦想让你对其职业产生好感。不,连盗贼和入室抢劫者对其同行兄弟的尊重,也超过了对诚实者的尊重。我真心地相信:为这篇小小的论文(即本书此版以前的那本小书)赢得了那么多敌人的,主要是人的自恋。人人都将本书视为对自己的冒犯,因为它诋毁了尊严,贬低了那些美好观念,他曾以为人类怀有那些观念,而人类乃是他所属的、最值得尊重的同伴。我说:没有恶德,任何社会皆无法变得富强,皆无法获得现世最大的光荣,这并不是说我要人们去做恶妄为。同样,我说这样的财富与辉煌下、若没有足够的过分自私者和争讼者,便无法维持法律这个行当,这也不是说我要人们去动辄争吵、心地贪婪。

然而,若是大多数人都同意这些观点,则最能清楚地表明我这些见解是错的,因此,我并不指望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可。我既不为多数人写作,亦不想寻求任何祝我好运者,而是为少数能抽象思考的人写作,意在将其思想提到高于俗众的水平。我面前若有通往现世伟大之路,我总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通向美德之路。258

你若要禁绝欺诈和奢侈,若要防止亵渎信仰和非宗教,若要使绝大多数人心地仁慈、品行端正和具备美德,便应当去捣毁印刷机,熔化掉所有铅字,焚毁英国的一切书籍,除了大学里的那些书(因为它们在大学里安然无事),还不要让任何私人拥有书籍,《圣经》除外。你还应当取消一切对外贸易;禁止与所有的外国人通商;除渔船外不许任何船只出海,尽管它们总要回来。你应当恢复神职人员、国王和贵族古老的特权、优先权及财产。你应当建造新教堂,并将你能弄到的全部硬币统统做成教堂的圣器。你应当建造大量的修道院和济贫所,使每个教区都拥有一所慈善小学。你应当实行严禁个人奢侈的法律,让你的青年人去适应困难:用一切有关荣辱、友谊、英雄主义最动听、最精妙的观念去激励他们,给他们各种虚幻的奖励。然后,你应当让神甫们祈祷他人的节欲和自我克制,而允许神甫们自己为所欲为。你应当让神甫们在国事管理上承担最重的担子,除了主教,谁都不能 担任财务大臣。

依靠这种虔诚的努力与良好的管理,情况将迅速改观。绝大部分贪婪者、不满者,以及不安分的、野心勃勃的恶棍将纷纷离开这个国家;大群惯于欺诈的流氓无赖将会离开城市,分散到整个乡间;手艺人将学会扶犁耕作;商人将变成农夫;而有罪的、过分扩大的耶路撒冷注121,由于没有饥馑、战争、瘟疫和强迫,将以最轻松的方式变得空空如也,此后永远不再是令其君主头痛的地方。经过此番快乐改革的王国,将没有任何人满为患的地方,每一种生存必需品都价廉而丰富。相反,数千种罪恶之源——金钱将会非常稀少,且没有多少人需要。每个人都将享用自己劳动的果实,爵爷和农夫有时也都会去穿我们工厂成批生产的舒适服装。环境的这番变化不可能不影响一国的习俗,并将国人变得节制、忠厚和诚恳。自下一代开始,我们很有理由希望看到比目前更健康、更有活力的子孙。那将是个无害的、无邪的、善良的民族,绝不会质疑被动服从的信条,绝不会质疑其他任何正统原则,而只是服从君主,并且具有统一的宗教信仰。259-260

我想,此刻可能会有一位伊壁鸠鲁主义者打断我的话,即使必要,他也不实行有益健康的节食,并且从来离不开奥特朗酒(Ortelans)。他可能会告诉我:不必毁掉一个民族,不必摧毁生活的全部舒适,也能得到善良和诚实;没有邪恶与欺诈,也能维持自由与财产;人不做奴隶,也能成为良民;人不做神甫,也能具有虔诚的宗教信仰;俭省与节约仅仅是一种人不可推卸的责任,因为那种人的环境要求他们节俭;但是,一个拥有大量不动产的富人若量入为出地生活,却是为国服务的行为。说到这位伊壁鸠鲁主义者本人,他总是能驾驭自己的欲望,总能根据实际情况舍弃任何东西:若没有真正的埃赫米塔日红酒,他自可以满足于清淡的波尔多酒;好多个早晨,他并不喝圣洛朗酒注122,而是换换口味,喝福隆泰尼酒注123;晚饭后,若有许多同伴,他能不喝塞浦路斯红酒,甚至不喝玛德拉酒注124,还会认为喝托凯葡萄酒乃是奢侈之举。然而,心甘情愿的自我克制却统统是表面文章,惟有盲目的狂热者和热衷者才会去身体力行。他会引用尊敬的沙夫茨伯里注125爵爷的话来反驳我,告诉我说:人们不自我克制,也能得到美德,也能和蔼友善;使美德变得无法企及,乃是对美德的冒犯;我将美德说成了妖怪,使人们因以为它无法实行而退避三舍;不过,至于他,他能于赞美上帝的同时,怀着善心享用上帝创造的生灵;他亦绝不会忘记我在本书第127页所说的一切注126。最后,他会问我:一国的立法者与智者极力遏止渎神与败德行为、为上帝争光的同时,是否公开承认自己心中毫不在意臣民所看重的安逸与快乐,毫不在意财富、权力、荣誉以及其他所有被叫作国家的真正利益的东西;不仅如此,我们的神职人员中最虔诚、最渊博者最关心的,是否就是让我们皈依宗教?他们恳求神不但将我们的心,而且将他们自己的心摆脱现世欲望及一切肉欲,而在同一次高声祷告中,他们是否也恳求神将一切现世祝福与世俗幸福泼洒给他们所属的那个王国?261

提出以上借口、托辞及一般答辩的,不仅是臭名昭彰的恶棍,而且是人类的大多数。你若触及了人们那些与生俱来的性向,并深入考察他们对宗教真正价值的看法,便能将他们的心思全力倾注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所有的人皆羞于其心中感到的许多弱点,便竭力彼此掩藏他们自己,掩藏其丑陋的裸体,用和善及关心公众利益的华丽长袍,将自己的真正动机掩盖起来。他们想遮掩自己龌龊的欲求,遮掩自己畸形的欲望。同时,他们心中却很清楚:他们非常热衷那些为他们所珍爱的奢欲,他们没有能力公开踏上通向美德的艰辛崎岖之路。262

说到前面最后两个问题,我承认它们的确很令人困惑:对伊壁鸠鲁主义者的问题,我不得不做肯定的回答;除非我打算指责国王、主教及所有立法者的诚心(上帝禁止如此!),否则,伊壁鸠鲁主义者的见解便完全能反驳我的见解。我只能为自己辩护说:将全部现实联系在一起看,人类智力当中尚存在着某种神秘的性质;为使读者相信我并没有回避问题,我将用下面的寓言阐明这种神秘性质是无法理解的。

据说,在古老的异教时代有个古怪的国度,那里的人大谈宗教,绝大多数人表面上都显得十分虔诚。他们最大的道德罪恶乃是馋酒,它被当作一种该诅咒的罪孽来扑灭。然而,人们却一致赞成一点,即每个人天生就馋酒,或多或少。所有的人都被允许适度地喝少量淡啤酒。谁若假装没有淡啤酒也能活,便会被看作伪君子、恨世者和疯子。然而,公开承认喜欢喝啤酒、并过量饮之者,却被看作邪恶之徒。尽管如此,啤酒本身却一向被看成上天的赐福,而饮用啤酒亦被看作并无害处。错在滥饮,错在驱使人们喝啤酒的动机。有些人为了解渴而饮用一丁点啤酒,便会被视为犯下了大罪;而另一些人大量饮酒却根本不算犯罪,因为他们以无所谓的态度看待啤酒,之所以饮用它,仅仅是为了恢复自己的面色。263

他们不但为自己酿造淡啤酒,而且为其他国家酿造。他们出口少量淡啤酒,能换回大量的货物,包括威斯特伐利亚火腿、牛舌、腊肉,以及博洛尼亚香肠、熏青鱼、腌鲟鱼、鲟鱼子酱、腌鲥鱼,还有其他一切能使他们愉快佐酒的食品。一些人酒量很小,却囤积了大量啤酒不用,通常会招来嫉妒,同时会在公众中声名狼藉。自己不拥有足够的啤酒,谁都不会自在。人们认为:最大的灾难就是存啤酒花而不用,而每年喝掉的啤酒越多,国家就越是会兴旺。

对出口啤酒换回的货物,政府制定了许多非常明智的制度,大力鼓励盐和胡椒的进口,对一切腌制不良的食品课以重税,并且想方设法,严禁出口本国的酒花和大麦。掌权者们在公众场合里表现得全不馋酒,对啤酒毫无兴趣,制定了一些法律以防止酒欲增长,并且处罚敢于公开饮酒的坏蛋。然而,倘若你仔细考察他们每一个人,加意窥视他们的生活与谈话,他们却似乎更热衷啤酒,至少他们喝的啤酒比其他人更多。而他们却总是借口说:他们恢复面色所需的啤酒多于其治下其他人所需要的;他们心中考虑的主要问题根本不是他们自己,而是让全体臣民大量生产淡啤酒,是要臣民对啤酒花和大麦产生大量的需求。264

由于不禁止任何人饮用淡啤酒,神职人员便像俗人一样地喝它,其中有些人喝得极多。但所有神职人员却都渴望被别人认为:由于职务所系,他们的酒欲并不像别人那么强。他们总说自己饮酒仅仅是为了恢复面色,绝不为了其他。在宗教会议上,人们的表现更为真诚,因为一来到会场,无论是俗众还是神职,无论是身居最高位者还是最微贱者,皆会公开承认自己馋酒,而恢复面色乃是自己最不在乎的事情;他们的全部心思都在淡啤酒上,都在扑灭自己的酒欲上,无论他们装得多么与此截然相反。最值得一提的是:将那些真相透露给任何心怀偏见者,事后在神庙之外利用他们的坦白,还会被视为极不恰当的做法;人人都认为:说一位神职人员“馋酒”乃是对他的重大冒犯,尽管你曾看见他成桶地狂饮淡啤酒。他们布道时的一些主要话题是馋酒的罪恶,以及扑灭酒欲之愚蠢。他们规劝听众抵御酒欲的引诱,高声谴责淡啤酒,并常常告诉人们:倘若为寻快乐而喝,或者不是为恢复面色,而是为其他目的而喝,那么,淡啤酒便是毒药。265

这些神职人员与众神沟通时,为从众神那里得到了大量令人惬意的淡啤酒而感谢众神,尽管如此,他们仍说自己并不贪酒,并一向克制自己的酒欲。但同时,他们却全然沉醉在那酒中,而众神将酒赐予他们,本意是让他们用于更高尚的目的。他们为自己的冒犯行为祈求宽恕之后,便渴望众神减弱他们的酒欲,赋予他们抵御强烈酒欲的力量。然而,在他们产生最清醒的愧疚时,当他们吃着最简朴的日常吃食时,却从未忘记过淡啤酒,因而祈祷自己永远能喝到大量的淡啤酒。他们信誓旦旦地说:无论到此刻为止他们在克制酒欲方面的表现有多糟糕,今后他们除了为恢复面色之外,绝对滴酒不沾。266

以上就是全部有代表性的托辞。数百年来,他们一直丝毫不变地利用这些托辞。其中有些人认为:众神能知道未来,知道一月份听到的许诺与去年六月听到的毫无二致,因而并不相信誓言的内容。这就像我们不相信那些可笑的付货保证书一样,它们承诺给我们提供货物,今天是为了金钱,明天却一无所图。他们常常神秘莫测地开始祈祷,其中极为高尚地言及不少事情。但他们心底对那个高尚世界的迷恋,却从未让他们结束祈祷时忘记祈求众神保佑并繁荣酿酒业及其所有分支,并且为了全体大众的利益,保佑啤酒花和大麦的消费量与日俱增。

[V] 而那种毁灭了勤勉的满足。 (第21页第6行)267

许多人都告诉我:勤勉的克星是懒惰而不是满足。因此,为了证明我这个论断(在一些人眼里,它似乎自相矛盾),我将分别地论述懒惰和满足,然后再论述勤勉,以使读者做出判断:与勤勉最为对立的究竟是懒惰还是满足。

懒惰乃是一种对忙碌的反感,通常伴以一种毫无道理的欲望,即始终保持无所事事的状态。若没有任何有保障的雇佣的约束,所有的人皆懒惰,皆会拒绝为自己或他人而忙碌。除了对被我们看作地位不如我们者、对希望获得其服务者,我们很少说其他人懒惰。儿童不认为其父母懒惰;仆人亦不认为其主人懒惰。即使一位绅士极度耽迷安逸懒散,连自己的鞋子也不愿穿(尽管他年轻矫健),也没有任何人为此说他懒惰,只要他还养得起一个脚夫,或者养得起能为他做这件事的某个人。

德莱顿先生曾为我们详细叙述过一位奢侈的埃及国王表面上究竟如何懒散注127。那位国王陛下将礼物赐予自己的一些宠臣,在场者包括一些重要大臣。国王准备签署一份羊皮纸证书,以确认他的馈赠。起初,他神情庄重而不安地徘徊了几次,接着,他像个疲乏者那样地坐了下来;最后,他很不情愿地做着要做的事情,拿起笔来,非常严肃地抱怨托勒密这个名字太长,并说非常关心此人,因为后者找不到一个单音节的字代替他原来的名字。国王认为那个新名字将会省掉国王的很多麻烦。268

我们常因自己的懒惰而责怪别人懒惰。几天以前,在一起织毛线的两名年轻女子彼此还说:那个门里吹来一股讨厌的冷风,妹妹,你离那扇门近,求你把它关上。那位更年轻的女子确实受累朝那扇门瞟了一眼,却坐着没动,一言不发。姐姐又说了两三遍,见另一位既不回答,又纹丝不动,终于愠怒地站了起来,自己关上了那扇门。她坐回原处,狠狠地瞪了那年轻些的一眼,说道:“天哪,贝蒂妹妹,我这辈子也不会像你这么懒。”她说这话时很认真,脸上甚至泛起了红色。我承认,妹妹本来应当起身去关门;不过,姐姐若不过分看重自己的劳动,当冷风使她烦恼时,她本来应当二话不说,马上自己去把门关上。她离那扇门只比妹妹远半步;至于年纪,她与妹妹相差不到十一个月,而且两人都不到二十岁。我认为,很难判断出这两人当中谁更懒惰。269

世上有上千的可怜虫,为了几近乌有的报酬而耗尽骨髓地干活,因为他们根本想不到或忽视了自己吃苦的价值;而另一些精明者则懂得自己工作的真正价值,拒绝受雇于低于标准工钱的工作,这并非由于他们生性消极,而是由于他们不想降低自己劳动的价格。一位乡绅在交易所后面看见一个杂役两手空空地溜达,便对他说:求你,朋友,请你替我将这封信送到弓街教堂去,我付你一个便士,好吗?那脚夫说:我真的很想去,可是,我要两个便士才会去,老爷。乡绅不给两个便士,杂役便转身告诉乡绅说:若挣不到什么钱,与其干活,不如闲荡。宁愿闲荡而分文不挣,也不愿去不费气力地挣上一个便士,乡绅将这看作那杂役的无比懒惰。几小时以后,乡绅碰巧在斯莱德尼德大街注128的一个小酒馆里见到了几位朋友,其中一位忽然想到自己忘了当夜要去邮局取一张汇票,因而正急得要命,急需有个人立刻雇一辆能够飞跑的出租马车,替他去一趟邮局。当时已是晚上十点多,又值深冬,那天夜里还下着大雨,附近的杂役们全都上床睡觉了。那位先生非常焦急不安,说无论付多少钱也必须派个人去取支票。最后,有个跑堂的见他如此急切,便告诉他说自己认识一个杂役,倘若觉得这差使的工钱值得一挣,此人便会起床去跑一趟。那位先生非常急切地说:值得一挣,千万别担心钱,好小伙子,你若认识什么人,就让他尽全力去跑一趟吧。他若能在午夜十二点以前赶回来,我就付给他一个金币。听了这番话,那跑堂的便担起了使命,离开屋子,不到一刻钟便回来了。他带来好消息说,那差使将被以最快的速度完成。这时,小酒馆里的人们又像以前那样各自去消遣。可是,快到十二点的时候,人们却纷纷掏出了怀表,纷纷讨论起那杂役何时能回来。有些人说他能在钟敲午夜之前赶回来;另一些人却认为那不可能。离十二点只剩三分钟时,那快腿差人进了屋子,浑身冒着热气,衣服全被雨水淋透了,满头大汗。他身上除了钱夹里以外,没有一样东西是干的。他从钱夹里拿出刚刚取到的支票,朝那跑堂走去,将支票交给了那位先生。那位先生对他的效力感到非常高兴,便给了他事先应允一个金币。另一位先生为他倒了满满一大杯酒。所有的人都夸奖他勤劳肯干。那杂役走近灯光,去拿那杯红酒,我前面提到的那位乡绅大大吃了一惊,因为他认出此人就是那个曾拒绝他的一便士的杂役,而当时他认为此人是天底下最懒的人。270-271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世上有两种没有工作的人,一种是由于缺少能使其尽力挣得最大收益的机会,另一种则由于没有干劲而怠惰懒散,宁愿挨饿也不去奋起工作,我们不应将这两种人混为一谈。若不注意这一点,我们必定会根据人们对出卖自己劳动预期所获价值的估计,宣布说世人多少都有些懒惰,因而最勤勉者亦会被称为懒汉。272

我将心意的平静和安宁称为“满足”。人们认为自己很幸福时,便会产生这种满足感,并且会安于这样的状态。这意味着我们目前的环境对我们很有利,意味着一种安宁平静,而只要人们还热衷改善自己的处境,便极少能产生这种安宁平静的感觉。满足是一种美德,而对这种美德的赞誉既没有多少依据,又极不可靠,因为人的处境各有不同,而一旦具备了这种美德,便会被臧否不一。

一个单身男人本来在一个辛苦的行业里艰苦劳作,一位亲戚留给他每年一百英镑的遗产。运气的这个转变很快就使他厌倦了工作。他没有足够的勤奋精神让自己继续向上而立身世界,便决定什么事情也不做,只靠那笔年金生活。只要他清醒地生活,为所获付费,不得罪任何人,人们就会将他称为一个诚实、安分的人。他住的那个客栈的店主、女房东、裁缝,以及其他人都来分享他拥有的东西,而社会亦因他的纳税而一年比一年更好。尽管如此,他若去经营自己的或其他的任何行当,还是势必会妨碍别人,一些人会由于他的所获而得到的更少。所以说,虽然他是世上最悠闲的人,一天二十四小时中,他要在床上躺十五个小时,其余时间无所事事,慢吞吞地打发时光。但是没有一个人对他不以为然,而他这种消极精神则被冠以“满足”的荣名。273

然而,倘若这个人结了婚,有了三四个孩子,却依然保持同样的安逸态度,心满意足地享受自己的财产,根本不奋力去挣一分钱,耽于其从前的怠惰中,又会如何呢?首先,他的亲戚们(或者至少是他的熟人们)会对他这种不尽责任感到惊恐,因为他们预见到他的收入并不足以使这么多孩子健康成长,因而担心其中某个孩子将来即使不会成为沉重负担,也会成为他们的一个耻辱。这些担忧一时在人们之间窃窃私语,口耳相传,同时,此人的叔叔格莱坡注129让他去工作,并受累用这样的套话来开导他:什么,侄儿,还没找个事儿做!真叫我失望透啦!我想不出你怎么打发你的时间。你要是不愿意做你的本行,还有五十种挣钱的法子呢。你每年有一百镑,这不假,可是你的开销也在年年增加呀,等你的孩子长大了,你还做什么呢?你比我强,我看重你胜过看重我自己,可你没看见我扔掉生意不管吧?不但不扔,我还把话说在明处:我就是拥有整个世界,也不会像你这样过日子。我承认,这事儿跟我半点关系也没有,可是人人都在哭。像你这样一个年轻男人,四肢不缺,身体没毛病,居然不动手去做点事情,这真丢人。倘若这些规劝暂时尚未使他改进,他又有半年多无所事事,所有邻里都会议论他。那些曾一度使他获得“诚实、安分者”名声的品质,现在却同样使他被称为“最糟糕的丈夫”和“世上最懒的家伙”。由此可见:我们谈到行为的善与恶时,考虑的只是这些行为对社会的损益,而并不考虑这些行为是由谁做出的。(参见第34页注130)274

勤劳与勤勉常被混用,用以指同一种事物,但这两者之间却迥然有别。一个贫穷的倒霉鬼既不勤劳,亦不聪慧,虽能俭省与吃苦,却根本不去奋力改善自己的境况,安于现状。而“勤勉”则指许多种品质,其中之一是对收获的强烈渴望,还有一种是要改善我们处境的不懈欲望。人们或想到自己从事的行业的传统收益,或想到自己所占份额甚少的生意中的分红,往往通过两种方式去赢得勤勉的名声。他们或者必须依靠足够的勤劳,去发现那些不同寻常、尚未得到承认的办法,去扩展生意,增加收益;或者必须加倍地干活,以获得勤勉之名。一个生意人若悉心经营自己的店铺,恰当地照顾顾客,他便是他那个行业里的勤劳者。然而,若是除此之外,他还真正苦心致力于使自己出售的、同等价格的商品比其邻人的更好,或者依靠善待顾客或其他良好品质,结交了许多朋友,以此竭力招揽顾客,我们便可以称他为勤勉者。一个处于半失业状态的船夫,却从不玩忽自己的行当,一旦有活便去完成,他就是个勤劳的人。然而,他无活可做时若也做其他差事,甚至去擦皮鞋,或是去做守夜人,他就理当获得勤勉的称号。275

我们将会看到:若能正确理解本篇评论中的话,那么,懒惰也好,满足也罢,这两者其实是很接近的。若一定要说它们之间存在着什么巨大差异,那就是:满足与勤勉的对立,更甚于懒惰与勤勉的对立。

[X]……使一个伟大而诚实的蜂国

(享有世上最多的便利)。(第23页第2行)276

在人民满足于贫困艰苦的地方,大概能够实现这一点。然而,他们若既要享受世上的安逸和舒适,又同时要像那些好战的国家一样富裕、强盛和繁荣,那是完全不可能的。我曾听人们谈到斯巴达人的强大军力超过了所有的希腊城邦,更不用说他们的非凡节俭和其他典范美德了。然而,世上肯定从未有一个民族的伟大比斯巴达人的更空洞。他们生活其中的辉煌还不及一个剧场的辉煌。他们唯一能引以自豪的事情,乃是他们什么都不去享受。其实,他们既害怕外邦,又看重外邦。斯巴达人素以军事上的勇猛无畏与高超的作战技能著称,乃至其邻国人不仅在战争时为他们提供友谊和援助,而且哪怕能让一位斯巴达将领去统率他们的军队,也会感到心满意足,并认为那必定能赢得战争。不过,当时斯巴达人的纪律极为严苛,其生活方式亦极为简朴,禁绝一切舒适,乃至我们当中许多最有节制的人,都绝不会服从那些令人如此不适的严苛律条。斯巴达人使用一种完美的货币:金币和银币均遭到贬抑。他们使用的货币是铁做的,堪称外表虽好却不值钱。要换二三十镑,需要一只相当大的箱子去装那种钱币。挪动那只箱子,则实在不亚于去牵动一头约克郡公牛。斯巴达人反对奢侈的另一个药方,乃是他们全都必须在一起共吃同样的饭食,而极少允许任何人在自己家中独自吃喝,乃至一位斯巴达国王阿吉斯打败雅典人凯旋回家后曾想将属下打发走(因为他想与王后单独进餐),却遭到了军事首领们的非议。注131277

普鲁塔克说,在训练青年方面,斯巴达人最关心的是使青年成为良好的臣民,能够忍耐长途单调行军的疲劳,并具备不获胜绝不离开战场的决心。他们一到十二岁,便分小批住在一起,睡蒲草床,蒲草生长在欧罗塔斯河畔。蒲草叶尖很锋利,但他们不用刀子、而只用手将它们撕下来。在严冬,他们在蒲草中掺入些蓟草冠绒,用以取暖(见普鲁塔克著《列古戈斯传》)。很显然,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世上没有一个民族会不具备阳刚之气。不过,由于斯巴达人弃绝了一切生活舒适,他们要慰藉痛苦,除了一种荣耀以外,便一无所有了,那就是他们骁勇善战,能适应艰难困苦。这种荣耀乃是一种幸福,世上极少有哪个民族愿意将它看作幸福。虽然斯巴达人曾一度成为世界的主人,可是一旦他们不再如此,英国人还是几乎很难艳羡斯巴达人的那种荣耀。当今人们所需要的,我已经在“评论O”中阐明了,那段评论讨论的是真正的快乐。278

[Y]享有世上最多的便利。(第23页第3行)

“恰如其分”注132与“便利”这两个字,其含义非常模糊,若不知道使用这两个字者的身份及其环境,我们便无法理解它们。在“评论L”中,我已经大略探讨了这两个字的意义。金匠、绸布商,或者任何一位信誉最佳的店铺老板,若积累了三四千英镑的财产,每日必定都要吃两道肉菜,在星期日,还要吃些更不同寻常的菜肴。他的妻子必定会在自己的卧房里铺上锦缎被,并在两三个房间里摆放上好的家具。来年夏天,她必定会在乡间盖上一座房子,至少会造一处非常不错的寓所。在城外有房子的人,必须有一匹马。他的仆人亦必须有马。倘若生意还算过得去,他便会期望八年或十年后养一辆马车。尽管如此,他仍然希望自己“为奴”(这是他自己说的)二十二三年之后,每年至少能有一千英镑让长子去继承,其他孩子还各有两三千英镑作为安身立命的资本。处在这种环境中的人为每日的面包而祈祷(并且仅仅为每日的面包而祈祷)时,人们便会认为他们十分谦逊。无论你将这称为骄傲,奢侈,浮华,或者随便什么,皆无所谓;不过,在一个繁荣国家的首都,就应当如此生活。境况不及此辈者必定会满足于不那么破费的便利,而境况优于此辈者则必定会使其便利更为昂贵。有些人将用盘子上菜称作“恰如其分”,而将马车列为舒适生活的必需品。倘若一位贵族每年没有至少三四千英镑的开销,这爵爷便会被视为贫穷。注133279

本书第一版问世后,有几个人曾反驳我,其方法是证明过度的奢侈必将导致一切民族的毁灭。我马上做出了回答,向他们说明了我论述这个问题时所加的限定。因此,为使未来的任何读者都不会在这个问题上误解我的意思,我还要指出本版及前一版中的那些提醒与附加条件。倘若它们未被忽视,便必定能够通过一切合理的检查,并排除一些可能针对我的责难。我已提出过一条永远不可违背的座右铭,即应始终让穷人去工作;缓解他们的需求乃是明智之举,但满足其需求却是愚蠢之举;应当全面鼓励农业和渔业的发展,以保证食品供给,进而使劳动力成为廉价。我将无知称作社会结构的必要成分。从以上这一切看来,我显然绝不会以为一国应当普遍提倡奢侈。同样,我也提出:财产应当得到保障;公正的法律应当得到实施;一切事务均应顾及国家利益。不过,我最坚持并反复强调的一点却是:要重视贸易的收支平衡,立法者应当特别注意勿使每年的进口超过出口。即使做到了这些方面,并且没有忽视我提到过的其他事情,我还是要强调一点:任何外来的奢侈品都不能毁灭一个国家。惟有在人口众多的国家才能见到高度的奢侈,并且惟有在其上层才能见到。一国人口愈多,其最底层者的人数亦愈多,他们是养活一切人的基础,是广大的贫穷劳动者。280-281

一些人过分热衷仿效命运胜于他们的人,此辈的毁灭乃是咎由自取。这根本不能反驳奢侈,因为无论是谁,只要其生活入不敷出,便是个傻瓜。一些有钱人养着三四辆马车,同时还有财产让子女继承;而一个年轻店主却会只因为养了一辆破马车而破产。一个富国里不可能没有挥霍者,但我却从不知道世上有哪个城市里全都是挥霍者,只知道世上有垂涎挥霍者的人,其数量足以满足挥霍者们的需求。一位老练的商人会因过度挥霍或不加小心而破产,一位从事同样行业的年轻新手,也能在四十岁以前依靠节俭或更为勤勉而致富。何况,人类的弱点往往会产生相反的作用:有些人谨小慎微,却从未发达过,因为他们过于吝啬;而大手大脚者尽管随意花钱,似乎并不看重钱财,却积聚了大量财富。不过,命运必会变幻无常。那些最可怜者无论是死是活,一样不利于社会。洗礼乃是葬礼的恰当平衡。因他人的厄运而受到直接损失的人会感到非常倒霉,纷纷抱怨,大吵大闹;但是,因他人的厄运而获益的人(历来总有这样的人)却会一言不发,因为他们绝不愿让别人以为他们的好运来自我们邻人的遭灾及损失。命运的浮沉构成了一个转动不已的轮子,推动着整个机器的运转。哲学家敢于将其思想延伸到他们眼前狭窄方向之外的所在,将文明社会的兴衰仅仅看作呼吸的起伏;而社会气息的下沉也像最完美动物气息的下沉一样,皆为呼吸作用的组成部分。因此,永不静止的命运的无常气息之于政治实体,便犹如漂浮不定的空气之于有生命的动物。282-283

所以,贪婪与挥霍对于社会都同样不可或缺。一些国家的人会普遍比另一些国家的人更浪费,因为造成两者恶德的环境有所不同,各自的社会体制及自然环境亦不相同。我这里要请留心的读者原谅,因为我担心你们会忘记一些我反复强调过的事情,其具体内容可见于读者已经看过的“评论Q”。金钱多于土地、沉重的税赋、生活必需品的稀少、勤勉、劳累、不断进取的积极精神、恶劣脾气与阴郁性格;年迈、智慧、贸易,以及我们通过自己的劳动所获得的富裕,还有得到确保的自由和财产,这一切皆能使人趋向贪婪。与此相反,懒散、满足、好脾气、乐天态度、青春、愚蠢、专断的权力、容易到手的金钱、丰富的生活必需品,以及财产的变动不定,这样的环境则容易使人趋向挥霍。在最盛行的恶德是贪婪的地方,挥霍便会相应减少。但是,世上既从未有过一国的全民节俭,并且,全民若不需要,亦不会产生全民的节俭。

禁止奢侈浪费的法律可能对穷国有用,那个国家或许刚刚经历了战争、瘟疫或饥馑的大灾难,百废待兴,穷人失业。然而,为使穷人生活在一个富裕的王国而去照顾穷人的利益,却是一个错误。我应当用以下的话来结束对《抱怨的蜂巢》的评论:我可以对提倡全民节俭的人们保证,我们若是让我们英国的女子少穿些亚洲丝绸,便绝不可能让波斯人和其他东方国家购买大量的英国优质棉布去消费。2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