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善(Charity)是一种美德,通过它,我们对自己的一部分真心之爱转化成了纯洁的、毫无疑义的对他人之爱,那种爱不是友谊或血缘关系加给我们的,甚至不是完全陌生的人加给我们的,我们对那些人毫无义务,也不想从他们那里获得什么。以任何方式减少这个定义的严格性,都必会部分地失去这种美德。我们为朋友和亲属做的事情,也部分地为了我们自己。一个人为其侄子、侄女做事,说“他们是我哥哥的子女,我这么做是出于慈善”,这是在骗你:因为他有能力如此,人们也期望他如此;他这样做,部分地是为他自己。他若看重世人的尊敬、荣誉和美名,他对这些东西的重视必会超过对陌生人的重视,否则他必会感到痛苦。286

这种美德的实施,或涉及观点,或涉及行为,表现为我们对他人的看法,表现为我们为他人做的事情。因此,欲行慈善,我们首先应当尽量善意地看待他人的一切言行。倘若一个人建造了华屋,却绝无谦卑之症,而是在屋中摆满了家具,摆上了大量的金银餐具和油画,我们便不该认为他此举出于虚荣,而应当鼓励画家及工匠们为国效力,并使穷人为国工作。一个人若在教堂里睡觉,却未打鼾,我们便应认为:他闭着眼睛是为了增强注意力。其理由是,我们也渴望自己的极度贪婪被别人误作节俭。我们知道,宗教也被误作伪善。其次,我们若付出时间和劳动,却一无所求,或我们若借钱给需要的人,却并不指望从亲朋那里获得如此帮助,我们的这种美德便十分昭然。慈善的最后一个分支,乃是(在我们有生之年)放弃自己所珍视的(例如我前文列举的那些)。满足于自己拥有和享受更少,去救济那些需要的人,应是我们选择的目标。287

这种美德常被我们的一种激情假冒,后者唤做怜悯(Pity)或同情(Compassion),其表现为对他人的不幸和灾难感同身受,悲之悯之。人人都有此种激情,或多或少,但最软弱者通常表现最甚。其他生灵的苦难和不幸,若给我们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同情便会在我们心中升起,使我们不安。同情或来自目睹,或来自耳闻,或来自两者。同情的对象离我们越近,对我们的感官刺激越强,对我们的干扰就越大,并常使我们痛苦不堪,焦虑无比。

试想我们某个人被锁在平房里,院中一个孩子在玩耍,健康活泼,两三岁的模样。他离我们很近,我们几乎能把手伸出窗格摸到他。我们正对这种无害的消遣、对这个天真孩子的咿呀之语感到欣然,一头肮脏的、个头过大的母猪却向那个孩子跑去,尖声叫着,把孩子吓得半死。我们自然认为:此景使我们不安,我们应当大喊,应当弄出凶险的噪声,尽力撵走那头母猪。那若是一只饿得半死的动物,饿得发疯,正到处觅食,我们便应当关注那头贪婪的畜生,当心它伤害和吃掉那个无助的幼儿,尽管我们的喊声、我们能想到的一切威胁手势都无济于事。那母猪大大张开无坚不摧的双腭,其贪婪很快击倒了可怜的幼儿。幼儿的柔软四肢不能自卫。他先被踩塌,又被撕碎。龌龊的猪嘴咬住还有生命的内脏,吸吮冒着热气的鲜血,间或传来骨头碎裂之声。那头残忍的动物正以野性的快乐,在这场可怕的宴席上发出呼噜之声。面对这一切,心灵受到的折磨实在难以言表!让我看看怜悯吧,道德家们不得不将它推崇为最光辉的美德,心怀怜悯者、目睹怜悯者行为的人们,都将它看得那么清楚;再让我看看勇气(Courage)或爱国(Love of one’s Country)的美德吧,它们十分明显,无比纯粹,清晰分明,前者源于骄傲(Pride)和愤怒(Anger),后者源于对荣誉的爱和程度不同的私利,如此方可使怜悯之情与其他种种激情界限分明,不相混淆。根本无须美德或自我克制,便会被这类场景打动。在这种情况下,不仅道德良好、富于同情的善心人会深感焦虑,连拦路抢劫的强盗、擅闯私宅者、杀人犯也会如此。无论一个人的处境如何不幸,他都会暂时忘掉自己的不幸,连最扰人的激情都会让位于怜悯。目睹此景,任何人的心都不会冷酷到袖手旁观,因为那样的冷酷无法言表。288-289

我说怜悯来自目睹耳闻,这会使很多人惊讶;但我们若想到一个事实,便可知此言不虚,那就是:被怜悯对象离我们越近,我们就越感到痛苦;它离我们越远,我们就越少被它搅扰。观看处死罪犯时,我们离得很远,因此只会稍有触动。相反,我们若近在咫尺,能看到罪犯眼中的心灵活动,看到他们的恐惧和极度痛苦,看到每个人面部的剧痛,我们的反应便会大不相同。若对象离我们感官很远,那么,无论是叙述灾难,还是阅读灾难故事,都不会唤起我们那种被称为“怜悯”的激情。我们或许关心坏消息,关心我们的朋友和同道者的损失与不幸,但这并非怜悯,而是悲痛(Grief)或哀伤(Sorrow)。对我们所爱之人的死,或对我们所珍重的事物的毁灭,我们也是如此。

若听说有三四千人(我们都不认识)被利剑砍死,或被强行驱入河中溺毙,我们便会说自己可怜他们,或许还会相信自己可怜他们。正是仁慈吩咐我们同情他人的痛苦,而理性告诉我们:无论一个事物离我们的视野是远是近,我们对它产生的情感都理应相同。某个事物需要我们同情,我们却无动于衷,我们会羞于承认这一点。毫无同情之心者是残忍之徒。这一切均为理性与仁慈使然,但大自然却不会无端施舍。对象若不刺激我们,身体便感觉不到它。人们谈论怜悯不在场的人们,其实就是怜悯地认为:其怜悯之言,就是将那些人看作了我们的谦卑仆人。并不每日相见的人,见面寒暄时常会悲喜交加,不到两分钟,便会发生五六次悲喜交替;双方离别时,其悲喜也毫不少于见面之时。怜悯也是如此:像恐惧和愤怒一样,怜悯的程度也因人而异。想象力强烈而活跃者,头脑中会形成事物表象(Representations),如同那些事物历历在目。他们自会产生类似“同情”的情感。但这是艺术完成的工作,往往还需借助几分狂热,而只是冒充“怜悯”的赝品,心灵几乎不会被它打动,其效果像悲剧一样薄弱。我们的判断力离开头脑所不知的事物,沉溺于导致错误的懒惰嬉戏时,一定会生出某种激情,而心灵懒散怠惰时,那种激情的轻微一击亦并非令人不快。290-291

在我们自己身上,怜悯常被误为慈善,因此,怜悯便冒用了慈善的形式,仿佛具备了慈善的真正性质。一个乞丐要你看在耶稣基督的份上,对他实施慈善之美德,但他的巧妙心机却始终是唤起你的怜悯。在你看来,他代表了最可悲的精神不安和身体虚弱。他用花言巧语向你简述他遇到的种种灾难(其中有真有假)。他装作祷告上帝,意在打开你的心,其实是在影响你的耳朵。最放肆的乞丐还会求助于宗教,更以哀伤的语调、精心作出的凄惨手势,助他扯谎。但他并不仅仅求助于一种激情,他还以表示荣誉、地位的头衔和名称恭维你,满足你的自傲。他常常反复对你说,他的要求实在微不足道,并暗示将来一定偿还,其利息将大大超过《高利贷法》的规定,以此迎合你的贪婪之心。不习惯大城市生活的人,从四面八方遭到如此进攻时,通常都不得不作出让步,情不自禁地施舍一些东西,尽管连他们自己都很少使用那些东西。自恋对我们的支配是何等奇特!它永远都在提防我们的防卫之心。尽管如此,为平息一种支配性激情,它仍会迫使我们做出违背自己利益的行动。这是因为,当“怜悯”攫住我们,我们若只能把自己看作被同情者的救助人,看作减轻其忧伤的工具,那么,被同情者便往往会得到施舍,而他们本来并未指望如此。292

痛苦若是赤裸裸的,或显得格外令人受罪,乞丐便会忍受痛苦,以将痛苦暴露在寒风之中,而这会使一些人大为震动。他们叫道:此种惨状乃是耻辱。其主要原因是,此景触及了那些人的怜悯之情,同时也化解了怜悯之情,这或是由于那些人的贪婪,或是由于它不必破费,不必真的施舍,因真的施舍使他们更不自在。他们转眼不看,而若乞丐的喊声令人不快,一些人即使未觉羞耻,也情愿听而不闻。他们只能加快自己的步子,怒火填膺,因为大街上竟有乞丐。但“怜悯”也如同“恐惧”,我们越接近这两种激情的对象,我们就越少为它们所困扰。熟悉了这一切场景和声调的人们,几乎不会为之所动。为了征服硬心肠者,勤勉的乞丐唯一能做的事(只要他能走路,或借助拐杖,或不用拐杖),就是紧紧追着那些人,不停地高声强索施舍;只要可能,他便会迫使人们花钱买安宁。因此才有数千人把钱给了乞丐们,以安心地走开,其动机与他们向收割谷物的农工付钱时毫无二致。大量半便士的钱币,都被施给了厚颜无耻、故意捣乱的流氓,而此事若能做得体面,人们的满足感便会大大增长。不过,此举却被国家尊称为“慈善”。293

怜悯的反面是恶意(Malice):我讨论嫉妒(Envy)时提到过它。懂得自省者立即会承认:极难溯及此种激情的根源。它是让我们最觉羞耻的激情之一;因此,明智的教育可以轻易地抑制和匡正此种激情的有害成分。我们身边的什么人绊了一下,我们甚至会不假思索地伸手扶他,或至少不让他摔倒。而这表明:我们心情平静时,往往趋于怜悯。不过,虽说恶意本身几乎并不可怕,但它若有了骄傲的帮助,便常会变得有害,若再为愤怒所怂恿和加强,则会变为最可怕的激情。此种混合的激情,能最轻易、最有效地扑灭怜悯,被唤作残忍(Cruelty)。我们由此可知,欲做出堪称嘉许之举,仅仅战胜一种激情尚且不够,除非这种行为基于某个堪称嘉许的原则,因而也取决于该原则对美德的定义,即我们的努力应来自行善的合理抱负。294

我曾在另一篇文章中说:我们的一切激情中,怜悯最为可亲;我们必须克服或抑制怜悯的场合,并不算多。外科医生只要愿意,随时都会心生同情,但这不会使他忽略或逃避应尽的职责。同理,陪审团亦会受到怜悯的影响,只是他们必须当心:不可让怜悯之情破坏和损害明晰的法律和正义本身。世间最有害的怜悯,莫过于父母的溺爱之心激起的怜悯,它会阻止父母们以理性之爱管教子女,而理性之爱既是必要的,亦为父母所欲。同理,怜悯之情对女人情感的影响,也大于通常的想象,竟使女人的日常过错皆被归咎于性欲(Lust),尽管其中很多是怜悯使然。

上述最后一种激情,即怜悯,并非唯一冒充慈善的激情。骄傲和虚荣建立的慈善组织,多于所有美德之合建立的慈善组织。对自己拥有之物,人们极为执著;我们天性中的自私,更是十分顽固,乃至无论何人,若能克服自私,都理应得到众人的嘉许,而他亦应注意:必须承认一切能想到的激励,只要它旨在隐匿他的弱点、平息其他一切欲望。捐出私产的人,为全体世人提供了本来需要以其他方式获取之物,遂使社会的每个成员受惠,全体世人便肯尊敬他,并认为自己有义务宣讲所有这些善行,并不检视或考查此人善举的动机。对美德或宗教本身破坏最甚的做法,乃是使人们相信:把钱施舍给穷人(虽说穷人直到死后方能脱贫),会使人们今世犯下的种种罪孽在来世得到完全的抵赎。残暴杀人的恶棍,或许借助伪证逃避了应得的惩罚。我们试想,他日后发达了,积累了大量财富,而他听从其忏悔神甫的忠告,将全部财产捐给了一个修道院,而他的孩子们却成了乞丐。这位优秀的基督徒为赎他的罪付出了何等巨大的代价!那位指导他良心的神甫又是何等正直!舍弃生前一切财产,无论此举出于什么原则,他都舍弃了自己拥有的东西。但是,富有的守财奴生前却不肯帮助其最近的亲属(尽管他们从未故意得罪过他),而是死后将其钱财用于我们所谓的“慈善事业”。他若愿意,尽可将自己视为善人,但他却抢劫了他的后代注134。我这里说的是慈善的最近一例,那是一种惊人的才能,轰动了世界。我想对它作出恰当的评价,并恳请许可,让我暂且取悦那班学究,用考究的措辞将它描述一番。295-296

一个几乎不懂医术、未经任何学习之辈,竟能依靠卑鄙的诡计行医,积累起大量财富,这根本不算奇迹。但是,他若深得世人好评,以致获得了国民的普遍尊敬,获得了超过所有同代人的美誉,却只有一种本事,即深谙人性、能最充分地利用人性,这才堪称非凡。他声望如此之高,也会为骄傲所扰,有时为一个仆人或任何下等人免费看病,同时忽视一位付给他高昂酬金的贵族。有些时候,他不肯放下自己的酒瓶,去尽医生的本分,全不顾那些召他去的人身份高贵,也不顾他们病情危急。他粗暴乖僻,又装作幽默家,像对待狗那样对待病人,哪怕那些人身份高贵。除了能神化自己的东西,他不看重什么人,从不怀疑其神谕(Oracles)的真实性。他侮辱全体世人,与头等贵族作对,甚至将其傲慢扩大到了王室。为了维护并增进其盛名,他在任何紧急情况下都轻视、侮辱他的长辈,蔑视其职业中最值得赞扬的东西,从不与其他任何医生商讨,只除了一类人:他们崇拜他的出众天才,迁就他的脾气,与他交往时,永远都卑躬谄媚,如同阿谀的廷臣侍奉君主。一个人生前,一方面表现出了如此明显的极度骄傲,又表现出了对财富永不餍足的贪婪;另一方面,他又完全不敬宗教,根本不关爱亲属,毫不同情穷人,对人类同胞几无怜悯之心。他根本不能证明自己爱国,不能证明自己具备公益精神,不能证明自己热爱艺术、书籍和文学。我们若发现,此人死后仅留给那些穷亲戚少量的财产,却将大量钱财捐给了一所大学,而该大学并不需要那些钱,对他的动机,对他的行为准则,我们必会作出什么判断呢?297

且让一个人尽情地表现其仁慈吧,只要他尚未失去理智或常识。像在其他一切事情上一样,这位名医立遗嘱时,也放纵他心爱的激情,以立遗嘱之乐,去满足他的虚荣心。除此之外,他还能想出别的办法么?他想到了纪念碑和碑铭,上面都是敬献给他的赞颂之词,而最重要的是,人们年年缅怀他,向他献祭,言辞庄严,充满感激、尊重与崇敬。他想到,在这一切表演中,人们用尽了智慧与心思,以找出美好、雄辩之词,赞美这位恩人的公益精神、慷慨之心和高尚人品。他还想到了受助者们装出的感恩之情。不妨说,他想到这些事情时,其雄心勃勃的灵魂必会沉浸在巨大的欢乐中。尤其是他想到自己持久的荣耀,以及这种手段带给他的不朽英名,遂更加欢乐。慈善之念往往愚蠢而虚伪;人们去世后,我们评价其行为时,也应像评价书籍那样,既不可歪曲他们的思想,也不可歪曲我们的思想。不可否认,这位不列颠医神注135很有头脑,但他若受到了慈善、公益精神或好学精神的影响,致力于人类的总体福祉,或致力于其医业的总体福祉,遵循这些原则行事,他本来绝不会立下这样的遗嘱,因为很可能有更好的办法管理那么多的财富。能力大大不及他的人,也能找出些更好的办法,处置那笔钱财。不过,我们若认为他虽有头脑,但无疑又极为骄傲,我们便只能猜想:这种非凡才能很可能来自“骄傲”这个动机。我们不难发现他才能超群,深谙世道,因为倘若一个人宁肯放弃使自己不朽的打算,不想死后被赞美、被神化,不想世人回忆他时对他心怀感激、尊重和赞美(那些或许都是虚荣女神渴望得到的),我便会认为:在获取不朽方面,人类的头脑已发明不出比这更有效的方法了。他若从军,参加了25次围攻和25场战役,像亚历山大大帝(Alexander)那样勇敢,让自己的生命和肉体饱尝那50次作战的全部疲惫与危险;或者,他献身于缪斯女神(Muses),为了文学牺牲自己的快乐、睡眠和健康,终日艰辛研究,苦苦学习;或者,他放弃了一切俗世利益,在正直、节欲和节俭生活方面出类拔萃,永远走在最严格的美德之路上,他便不会如此尽心尽力,以使自己英名永存了。这是因为:豪华安逸的生活,以及对他那些激情的放纵满足,他现在已统统得到了,没有什么麻烦,全不必自我克制,而他不得不离开他的钱财时,只要将它们交与上帝选定的那些精英处置即可。298-299

一个有钱的守财奴十分自私,甚至想得到其金钱在他死后取得的利益。他只能欺骗其亲属,将财产捐给某所知名大学注136,因为大学是以很少的代价购得不朽的最佳市场。在大学里,知识、才智和悟性都是产品,几乎可以说,大学就是社会地位的制造厂。大学里的人精通人性,知道其捐助者们需要什么,非凡的施舍总是得到非凡的回报,而衡量才能的标准,永远都是捐助者的赞美,无论捐助者是医生还是补锅匠,只要有可能嘲笑他们的那些活证人死绝,便可作数。我绝不会想到用每年的感恩节去纪念一位伟人,但我会想到:一百年后,人们仍会说起他多次奇迹般地治愈了病人,说起他另外一些奇事。我敢预言:不等本世纪结束,便会出现关于他的种种传说(因为花言巧语的作家们绝不会骂人),那些故事至少会像一切圣徒传说那样难以置信。300

对这一切,我们这位精明的捐助者并非一无所知。他了解大学,了解大学精英,了解大学政治,并由此预见到:当前一代人或后来数代人针对他的愤怒,绝不会停止。那愤怒不会仅仅持续寥寥三四百年,而会持续永远,无论政府和宗教经历多少变化和革命,只要国家尚在,只要英国尚存。301

可叹的是,这位骄傲之人因为受到一些诱惑,往往不公正地对待其合法的后嗣。这是因为,当一个人生活得安逸富足,心中充满了虚荣,一个文明国家中的大多数人又迎合了其骄傲之心,使其心中一直确信:人们以如此非凡的方式,向他表达了对他心灵的永久尊重与崇拜,他便往往会像战场上的英雄那样,靠着自己的想象生活,尝遍狂热精神的巨大欢乐。这能使他在病中得到鼓舞,能解除他的痛苦,或能守卫着他,使他不想死亡的一切恐怖,不想未来种种最悲惨的忧虑之事,或根本不看它们。

过于挑剔者认为,若考察事实,将善举与良心联系起来,便会妨碍人们以此种方式处置自己的钱财;而无论捐助者的钱财来自何处,其动机如何,受益的毕竟都是收到那些钱财的人。我并不否认这个告诫,但主张一点:阻止人们聚集过多财富,以免它们变成王国的呆滞存货(Dead Stock),这对公众丝毫无损。欲使社会繁荣,社会的主动部分和被动部分便应比例悬殊。忽视这一点,众多有才能、有天赋者便会很快过剩,贻害国家。慈善若惠及过广,便几乎一定会鼓励懒惰和闲散,而仅仅有益于少数国人,却养育了懒汉(Drones),毁掉了勤勉(Industry)。大学和济贫院建得越多,此况便越甚。第一批创建者和捐助者,其意图也许正当、良好,并也许是为了博得好名。他们似乎为了一些最值得嘉许的目标劳作。但他们去世后,其遗嘱执行人和管理者们的观点,却与他们大相径庭,因此,我们很难见到长期秉持了其初衷的慈善。我不愿说这是残忍的(Cruel),亦不愿说其中含有不人道(Inhumanity)的意味。为病人和伤者建立足够的医院,我将此举推为战时与和平时期不可或缺的责任。失怙的幼儿,无靠的老人,以及一切因工作而伤残者,都应得到体贴、及时的关怀。不过,虽然我一方面承认他们无助,其本人也的确穷困;但另一方面,我也不鼓励穷人的乞讨和懒惰。应使人人工作,各尽其力,即使对体弱人群也应作仔细审查。残疾人大多都能找到工作。不适于从事重体力劳动的人和盲人,也大多都能找到工作,只要其健康和体力允许。我现在考虑的问题,自然会让我想到另一个问题,一时以来,国家一直受到它的困扰,那就是对各种慈善学校(Charity-Schools)的狂热激情。302-303

大众陶醉于慈善学校的益处与优点,乃至无论何人,只要公开对反它们,乌合之众便会对他投掷石块。儿童学会了宗教原则,能读上帝之言,因此更有可能增进其优点和良好道德,自然一定会比其他人更文明,而其他人往往随意行事,无人关心。儿童衣着体面,一个星期至少穿一回干净衣服,规规矩矩地随着老师上教堂。不愿见到此种情景,而宁可在每一个公开场所都见到一大群流氓,不穿衬衫,身无一件完整衣服,不知道其不幸在随着咒骂和诅咒加重,这种人的判断实在有悖情理!谁会怀疑,那些儿童就是滋生窃贼和小偷的主要温床?法院的每一次开庭,多少重罪犯和其他罪犯被审判并定谳!慈善学校能防止这种现象。穷人的孩子若受到了较好的教育,用不了几年,社会便会从中大大受益,而在英国,充斥于这个大城市以及全国的众多无赖,便会被扫除干净。304

这是普遍的呼声,若有人对它提出半点异议,即使不被看作缺德、渎神、主张无神论的坏蛋,也会被视为不讲仁慈、铁石心肠、毫无人性之辈。慈善学校悦人眼目,对此无人怀疑;但我却不愿让一个国家为了如此短暂的快乐付出过高的代价。我们若将此种通俗演说注137看作华丽的表演,不予理睬,那么,一切重要问题便有可能很快得到解答。

至于宗教,有知识、有教养的国人大都对它有起码的了解。技艺(Craft)比愚蠢(Stupidity)更能造就无赖;而大体地说,艺术和科学繁荣之地,恶德(Vice)最盛。有谚语说:无知乃宗教虔诚之母;而在最无文化、贫穷愚蠢的乡民中更普遍地存在单纯与诚实,这也是事实。其次要考察的,是慈善学校应向一国穷人传授的礼貌和斯文。我承认:在我看来,具备我所说的那些礼貌,即便不算有害,也是无关紧要,至少,艰苦劳作的穷人最应具备的不是礼貌。我们要求穷人的,不是致意,而是他们的工作与勤勉。但我诚心地放弃了这个观点。应当说:良好的礼貌对一切人都必不可少,但慈善学校是怎样向学生传授礼貌的?学校的男生学会了与他人见面时脱帽致敬,全不看对方是谁,除非对方是乞丐。但我想不出他们除了脱帽还学会了什么礼貌。305

老师不大合格,从其年薪便可知道这一点注138。即使他能向学生传授礼貌,也无暇于此。学生在校不是学习,就是向老师背书,或写作文,或做算术。学校放假时,学生们便像其他穷孩子一样自由自在。影响孩子思想的,正是一些规则和范例,它们来自父母,来自与孩子一同吃喝、交谈的其他人。喜欢责难的父母教育无方,不管子女,因此培养不出文明有礼的后代,即使其子女一直在慈善学校上学,直到结婚。刻苦努力的老实人,虽说从未如此贫穷,但只要对善良(Goodness)和端庄(Decency)有起码的认识,也会使其子女保持敬畏之心,绝不会使子女到街上为非作歹、夜不归宿。自食其力者,只要对其子女有起码的约束,一旦子女能做到,便会使子女做些能够获益的工作,无论多么微不足道。但也有一些孩子无法管教,说教和殴打皆不奏效,什么慈善学校都无法改造他们。不仅如此,经验还告诉我们:慈善学校男生中有大量的坏孩子,到处骂人,袒胸露腹,就像伦敦塔丘注139或圣詹姆斯区注140造就的无赖。306

我现在要谈及那些重大的罪行和众多的犯罪分子,其起因可溯及缺乏这种优良的教育。不可否认,行窃和抢劫在伦敦城及其周边日日可见,因那些罪行而死者,每年甚多。但是,由于人们质疑慈善学校的益处时总是提到这个问题,仿佛根本毋庸争论,一致认为慈善学校是一剂良药,能及时防止那些混乱,我便想对那些危害(人们完全有理由抱怨它们)的真正原因作一番考察。我不想质疑一切,只想证明一点:慈善学校,以及鼓励懒惰、阻碍穷人务工的其他一切事物,都助长了恶行(Villany),其作用超过了不会读写,甚至超过了最粗鄙的无知和愚蠢。

我这里必须插一句话,以消除一些急躁者的喧叫。读了我以上最后那句话,他们会大喊:慈善学校绝非鼓励懒惰,而是培养了学生,使他们从事手工艺和各种行业,从事各种诚实的劳动。我向他们保证,我今后将注意这个问题,对它作答时,绝不扼杀一切为慈善学校辩护的言论。307

在人口稠密的城市中,一个少年流氓并不难做到:挤进人群,用一只小手和几根敏捷的手指,迅速地抢走一个人的手帕或鼻烟壶,后者正盘算生意,没注意自己的衣袋。小罪得逞,几乎一定会导致更大罪行。偷钱包的12岁少年若未受到惩罚,16岁时便会入宅行窃,远远不到20岁时便会犯下各种恶行。那班小心谨慎的大胆之徒,又非酒鬼,则会犯下大量罪行,直至暴露。窝藏流氓和歹徒,如同谷仓里藏着害虫,这是伦敦、巴黎这种过度发展的大城市最大的麻烦之一。此类大城市是品行最劣者的永久藏身之地,是数千罪犯的平安之乡,他们每日偷盗和入室行窃,靠经常变换住处,藏身多年,也许会永远逃脱法律之手,除非犯罪时碰巧当场被捉。他们若是被捕,其罪证也许不够清晰,或不够充分,证词不够有力,陪审团为同情心所动,原告虽然最初精力充沛,却往往不到开庭就变得宽厚了。宁要公众安全、不顾个人心安者,为数寥寥。天性善良者,不会轻易同意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哪怕后者该上绞架。成为任何一个人的死因,虽说这是司法的要求,大多数人还是对此感到震惊,而有良心的正直之士若缺少判断力或决心,则更会如此。因此,数千本当斩首的罪犯才逃脱了惩罚。也正因此,罪犯才如此之多,他们大胆地冒险,希望被捕后交到同样的好运,脱罪获释。308

但是,人们若真的借助想象而完全确信:犯下了当被绞死的罪行,便一定会被绞死,死刑便会十分罕见,而最无顾忌的罪犯与其砸开一所屋子,还不如直接吊死自己。在窃贼身上,几乎见不到愚蠢和无知。拦路抢劫和其他大胆的犯罪,通常都是勇敢而有才能的流氓所为。各种坏人往往都是精明、狡猾之辈,精通审判程序,熟知能为其所用的各种法律用语,不放过起诉书中哪怕最小的瑕疵,懂得如何利用证据中最小的疏漏和其他一切,以开脱其罪。

放过五百个有罪者,胜于惩罚一个无辜者,这句格言很有影响。它仅仅属于来世,只与另一个世界有关;就当今社会的福祉而言,它却十分错误。一个人因自己没犯过的罪而被处死,乃是可恶之事。尽管如此,多种多样的意外事件仍会造成十分奇特的环境,以至于陪审团虽然可能具备一切判断之智,恪守一切良知法则,但仍有可能放过罪犯。欲以人类的谨慎之心能做到的一切小心和警惕,尽量防止出现此种情况,使此种不幸情况在十年间只出现一两次,便要做到:在所有此种情况下都最严格地施行法律,不使一个有罪者逃脱惩处。这将大大有益于国家,因为这不但能保护每个人的财产和社会的总体安宁,而且能救数百个(若不是数千个)穷愁潦倒者的命,他们每日都因小过被绞死。他们被捕后,只要逃罪的希望不是他们决定犯罪的动机之一,他们便绝不再想干出什么违法之事,或至少不再想犯下死罪。因此,大体上说,凡法律严明之地,执法的一切疏怠,陪审团的慈悲,频频的宽恕,皆为对一个人口稠密的国家或王国的残忍,其程度超过了使用拷问台,超过了那些最剧烈的酷刑。309-310

那些罪行的另一大原因,乃是失窃者缺少警惕,以及他们提供的许多诱惑。对自己的房屋,众多家庭都十分疏于关心,其中一些失窃是由于仆人们的疏忽,另一些则因为主人舍不得花钱加固栅栏和门窗。铜器和锡镴器皿随时都可以卖钱,却散放于屋中。金银餐具(或许还有金钱)虽会受到较好的保护,但流氓一旦进屋,很快就会打开一把普通的锁。

因此很显然:同时存在多种不同的原因,加上少数几乎不可避免的恶德,便造成了一种灾祸,即人们被小偷、窃贼和强盗滋扰。各国都曾出现这种情况,也将永远出现,或多或少,出现在很多城镇之内及其周边,尤其出现在过度发展的大城市里。正是机会造就了小偷。粗心大意,疏于加固门窗,陪审团和原告过分心慈手软,过于容易获得缓刑,频频的宽恕,而最重要的是众多先例:明明有罪的人,既无朋友,亦无金钱,却通过欺骗陪审团、为难证人,或通过其他诡计和谋略,找到了逃脱绞架的办法,这一切都是对穷人的强大诱惑,他们不知法律,未受过教育。311

此外还有一些造成上述灾祸的辅助因素,例如懒惰闲散之习,以及对劳动和勤勉的强烈反感。年轻人若从未踏实地劳作,或至少从未将一星期或一天的大部分时间用于工作,都会染上好逸恶劳的恶习。儿童无不懒惰,连最好的男孩和女孩也是如此,无论何时见到他们,都令人不快。

因此,强大、富庶的国家中,滋生被抛弃的放荡者的永久温床,并非不会读写,而是一些更实在的恶德的同时存在与并发。无论是谁,若将无知、愚蠢和怯懦看作造就罪犯的首因,即医者所说的“先导原因”注141,那就请他考察一下生活,仔细检查一下常见的流氓、普通重罪犯的言行吧。他会发现相反的事实:应受谴责的,通常倒是过分狡猾精明的人,以及学问过多的人,他们是一国中最恶劣的堕落者和渣滓。

人之天性,处处相同:天才、智力和天生能力总是因运用而增强,并且,无论是做出最卑鄙的恶行,还是厉行勤勉或最英勇的美德,均可改善这些能力。生活中,骄傲、好胜和对荣誉的热爱无处不在。少年扒手嘲弄其愤怒的原告,巧妙地哄骗老法官,使后者相信其无辜,其同侪便会羡慕他,其扒手兄弟也无不钦佩他。流氓也像其他人一样,怀有种种有待满足的激情,也重视彼此的尊重和忠诚,重视其勇气、无畏和其他男子汉的优点,正像从事更好职业者一样。在大胆的冒险中,一个强盗也为其骄傲所持支持,正如为国作战的、最忠诚的士兵。312

因此,我们批评的那些恶德,便来自另一些颇为不同的原因,而非我们指出的那些原因使然。人的种种情感,想必即便不是自相矛盾,也十分摇摆不定,乃至此时将知识和学问看作促进宗教的最恰当手段,而彼时却认为无知乃宗教虔诚之母。

可是,倘若主张这种普通教育的种种理由都站不住脚,为什么无论一个王国是大是小,全都一致地热衷此种教育呢?人类根本没有发生奇迹般的转变,也并不全都热爱善良与道德,使它们突然之间遍布英伦。邪恶多如以往,慈善多如冷漠,真正美德多如缺德。1720年也像以往所有的世纪一样,重大恶行屡见不鲜,自私的罪行和预谋的危害比比皆是。那些罪行并非贫穷无知、既不能读亦不会写的流氓所为,而是财富更多、更有教养者所为,其中大多都擅长算术,名声很好,生活优越。当某种事物成为时尚,大众便会跟从这种普遍要求。人们的任意幻想使慈善学校成了时尚,正如它使带箍衬裙(Hoop’d Petticoats)成了时尚一样,前者毫无理由,后者也毫无理由。恐怕我这个说法无法满足那些爱挑剔的人;同时我也很怀疑我的众多读者会十分重视我的以下言论。313

时下这种蠢事注142的真正来源一定非常抽象,远离我们的视野;不过,为考察极为模糊之事提供了最起码线索的人,却为考察者们做了一件好事。我愿承认那些学校的初衷十分慈善,但欲弄清它们如此过多的原因,欲了解时下大力提倡它们的大多为哪些人,我们就必须以另一种方式去调查,努力研究那些强硬的党人(Party-men),他们为了自己的事业,狂热地拥护主教制度(Episcopacy)或长老会(Presbytery)。但由于长老会完全是对主教制度的拙劣模仿(尽管两者同样有害),我们便应将讨论仅限于英国国教(National Church),并将讨论转向一个没有慈善学校的教区。——但我此刻认为:本着良心,我有义务请求读者原谅我,因为我将带领他同跳一场无聊的舞蹈(只要他愿意跟随我)。我希望他或者扔掉这本书、离开我,或者用约伯的忍耐注143武装自己,忍耐底层生活的一切无礼之言,忍耐一些黑话和闲聊,不等他走完半条大街,便往往会遇到它们。314

首先,我们必须提到年轻店主,他们的生意根本谈不上兴隆,所以无暇慈善。这位新手的骄傲若稍多于常人,并喜欢交往,他很快便会在教区会议(Vestry)上感到羞辱,而与会者不是一帮精明的富人,就是你那帮爱管闲事、喜欢争吵、固执己见的咆哮者(Bawlers),他们获得了名人的头衔,通常都心思摇摆,二三其德。他的出身(或许还有声望)虽然不值一提,但他发现自己心中有一种支配他人的强烈爱好。具有这种倾向的人认为:教区没有慈善学校乃天大的憾事。他先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两三个熟人,后者也照此办理。不到一个月,教区里便只谈慈善学校、不谈其他了。人人发表演说、作出论证,以实现其力所能及的那个目标。——一个人说,目睹众多穷人无力教育其子女,而在有如此众多富人之地,却毫无供穷人使用的必需品,这使人颇觉羞耻。另一人答道,无论你怎样议论富人,富人都最坏:富人一定都有那么多的仆人、四轮大马车和马匹;他们能花好几百英镑,有些人甚至能花好几千英镑,购买珠宝首饰和家具,却不肯给亟需帮助的穷人一个先令。说起时尚和时髦之事,他们能全神贯注地倾听,但对穷人的哭声,他们却故意装聋。第一个人又说:朋友,你所言极是,我认为,在英国没有比我们这个教区更差的教区了;愿意力所能及地做些善事的,正是你我这样的人;但力所能及且愿行善者,却为数寥寥。315

另一些观点更为激烈者,则攻击具体的个人,诽谤自己讨厌的每一个富人。他们收集了上千个倡导慈善的无聊故事,到处传播,诋毁富人。邻人们都在做这些事的时候,第一个提出这个伪善思想的人,却不肯听听这么多人对它的讨论,不肯承认自己正是这么多讨论和喧闹的最初起因。但是,无论他本人还是其密友们,都不曾料到自己会引起这场讨论,因此必须找出某个对此事更有兴趣的人。必须说服他,必须证明这个计划的必要性、优点、益处和基督教精神,再恭维他几句。——说实话,先生,您若赞成此事,那就没人比您本人更能影响教区了。我敢保证,您只消一句话,就能为此事担保。只要您将此事记在了心里,先生,我便认为此事已成了,先生。——他们若能用这种花言巧语使某个有钱的老傻瓜上当,或使某个自以为是、又爱管闲事的富人上当,此事就开始变得切实可行,并会引起富人们的议论。教区的牧师、副牧师以及教员,到处赞美这个伪善的计划。第一批提倡者都乐此不疲。哪怕他们有什么昭彰的恶德,也会牺牲它以博取好名,或至少会更加小心,学会做个伪君子,并深谙一理:做穷凶极恶之人或以罪大恶极闻名,与他们装出的对过分工作、过分虔诚的那份热情,两相抵牾。316

这些小爱国者越来越多,自动形成了一个团体,定期开会,与会者无不隐匿自己的恶德,展示自己的才能。会议主题是宗教,或无神论和渎神言论在时下造成的不幸。与会者当中,很难见到养尊处优的富人以及生意兴隆、蒸蒸日上之士。同样,有见识、有教养者若无其他事情可做,也往往会去寻找更好的消遣。志存高远之人,想必很容易找到不去开会的借口,去做他们该做之事,或在教区里度过无聊乏味的时光。乐于参会的是两类人:一类是忠实的教会人员,他们心中很有理由参会;另一类是你们那些狡猾的罪人,他们认为会议堪称嘉许,希望以参会赎清其罪孽,而魔鬼撒旦若仅仅付出很小代价,则不适于参会。一些人参会是为了挽救其名誉,另一些人参会是为了恢复其名誉,取决于他们是丢失了名誉还是担心如此。还有些人参会则基于深谋远虑,旨在扩大其生意,结交各色人等。很多与会者会对你实言:即使他们敢于真心地说出实话,那些话也与他们的利益毫不相干,只是为了使他们在教区里更出名。有识者看出了这个计划的荒唐,不怕任何人。有人会劝他们,不可独立思考,不可与全体世人作对。即使那些最初决心否定该计划的人,也很可能最终或被引诱,或被强求,赞同了它。该计划计算了大多数居民的捐款,赞成该计划的另一个流行论据是:那些善款根本就不算多。通过劝说,很多人都成了捐助者,若非如此,他们本来会挺身而出,拼命反对那个计划。317

地方长官属于中等阶级;其中亦有不少人,其地位不及中等阶级,但只要其进取的热情能使他们立志摆脱其卑微地位,他们便会被中等阶级利用。你若问这些可敬的长官,他们何以自找这么多麻烦,以致损害了私事、损失了时间(无论是一位官员的还是全体官员的),他们便会异口同声地回答:正是由于他们重视对宗教和教会,重视献身慈善带来的快乐,正是由于在这个产生了藐视宗教者和自由思想家的邪恶时代,众多贫穷无辜者的永久幸福随时都可能被毁灭。他们绝不想获取私利,即使与这些儿童打交道、为他们提供生活必需品的人,也从未打算卖掉那些物品以牟取私利,虽说在其他一切事情上,他们对钱财的贪婪和吝啬昭然若揭。在这件事情上,他们都放弃了私心,毫无世俗目的。其中大多数人至少都怀着一个最大的动机(他们会小心地把它隐藏起来):发号施令、指挥众人能使他们心满意足。“长官”(Governor)一词声音优美,对地位卑微者颇具吸引力:人人都崇拜统治者和身居高位者,哪怕对野兽的绝对统治权注144也自有其乐。无论统治什么,皆有其乐。使小学校长们在做校长这种乏味苦役中支撑下来的,正是这种治人之乐。但是,若说管理儿童至少有一种满足之乐,那么,管理小学校长便一定是引人入胜了。若以小学校长为管理对象,地方长官该会得到多好的赞美,该会收到多好的奖状啊!那些赞美多么可人!其奉承毫无阿谀之词,其措辞毫无呆板之语,其文风毫无卖弄学问之弊,令人好不喜欢!318-319

善于洞察人性者总是发现:这些人假装最拥护的,正是他们最不拥护的;他们彻底否认的,正是他们最重要的目的。最容易养成的习惯或人品,就是伪善(Hypocrisy);能最快习得的事情,就是否认我们心中的种种情感,否认我们的行事原则。但是,各种激情的种子却与生俱来,任何生于这个世界的人,都不会没有它们。只要留意幼童的娱乐和消遣,我们便会发现一种最普遍的现象:他们全都喜欢戏弄小猫小狗,从中取乐。他们总是拉着那些可怜的小动物,在屋中转来转去,其动机无他,只是能对猫狗随心所欲、任意摆布。这种做法也给了他们一种快乐,那快乐源自对支配权(Dominion)之爱,源自人皆生就的篡夺欲(usurping Temper)。

这桩伟业动工了,果真大功告成了。每位居民脸上都洒满了欢乐恬静。同样,这也使我要讲几句题外话。到处都是懒惰的可怜虫,他们往往全都破衣烂衫,龌龊不堪。我们通常将这些人看作倒霉鬼,几乎不会注意到他们,除非他们十分不同寻常。不过,就像在上等人里一样,这些人中还是有些英俊姣好者。但若其中有人当了兵,穿上了红色的军服,上等人在他身上见到的变化是何其巨大!看,他头戴近卫团军帽,腰挂长长的子弹袋,多么英武!认识他的人,无不对他的人品刮目相看。无论是男是女,心中对他的判断都和以前大不相同。见到慈善学校的孩子,人们的反应亦与此相仿。统一性自有天然之美,很多人都为之欣然。男童和女童排得整整齐齐,两两前行,有条不紊,个个身穿同样的套服,戴着同样的佩饰,更加美观,此景十分悦目。而通常使此景更加有趣的,则是人人都以为自己也在其中有份,连仆人和教区中最穷贱的人都有份,因为他们不必为此花一文钱。教区教堂是咱们的,慈善学校的孩子是咱们的。所有这些事情中,都有一种使人人心痒的所有权(Property)的影子,即有权利用《圣经》,尤其有权利用那些真正作出捐助、大力推进了这项虔诚之举的人。320-321

几乎难以想象,人们对自己的心思所知甚少,对自己的内心十分无知,乃至误解了人性的弱点,误解了对善良、美德和慈善的激情与狂热。尽管如此,最真实的情况依然是:这些糟糕的评判者注145以为,人们因上述之事感到的满足、欢乐和狂喜,都体现了虔诚与宗教的原则。无论何人,只要读了我在以前两三页中的言论,并借助想象,从自己关于这个主题的已有见闻稍稍前行一步,都会找到充分的理由(它们来自对上帝的爱慕和真正的基督教精神),以证明慈善学校何以如此风靡一时,得到一致赞同,受到各色人等的赞美。人人皆可谈论并透彻理解慈善学校这个话题。闲聊的谈资,没有比这个话题更无穷尽的了。它还取代了大平底船(Hoy-boats)和驿马车(Stage-coaches)上的粗言秽语。支持慈善学校的地方官,若训话时格外尽力,并碰巧有众人在场,女人们便会对他赞不绝口,其热情和慈善天性更会被捧上九重天!一老妪说:真的,先生,我们全都非常感激您,我认为其他长官都不曾像您这样有兴趣派来一位主教;听说,那位主教大人正是您派来的,虽说他身体不是很好。对此,那官员非常庄重地回答说:那是他的职责,他不怕麻烦,不惧疲劳,因此很适于照管孩子们,那些可怜的羔羊。那主教说:的确,我决定弄到一副细麻布袖子注146,虽说我曾因此失眠,但很高兴自己并没失望。322

很多人都在另一些场合说,他们见到一些教堂募集到了可观的善款。他们议论的话题,很容易地由此转到了神职人员的能力、不同才具和正统信仰。某某博士极有天分,极有学问,我相信他一定衷心支持教会,但我不喜欢他宣传慈善的布道。世上没有比某某先生更有本事的人了,他迫使人们慷慨解囊。他上次为了我们的儿童布道时,当场就有很多人捐出了善款,我敢说,他们走进教堂时,本来没打算捐那么多。他们面带喜色,衷心地感到了快乐。323

慈善学校如此迷惑大众的另一个魅力,乃是众人的一种普遍认识:慈善学校不但做了造福社会的实事,体现了现世幸福,而且符合基督教精神,满足了我们的要求;为了我们未来的福祉,我们应当多多建立它们。神职人员全都诚挚热情地赞美慈善学校,为之出力,为之声辩,其热情超过了履行一切基督教义务。提倡慈善学校的人,并非年轻的郊区牧师,并非可怜的无名学者,而是我们的高级教士中最有学问的,是东正教会中最有名望的,甚至是一些并不常在任何其他场合让自己受累之人。言及宗教,他们无疑知道什么是我们的主要要求,因此也知道欲得救赎最需要什么。言及世道,谁能比英国的智者们更了解王国的利益所在呢?英国上议院的主教们(Lords Spiritual)都无比看重英国的利益。这种认识的结果,首先是一些能以其钱袋或权力增加或维持这些慈善学校的人,不禁更重视自己所做之事,而不大重视他们在其他场合支持过的应做之事。其次,其他一切人或者无力,或者不愿作出任何捐赠,却依然很有理由大讲慈善学校的好话。这是因为,在扰乱我们种种激情的事情上,我们虽然很难做出合理的行动,但希望做好事总是我们力所能及的,因为这几乎不必破费。迷信的俗众当中,几乎无人邪恶得不喜欢慈善学校。邪恶者以为自己见到了朦胧的希望,即能以慈善学校弥补其罪。他依据的原则,就是最邪恶者用其对教会的爱和尊敬安慰自己时的原则。连最放荡的人都能从支持慈善学校中找到机会,以表明其性格的正直,却不必付出什么代价。324

但是,倘若这一切仍不足以诱使人们挺身保卫我说的那个偶像注147,那就还有一种东西,能屡试不爽地买通大多数人,使他们大力提倡它。我们天生都热爱成功,无论何人,只要致力于慈善事业,都一定会取胜,至少十个有九个会如此。慈善事业披着华丽的伪装,很多人又站在他一边,因此,让他与他选定的对手去争论吧。慈善事业是一座城堡,是他坚守的要塞,永远不会被攻破。若是哪个最清醒、最有道德的活人拿出全部论据,以证明慈善学校(至少是其中大多数)对社会的危害(我将在后文讨论这个问题),那么,比他更强大的人就会反对这个世上最大的流氓,而只须利用慈善和宗教的庸俗说教,便掀起了反对前者的风潮,使俗众以为前者毫无道理。325

因此,拥护慈善学校的喧嚣遍及英国,无不首先基于人类的弱点和激情,至少,一个国家也会有和我们一样的爱好与热情,只是尚未被任何美德或宗教原则唤醒。在这个想法的鼓舞下,我要更自由地批评这种粗俗的错误,并尽力证明:这种强制教育远远谈不上有益,而是有害于公众的;与它有关的福利,要求我们将它看作高于其他一切法律和道理。因此,我才只为一事道歉:我的看法不同于有学识的可敬神甫们目前的见解。我大胆否定的,就是我们的许多主教及其下属神职人员公开宣扬的观点。我们的教会声称,即使在宗教事务(那是教会的正当领地)上也绝对有可能犯错,因此,认为教会在世俗事务(教会并不怎么直接关心俗世)方面犯了错,也不算冒犯教会。——所以,我反对慈善学校也不应算错。

整个大地受了诅咒,没有面包,除非我们靠额头的汗水吃饭,必须艰辛劳作,人类才能为自己提供生存必需之物,勉强养活其作为单个造物的腐败的、有缺陷的身体注148。但是,欲在文明社会中生活得安逸,人类所需之物却多得无穷。在文明社会,人类成了受了教育的动物,许许多多的人通过相互的契约,自动结成了政治实体。在文明国家,人的知识增长得越多,为获得安逸所需的劳动就越是多样。众多社会成员都懒惰闲散,享受着他们能创造的安逸和快乐,同时,这么多懒汉却情愿屈尊反其道而行,即凭借能力与耐心,使其身体习惯于除了为自己工作,还为他人工作,这样的社会不可能长存。326

生活必需品的丰富与廉价,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获取那些物品的劳动的价格和价值。因此,一切社会的福利(即使在它们带上几分奢侈的异样色彩以前),便都首先要求从事这种劳动的社会头等成员身体强健,精力充沛,绝无闲散懒惰之习。其次,他们应当很容易满足于生活必需品,例如乐于身穿最粗劣的衣服;他们的胃若提醒他们吃饭,他们的饮食便只为了养活身体,几乎不在意食物的味道或风味,不拒绝人饿时能吞进嘴里的一切有益健康的食物,对于口渴,则是除了克制它,别无所求。327

这种苦工的绝大部分都在白天完成,因此,人们其实只按白天的时间计算劳动,根本不考虑工时的长短,也不考虑自己的疲劳。英国的雇员清晨非起床不可,但不是因为他休息够了,而是因为太阳快要升起。对30岁以下的成年人来说,以上最后一条是无法忍受的难事,他们未成年时已习惯了一件事,即只要能睡着,就躺在床上。但是,很多受过教育的人,却几乎不会选择上述三条注149造成的生活状态,哪怕他的奋斗目标或某个悍妇注150会迫使他作出如此选择。

这种人若是不可或缺——因为没有大量这样的人,任何大国都不会幸福——那么,明智的立法者若想防止社会供应的短缺,便会无比悉心地培养这种人,养活他们,为他们提供必需品,难道不是如此么?只要还有办法,谁都不愿为了谋生而使自己贫穷疲惫。必须获得吃喝,在寒冷气候中必须获得衣服和住所,这些绝对的需求使人们屈服于一切尚可忍受的事情。倘若谁都没有需求,任何人都不会去工作。但只要能使人免于挨饿,那些最大的困难便会被看作实实在在的乐事。

以上所有的言论表明:自由国家不允许存在奴隶,因此,最可靠的财富便是众多艰苦劳作的穷人。这是因为,穷人除了是劳动力,又一向是造就海军和陆军的温床;没有他们便没有享乐活动,任何国家的产品都会失去价值。欲使社会幸福,欲使民众在最简陋的条件下生活安逸,大量民众就必须既贫穷又无知。知识会扩大和增加我们的种种欲望。一个人想得到的东西越少,为他提供生活必需品就越容易。328

因此,各个国家或王国的福利与幸福,便都要求将劳动阶级的知识限制在其职业范围以内,而绝不可(像那些可见的事物一样)延伸到其职业之外。一个牧羊人、农夫或其他任何农民,对世界、对其劳动或职业之外的事情知道得越多,就越不可能欣然而满足地忍受疲劳和困难。

一些人非常需要读写和算术的能力,其职业需要这样的素质;但是,人们的生计若根本不必依赖这些技能,它们对穷人便是有害的。穷人被迫日日劳作,以挣得每日的面包。能在学校就小有出息的孩童,为数寥寥,但同时,他们已能受雇从事某个职业,因此,穷人用来读书的每一个小时,往往都是社会的损失。较之工作,上学就是闲散。男童在这种闲散生活中的时间越长,长大后就越不适于从事体力劳动(downright Labour注151),无论其气力还是心性,都是如此。注定终生劳累、厌烦、痛苦的人,越早开始这种生活,以后就越有耐心忍受它。艰苦的劳动和最粗劣的饮食,是对某些犯罪分子的正当惩罚;但是,若将它们强加给另一些人,他们不习惯如此,自幼不曾艰辛劳作,不曾吃过劣质饭食,你又根本不能指控他们有罪,那就是最大的残忍。329

没有大脑的劳动和刻苦努力,便不会获得读写能力。粗通了这两者的人,都会认为自己无限地高于完全愚昧无知的人,后者几乎毫无正义感和分寸感,与野兽无异。一切凡人都天生讨厌麻烦和吃苦。因此,我们全都钟爱并往往过分高估一些能耐,我们一同付出了多年的安逸,才购得了那些能耐。将大部分年轻时光用于学习读写和翻译的人,很有理由期盼在能用到那些能耐的地方得到工作。这些人大多都最看不起体力劳动,即社会地位最低、全为他人服务、最不受尊敬的劳动。受过少许教育的人会选择务农,勤勉地从事最肮脏、最累人的劳动。他必须养活自己,而贪婪、挂虑家人或其他紧迫动机,也一定会迫使他去务农。但他却不会是个好雇工,不会为了可怜的报酬而去为别的农夫干活。至少,他并不那么适于做散工(Day-Labourer)。散工总是被雇来从事使用犁铧和家畜粪车的劳作,全不记得自己还有过别样的生活。330

一旦需要低三下四、奴颜婢膝的服务,我们总是会说:它们绝不会使人欢悦,也不会使人像下等人为上等人效劳那样诚心为之。我所说的“下等”,并不单指财富和人品,也包括知识与智力。一个仆人,一旦其理性使他发现自己在为一个笨蛋服务,他对主人的尊敬马上就会毫无真心。我们学习知识或服从命令时,心中应当懂得:我们越是尊重那些教师或发号施令者的学问与能力,就越是尊重他们制定的法律和指示。任何动物都不会欣然服从其侪类。一匹马若像人那样有知识,我便不想骑它。331

这里,我不得不再说些题外话,但我要说,我从未像此刻这样重视它。但我看见了一千根泡了咸水的棍子注152,看见了那班小学究都在反对我,因为我冒犯了识字板(Christ-cross-row注153),违逆了文学的每一种要素。

这绝非无端的恐惧,读者若想到我对付的是多么大的一群小暴君,便不会认为我这番忧惧毫无来由。那些人要么亲自用桦树条抽我,要么教唆别人如此。这是因为,若说我的对手唯有那些饿得要死的不幸男女——他们遍及大不列颠王国,天生厌恶劳作,十分讨厌其现在的工作;在他们心里,发号施令的嗜好大大强于服从他人命令的嗜好,甚于以往任何时候;他们都切望当上慈善学校的老师——那么,即使最保守的估计,我的敌人也至少有十万之众。

我仿佛听到他们大喊:有人提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更危险的学说,它蔑视天主教会。他们问道:那个拔出丑陋的武器、毁灭教育的家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萨拉逊注154畜生。他们很可能指控我,说我教唆魔鬼撒旦(Prince of Darkness),拼命地向英国引进一些王国,它们比哥特人和汪达尔人注155自世界初现福音之光后造就的任何国家都更愚昧、更野蛮。无论何人,若在公众的厌恶中做事,即使他一向无辜,也总是会被指控为罪犯。有人怀疑我已插手消灭了《圣经》,也许还断言:1721年专项出版的小开本《圣经》乃是应我的要求,并主要利用了慈善学校;那些书的印刷和纸张极差,字迹模糊。但我断言:我像未出生的婴儿一样无辜。不过,我还是恐惧万分:我越考虑自己的处境,就越感到不妙。我最大的安慰是,我真心地相信几乎无人理睬我的言论。社会上很多人都认为我的文章还有起码的意义,我若怀疑这一点,便几乎没有勇气考虑我将冒犯的所有行当。种种难忍的磨难已为我备好,哪怕他们对我的各种惩罚都象征我有罪,我也只能付之一笑了。这是因为,即使我遭小刀突然刺击后还活着,一大帮文具商也一定会拉着我的手,或者将我活埋在他们的大厅里,大厅上是他们未能售出的一大堆初级读本和拼字课本;或者向我浇水,把我浸透,让我在一个造纸厂里被捣碎而死,那个厂子会因为我而不得不停工一星期。同时,油墨制造商们也会为了公众的利益,提出用收敛剂注156闷死我,或用他们手上沾的黑墨水淹死我。此辈只要联手,不到一个月即可干成此事。即使我逃过了这些联手团体的残酷迫害,一个私营专利者注157的愤恨也会把我置于死地。我很快就会发现自己的脑袋遭到了猛击,而击打我的正是那些又小又厚的《圣经》,它们被用铜丝捆在一起,随时都可伤人。终止慈善学校教育,只会引起战斗,引起真正的争论。注158332-333

我刚刚说过的离题之言并非愚蠢的小事,也不会结束于以上最后一段。严肃的批评家(他将一切欢笑视为不合时宜)会认为我这些话离题甚远,但我不禁要认真地道歉,以此表明:我根本没有反对艺术和科学的图谋,因为一些大学校长和人类知识的其他保护者,若看到愚昧被推崇为文明社会的必要成分,便很可能忧心忡忡。

首先,我认为:当今每一所大学中教授的数量应当增加几乎一倍。大学通常都提供良好的神学教育,但另外两门学科却很少得到重视,尤其是医学。医术的每一个分支都应当有两至三名教授,他们应尽力传授自己的技术和知识。公开授课时,虚荣者有大量机会显示其能,但更有益于学生的却是私人指导。药剂学和草药学,也像解剖学和病史学一样必不可少。医学生获得了学位,有了行医权,其职业使人们将患者的性命托付给他们,而他们竟不得不去伦敦,去研读药物学著作(Materia Medica),撰写医学论文,师从另一些从未受过大学教育的人,这是一种耻辱。在我所说的那座城市,一个人精进其解剖学、植物学、药剂学、临床医学的机会,一定至少十倍于那两所大学注159相加的机会。食油店(Oil-shop)与丝绸有什么关系?在绸布店,谁会去找火腿和腌菜汁?凡在管理良好之地,建立医院都是为了提高医学生的医术,因为他们日后要给穷人治病。334

良好的判断力应主宰商人,亦应主宰学生。任何人都不会为培养儿子做布料商、硬要他做金匠的学徒;既然如此,想当律师或医生的人,为什么要让牧师做他的师傅呢?语言、逻辑学、哲学固然应是一切学术行业的首要学科,但我们的大学虽然那么有钱,给予医学的帮助却太少了。大学里的很多闲人,拿着丰厚的报酬,大吃大喝,其住所豪华舒适,只是其中绝无书籍,绝无所有这三门学科必需的读物。在牛津大学或剑桥大学,一个人既能获得做火鸡批发商的资格,亦能获得做医生的资格。以我拙见,这显然表明了一点:大学拥有的巨大财富的一部分,并未妥善地用于当用之处。335

教授拿着公众同意支付给他们的薪水,还有其每个学生使他们得到的满足,而私利、竞争和追求荣誉,则会激励他们勤勉劳动。一个人在任何一门学问或任何一部分学问上出类拔萃,有了做教授的资格,而金钱若想买他,他便应当接受,不必计较出钱者是何党派,甚至不必计较出钱者是哪个国家、哪个民族的人、是黑人还是白人。大学应是各种学问的公共交易市场,像动物集市一样(德国莱比锡、法兰克福等地都有那种集市),其中有各色货品,绝无国产与进口之别,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汇聚在那里,享有同等的自由、同等的权利。336

说罢学生们使教授获得的满足,我还要为所有打算做神职人员的学生辩解几句。对一国政府来说,没有任何学科像神学那样最不可或缺。应当有大量的神职人员为英国服务,因此,我不想劝阻穷人让他们的儿子从事神职。这是因为,有钱人若有很多儿子,有时也会让其中一个当牧师,因为我们甚至见过富人从事圣职。同样,具有良好判断力的人,尤其是牧师,一旦确信儿子有了足够的朋友或兴趣,争取到了可观的大学奖学金,或得到了受俸牧师的推荐(Advowson注160),或有了其他谋生手段,也会出于审慎原则,培养儿子从事圣职。但是,这些做法并不能产生每年任命的大量神职人员,而我们欠缺的大量牧师,则另有来源。

所有的中等人当中都有一些偏执者,对牧师的长袍和法衣怀着迷信般的敬畏,其中很多人都热切地希望让儿子升任神职,全不考虑他们后来会变成什么。英国许多善良的母亲,不考虑自己的环境和自己孩子的能力,都在为这个堪称嘉许的愿望而激动,靠享受这个令人愉悦的想法度日,往往在儿子还不到12岁时,就将母爱与宗教虔诚混合起来,想着自己看见儿子站在布道坛上,又亲耳听见他宣讲《圣经》,这种未来的快乐使她狂喜,使她流出满足的热泪。正是这种表现被误解为宗教热情,或至少被误解为代表了人的弱点,而这要归因于英国众多贫穷的学生。这是因为,鉴于收入的不平等,鉴于全英国牧师薪俸的微薄,穷人家的父母若没有这种乐天性格,我们便不可能从其他任何地方找出适合做牧师的人,让他们以微薄的收入,负责疗救众人的灵魂,除非他被真正的美德迷住了心窍,而那其实既愚蠢又有害。我们应当希望:从事圣职者的真正美德通常多于不信教者。337

我十分关心促进更能使社会直接获益的那部分学问,但这不应使我忽视更新奇高雅的学问。不过,我的希望若能实现,全英国便应比现在更鼓励全部文科和学问的各个分支。每个郡都应以公费建立至少一所大型学校,教授拉丁语和希腊语,各校至少分成六个班级,每班配上专业教师。这些学校均应由一些有权威的文人监管,他们不但是有资格的主管,而且其实也要每年至少两次,监督每个班级由老师主持的全面考试,而并不仅仅是评判学生们在作文或其他练习方面的进步(这些主管平时见不到那些进步)。338

同时,我也不主张增加次等的学校,其老师若不是极度贫穷,那些学校本来绝不可能存在。有个常见的错误说法:若是不会一点儿拉丁语,谁都不能拼出或写出英语。学究们为了自己的利益,支持这个说法;同样,一些拙劣的学生根据对它的不止一种理解,也顽固地支持它。同时,它也是令人憎恶的谎言。我已认识并仍在不断认识一些女子,她们从未学过拉丁语,却依然能严守拼写规则,写出极好的英语文章。反之,人人都见过自称的学者们的胡乱文章,他们至少上过几年文法学校注161,但其文章却频现文法和拼法错误。对一切打算从事学术行业的人来说,精通拉丁语都极为必要。无学识便无绅士。即使立志学做律师、外科医生和药剂师的人,其拉丁语亦应大大高于其目前的普遍水平。一些青年日后若以并不每日需要拉丁语的职业为生计,对他们来说,拉丁语便是无用的东西,而学习拉丁语,显然是浪费了为之投入的大量时间和金钱。人们一有了职业,其在次等学校里学会的东西或是很快被忘掉,或只能被看作与生意毫不相干,并往往在公司中招致麻烦。根据曾一度习得的知识评价自己(即使后来已丢掉了那些知识),能不如此者为数寥寥,除非他们十分谦虚谨慎。这样的人往往还记得一些拉丁语文章,却并未消化它们,所以说到它们时,几乎都曾遭到识者的嘲笑。339

我愿将读书和写字视为奏乐和跳舞:我不会强使社会拒绝它们,亦不会强使社会接受它们。只要它们能使人有所收益,世上便会有足够的老师教授它们。但除了在教堂,一切教学都不是免费的,我甚至要从教学中排除那些立志从事圣职的人,因为其父母若极度贫穷,竟至负担不起孩子接受初级教育的费用,那么,其任何进一步的热望都是轻率的。340

同样,倘若穷人发现自己的孩子情愿去做懒惰的酒鬼或可怜的浪子,并且除了靠乞讨,从未给他们的小子买过一件破旧衣服,我们便应鼓励他们让其孩子接受初级教育。但是,若想雇用男孩或女孩从事工作,我们便应将首选慈善学校的孩子视为义务。教育那些孩子,似乎是对他们以前品行不端和懒散的奖励,但也往往是对其父母的施恩,那些父母理应受到惩罚,因为他们可耻地忽视了自己的家人。在某个地方,你会听见一个半醉的流氓一边咒骂自己,一边大喊再添一壶酒。他很有理由如此,因为他的男孩能免费得到衣服,免费上小学。在另一个地方,你又会见到一个极穷的女人,她让别人照顾她的孩子,因为她是个懒惰的荡妇,从未认真地干活儿以救其穷,而是常在廉价酒馆(Jinshop注162)里哭穷。

倘若人人都让子女接受良好的教育,并靠自己的勤勉,让子女在我们的大学受教育,英国便不会缺少有知识的人,而需要读写或计算能力的行业,也绝不会缺少这样的人,尽管除非父母负担得起上述教育,谁都不会去学习它们。学问不同于圣灵(Holy Ghost)的馈赠,无法以金钱购得,但我们若相信那则谚语,那么,用钱买到的智力也绝非最差的。341

我认为我必须如此大谈学问,而这是为了预防真理和公平交易之敌的喧嚣(我在此不想向他们充分解释我的想法),因为他们很可能说我是一切学问和有用知识的死敌,是个邪恶地提倡大众愚昧无知的家伙。我现在郑重承诺:我一定要回答那班据说支持慈善学校的好心人对我的驳斥,他们都说,慈善学校十分关怀其学生、使他们日后能够从事有保障的艰苦行业,而不是成为我暗示的那种懒汉。

我已充分表明:与工作相比,上学就是闲散。我也批驳了对穷人子女的这种教育,因为它使穷孩子此后永远无法胜任体力劳动,而那是他们的本分。在每一个文明社会,只要体力劳动能造就判断力和人道精神,它们便都不该受到抱怨。最后,我还要谈谈不让穷孩子从事体力劳动的问题。我将尽力表明:这种做法将会破坏国家的和谐,是对少数地方长官略知一二的那种事务注163的粗暴干涉。342

为此,我们不妨研究一下各种社会的本质,并且考察一个问题:欲在现有条件下尽可能提高社会的力、美与完善,社会当由哪些成分构成。各种政府部门都必须为人们提供真正的生活必需品,也必须满足人们奢侈、放逸的欲望,提供一切有关的附属行业,在英国这样的国家,行业便是如此之多。但可以肯定一点:那些单独行业的数量虽多,但远远不是无限的:在其中增添一个非必需的行业,必为多余。一个家世很好的人,若在切普赛区注164开了一家最好的店铺,批发穆斯林头巾(Turbant),他便会破产。倘若底米丢或其他任何银匠除了阿耳忒弥斯银龛什么都不做注165,他便挣不到面包,对那位女神的崇拜现已过时了。设立非必需的行业,此乃蠢举;因此,仅次于它的蠢举便是:将任何一行的人数增加到多于我们所需。事情全由我们掌握,因此,让酿酒商的人数和面包师一样多,或让毛料商的人数和鞋匠一样多,都是荒谬可笑的。各行各业都会自行找出其人数比例,只要无人管闲事或干预,便会永远保持那个比例。

打算教育子女自己谋生的人们,总是先去请教和商议培养子女干哪一行,再拿定主意。数千人除了这件事,几乎不考虑其他任何事。他们首先为其境况所限。只能给儿子10英镑的人,一定不会找先交100英镑再做学徒的行业。他们考虑的下一个问题总是哪一行最有收益。倘若当时某个行业的从业者比其他任何行业都多,马上便会有十多位父亲愿将儿子送入那一行。因此,许多公司最操心的事,便是控制学徒人数。如今,各行各业都在抱怨人满为患(也许不无道理),你给某个行业添了一个人,超过了从社会自然流入该行的人数,这显然是损害了那一行。此外,慈善学校的主管们考虑的并不是哪一行最佳,而是能使哪些商人愿以一定价格录用那些男孩。为了充分利用那些孩子,少数殷实而老练的商人无所不为。他们害怕来自穷孩子父母的上百种麻烦。因此,孩子们的师傅便一定嗜酒如命、漫不经心(至少这最为常见),或是非常贫穷,只要拿到了钱,便全不管徒弟日后如何。至此,我们似乎只研究了一件事,即为慈善学校准备永久的温床。343-344

倘若各个行业、各种手艺都人满为患,那就表明社会管理出了错,因为国家若能养活那些人,各行各业便不会人满为患。生活用品难道不贵么?你有劳动能力、有一双手,却没有职业,这是谁的错?但有人会回答我说:欲使国家更富,全英国最终必须取消农民或减少纯利(Rents)。对此,我的回答是:农夫最常抱怨的,也正是我想纠正的:农夫、园丁等人(那些地方需要艰辛劳作、完成脏活)最不满的是,他们已不能用和以前一样的工资雇到帮手。日工抱怨其苦差只能挣到16个便士;而三十年前,他的祖父能挣到8个便士便很高兴了。至于纯利,人数的增加绝不会使纯利减少,但生活用品和一切劳动的价格只要有所变化,便一定是降价。每年能挣到150英镑的人,没有理由抱怨其收入减少到了100英镑,只要他能用那100英镑买到以前只用两英镑便可买到的东西。

金钱本无固有的价值,其价值随着时间而变,取决于1几尼(Guinea)是等于20英镑还是等于1先令注166。(正如我前文暗示过的,)决定金银价格的正是穷人的劳动,而不是为金银规定的或高或低的价值,而生活的一切舒适都必定来自穷人的劳动。只要尽力发展农业和渔业,我们便有能力使社会比如今富裕得多;但在增加劳动力方面,我们却几乎毫无能力,以致几乎没有足够的穷人去做我们生存所必需的那些事情。社会的均衡比例被破坏了,许多国人本应在各地成为辛劳的穷人,除了其工作不熟悉其他一切。与其他部分相比,这些人太少了。无须体力劳动的行业,或过高支付体力劳动的行业,全都有大量的应征者。你需要一个商人,却来了10个记账人,至少是10个假冒的记账人。想雇帮工的农夫,在英国比比皆是。你本想雇一个在绅士府当过差的男仆,却来了12个人,个个都想当大管家。你能雇到20个家庭女仆,而不付出高薪便雇不到一个厨师。345

只要可能,任何人都不肯去干肮脏的、为奴般的工作。我并不反对那些工作,但所有这些情况都表明:连最穷的人都懂得太多,以至于不愿为我们服务。仆人们的要求往往超出男女主人的支付能力。穷人靠我们出钱,勤奋地增加了他们的知识注167,而又确信我们将为那些知识再次花钱,究竟是什么样的疯狂在激励他们如此啊!使我们破费更多的,不但有用我们的钱上学的人,还有一些完全无知的村姑和愚民,他们一无所能,毫无价值,却也在强使我们出钱。用我们的钱上学的人造成了仆人的短缺,而这又为他们日后要求提薪找到了口实。他们要求的薪水,本来唯有身为内行、并具备与该行相关的诸多良好素质者才应得到。346

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没有比我们的一些男仆更聪明的家伙,都没有像他们那样对待差事的人。他们能干些什么呢?他们大多都是无赖,不可信任。即使他们诚实,其中一半也是酒鬼,一星期喝醉三四回。这些粗暴之辈常常喜欢吵架,将自己的男子气概看得高于一切。若有人怀疑他们的勇气,他们便全不顾撕破什么衣服,全不顾自己多么令人失望。其中那些脾气好的通常都是坏透了的皮条客,总是追踪妓女,总是毁掉每一个来到他们身边的女仆。其中很多人犯下了所有这些罪恶,嫖娼、酗酒、吵架,但主人们却对这些仆人的过错一概视而不见,也不讨厌他们,因为他们风度翩翩,言辞恭顺,懂得怎样服侍绅士。但这种忽视却是主人的蠢举,不可原谅,往往以惯坏仆人告终。347

少数仆人并未染上以上任何一种缺点,而是知其本分。但这种人十分鲜见,因此,50个自视过高的仆人中,连一个这样的人都没有。这种人的薪水必会高得出格,你永远都填不满他的欲壑,家中的一切都是他的额外津贴;你给他的赏钱若养活不了一个中等家庭,他便不愿留在你家。虽然你使他摆脱了卑贱地位,使他离开了收容所或监狱,但他若得不到某个地位,你就永远无法让他久留,而那个地位,是他因高估自己而认为理当得到的。不仅如此,从不莽撞无礼的最优秀、最有教养的仆人,也会离开最纵容他的主人。为了体面地离开,只要能自圆其说,他会编出50个借口,说出彻头彻尾的谎言。一个为顾客提供半克朗注168或12便士一份的套餐注169的饭馆老板,想从顾客那里得到的赏钱,与一个男仆想从和他主人共餐的客人那里得到的一样多。我很怀疑,那饭馆老板是否常会像那男仆一样,根据顾客的身份地位,认为顾客本应赏给他一先令或者半克朗。

招待不起很多客人、不常请人吃饭的主妇,雇不起值得信任的男仆,于是不得不雇用乡下傻瓜或其他笨蛋,而只要这种人以为自己适合别的职业,而其无赖同伴们又使他变得聪明了一些,他马上便会溜掉。很多绅士为了消遣或生意,常去一些著名餐馆或场所,特别是威斯敏斯特大厅注170一带的餐馆,而所有这些餐馆都是仆人的学校,连头号的傻瓜都能在其中改进其智力,摆脱其愚蠢和天真。这些餐馆是男仆的学院,日日都有公开讲座,他们那些教授经验丰富,讲述所有下流放荡之事,教给学生至少七百种粗鄙之技,例如怎样行骗、怎样强加于人、怎样找出主人不防备的一面。这些学生还常能用其所学,用不了几年,便成了为非作歹方面的毕业生。年轻绅士之辈并不深谙世道,一旦在其男仆职业中精进了对世道的认识,便往往会沉溺于上述做法。他们担心自己的无知被人发现,因此几乎不敢反对或拒绝任何事情,而这往往使他们通过获得某些不合理的特别待遇,最拼命地掩饰无知,但这反而暴露了他们的无知。348

一些人也许会将我批评的这些事归咎于奢侈(Luxury)。而我要说,奢侈不会损害富国,只要其进口少于出口。但我并不认为如此归咎是正确的,不应以奢侈与否衡量任何事物,因为那完全是愚蠢使然。一个人可以过分沉溺安逸快乐,只要负担得起,便尽可能最辛勤、最昂贵地享受现世之乐,同时又在周围一切事情上表现出良好的判断力。但他若尽力使其仆人不提供他需要的服务,便不能说他有头脑。惯坏英国仆人的,正是过多的金钱、过高的薪水和多得离谱的赏钱。一个人或许养了25匹马,只要这与他的其他环境相适,他便不是愚人;但他若只有一匹马,却给它喂得过多,以此炫富,他就是咎由自取的傻瓜。时髦的、喜欢炫富的贵族绅士,其仆人从他付给零售商的钱里扣下百分之三到百分之五(钟表匠和其他出售玩具、多余小饰品等新鲜玩意儿的小贩常会遇到这种做法),交给主人,而容忍这种做法的主人,岂非愚蠢?有人送给仆人礼物,仆人收了,我们可以默许此事;但仆人若声称礼物是他们应得的,不给便索要,那就是厚颜无耻,不可原谅。生活必需品应有尽有的人,无缘像仆人那样为金钱而受罪,除非他们打算存钱防老、防病。这种做法在我们那些“跳出贫民区者”注171当中不很常见,而他们即使为此存下了钱,也会变得粗鲁无礼,没有耐性。349-350

有可靠消息说,一些男仆已傲慢到结成了团体,定下了规矩,责成自己不得到一定数目的钱便不提供服务;不搬运任何超过一定重量(二至三磅)的物品、包袱和包裹;还有其他一些规矩,都与其服务对象的利益针锋相对,彻底违背了其应尽职责。即使其中有人不严守这个体面团体制定的规矩,他也会受到照顾,直到找到下一份服务工作。任何时候都不会没钱启动和维持反对主人的官司,它往往根据那个团体的法令,伪称主人殴打或侮辱了其绅士般的男仆。主人们一直在侮辱男仆,以满足自己的安逸和便利,这消息若是真的(我有理由相信它是真的),那么,只要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我们不久便会看到很多家庭都认真上演法国喜剧《主子男仆》注172。若不迅速纠正这种状况,等那些男仆扩大了其团体的人数,他们便会有能力在他们选定的任何时间演出悲剧,因为法不责众。351

但即使那些忧惧无关紧要、毫无根据,亦不可否认:仆人们大多每天都在冒犯男女主人,极力提高自己的身份。他们设法使法律废除他们的卑贱地位,并已使人们对他们的评价大大高于原先的卑微,而公众福祉要求他们始终留在原先的地位。我不是说这些事情全都归咎于慈善学校,这些事情还可能部分地源自另一些恶德。对英国来说,伦敦太大了;我们也在某些方面有所不足。但是,倘若同时出了一千个错误之后,我们才认真考虑解决它们造成的麻烦,那么,谁会怀疑我的观点呢?我认为,慈善学校是仆人们的同谋,至少它们更有可能引起和增加仆人的抱怨,而不是减少它们。

因此,能为慈善学校辩解的唯一重要理由是:慈善学校向数千名儿童传授了基督教信仰和英国国教原则。欲证明这一点,为慈善学校辩解尚嫌不够,我还必须请读者回想一下我已说过的话(因为我讨厌重复)。我还应补充几句:为使辛劳的穷人了解宗教(儿童在校学习宗教),无论为他们提供什么救助和必需品,均应充分,如同提供教堂布道或传授教义(Catechize注173)一样。我不想让那些能走进教堂等地的、教区最穷的人缺席主日礼拜。正是安息日注174(它是一周中最有益的一天)被留给了圣事和履行宗教义务,也被留给了体力劳动者,让他们休息。一切地方长官的责任就是特别重视那一天。穷人及其子女更应在那天午前或午后去教堂,因为他们没有其他时间。根据规则和先例,应鼓励他们自幼习惯于此。随意疏忽此事,应被视为可耻。完全强迫他们做到如此,若显得过于苛刻或不切实际,便至少应当禁止一切娱乐,禁止穷人在教堂以外的一切娱乐活动,因为那些娱乐会引诱他们离开教堂。352

地方长官若以其职权解决了这个问题,教徒们便会逐步获得一些起码的能力,更加虔诚,并更深地理解美德原则和宗教。这种作用,超过了慈善学校历来起到的作用。而那些抱怨者则十分懒惰或十分无知,并低估自己,即使有机会,他们也无法不借助读写、向其教区居民传授基督徒所需的全部知识。353

最有学问者并不是最虔诚的人,而一项调查可以证明这个说法:我们若调查能力不同者的生活,即使在目前,也会发现去教堂并非穷人和文盲的强制义务。我们选定最先见到的100个穷人,其年龄均在40岁以上,自幼养成了艰苦劳作的习惯,所以从未上过学,一直远离知识和大城市。我们将这些人与同样数量的优秀学生做个比较,后者全都上过大学,而你若愿意,也会知道其中一半都是神甫,精通哲学和辩论术。然后,我们公平地检查一下这两种人的生活和言谈。前者虽不会读书写字,但我敢说:我们一定会在他们当中发现较多的和睦与关爱,较少的邪恶和对尘世的依恋,较多的心满意足,较多的天真、诚挚,以及其他一些有利于公众的和平和切实幸福的美德。相反,后者的上述优点少于前者,而我们一定会在他们当中发现极度的自负与傲慢、无止无休的争吵和意见纷争、无法和解的仇恨、竞争、嫉妒、诽谤,以及其他一些破坏社会和谐的恶德;而不识字的辛劳穷人,则几乎从未明显地染上那些恶德。354

我完全相信:对我的大多数读者来说,以上最后一段所说的情况绝非新闻,但那些情况若是真的,为何要讳莫如深?我们对宗教的重视,为何永远都是一件掩盖我们的真正目的和世俗意图的长袍?倘若两党注175都同意摘掉假面具,我们很快便会发现:无论它们假装成什么,其目的都不是提倡慈善学校,而是加强各自的党;那些通过向儿童传授宗教原则、最顽固地支持教会的人,则意在鼓励儿童以最高的尊重对待英国国教神甫,并强烈憎恶和永远敌视一切不赞成英国国教的人。欲确定这一点,我们只需注意两个方面:一是神职人员在慈善学校布道注176时最赞美什么、最热衷鼓吹什么;二是我们近些年来是否在群氓中发现过任何骚乱或群体混战,而在骚乱中,最鲁莽的头目是否总是伦敦某个著名收容所的青年。

极力主张自由的人一直在自卫,一直在反对独裁权力(Arbitrary Power)。他们未受到独裁的威胁时,往往并不全都十分迷信,也似乎并不全都十分看重现代改革者的身份(Modern Apostleship)。尽管如此,其中一些人还是为慈善学校高声申辩,而他们希望从慈善学校得到的东西,却与宗教和道德毫不相干。他们只将自己看作恰当的工具,用以摧毁和挫败神职人员对不信教者的权力。读写能增长知识,人的知识越多,就越能作出独立判断。人们会想象:一旦普及了知识,民众便不受神甫的支配,而这是神甫们最怕的事情。355

我承认,前一种人注177很有可能达到目的。但可以肯定一点:聪明人既不狂热支持某个党,也不盲目信仰神甫;他们认为,仅仅为了满足神甫们的野心和权力欲,不值得忍受这么多麻烦(例如慈善学校可能引来的那些麻烦)。对后一种人注178,我的回答是:只要用父母或亲戚的钱上学的人都能独立思考,不肯接受神甫们灌输的道理,我们便不必关心神职人员对全未受过教育的无知者的影响。让他们充分地利用慈善学校吧:鉴于我们为付得起学费者建立的那些学校,认为取消慈善学校就是迈向愚昧(愚昧将损害英国)的第一步,乃是荒唐可笑的看法。356

我不愿被看作心地残忍,也完全知道:若说我对自己还有最起码的了解,我便会说:我对残忍深恶痛绝。但过分同情理性禁止同情之事,过分推崇社会总体利益所要求的思想和决断的坚定性,却是个不可原谅的缺点。我知道,同情心将永远与我作对。只要上帝让穷人子女像富人子女一样具备了天生禀赋和才能,他们却没有任何机会发挥才能,那就是残忍。但我不认为这比另一种情况更残忍,那就是:穷人子女虽具备和其他人一样的素质,却身无分文。我不否认,贫民收容所里也出过一些很有用的人,但也很可能出现另一种情况:那些人第一次被雇用时,收容所里很多像他们一样的人却被忽视了,后者若像前者一样走运,像前者一样得到了工作,也会像前者一样能干。

很多事例都证明女子的学习能力极强,即使在战时也是如此。但这绝不是说,我们应使女子全去学习拉丁语和希腊语,学习军纪,而不学缝纫和家务。我们当中根本不缺很有天赋的人,人类也没有哪种土壤和气候,能造就比英国通常造就的人身心更佳的人。我们缺少的不是智慧、天才或柔顺,而是勤勉、专注和刻苦。357

必须有人从事大量艰苦、肮脏的劳动,必须有人去过低劣的生活。除了穷人的子女,我们还能在哪里找到满足这些需要的更好温床?不用说,任何人都不会比穷人更接近、更适于那种生活。此外,穷人自幼过惯了艰难的生活,最了解它,因此对穷人来说,我所说的“艰难”(Hardships)便既不算艰难,也不是艰难。一些人最辛苦地劳作,最不熟悉世上的浮华与美味,我们当中,无人比他们更心满意足。

这些都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但我知道:愿意泄漏这些实情者,为数不多。使这些事实令人讨厌的,是一种不合理的情绪,即对穷人的狭隘尊重。这种情绪存在于大多数民众之中,尤其是在英国;它来自怜悯、愚蠢及迷信的混合物。正是这种混合物的活跃感觉,使人们不能忍受耳闻目睹一切反对穷人的言行,而不顾哪些言行有理,哪些言行傲慢。因此,哪怕一个乞丐先打了你,你也不应还手。大量满师裁缝状告厂主,态度顽固,不讲道理注179,但我们必须怜悯他们。必须安慰抱怨的织工,做出50件蠢事,使他们开心,虽说他们因贫穷而侮辱了境况好于他们的人,并似乎在一切场合都更喜欢放假和聚众闹事,而不喜欢劳作与戒酒。358

这让我想到了我们的羊毛,它涉及我国现状和穷人的行为。我真心相信,无论出于何种理由,都不应出口羊毛。若弄清了出口羊毛何以有害,我们对出口羊毛的大量抱怨和悲叹,便很有道理。羊毛在离岸出口、平安渡海到岸之前,一定会遇到大量的、多种多样的危险,因此,外国人显然必须先购买我们的羊毛,才能加工,其成本大大超过我们在国内加工羊毛。不过,尽管存在这种巨大的成本差异,外国人仍能以低于英国国内的价格在国外市场出售羊毛制品注180。这是使我们破产的灾祸,是无法忍受的危害,而若免除了它,只要我们的劳工充分就业,只要我们仍有剩余羊毛,这种商品的出口对我们的危害,便如同锡或铅的出口了。

在制造羊毛织物方面,世界上尚无一国如英国这般完美,无论货物运输还是产品质量,至少是众多生产部门,如是如此,因此,我们所能抱怨的事情,完全在于我国与他国在管理穷人方面的差别。倘若甲国工人每日工作12小时,每周工作6天,乙国工人每日只工作8小时,每周至多工作4天,那么,乙国便必须用9人才能完成甲国4人完成的工作。此外,倘若勤勉的甲国工人的住房、食品、衣服等消费的成本,只是乙国等量工人所需成本的一半,其结果就必定是:若价格相同,甲国必能雇用18名工人,而乙国只能雇用4名工人。我既不想暗示,也不会认为:在勤勉或生活必需品方面,我国与任何邻国之间的差异如我所说的那么巨大。不过,我仍想让人们考虑一点:那些差异的一半、甚至更少的差异,已足以使工人劳动的不利条件与羊毛价格失去平衡。359

我认为有个最明显的事实:一些国家在很多方面都与邻国至多是相差无几,例如技术、货运、劳动便利,尤其是产品的成本是否过高(除非它们有库存),以及一切能降低生活成本的因素, 或工人是否更加勤勉、是否愿意延长工作时间、是否比邻国工人更满足于较为穷苦的生活。在这种条件下,任何国家都无法向邻国倾销任何产品。可以确定一点:工人越多,完成同等数量工作所需的人手便越少;一国的生活必需品越丰富,该国出口的产品就越多、越便宜。360

因此不可否认:大量的工作尚待完成。我认为下一个问题同样不可否认:人们工作时越愉快,工作便完成得越好,这既包括完成工作的人,亦包括社会其他成员。愉快即满足,一个人对更好的生活方式知道得越少,就越是满足自己的生活方式。相反,一个人对世界知道和经历得越多,其趣味就越细腻高雅,对一般事物的判断就越全面,当然也就更难满足。我不想提倡任何粗俗野蛮之事。不过,一个人自得其乐、大笑、歌唱时,我在其姿势、举止中见到了心满意足的全部征象,于是便说他快乐,这与他的智慧或能力毫不相干。我绝不深究他的欢笑是否有理,至少我不应以自己的标准判断其理由,也不应根据令其欢笑之事造成的结果对我的影响,判断他是否该笑。因此,我喜欢蓝乳酪注181,讨厌乳酪者必会将我唤作傻瓜。De gustibus non est disputandum注182,这句格言的喻意和字面意义,都是正确的。人们的环境、社会地位、生活方式相距越远,就越不能互相判断对方的烦恼或快乐注183。361

一个最贫穷、最无文化的农民,若离开乡村,隐姓埋名,用两个星期观看至尊的国王的生活,他会发现自己喜欢的一些事情,但也会发现更多的事情,而他若与国王换位,马上就会改变或纠正它们,而他发现国王一直在容忍它们,好不惊讶。同样,国王若以同样的方式考察农民的生活,也会认为农民的劳动无法忍受;农民肮脏、悲惨的生活,饮食和情爱,消遣和娱乐,都会令国王憎恶。既然如此,从农民内心的宁静和心灵的泰然当中,国王又发现了什么魅力呢?不必隐藏自己的任何家人,不必对其死敌故作亲善,没有同床异梦之妻,不必担心子女,没有必须揭露的阴谋,没有令人畏惧的毒药,国内没有民众拥戴的政客,国外没有必须对付的狡猾宫廷,没有必须贿赂的、表面上的爱国者,不必满足不知餍足的宠臣,不必听从自私自利的牧师,不必取悦分裂的民族,不必迎合感情无常的乌合之众,他们左右、干涉国王的享乐。362

若以公平的理性判断真正的善恶,列出一些快乐与烦恼(国王的喜忧与农民的大不相同),我便不知国王的处境是否都是农民想要的,尽管我认为后者应当无知和辛苦。很多人都愿做国王,不愿做农民,其理由首先是骄傲与野心,它们深深植根于人的天性,而我们若日日见到别人经受最大的危险和艰难,便既会轻视他们,又心满意足。第二个理由是:使我们产生好感的对象(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其影响力有大有小。能直接激起我们外部感觉的事物对我们激情的影响,比思考的结果、最令人信服的理性的指示更强烈。较之后者,前者的偏见更能决定我们的好恶。

鉴于以上论证,我提倡的做法绝不会损害穷人的幸福(至少是损害最小)。我请明智的读者判断一个问题:我们是否更有可能以我所说的方式,增加我们的出口,而不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咒骂我们的邻国,说它们用我们造的武器打了我们。其中一些国家向我国倾销高价购得的、我们自己制造的商品,另一些国家则不计路途遥远和重重麻烦,依靠被我们忽视的渔业,越来越富,尽管同一条鱼随时都会跳进我们口中。363

你能依靠技巧和不懈努力阻止懒惰,同样,你也无须强力便能迫使穷人去劳作,因为若使穷人在愚昧中长大,你便能使他们习惯真正的艰苦生活、而从不会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我早已说过,我说使穷人在愚昧中长大,别无他意,而只是说:穷人对世事的了解应仅限于其自身职业的范围,至少我们不应尽力扩大那个范围。我们一旦靠这两个引擎注184制造出了产品,进而获得了廉价劳动力,就必然能向邻国成功地倾销商品,同时增加我们的产量。这是高尚而果敢的方式,用以对抗我国的贸易对手,并依靠这种优越的方式,在国外市场上战胜它们。

为吸引穷人去工作,我们有时必须善用政策。穷人说不愿像其他国家的穷人那样生活,我们为何要忽视这个最重要的意愿?我们既然改变不了穷人的决心,为何要赞同穷人反对公益的情绪、将它们视为正当?我往往弄不懂:一个英国人,自诩心怀国家的福祉、荣耀和光荣,何以会在晚上乐于听一个懒惰的房客(他已拖欠了一年多的房租)嘲笑法国人穿木鞋,而在早上羞于听人将伟大的威廉国王注185誉为雄心勃勃的君主、雄才大略的政治家,同时又面带悲伤与愤怒,公开向世人抱怨法国的王权过于强大注186。不过,我仍不会赞赏木鞋,亦不会极力主张授予一个人独裁权力。我希望自由和财产继续受到保护,也希望穷人目前的就业状况有所改善,尽管穷人子女的衣服应被有益的劳动磨破,被乡间尘垢染黑,但劳有所得,而不是在游戏中被撕破、被泼上墨水,而不劳无获。364

英国至少尚有三四百年的工作,可提供给比这个岛国的穷人还多10万的穷人。欲使英国的每一个部分都变得有用,使英国各地都有人居住,很多河流便都有待于通航,数百处地方均应开凿运河;一些土地需要排水和防洪,以供未来之用;须使大量荒地变得肥沃,须使人们更易接近数千英亩土地,将它们改造得更加有益于国民。Dii Laboribus omnia vendunt注187。天下的困难,没有劳作与耐心克服不了的。最高的山峦,可被填入随时都能容纳它们的山谷;在我们从未想过架桥之地,如今亦可架起桥梁。不妨回顾一下昔日罗马人的惊人业绩,尤其是他们建造的公路和水渠注188。一方面,想想其中一些公路是那么长、那么坚固,已被使用了那么长的时间;另一方面,想想一个穷旅人,每走10英里就被一条收费公路(Turnpike)挡住去路,被强索一便士,供夏天修路之用,而尽人皆知,那些路上全是烂泥,至冬始干。365

公众的生活便利,永远都应是公众关心的问题。任何城镇乃至整个国家的私利,都不应阻碍一个明显旨在改善全国的计划或发明。立法机关的每一个成员,只要知道其职责所在,并愿像聪明人那样行事,而不愿向邻人邀宠,至少都会利用全王国最少的资金,为其所辖之地谋求最明显的利益。

我们自有物料,建造任何设施都既不缺石头,亦不缺木材,而若将人们每年自愿施与乞丐的钱(那些乞丐本不配得到那些钱)、每个主妇每年被迫付给教区穷人(他们或失业,或业非所长)的钱加在一起,便足以雇用数千人去工作。我提出这个办法,并非因为我认为它切实可行,而是只想表明:我们有足够的钱雇用大量劳工;我们也不像可能想象的那样,如此缺少此类资金。若承认一个士兵(他至少应像其他任何人一样维持其气力和活力)能以6个便士活一天,我便想不出有何必要在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付给日工16或18便士。366

我知道,忧心忡忡的谨慎者一向珍视其自由,他们会大叫:我所说的大众若无稳定的收入、财产和权利,便会任人摆布。但我会回答他们:可以找到切实的手段,制定一些规章以约束劳工管理者;而国王或其他任何人也都不可能虐待臣民。

我能预见:我在以上四五段所说的话,将招致我的许多读者的大量轻蔑与嘲笑,至少会被称作空中筑堡(Building Castles in the Air),但它究竟是我之错还是他人之错,却是另一个问题。一国若是缺了公益精神(Publick Spirit),那就不但失去了与公益精神相伴的耐心,失去了一切坚定的思想,而且会变得心胸狭隘,一想到格外宏大之事,或必须长期方可完成之事,便觉痛苦,而又将一切高尚或崇高之事视为空想。凡是击溃或彻底驱除了大众愚昧之地,全民中都会杂乱地分布着还算有些知识的人,而自恋就会将知识(Knowledge)变为狡猾(Cunning),而一国越是狡猾盛行,其民众就越将其全部担忧、关注和勤奋固定于眼前,毫不考虑日后如何,或几乎不想下一代人会怎样。367

若按韦如兰爵士注189的说法,狡猾乃是一种扭曲的智慧注190,那么,一出现这些征候,明智的立法者便应马上设法消除这种社会混乱,其最明显的表现如下:人们普遍蔑视有名无实的奖励;人人都想赚小钱、做速效的生意;怀疑一切,除了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一切,这样的人被看作最为谨慎;与他人打交道时,每每只遵循一个原则,即以魔鬼为后盾的邪恶原则;人们不肯种植橡树,因为橡树要生长150年才适合砍伐,而是愿意盖房,指望房子的寿命不超过12年或14年;人人都相信世事无定、人事多变;数学成了唯一值得学习的东西,人们在一切事情上都利用数学,不怕受到嘲笑;人们似乎在一件事情上最相信天意(Providence),那就是商人的破产。368

公众有责任弥补社会的种种缺陷,首先是弥补最常被个人忽略的缺陷。矛盾更宜以矛盾化解,因此,立法机关应当建立一些伟业,它们必须是时代的产物,也是巨大劳动的成果,并使世人相信:立法机关的每一项举措,都是对下一代人的热切关怀。这样的范例,比匡正全民缺点的法规更有效。这将使王国中那些不稳定的天才和性情多变者稳定下来(或至少对此有所帮助),并记住一点:我们并非天生只为自己,而是能作为一种工具,它能使人们不那么不堪信任,能向人们灌输真正的爱国精神,能使人们亲切地关心一国之本,因为欲使一国壮大,这些精神就比任何东西都更加必不可少。政府的形式会改变,宗教甚至语言亦会改变,但是,大不列颠或(倘若它同样可能失去这个名称)至少是英格兰却依然会存在,只要地球上还可能存在人类,英格兰便会存在下去。一切时代都因受惠于其先祖而尊重它们。一个基督徒,享用了只有圣彼得大教堂之城注191才有的众多泉水和丰富水道,若从未心怀感激地忆起异教的古罗马人(他们当年曾为建造它们而历尽千辛万苦),他便是个忘恩负义的卑鄙之徒。369

当这个岛国遍布耕地,每一英寸土地都适于居住,都能使人获益,英国成了地球上最便利、最可人的地方,那么,其付出的一切成本和劳动,便都得到了辉煌的报答:我们的后人受到了鼓舞,而心中燃烧着追求不朽的高尚热情和欲望、无比关心其国家进步的人们,也满意地安息,自此一两千年之后,他们仍会活在受益于其成就的数代人的记忆中,永享赞美。

我本应在此结束这首思想狂想曲(Rhapsody),但又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它涉及本文的范围与主旨,它将证明:秩序良好的社会,有必要存在一部分愚昧者。我不能忽略这个观点,因为我要将它变得有利于我,而我若不对它做一番解释,它便很容易成为对我的有力反驳。当今俄国沙皇注192最值得称赞的品质,就是不倦地努力提高其臣民、使他们摆脱天生的愚昧,使俄国文明化。这是很多人的观点,我也在其中。但我们必须想想俄国人最缺的是什么,而不久前绝大部分俄国人还几乎是野兽。这位沙皇没有与俄国版图之广和百姓之众相适应的工匠和手艺人,俄国的真正进步需要他们,但他们既不够多,其行业也不够全,因此总地来说,他为了获得这些人而不遗余力。可是,这对我们这些为与之相反的疾病注193而苦恼的人有何教益呢?合理的政治之于社会,如同用药之术之于人类。任何医生,都不会以治疗失眠症的药方治疗嗜睡症(Lethargy),也不会用治疗糖尿病的药方治疗水肿病。总之,俄国的行家(Knowing Men)太少,而大不列颠的行家则太多了。3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