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道德家和哲学家迄今一直认为:没有自我克制便没有美德。然而,一位已故作家注194(现在许多有识者都读过他的不少著作)却持相反的见解,认为:对自己宽容、能顺应自己天性者,自然就是具备了美德的人。他似乎在要求并期望人类的天性是美好的。这就像我们品尝葡萄或中国橘子的甜味时的态度一样。倘若其中任何一个是酸的,我们便会大胆宣布:它们并未达到大自然赋予它们的完美,而那完美本来是可以达到的。这位高尚的作家(因为我这里指的是沙夫茨伯里阁下的人格)认为:人是为社会而创造出来的,因此,人应当天生具备对全体(他是其中的一部分)的美好热情,具备为全体谋福利的天然性向。为了论证这个说法,他将一切符合公共利益的行为称为符合美德的行为,而将一切自私自利的行为,即一切不顾公共利益的行为,称作恶德的行为。谈到我们人类,他将美德与恶德看作永远存在的现实,一切国家、一切时代,必定都是如此,并且认为:一个具有深刻理解力的人,遵照良好理性的规则,不仅会在道德剧、艺术作品和大自然里发现美丽(pulchrum)或道德美(honestum),而且会受更从容、更情愿地接受自己理性的支配,如同优秀的骑手用缰绳驾驭训练良好的马那样。372

看过本书前面的部分之后,细心的读者很快便会看清一点:沙夫茨伯里阁下的说法与我说法,这两者实在是再对立不过了。我承认,沙夫茨伯里阁下提出的概念的确很慷慨,很精妙:它们是对人类的莫大恭维,只需借助于一点点热情,便能做到,那热情就是要用一种高尚的情操来唤起我们,它涉及我们被颂扬的天性的尊严。遗憾的是,它们皆不是真的。在本书的几乎每一页里,我已经证明:那些概念的实在性与我们的日常经验格格不入。若没有这样做,我此刻也不会说那些概念皆不是真的了。不过,为了不给一种反驳意见留下任何借口,不使它得不到回答,我打算详细地阐述一些事情(到目前为止,我仅仅略地提及过它们),以使读者坚信:人那些美好的、善良的品质,并不能使人比其他动物更具有社会性;不仅如此,没有我们所说的(天性中的与道德上的)“恶德”的帮助,要将任何群体提高为一个人口兴旺、富裕繁荣的民族,亦是完全不可能的;即使做到了,也绝不可能维持下去。373

为了更好地完成我给自己规定的这个任务,我首先要仔细考察 “美丽”或“道德美”的真正本质。这里所说的“美丽”(pulchrum)或“道德美”(honestum),就是古人经常谈论的τò κáλου注195,其含义是:探讨事物是否包含着一种真正的价值和美德,是否包含着对另一事物的绝对优越性。在这个问题上,人人都同意最通晓那些事物者的见解。有时,人们也推崇一些为数不多的事物,而一切国家及一切时代皆对它们做出同样的判断。我们首先探究这种明显的价值,发现一种事物比另一种好,而第三种事物又比前一种更好,如此继续,于是我们开始抱有获取成功的巨大希望。但是,我们却见到了另外几种事物,它们要么全都很好,要么全都很坏,于是我们感到困惑,并不总与我们自己的见解相符,更少与他人的见解相契。美是多样的,舛误亦多种多样。世风与时尚在不断变化,趣味与性情各不相同的人会分别受到褒贬臧否。374

评价一幅画的时候,意见总是不一的。有时,一幅佳作会被与出自新手的作品相提并论,可是,后者与杰出大师的作品之间有着何等明显的差别!古董鉴赏家当中有各种派系,在估计古董的年代和国别时,其中很少人会有一致的意见。最好的绘画并不皆能卖得最好的价钱。一幅有名的原作总要比一个无名之辈对它的任何出色临摹都更有价值,尽管那临摹可能更好。人们判断一幅画的价值,不仅根据绘画大师的名字及其作画的时代,在很大程度上,还根据其作品的稀少性,根据拥有那些作品者的身份,以及其家族声名显赫时间的长短(何以如此,至今尚无法解释)。倘若汉普顿宫注196里的那幅壁廊画不是拉斐尔所作,而是出自一位不那么有名的画家之手,或者它属于私人所有,而此人不得不卖掉它,那么,人们绝不会出十分之一现价的钱(人们现在犯了大错,竟认为它值那么多钱)去购买它。

尽管如此,我还是愿意承认:对绘画所作的评价有可能变成一种被普遍承认的确定价值,至少不会像对几乎一切其他事物的评价那样易于变动,那样因人、因地、因时而易。个中原因十分明显:评价绘画,有标准可循,这个标准始终如一。绘画乃是对自然的模仿,是对人们随处可见的事物的复制。倘若说,思考绘画这种壮丽发明已显得有几分过时,我希望通融的读者予以谅解,因为这思考对我的主旨很具引导性。这思考是:我所言及的事物虽然作为艺术很有价值,但是,在我们从这种快乐的欺骗中接受的全部快乐及令人陶醉的愉悦当中,我们还受制于我们种种主要感觉中的一种不完善。我将对此作出解释。空气和空间根本不是视觉的对象,不过,只要稍微注意观察,我们便会看到:我们看到的事物,离我们愈远,其体积便显得愈小。惟有来自这些观察的经验,才能告诉我们如何对事物的距离作出比较可靠的猜度。一个天生的盲人若到二十岁时突然获得好运,有了视觉,他便会对距离的不同而感到异常困惑,几乎不能马上单凭眼睛去确定哪个东西离他最近:究竟是他的手杖几乎可以碰到的那个邮筒,还是那座想必在半英里之外的尖塔。我们不妨尽量缩小视野,去观察墙上的一个洞,墙后面除了空气,别无他物。在其他情况下,我们或许不会看到:天空填满了那个洞的空白,离我们就像那些环绕着空洞的石头背面一样近。这个环绕出来的空洞(根据我们对“看见”的定义,我们不能将它称作虚空)便很容易使我们受骗。美术能将一切事物(运动除外)再现在一个平面上,呈现于我们眼前,其方式与我们在生活及大自然中看它们的方式毫无二致。倘若一个人从未见过如何实施这种艺术,那么,只需一面镜子,便能很快让他相信这种操作是有可能的。因此我不禁想到:构成我们视觉的是来自非常平滑光润的物体上的反射,而这反射,则必定是发明素描及油画的最初契机。375-376

在大自然的作品当中,价值与长处却是不确定的。甚至在人类,被一国看作美的东西,在另一国则未必如此。种花人的选择是何等变幻莫测啊!他所看重的,有时是郁金香,有时是报春花,有时则是康乃馨。每年,他都会认为一种新花胜过其他一切旧花,尽管那新花的颜色及花形其实比旧花要逊色得多。三百年前,男人刮脸与现在十分相近:因为他们留胡须,还将胡须剪成各种样式,当时,那些胡须样式皆被看得很漂亮;而当今,它们则被视为荒唐可笑。在人人都戴宽边帽的时代带窄檐帽(以前它也一度被认为很好看),那模样该有何等寒酸、何等可笑!同样,在小帽子极为流行的那段相当长的时期里,大帽子显得何等古怪离奇!经验告诉我们:这些时尚很难持续十至十二年以上;一个六十岁的男人一生中必定至少目睹过五六次时尚大变革,而这些变化的开始阶段(尽管我们亦目睹过它们)每每总会显得不合时宜,并且每当它们以新的面貌回潮时,都会令人厌恶。究竟什么样的高人能对时风作出归纳,确定哪种时尚最美?是衣服上的大扣子,还是小扣子?布置园林的合理办法几乎不计其数,而其中被称为美的方式,则因各个民族的趣味及其时代而异。草坪、树节和花坛皆有多种多样的形式,通常均令人愉悦;不过,圆形也如同方形一样悦目。对一个地方来说,椭圆形最合适不过;而在另一处,三角形则是最佳。在一处,八角形显得比六边形更美;而在一些情况下,阿拉伯数字“8”的图案有时会比数字“6”的更显好看。377

自从基督徒能够建造教堂开始,教堂的形状便一直与十字架的形状相仿,其尖端指向东方。一位建筑师若忽略了教堂中很容易建造房间的地方,便会被看作犯下了不可原谅的大错;但期望在土耳其风格的清真寺或异教神庙里建造房间,则是愚蠢的想法。在数百年来制定的许多有益法律当中,很难说出哪一条比那条对死者服装的规定更有用、更能免去诸多不便的了。制定那项法令时活着、又至今健在的老人必定还记得:当时的公众曾群起反对那项法令注197。成千上万的人知道自己死后会被穿上羊毛尸衣,最初感到异常震惊。惟一使那条法令得到支持的事情是:其中还给一些追求时尚者留有几分余地,因为与葬礼上的其他开销相比,那种方式能让人们毫不铺张地放纵其弱点;在那些葬礼上,哀悼是给少数人看的,而场面则是给更多人看的。那项法令为国家带来的利益非常显著,因此无可指摘。没有几年,人们出于对它的恐惧而发出的责难便日渐减少了。当时我注意到:年轻人因很少考虑到自己未来的葬礼,故最先起而拥护那项新奇的法令;但制定该法令时,有些人已经埋葬过许多亲友,他们对这项法令的反感则最为持久。我还记得,不少人至死都没有心甘情愿地赞成那项法令。那个时候,让死者穿亚麻尸衣入葬的风俗已经几乎全被遗忘了,人们普遍认为:没有比羊毛衣更体面的东西了,而当时对死者的殓葬方式亦最合乎礼仪。这表明,我们对事物的好恶主要取决于时尚及风俗,取决于社会地位高于我们者、被我们看作优越于我们者的言论及先例。378-379

在道德方面,评价标准的确定性亦是如此无常。基督教徒极度憎恶多妻制,为多妻制辩解的天才智者和学者,皆遭到过蔑视的反驳注198。然而,在伊斯兰教徒眼里,多妻制却并不令人吃惊。主宰人们的,是人们自幼年起习得的东西,习俗的力量既扭曲了天性,同时又以一种方式酷似天性,那种方式往往使我们很难弄清影响我们的究竟是习俗还是天性。在东方,昔日姐妹可以与兄弟结婚,而一个男人娶了自己的母亲,还会受到称赞。这样的婚配令人憎恶,但有一点确定无疑:无论我们想到这种情况时有何等惊恐,天性中都没有任何与之抵触的情感,而惟有以时尚与风俗为基础的情感才会憎恶那种婚配。虔诚的伊斯兰教徒从不喝烧酒,又时常见到醉汉,大概会憎恶酒类;而我们当中最缺乏道德和教养者亦极为憎恶和自己的姐妹睡觉。这两种人皆以为自己的憎恶来自天性。哪一种宗教是最好的?这个问题引发的灾祸超过了其他一切问题引起的祸患。你若在北京、君士坦丁堡和罗马提出这个问题,会得到三种截然不同的答案,但所有答案都是积极的和不容置疑的,无一例外。基督徒坚信异教迷信和伊斯兰教迷信是虚假的,在这一点上,基督教徒的见解完全一致。但是,你若问他们分出的各个教派:哪个教派是真正的基督教?他们全都会告诉你:他们自己那个教派才是真正的基督教,并且千方百计地强迫你信服。380

因此,探究“美丽”或“道德美”显然会徒劳无功,因为其依据十分有限。不过,这并不是我在其中发现的最大悖谬。人不自我克制也能具备美德,这个想象出来的观念乃是使虚伪乘虚而入的大缺口。虚伪一旦成为习惯,我们便不得不既欺骗别人,又完全不了解自己了。我马上就要举出一个例子,它将表明:由于不能正确地检视自己,一个出身高贵、学识渊博的人如何沦为在各个方面与本书作者的性格相似。

一个自幼养尊处优的人,若天性好静而懒散,养成了躲避一切麻烦事的习惯,并且自愿节制自己的种种激情,这是因为害怕由热心追求快乐、屈从我们天性好恶的全部要求引来的种种不便,而不是因为他厌恶感官享受。一个曾就教于一位大哲学家的人注199,亦像其导师那样性情温顺,心地善良。处在这样的幸福环境当中,他对自己的内心状态的好评便超过了其实际应得的评价,并且以为自己具备了美德,这是因为他的种种激情皆处于休眠状态。他会制造出关于社会美德及蔑视死亡的完美观念,会在自己的书斋里大写这些观念,会对公众雄辩地阐释这些观念。然而,你却从未见过他为自己的国家而战斗,从未见过他辛苦劳作以挽回国家的任何损失。一个从事抽象哲学的人很容易使自己满腔热忱,并且真心相信当死亡尚不可见的时候,他并不惧怕死亡。不过,你若问他:既然有这样的勇敢无畏,无论它是天性使然还是来自哲学,他的国家卷入战争时,为什么他并没有从军?或者问他:目睹国家每日都被其掌权者掠夺,交易所的事务陷入困境,他为什么不去宫廷任职,凭借所有的朋友和势力,去当财政大臣?因为只有惟有如此,他才有可能依靠自己的正直廉洁和智慧的管理,恢复公众对国家的信心。他很可能回答说他热爱隐退的生活,他惟一的抱负就是做个好人,从不希冀在政府里担当任何职务。他或者会回答说,他厌恶曲意逢迎、为奴般的官场,厌恶宫廷的虚与委蛇,厌恶俗世的喧嚣忙碌。我很愿意相信他的话,不过,一个天性懒散、精神怠惰的人,一方面说出这些话,且非常诚恳,但同时却不能克制自己的种种欲望(尽管其职责号召他这样做)而放纵它们,难道不会如此么?美德在于行动,无论何人,只要热爱社会,只要对其人类同胞怀有善良的热忱,只要能依靠其出身或地位获得管理公众的任何职位,在他能为公众服务时,都不应当安坐不动,无所作为,而应当竭尽全力,为其百姓的利益而奋斗。这位高尚者若是个善于作战的天才,或者天性粗犷暴烈,他便会在生活的戏剧中担任另外一种角色,并且提倡截然相反的信条了。这是因为,我们总是按照激情所指的方向去运用理性,所有的人尽管见解不一,自恋却总能为他们的见解分别作出辩护,并为每个人提供依据,以证明他们的欲望是合理的。381-382

那种自诩中庸的方式,那些受到推崇的平静美德,除了养育游手好闲者以外,别无他用。它们或许能使人适应苦行生活的愚蠢享乐,至多只能使人适应农夫式安宁的愚蠢享乐;然而,它们却绝不能使人适应劳作与艰辛,绝不能激励人去争取伟大的成就,去完成艰险的使命。人类天生热爱安逸和闲散,天生喜欢沉溺感官快乐,而这些天性乃是法令所无法约束的。人的强大习惯和好恶,只能为种种更猛烈的激情所克服。向一个懦夫宣讲和证明他的恐惧毫无道理,你并不能将他变得勇敢无畏,这就如同你不能通过命令他长到十英尺而使他长得更高一样。恰恰相反,激励勇气的秘诀却几乎是屡试不爽的,我已经在本书的“评论R”里公布了这个秘诀。383

我们在精力勃发、欲望炽烈的年岁上,对死亡的恐惧最为强烈。在这个阶段,我们目光锐利,听觉灵敏,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在各司其职。其理由很简单:生命在这一阶段最为美妙,而我们在这一阶段亦最有能力享受生命。既然如此,一个看重名誉的人又何以会如此轻易地接受挑战呢(尽管他才三十岁并且身体非常健康)?克服了恐惧的,不是别的,正是他的傲气。他的骄傲若并不在乎这种恐惧,便会表现得最为光彩照人。倘若他不习惯大海,那就让他去经历一场暴风雨吧;倘若他一向身体健康,从不得病,那就让他咽喉有点疼痛,或者发一次低烧吧,这样一来,他便会表现出千般的焦虑,其中包含着他赋予自己生命的无法估量的价值。倘若人类生性谦逊,天生不受阿谀奉承的影响,政治家们便永远无法达到其目的,永远不知道人究竟是什么了。没有种种恶德,人类的卓越之处便永远不会被发现,而每一位举世闻名的杰出人物,则都是反驳这种厚道制度的有力证据。

那位伟大的马其顿人注200曾单独与整整一队的敌人作战,若说他的勇气与他的焦虑相当,那么,当他将自己想象为神、至少当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神的石斛时候,其疯狂亦并未减少。我们一想到这件事,便立即会发现:在危险即将来临的时候,激情以及对激情的夸张,都鼓舞了他的精神,使他战胜了一切困难和疲惫。384

要说明何为有能力而实至名归的执政官,世上从未有过比西塞罗注201更光辉的例子了。我想到他的关切与警觉,想到他所藐视的真正危险,想到他为了罗马的安全所吃的苦,想到他在察觉和镇压那些最大胆、最精明的阴谋家们的狡计时的聪明与睿智;同时,我亦想到他对文学、艺术及科学的热爱,想到他在形而上学方面的杰出才能,想到他推理的严密、雄辩的力量、文风的优雅,以及贯穿他全部著作的高雅精神。想到这一切,我不禁万分惊叹。关于西塞罗,我至少要说:他是一位令人惊诧的人物。然而,当我深入思考他如此众多的优秀品质时,便十分清晰地看到了另外一面,那就是:倘若他的虚荣心不及他最伟大的杰出品质,他关于世界的出色见识便绝不会使他自吹自擂,令人厌恶,而他的优点亦绝不会使他受害而不是受到颂扬,乃至写出那句甚至会遭小学生嘲笑的诗。O! Fortunatam…注202

刚直的加图注203的道德观是何等周密,何等严峻!这位古罗马自由的伟大维护者,其美德是何等稳固,何等坚定!然而,尽管这位苦行主义者也有常人那些弱点,尽管他克己禁欲,长期不为人知,他不同常人的谦逊亦不为世人所知,或许亦不为他自己所知,尽管他心灵的弱点迫使他奉行英雄主义,但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幕,世人才通过他的自杀得知:他显然被一种暴君式的力量主宰,那力量超过了他对国家的爱;对恺撒的荣耀、真正的伟大及个人优点,他怀着无法遏止的仇恨和最为强烈的嫉妒,曾长期以最堂皇的借口去影响恺撒的所有行动。倘若这种强烈动机没有战胜他的绝顶审慎,倘若他能屈尊去做罗马的第二人,那么,不仅他可以保住性命,而且他的大多数友人(他们因失去他而遭到毁灭)亦会保住性命。这完全是有可能的。但是,加图却深知那位获胜者的宽阔胸怀与无限慷慨:他害怕的正是恺撒的宽厚仁慈,因此选择了自杀。在骄傲的加图看来,最可怕的不是自杀,而是想到他若不死,便会给他的致命对手一个诱人机会去表现其宽阔胸襟,因为恺撒会发现:宽恕像加图这样的宿敌,给他友谊,会使自己显得宽厚大度。有识之士们认为:倘若加图敢于活下来,那位洞察一切、雄心勃勃的征服者日后便不会因疏忽而犯错误了。385-386

还有一个论据,可以证明我们对人类的那种天然善意和真正热忱。那论据是:我们比任何动物都热爱结伴,都更反感那些我们所谓的离群独处者。在《性格论》注204里,这种见解得到了完美的注解,被用各种美好的语言加以阐述,并发挥到了极致。我读过那篇文章的第二天,便听到许多人在叫卖新鲜的鲱鱼。听到那叫卖声,又想到那些捕获鲱鱼的广阔浅滩,想到一同被捉的其他鱼儿,尽管当时我独自一人,我心中还是感到万分愉快。但是,当我正沉浸在这番思绪中时,突然来了一个傲慢无礼的闲人,我不幸碰巧认识此人。虽然我敢说自己像平素一样健康,一样不错,他还是问我身体可好。我忘记了自己当时的回答,只记得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摆脱了他的纠缠,并且感到非常不自在。吾友贺拉斯曾抱怨一个与那人天性相似的人搅扰他,也感到过不自在注205。我的感觉想必与贺拉斯的毫无二致。

我并不想让博学的批评家根据以上的故事,宣布我憎恨人类。无论谁这样做,那都是大大的误会。我非常热爱结伴,倘若读者尚未完全厌倦与我结伴,那么,我就要证明一点:对我们人类的这则恭维其实是站不住脚的,是荒谬可笑的。下面我要向读者描述一下我愿意与什么样的人交谈,并且向读者保证:不等读完那些乍看上去游离了我的主旨的段落,读者便会发现那些话的用途。387

他应当依靠早期的精良教育,彻底领悟完整的荣辱观念。他应当养成一种习惯,即对一切稍微与傲慢、粗鲁及残忍沾边的行为极为反感。他应当会讲一口流利的拉丁语,而且通晓希腊语;不仅如此,除了他的母语之外,他还应当通晓一两种现代语言。他应当熟知古代的时尚与风俗,但要精通他自己国家的历史,以及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的风尚。除了文学之外,他还应当研究一些有用的科学或其他的学问,应当见识过外国的宫廷和大学,并能使旅行发挥真正的效用。他应当时常乐于跳舞、击剑和骑马,并且懂得一些打猎及其他乡间运动的事情,却不应沉溺于其中的任何一种。他应当讲这些活动看作为增进健康而从事的锻炼,或者看作消闲活动,它们不应妨碍任何商业活动,不应得到更大的重视。他应当粗通几何学、天文学、解剖学以及人体构造学。通晓上千首乐曲而会演奏它们,这是一种造诣。不过,尚有大量的话去反对这个说法。我愿意让他通晓绘画,其技能使他能画风景画,或者能解释我们想要描述的一切形体与模型,但绝不必去碰铅笔。他应当在很早便习惯于与稳重的淑女为伴,并且每过不到两个星期便与女人们交谈一次。388

我不愿提及那些令人生厌的恶德,例如不信宗教、嫖妓、赌博、酗酒以及吵架。就连最没有受过什么教育的人,亦会提醒我们警惕这些恶德。我会一贯对他赞美力行美德,但绝不会忽视一位君子在宫廷或城市里所做的事情。人无完人,因此,倘若他身上尚有一些短处,我又无法回避,我便情愿视而不见。倘若他在十九岁到二十三岁之间,年轻人的热情有时会战胜他的操守,使他犯了些小小的风流过失;倘若他在某种不同寻常的情势下屈从了寻欢作乐的朋友们的引诱,喝了过量的酒(这种情形鲜有发生,并且不会损害他的健康和脾气);倘若出于高尚的精神,倘若因受到一项正义事业的巨大刺激,他卷入了一场争执,而若具备真正的智慧,或者不恪守荣誉原则,那争执本来可能减轻或避免,因此他卷入争执乃是仅此一遭;我是说:他若偶尔有了以上过失,又从不谈论它们,更不因此而自吹自擂,那么,倘若他自此行事谨慎,那么,在我所说的那个年龄上,他这些过失便可以原谅,至少是可以忽略的。青年时期的那些灾祸有时已经使君子们感到恐惧,于是,他们尽量提防,做事更加稳妥谨慎,所以往往会平安无事。要使他避免堕落,不去做那些容易招致流言蜚语的事情,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努力使他能自由地出入一两个高贵的家庭;要让经常造访这些家庭成为他的一种义务。通过这些办法,你便维护了他的傲气,使他总是惧怕耻辱。389

拥有不错的财产,性格与行为近乎完美(像上面我要求的那样),并仍在不断改进自己,直到三十岁才去面对世界,与这样的人交谈,我不会感到不惬意,至少在他还健康富裕、没有任何事情破坏其好脾气时是如此。无论是凭借机会还是通过引见,这样一个人若结识了三四个和他一样的人,并且一致同意一起消磨几个钟点,那么,这些人便是我所说的“良伴”。他们的交谈当中,不是对有理性者的指导,就是使有理性者开心的话题。他们可能并不总是持一致的见解,但只要其中一人首先向持不同意见者让步,他们便不会争执不休。他们轮流发言,并不喧哗,话音能使离得最远的人听清即可。他们每个人的最大快乐乃是使他人愉快;他们深知,只要注意聆听,面带赞许,像我们自己叙述极美妙的事情时那样,便能使他人愉快。390

无论趣味如何,大多数人皆乐于进行这样的交谈,并且,当不知道如何消磨时光时,他们自然会选择这样的交谈,而不愿独处。然而,倘若他们能够去做某件事情,并期望从中得到更实在、更持久的满足,他们便会自愿放弃交谈的快乐,去做他们认为更有成果的事情。可是,一个人虽然两星期都没有见过其他人,他是否会继续独处下去,而不去和喧闹者结伴呢?后者从与独处相反的事情中取乐,并且以挑起争吵为荣。一个拥有书籍的人,难道不是热爱读书,或者愿意静心写作某个话题,而不愿每天夜里去和党派人士为伍么?后者认为英国一无是处,而其对手们却不幸生活在这个岛上。一个人难道不宁愿独处一个月,每日晚七点以前上床睡觉,也不去和一帮猎狐者厮混么?后者成日里徒劳空忙,冒着摔断脖子的危险,晚上又聚在一起,准备以喝酒的方式再以性命冒险,并且为了表达其开心,在房子里发出毫无意义的喊叫,那声音比他们那些吠叫的伙伴更大,后者既不像他们那么爱惹麻烦,叫得也没有他们那么响。对一个连受累去散步都不愿意的人,我的评价可不高。他若宁可闭门在家,将别针丢在地上,为的是将它们再捡起来,也不愿和十来个刚刚领到薪水的普通水手共度六个小时,我对他也没有太好的评价。391

尽管如此,我还是要强调说:人类的绝大部分皆宁可去屈就参与我以上所说那些事情,也不愿独处太久。但我却弄不懂:这种对结伴的热爱,这种追求社会交往的强烈欲望,何以会被说成是我们的偏爱,并且被看作一种本能的标志,而那种本能乃为人类所独有,其他动物皆不具备?要以此证明:由于人是一种社会性的动物,所以我们天性善良,慷慨地热爱人类,不但能热爱自己,而且能将爱扩及同类,那么,这种寻求结伴、厌恶独处的急迫心理若处于最佳状态,便应当最明显而最强烈。最伟大的天才,最伟大的人物及最有成就者,便应当最少恶德。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那些意志最薄弱者,无力控制自己的激情;那些良心有罪者,不堪回顾自己的罪孽;那些一无所能者,无力去做任何一件于自己有用的事情;这些人皆最憎恶孤独,宁可与任何人结伴为伍,也不愿独处。相反,有头脑的人,有知识的人,则皆能够思考和判断事物,因而很少为自己的激情所搅扰,能长期独处,无怨无悔。为了规避嘈杂、愚蠢及傲慢无礼,他们宁可躲开无数的同伴,也不愿去做不合自己志趣的事情。他们宁愿独处斗室或花园,甚至独处荒野或沙漠,也不愿去和某些人组成的社会圈子打交道。392

不过,我们若暂且假定:热爱结伴与人类密不可分,因而任何人皆不能忍受片刻的孤独,那么,由此会得出何种结论呢?人类热爱结伴,难道不是像做其他一切事情那样,完全是为了自己么?任何友谊和礼节若要持久,皆必须是双向的。在你每周及每日的消闲聚会中,在你每年的欢宴中,在最庄严的狂欢宴饮中,每位参与者皆有其自己的目的。有些人若不是一个俱乐部的翘楚,便绝不会经常参加俱乐部的活动。我认识一个人,他便是一群人当中的圣人,因此经常和那些同伴在一起,每当什么事情妨碍了他准时去会同伴,他便很不自在。一旦另一个人加入他们的社交团体,并且比他更优秀,他就立即退出。世上有些人没有与别人争论的本事,但其心中的恶意却仍旧能使他从听旁人吵架中取乐,不过,此辈却从不让自己卷入其中。倘若一个团体不能给他提供此类消遣,便会被他看作索然无味。漂亮的房子、华美的家具、美丽的花园、马匹、爱犬、祖先、亲戚、美丽、力量,以及所有出类拔萃的东西,美德也好,恶德也罢,总之,这一些皆可能属于使人渴望社交的附属品,因为人皆希望其自我评价在某个时刻会成为众人讨论的主题,而这会使他们心中感到满足。即使天下高雅的人(例如前面提到过的我愿意与之交谈的人),若不能使其自恋得到回报,若不能最终使自己成为社交圈的核心,使别人围着自己转,亦绝不会将快乐给予别人。然而,有一个现象却能够最清晰地表明人人皆最关心自己,那就是:在由可以与之交谈者组成的所有俱乐部及社交聚会中,袖手旁观者(他们宁可多出钱,也不肯与人发生口角)、天生好脾气者(他们从不动怒,对冒犯亦不敏感)和宽容的慢性子(他们厌恶争执,从不为了争胜而讲话),这些人皆为宠儿。相反,有智慧、有知识的人(他们办事、说话时从不失去理智),有才能、有志向的人(他们谈锋犀利,妙语连珠,但从不过分,而是适可而止),以及有声望的人(他们既不招惹是非,也不回敬挑衅),这些人尽管可能会受到尊重,而旁人却很少能将他们当作不那么完美、不那么强大的人去喜欢。393

在以上的例证中,喜欢交友的品质,无不出于人人永远竭力获取自我满足的心理。在其他场合,这些品质则来自人类天生的怯懦,来自人人对自己的热切关怀。两个伦敦人,若其生意迫使使他们彼此不做买卖,他们大概每日都会在交易所里见面,还可能擦肩而过,但彼此之间并不比卷商更多礼。不过,他们若在布利斯托尔注206相遇,却会彼此脱帽致意,而且至少能彼此交谈,并乐于结为伙伴。法国人、英国人及荷兰人若在中国或者其他异教国家里相遇,因为都是欧洲人,他们便会将彼此视为同乡。倘若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冲突作梗,他们便会感到一种彼此相亲的自然趋势。不仅如此,两个冤家对头若被迫一道旅行,亦往往会暂且放弃敌意,友善相处,友好地交谈。若路途艰险,或二人在其目的地皆为异乡客时,尤其如此。从表面看,这些情况缘自人的社会性,缘自人喜欢交友、热爱结伴的天然性向;但是,只要更深入地考察人与事,无论谁都会发现:在以上一切场合中,人们只是在竭力维护自身的利益,其行为的动机皆为我们已经提到过的那些原因。394

至此我努力证明的是:事物的“美丽”或“道德美”、优越之处及其真正价值,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说不清楚的,并且会因时尚与风俗而异;所以,根据认为它们是确定不变的而引出的结论,自然是毫无意义的;说人类天性善良,这种宽宏的观念乃是有害的,因为它们会造成误解,而实际上,它们不过是荒诞的空想而已。我说它们是荒诞的空想,这可以援引历史上一些最明显的例子为证。我已经谈到过人类对结伴的热爱及对孤独的厌恶,并且彻底考察了它们的各种动机,证明它们皆是以自恋为中心。现在我打算考察一下社会的本质,追溯社会的起源,以表明两点:其一,人一旦失去了乐园,马上变得比其他动物更具社会性,其首要原因并非人的天性善良且厚道,而是种种邪恶及可憎的品性。其二,倘若人始终处于那种原初的无邪状态,并且一直能够享有照料其无邪的种种赐福,那么,人便绝不可能变成现在这种具有社会性的生灵。395

本书通篇已经充分地证明:要使我们的一切贸易及手工业兴盛发展,人的种种欲望与激情绝对是不可或缺的;而谁都不会否认:那些欲望和激情不是别的,正是我们的恶劣品质,或者至少可以说是这些恶德的产物。因此,我便应当开始详细阐述各种阻碍和困扰,它们妨碍着人不断满足欲望的劳作,即追求自己所需的劳作。换言之,这种劳作可被称作自我维护的生意。同时,我还应当阐明人的社会性仅仅来自两件事情,其一是人的欲望不不断增长;其二是在竭力满足欲望的道路上,人不断遇到障碍。396

我所说的障碍或与人类自身的结构相关,或与人类生活的地球(即人的环境条件)相关,因为环境也曾遭到人们的诅咒。我时常很想分别去思考我所说的这两方面情况,却从未能将两者截然分开。它们总是互相牵连,混在一起,而终于共同形成了万分混乱的恶德。自然界的四大元素都与人类作对:水和火皆能将笨拙生疏的接近者置于死地;在无数的地方,土都能长出对人有害的植物和其他菜蔬,同时又能养育各种危害人类的动物,并且蕴涵着不计其数的毒素。但是,那种对人类最不仁慈的元素,我们却须臾不能离开它:这里不可能历数风与气候对人类的全部伤害。虽然大部分人都曾竭力奋斗,以使人类不受险恶空气之害,但是,迄今却没有一种技术或劳动能够安全抵御某些狂野凶恶的气象。

诚然,飓风很少发生,因地震而丧命者并不算多,葬身狮口者亦为数寥寥,然而,倘若说人们能躲过这些大灾大难,却逃不过那些较轻灾祸的迫害。折磨我们的昆虫,其种类何其繁多!厚颜无耻地侮辱和戏弄我们的昆虫,其数量是何其之大!最可恨的小虫子虽不像牲畜吃草那样践踏和咬啮我们,但只要稍微进攻我们,也常会使我们感到烦恼。不过,我们的宽厚仁慈在这里又成了一种恶德,那些小虫子借着我们的怜悯,残忍而轻蔑地侵犯我们,在我们头上驻足;而我们若不日日警惕、追踪和消灭它们,它们甚至会吞噬幼儿的生命。397

即使是最有心计的人,在利用万物时若由于错误或疏忽犯了一丁点过失,那么,整个宇宙间便没有一件是好事了。世上没有任何纯洁和正直能使人有效地抗御周围的无数灾祸。恰恰相反,一切事物皆是邪恶的,而技巧与经验并未教会我们如何将它们变为好事。所以说,在收获时节。农夫必须悉心收割庄稼,还必须将粮食盖好,以防雨淋,他们是何等兢兢业业!因为舍此便不能享用它们。季节随气候而变化,因此,经验告诉我们要因时制宜。在地球上的一个地方,我们会看到农夫在播种,而在另一个地方,我们却会看到农夫在收割。根据这一切,我们会懂得一点:自人类的第一对父母注207堕落以来,地球已经发生了无比巨大的变迁。这是因为,若溯及人类美丽而神圣的起源,我们便会知道:那时的人,并不以从傲慢的戒律或恼人的经验中获得智慧为荣,而是仅仅具备他出生那一刻形成的完美知识。换句话说,当时的人处在一种天真无邪的状态,地上没有任何动物或植物,地下亦无任何矿藏能够危害到他。人本身不受空气以及其他有害元素的侵害,而完全满足于地球(无须他的协助)为他提供的那些生活必需品。当时的人尚不知道何为罪恶,因此发现自己在处处都是万物的无可匹敌的主宰,不受任何搅扰,万物皆听命于他,因为他专注于高尚的思考,沉思自己的创造者的无限性,而人的伟大之处亦因此得到升华。人的创造者日日都于冥冥之中对他说话,呵护他,而根本不会使他遇到灾祸。398

在这样的黄金时代中,没有任何理由或可能性能作为借口,用来说明人类为什么应当将自己组成为世界上存在的庞大社会,只要我们还打算提出令人信服的理由。在那个黄金时代里,一个人拥有他想要的任何一种东西,没有任何东西会使他烦恼不安,他的快乐已经无以复加。在如此蒙受天恩的状态下,你不可能说出一种生意、艺术、科学、高位或职业不是多余的。若沿着这条思路想下去,我们便会很容易地看出:任何社会皆不可能萌生于种种厚道的美德以及人的可爱品质;恰恰相反,所有的社会都必定起源于人的各种需求、人的缺陷和欲望。同样,我们还会发现:人的骄傲及虚荣心愈是得到展现,人的所有欲望愈是扩大,人们就愈可能不得不组成数量繁多的大型社会。399

倘若空气并不总是在冒犯我们的裸体,而是像(我们所想象的)好天气中的小鸟感到的那样令人愉快;倘若人类没有骄傲,没有奢侈,没有虚伪,亦没有淫欲;那么,我便想不出究竟什么原因使人类发明了衣服与房屋。对于珠宝、金银餐具、绘画、雕刻、精美家具,以及被刻板的道德家们称作“非必需品”和“非必要之物”的所有东西,我并不想说什么。然而,倘若我们不是很快便厌倦了步行,而是像某些动物那样步履轻捷,倘若人类天生就勤劳,并且在寻觅和享受安逸方面不那么毫无理性;倘若人类根本没有其他的恶德,地上又处处平坦、坚实、清洁,那么,谁还会想到去乘马车,或冒骑在马背上之险呢?鲸能说出发明船只的理由么?若要雄鹰去旅行,它该乘什么样的马车呢?

我希望读者知道:按照我的理解,社会指的是一个政治实体,其中,人或者被在上位者的力量所制服,或者被从其野蛮状态引出的劝诫力所制伏,因此,人就成了一种受约束的动物。他能通过为他人劳作来达到自己的目标,无论是在独裁政府还是在其他形式政府的治理下,每个社会成员都从属于全体。依靠精明的管理,所有社会成员都必须统一行动。这是因为:倘若我们所说的社会的意义仅仅是指一定数量的人,没有规则或政府,只是出于对自己族类的天然好感,或出于天生热爱结伴而居然能生活在一起,如同一群牛羊那样,那么,世界上便没有一种动物比人类更不适于组成社会了。一百个人,彼此完全平等,根本不服从压制,根本不害怕地球上的任何居高位者,他们若不吵架争执,便绝不可能醒着一起生活上两个小时。他们当中的有知识者、有力量者、聪明者、有胆量者、有决心者愈多,情形便愈糟。400

在自然野生状态下,父母可能保持自己高于其子女的地位,至少在父母尚有力量时是如此。甚至当父母不再有力量之后,子女仍会想到其他人的经历,这会使他们对父母产生某种界于爱与怕之间的感情,我们将这种感情称为“尊重”。同样,第二代人往往可能效法第一代的榜样。一个人只要还算精明,只要他还活着、还具备些常识,他便总有能力维持一种对其所有子孙后代的优越的支配作用,无论其子女会变得如何数不胜数。然而,老一代一旦去世,儿子们便会开始争吵,从此永无宁日,直至最终爆发战争。在兄弟们眼里,长子身份根本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力量,而让长子占先,亦不过是为和平相处而想出的权宜之计而已。人虽是一种生来胆小的动物,却又生性贪婪。人喜欢和平安宁,若没有受到冒犯,绝不愿去打仗;可是,有时即使未受到冒犯,人也会去打仗。人天性胆小,人被冒犯会产生反感,这全是由各种构造和形式的政府造成的。毫无疑问,君主政治便是其中之首。贵族政治和民主政治乃是补救君主政治的不便之处的两种不同方式。将三者混合起来,则能够改善其余一切政治体制。401

但是,无论我们是野蛮人还是政治家,人(从乐园中堕落到地球上的人)在使用自己的器官时,其行为除自娱外均不可能有其他目的。无论是对爱情还是对绝望的最大夸张,除自娱外亦均不可能有其他核心。从某种意义上说,意愿与快乐之间没有区别,任何违背意愿和令人不快的行为,都必定是有悖本性的和迫不得已的。如此界定了“行为”之后。我们便总是不禁要去做那些喜欢做的事情,与此同时,我们的思想却是自由而不受拘束的。因此,若没有虚伪,人类便无法成为具有社会性的动物。其证据十分明显:由于我们无法防止自己心中不断产生欲念,所以,倘若我们依靠巧妙精明的虚伪,仍无法学会如何隐藏和扑灭这些欲念,那么,一切文明交往便会消失殆尽。倘若我们将自己所想的一切,按照对我们自己的方式去对旁人公开,那么,尽管我们被赋予了说话能力,但仍然无法彼此容忍。我相信,每一位读者都会感到我这些说法是千真万确的。我想告诉我的对手:他的良心仅仅表现在脸上,其实他的舌头却正准备反驳我。在一切文明社会里,人们都从摇篮里就不知不觉地学会了虚伪,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承认自己从公众的灾难中获取了利益,甚至不敢承认自己从其他个人的损失中获取了利益。教堂司事若公开表示希望教区会众死掉,人们便会用石块砸他,尽管人人都知道他以为会众办葬礼为生,别无谋生手段。402

看到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的种种表现,看到希冀获取和贪财之念,按照人们的不同行业、不同地位,将人们塑造成了五花八门,并常常是判然对立的形态,我实在是其乐融融。在食品供应丰美的舞会上,人们的表情是何等兴高采烈!而在葬礼的假面舞会上,人们的表情又是何等肃穆悲哀!不过,丧事主持人也像舞会主持人一样,对自己的收益感到高兴。两者皆已厌倦了自己的行当,而后者的高兴亦如前者的肃穆一样,全是装装样子罢了。有些人从未见过一位衣着整洁的绸缎商与一位到绸缎店来的年轻女顾客之间的谈话,这就错过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生活场景。因此,我请求严肃的读者暂且放下自己的庄重,受累与我一起分别仔细地考察一下这两个人,检视他们的内心以及各自行动的不同动机。403

那绸缎商的买卖是:根据这一行的传统利润,以他认为合理的价格,卖出尽可能多的丝绸。至于那位女士,她关心的是愉悦自己的玄想,以每码比平时便宜四到六个便士的价钱买到丝绸。根据我们男性的殷勤给她的印象,倘若她的模样并不算太丑,她便会以为自己很有风采,举止泰然,嗓音甜美。她会认为自己很漂亮,倘若算不上美丽,至少也比她认识的大多数年轻女人更令人愉快。她打算用比其他人更少的钱去买相同的东西,却除了自己的好品性之外找不到其他借口。因此,她便开始挖空心思,绞尽脑汁。此刻,爱情之类的思想根本派不上用场,所以,一方面她没有机会扮演暴君,装出嗔怒,而另一方面,她却有更多机会和气地说话,装出一副比平时任何场合都更容易亲近的模样。她知道有许许多多出身高贵的顾客光顾这个绸缎店,便拼命表现得和蔼可亲,美惠贤淑,一切举止皆合乎高雅礼节。她打定主意如此行事,因此,任何事情都不能使她发火。404

她坐的马车尚未停稳,一位绅士模样的男士就朝她走了过来。他衣着整洁而入时,非常谦恭地向那女子致意,刚一知道她有进店的念头,便立即从她身边走开,穿过一个过道,身影一闪,风度翩翩地走到了柜台后面。他面对着那女子,恭恭敬敬,用时髦的话问是否有幸知道她要什么。随她说什么,随她不喜欢什么,她都绝不会受到直接的反驳:与她打交道的人,其无与伦比的耐心乃是他那行的神秘之处之一。无论她制造什么麻烦,除了最抱歉的话之外,她肯定都什么也听不到。她面对的始终是一张愉快的脸,那上面,愉快、尊敬仿佛与好脾气混在了一处,造就了一种人为的诚挚模样,它比未经雕琢的本性所能表现的诚挚更使人感到受用。

这样的两位如此相见,交谈起来势必非常令人愉快,并且会极有风度,尽管谈的皆为鸡毛蒜皮。虽然那女子一直似乎拿不定主意买什么,男士却始终向她提建议,并且十分注意指导那女子时的方式。然而,一旦她决定要买,那男士便马上主动起来。他说她选中的料子是同类中最好的,还夸奖她有眼光,说越看那料子,便越弄不懂自己以前为什么没发现店里居然有那么好的东西。凭着行规、先例和大量经验,他早已学会了如何不被察觉地溜进人心的最深处,如何测知顾客的判断力,如何找出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盲点。运用他学会的五十种其他妙计,他使那女子不但过高估计了自己的判断力,而且过高估计了她要买的那件商品的价值。两人做交易时,绸缎商的最大优势乃是他深谙实际销售之道,他还价时,心中甚至连四分之一便士的得失都一清二楚;相反,那女子却一无所知。因此,他处处都在欺骗那女子的判断力。他此刻可以随心所欲地扯谎,例如关于成本价和他给的折扣等等,尽管如此,他还并不仅仅依靠这些谎言,而更是向那女子的虚荣心发起进攻,大谈自己的弱点和她的非凡眼光,使她对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深信不疑。他说自己曾下过决心,绝不以低价出卖那件货物,但她却有能力说服他,使他以前所未有的低价出售了那货。他抱怨自己损失了丝绸料子,但见她很喜欢,便决心宁可仅此一遭,也不愿违背一位他评价如此不凡的女士的意愿。他将让那女士心满意足,只求下次她别再对他如此狠心。与此同时,买主知道自己不是傻瓜,知道自己有一副伶牙俐齿,因此很容易以为自己的这番谈话占了上风,而商人想到这足以使那些有教养者否认她的优点,便一直机智地应答,反驳对方的恭维,使那女子满意地相信了他所说的一切。结果,那女子对每码节省了九个便士非常满足,其实,她买丝绸花的钱与其他任何顾客花的分毫不差;即使她每码再少给六便士,那绸缎商也肯卖。405-406

这位女子亦可能不进那家店铺,却惠顾了那绸缎商的其他同行,这或是因为她未得到足够的恭维,或是由于在此人的举止上看到了某种失当之处,或可能不喜欢此人打领带的方式,或发现了他的其他毛病。然而,若那些店铺集中在一处,那就并不总是容易决定去哪家店铺;而一些女子做出的选择,其理由常常难以判定,因而始终是个不解之谜。我们的偏好若是无法被描述出来,我们就绝对无法去更无拘束地理解它们,旁人对这些偏好的怀疑亦毫无道理。一位贞节女人喜欢去一家店铺去买东西,而不到其他店铺去,因为她看到那家店铺里有个英俊的年轻店员。当这位女子根本不打算买东西、并准备去保罗教堂时,她就顺路去了一家店铺,它在各方面都毫不亚于她去的任何一家。这是因为:在这些时髦的绸缎商当中,受到惠顾的商人必定要站在店铺门外,胡乱招揽顾客进门,除了谄媚奉承的态度之外,并不借助其他特权或强拉硬扯。他会摆出百依百顺的姿态,甚至会朝每一位衣着华丽、并肯受累朝他店铺看上一眼的女性鞠躬致意。407

上面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使我想到了招揽顾客的另一种方式。它与我所说的那种方式相距最远,那就是送水人使用的方式,尤其是那些从举止打扮上一看就是农夫的送水人。目睹下面的场景并非不开心:五六个人围着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其中两个离他最近,都用胳膊搂住他的脖子,态度友好而亲热,仿佛他是刚从东印度群岛旅行归来的一个兄弟;第三个人抓住他的手,第四个揪着他的衣袖、他的外套、那上面的扣子,或者那上面能抓住的任何东西;而第五或第六个人已经围着那人跑了两圈,却无法靠近他,此刻也牢牢地站立在那送水人的对面,离后者的鼻子还不到三英寸,张嘴大喊,与对手们抗争,露出一排令人讨厌的大牙齿,上面还粘着面包和奶酪的残渣,因为那乡下人的到来,使它们尚未被咽下去。408

这一切皆不是冒犯,因此,那农夫便猜中他们皆打算讨好他。于是,他绝不拒绝他们,而是耐心忍受,任他们推来搡去。他可没有那份细心去挑一个人出气味道的不是,此人刚刚抽完烟斗;他亦不去挑剔一个生着油腻腻的头发的脑袋,此刻它正在蹭他的两肋。这农夫从生下来起就习惯了龌龊和汗水。听五六个男人(其中几个离他的耳朵很近)冲他大喊大叫,仿佛他在一百码之外一般,这对他可根本算不上打扰。他知道,自己兴高采烈时发出的噪音与此相当,并且对人们的这番吵闹暗自开心。他不禁希望他们交好运,因为他们似乎很尊重他。他很喜欢受到重视,便赞美伦敦人,因为他们都急不可待地要他提供服务,因为他能挣到三个便士(或更少);而在乡下,在他去的那个店铺里,他若不先告诉那些人自己要什么,便什么也得不到。尽管他每次都要花掉三四个先令,却几乎没有人搭理他,除非他先提问。因此,这些人此刻对他作出的快速反应便勾起了他的感激之情,他打心底就不愿违背其中任何一个人的意思,所以不知道该选择谁。我看到有个送水人已经清楚地想到了这一切(或者某些与之相似的事情),就像我见他脸上长着鼻子一样清楚。他对做送水人感到非常十分满意,微笑地挑起比自己体重还重一百磅左右的水,送到码头上去。409

倘若说,我描述这个开心的小场面、我描绘这两幅低等生活图像并不适合我,我会感到遗憾,但我保证就此不再犯这样的错误,而此刻要抓紧时间,以不假修饰、沉闷简单的语言去证明一些人的大错。他们以为:社会的种种美德以及人类那些堪称嘉许的仁厚品质,既有益于公众,亦有益于具备了它们的个人;能够振兴或引导个体家族的福祉与真正快乐的东西,必定会对全社会产生同样的作用。我承认,我自己一直在做这方面的艰苦努力,并且因不无成绩而感到自得。然而,我却不希望任何人因看到能以不止一种方式去证实真理,便去避难就易。

诚然,一个人的欲望与希求愈少,就愈容易保持自我。在一个家庭中,一个人满足自己的需求愈主动,愈少等待旁人去满足自己的需求,他便愈加受到爱戴,愈少麻烦。他愈是热爱平和与和谐,对邻人愈是慈善,他的真正美德便表现得愈加光彩照人。毫无疑问,他不但会被上帝悦纳,亦会被凡人悦纳。然而,我们却应当出言公道:在增进各个国家的财富与荣耀、使其伟大遍及天下方面,这些品德究竟能带来什么利益、什么实际的好处呢?追求感官享乐的朝臣毫无限制地放纵奢侈;薄幸的妓女每星期都发明些新时装;高傲的公爵夫人侍从成群,寻欢作乐,其全部行为接近于一位公主;有钱的纨绔子弟和挥霍的继承人,毫无头脑、毫不思索地随意扔钱,见到什么就买什么,次日便弄坏或扔掉它;贪婪的、信誓旦旦的恶棍从孤儿寡妇的泪水中榨取了无数财富,留下钱给浪子们花。这些正是一个充分发育的强大国家的猎物和美食。换言之,这些正是人类事务所处的灾难性环境,而要战胜这种环境,我们惟有让种种瘟疫和我所说的那种国家去完成(人类技能所能发明的)各种艰苦劳作,才能使广大贫穷的劳动者过上诚实的生活,因为那是造就一个大型社会所要求的。以为强大、富裕的国家没有强力和礼数亦能存在下去,这是一种愚蠢的想法。410-411

我亦像路德和加尔文(或伊丽莎白女王注208本人)一样反对教皇权力,但我从心底里相信:在使接受教皇权力的王国与国家比其他国家更加繁荣方面,宗教改革的贡献几乎并不比一种愚蠢而变化无常的发明更大。那发明就是带撑环、加软衬的女裙。然而,我的敌人若是用我这番话作口实,说我蔑视教廷权力,我至少还能肯定一点:除了挺身反对这种为俗众所钟爱的东西的勇敢者,教廷自问世那天至今所雇用的人手,即忠诚、勤劳的劳动者,还不如我说的这种女性奢侈品令人憎恶的发展在短短几年里雇用的多。宗教与商业是两回事。有人给数千邻居造成了最多的麻烦,发明了惟有通过最艰苦的劳动才能做出来的产品,无论这是对是错,他都是社会最伟大的朋友。

在世界的一些地方,需要多少忙碌、多少行业的能工巧匠才能做出一块上好的大红或深红的布料!这需要羊毛梳理工、纺纱工、织布工、织机工、洗布工、染布工、安装工、制图工和包装工的大量劳动。不仅是这些显而易见的劳动,而且还有另外一些与此距离更远、可能被看作毫不相干的劳动,例如工厂设计师、金属工匠和化学家,这些人以及大量的手工工匠亦统统不可或缺,因为他们必须为毛纺业制造工具、器用和其他用品。然而,这些工作均能在家中完成,并且不会使人过于疲劳或遇到危险。最可怕的场面还未提及,因为我们想到了人们在海外经历的那些艰辛与危险,想到了我们将要面对的广阔海洋,想到了我们将要经历的各种气候,想到了我们必须求助的一些国家。诚然,仅西班牙一个国家就能为我们提供制造最上等布料的羊毛;不过,要给这些料子染上那些美丽的颜色,却需要何等高超的技艺、何等艰苦的劳作、何等丰富的经验及熟练技术!需要将多少种分散在宇宙中的药物及其他成分汇聚在一个染缸中!的确,明矾乃是我国的出产;我们还可以从莱茵注209进口粗酒石,从匈牙利进口硫酸盐;这一切均来自欧洲。但是,要得到大量的硝石,我们便不得不远到东印度群岛去。古人不知道胭脂虫红(cochenille)这种染料,其产地同样远离英国,在远离东印度群岛的地方。我们的确是从西班牙人那里购买那种染料,不过,那并非西班牙的出产,而是西班牙人从新世界最偏远的角落,即西印度群岛,为我们弄来的。在我们的东方和西方,如此众多的水手曝晒在烈日下面,热得大汗淋漓,而另外一群水手则在我们的北方被冻得浑身僵硬,因为他们在俄罗斯为我们获取草碱。412-413

要做出一块上等衣料,必须经历种种艰难困苦,那些航行要冒极大危险,极少会不付出代价,不仅会牺牲许多人的健康安乐,而且甚至会牺牲许多人的性命。若想到并恰如其分地考虑这一切,我们就很难想象世上哪个暴君会如此没有人性,如此毫无廉耻,竟会以与我们相同的眼光去看待事物,竟会让其无辜的奴隶提供如此可怖的服务,同时又胆敢承认:他这样做不为别的,只是为了使一个弄到了一件大红或深红衣料的人感到满足。然而,一个国家的奢侈之风要达到多高程度,才会不仅使国王的官吏,而且使国王的护兵,甚至私人护卫产生如此厚颜无耻的欲望啊!

但若换个角度去看,将这一切劳作统统看作自愿的行为,并认为它们属于人类谋生的各种不同行业,每个人在其中劳作皆是为了自己,无论他看上去是如何在为他人劳作;我们若想到:即使是那些经历过最大困难的水手,只要航行一结束,甚至只要一从遇难航船上脱身,也奥妙上马上会去寻找和恳求另一个船主给他一份船上的工作;若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这些事情,那么,我们便会发现:穷人的劳作远非一种重负,远非对他们的压榨;有份工作乃是他们的福气,乃是他们向上天祷告祈求的事情;并且,为大多数穷人提供工作,乃是每一个立法者最关心的事情。414

儿童乃至婴儿皆善于模仿别人,因此,所有的年轻人都怀有做成年男女的热切愿望,并且急不可耐地拼命奋斗,而其表现却往往使众人认为他们尚不成熟,因而往往显得荒唐可笑。一切大型社会各种现有商业的永久繁荣,或至少是它们的长期存在,全都大大受惠于年轻人的这种蠢行。为了获得那些毫无意义、并时常是应受责备的资格,青年们要吃多少苦,要对自己何等残忍啊!由于缺少判断力和经验,他们非常钦佩他人(他们比自己年长)所具备的那些资格。这种热衷模仿的倾向,使年轻人逐渐习惯了利用那些令人厌倦的事物。倘若年轻人最初尚能忍受那些事物,日后便会不知如何摆脱它们,因此往往会感到悲哀,因为他们已经未经考虑、毫无必要地增加了对生活的需求。茶叶和咖啡生意带来了何等丰厚的财富!若维持数千个家庭的两种习惯(它们即使不是令人厌恶的,也是愚蠢的),要在世界上进行多少交易、设置多少种不同的劳动!那两种习惯就是嗅鼻烟和抽烟叶。对于上瘾的人们,这两种习惯肯定是害大于利。我还要进一步证明:个人的损失与不幸对于公众是有用的;我们装作最聪明、最严肃时的愚蠢愿望,对公众亦是有用的。伦敦大火注210是一场大灾难,但是,倘若让木匠、瓦匠、铁匠以及其他一切人(不仅是建筑业的,而且包括制造被大火烧毁的器物和商品的工匠,以及由此而有活可做的其他行业者)同在大火中受到损失的人一起投票表决,那么,为起火而高兴的人即使不比抱怨大火者更多,至少也会数目相等。正是因为要重新制造在火灾、风暴、海战、围困及战斗中损失和破坏的东西,相当一部分行业才得以维持。我下面所说的事情,便非常清晰地说明了这一点是正确的,说明了我对社会本质的见解也是正确的。415

一一列举海运和航海带给一个国家的所有好处和种种利益,这很困难,但只要想想那些航船,想想用于海运的各种大小船只,从最不起眼的平底货船到头等的战舰,想想建造它们所用的木材和劳工,想想造船所用的树脂、柏油、松香和油脂,想想船桅、帆桁、帆蓬和索具,想想船上的各种铁器、锚链、船桨和其他各种设施,我们便会发现:仅仅为我们这样一个国家提供所有这些必需品,就维持了欧洲的大部分贸易。这还不包括各国的商店和被消耗的各种军火,更不用说那些以此为生的水手、海员、其他人及其家庭了。416

另一方面,我们若看一看航海业的繁荣以及与外国通商给一国带来的种种灾祸与罪恶(无论是人为的还是自然的),其前景便会使我们不寒而栗。试想,在一个人口众多的岛国,人们全然不知船只与海事,但仍聪明而守法;而其中有位天使或天才在众人面前展开一幅造船设计图或草图。人们一方面看到:航海在一千年之后才会带来众多真正的益处;另一方面,人们也看到了航海不可避免地会造成的财富和生命损失,造成其他一切灾难。我敢说:这些岛民肯定会以恐惧和厌恶的态度去看待船只,而他们的谨慎法规亦肯定会严禁制造和发明各种用于航海的建筑或机器,无论它们是什么形状、叫什么名字,并且严禁发明一切诸如此类的、令人憎恶的装置,其办法若不是死刑,至少也是重刑。417

然而,即使不说对外通商造成的必然结果,不说民风的腐败,不说航运给我们带来的瘟疫、天花及其他疾患,难道我们不该想到风和天气、大海的背叛、北方的寒冰、南方的害虫、黑暗的夜晚和不利的气候所造成的后果么?不该想到因货物供应匮乏、水手的错误、一些船员的技术生疏、另一些船员的玩忽职守和酗酒所造成的后果么?难道我们不应当考虑到航海带来的人员损失、被深海吞没的财富、大海造成的孤儿寡妇的眼泪及其需求、商人的破产及其后果、父母对其子女、妻子对丈夫的安全的牵挂么?在一个提倡商贸的国家里,海上每刮起一场狂风,全国的老板和保险业主们都会辗转不宁,心痛欲裂,难道我们不该永远记住这一点么?换言之,我们难道不该考虑到这些事情,并且予以正当的关注和恰如其分的重视么?在一个由有思想的人构成的国家里,人们谈到船只和航海业时,居然会将它们说成是上天对自己的格外恩许,并因拥有分散在世界各地的无数船只、总有开往世界各个角落的船只、总有来自世界各地的船只到达本国而其乐无比,这难道不令人惊诧么?418

不过,我们还是仅仅考虑一下船只(即那些航船本身及其索具和装备)造成的苦难,而暂不去想那些航船负载的重量、船上所需的人手吧。我们会发现:仅由船只本身造成的伤害便非常可观,每年的损失总数皆达到新高:葬身大海(有些完全毁于猛烈的暴风雨,有些则由于遇到风暴时船上缺少有经验和了解沿岸情况的水手而沉没)、触礁、被流沙吞没的航船,被狂风吹断或不得不被砍断投入海里的船桅,被风暴摧毁的各种尺寸的帆桁和绳索,还有损失的锚链;除此之外,还必需修补船上因狂风巨浪造成的裂缝以及其他破损;许多船只因船员的疏忽大意和狂饮烈酒(酗酒的恶习以水手为最)而被火焚毁;有时是恶劣的天气,有时是装备不良,酿成了致命的瘟热,使绝大部分水手丧命,因此,因缺少水手而毁掉的船只亦不在少数。

以上这些就是与航海业不可分割的全部灾难,并似乎是妨碍对外通商车轮运转的巨大障碍。一个商人的船若总是能遇到好天气,海风总是朝他希望的方向吹,他雇用的每一个水手,从最高级的到最低等的,个个都经验丰富,小心谨慎,不酗酒,品行端正,他该会多么高兴!这难道不是人们所祈祷的赐福么?在欧洲,不,甚至在全世界,有哪个船主、哪个商人不是整日在祈求上天给自己这样的赐福,而不考虑这会给别人带来什么损害呢?这样的祈求当然完全可能是下意识的,尽管如此,世上有哪个人不认为自己有权做如此的祈求呢?所以说,既然人人都自称同样有权得到那些上天的恩许,我们便暂且不去追问那种权利是否属实,而假定人们的祈祷都得到了满足,人们的希望都得到了回答,然后再考察一下这样的幸福会带来什么结果吧。419

只要船上的木材不烂,船只便会永远不坏,因为它们建造得十分结实;木材易受狂风暴雨的损害,而根据我们的假设,船只是永远不会坏的。因此,等不到有制造新船的机会,当今的一流造船师们及其手下的每一个人,若不是饿毙或英年猝死,也都已经寿终而亡了。个中缘由,其一是所有的船只都能遇上所愿的强风,永远不必等待顺风,因而无论是出海还是回港皆非常快捷;其二是任何商品皆不会因大海而受损,不会因船只遭遇恶劣天气而受损,船只总是能够平安到港;因此自然会有其三:目前四行商人当中的三行便可有可无了,而现存的船只将能使用许多许多年。船桅和船帆亦像船只本身那样经久不坏,我们亦不必为大量购置它们去麻烦挪威人了。少量船只上使用的帆蓬和索具的确会日益磨损,但其磨损速度绝不及今天的四分之一,因为在一个小时的暴风雨里,其磨损比在十天好天气里受到的磨损更大。420

锚和锚链很少会损坏,一套锚链便可供一条船永远使用。单单是锚链,就能给大灶锚链铁匠铺和缆绳作坊提供许许多多可憎的休息日。锚链的消耗通常很少,这种情况会影响到船的肋材商,以及进口铁器、帆布、大麻、柏油、焦油等货物的商人,因而将使我前面提到的与航海相关的五种行业(它们在欧洲的商贸中占了相当可观的份额)里的四种完全消失。

至此,我谈到的尚仅仅是这种赐福给航海运输业造成的后果,不过,它亦会损伤其他贸易的各个分支,并会毁掉各出口物产或产品的国家里的穷人。在每年的海运货物和商品中,被海水、高热、虫害毁掉的,被火灾烧毁的,以及其他事故给商人们造成的损失,皆为海上的暴风雨或艰险的航线所致,或为水手的疏忽或贪欲所致。换言之,此类货物和商品,乃是每年运往世界各地的货物中一个相当大的部分,而大量的穷人必须先将它们生产出来,它们才能被装上货船。在地中海上,一百包棉布若被烧毁或被淹没,这对英国的穷人将是件有益的事情,与那些布匹被安全运到士麦拿注211或者阿勒颇注212一样,在这些大公自治领里,其中每一码布都被售罄。421

运输商会破产,而这又可能危及布商、染布商、打包商、其他相关商人以及中间商。不过,受雇制造那些布匹的穷人却绝不会受损。打零工者通常每星期领一次薪水,而在货物装船之前,这个行业雇用的所有工人均能领到薪水,无论是布匹制造业本身的各种分支的工人,还是使该行业臻于完善所需的陆地及水上运输业的工人,无论是染布的工人,还是装运布匹的工人,皆能领到薪水,至少其中的大部分人是如此。我的哪位读者若根据我这番话得出in infinitum注213的结论说:货物被大海吞没或被火烧毁,与货物被销售一空、得到妥善使用,这两者同样有益于穷人,我便会认为他是在故意找碴而不屑于回答他。倘若天上总是下雨,永远不出太阳,地上的水果很快便会烂掉,尽管如此,我们仍然要说:要收获青草或谷物,雨水像阳光一样不可或缺。这个说法亦绝不是自相矛盾。422

这种好风及好天气的赐福如何影响水手本身,如何影响船员的品质,从以上所说的话中很容易推断出来。四条船里几乎难得有一条被使用,因此,那些航船总是不会遇上风暴,船上的人手便会更少。结果,当今六个海员里便可能有五个失业。在英国,穷人的数量大大多于为其提供的工作位置,因此,那些失业的海员便成了不祥的因素。一旦那些多余的海员死光,我们便无法装备起像目前这样的庞大舰队了。然而,我却并不将这看作一种损伤,至少我不视其为不便,因为全世界海员的数量都在普遍减少,其全部后果是:若发生战争,海军便不得不以较少的军舰投入战斗,而这并非是罪恶,而是幸福。你若将这种幸福推到极致,使之臻于完美,那就只能再给它加上一种为众人所愿的赐福,而没有任何国家参战了。我这里提到的赐福,亦为所有善良的基督徒必定会祈求的那种赐福,那就是:所有君王及政治家都忠于自己的誓言和承诺,不仅遵守彼此之间的誓言和承诺,而且遵守对各自臣民的誓言和承诺;所有君王及政治家都更加尊重良心与宗教的指令,而不再听命于国家政治与世俗常识;他们更重视他人心灵的幸福,而不再那么重视自己的肉欲;更重视各自治理的国家的诚实、安全、和平与宁静,而不再热衷满足自己对荣誉的追求,不再热衷复仇,不再热衷满足各自的贪婪和野心。423

不少读者大概会将以上最后一段话看作离题之论,与我的论题并无多少关联。但是,我这段话的本意却是要证明:各国君主及执政者的善良、正直以及爱好和平的意向,这些品质并不能使他们伟大而显赫,并不能增加其财富。这就像一个人即使有幸能取得一系列不间断的成功,亦不能使自己伟大显赫、财富增加一样。我已经表明:大型社会若将举世闻名、为邻国羡慕看作幸福,若根据自己的名声及军力来评价自己,那将是有害的和毁灭性的。424

任何人都不会提醒自己当心种种赐福,然而,灾难却要求人们去加意避免。人的温厚性格不能使任何人奋起:人的诚实,人对结伴的热爱,人的善良、满足和节俭,乃是一个怠惰社会中十分可人的东西;它们愈是真实,愈是发自内心,它们就愈会使一切都停滞而平静,愈是能在处处避免麻烦,避免变动。上天的礼物与慷慨厚赠,大自然的一切丰富物产及有益馈赠,几乎也莫不如此。有一点是确定无疑的:我们拥有的这些馈赠,其范围愈广阔,数量愈丰富,我们就愈能省去自己的劳动。然而,人的种种需要,人的恶德及缺点,加上空气及其他基本元素的严酷,它们当中却孕育着全部艺术和技能、工业及劳动的种子。正是极冷与极热的天气、无常与恶劣的季节、猛烈与方向无定的风、具有危及性命的巨大力量的水、狂野和无法驾驭的火,以及顽劣贫瘠的土地,正是这一切,才激励我们去发明创造。我们依靠自己的发明创造,或避免了这些基本元素可能造成的灾害,或匡正了它们的有害力量,通过上千种不同方式,将其中几种力量变成我们自己的力量。我们从事的各种行业,皆是为了满足我们种类无限的需要,而这些需要会随着我们知识的增长和欲望的增加而倍增。饥、渴和赤裸乃是迫使我们奋起的主要暴君。然后是我们的骄傲、懒惰、好色及变幻无常。它们是刺激一切艺术、科学、贸易、手工业和各行各业发展的主顾。而需要、贪婪、嫉妒、野心,以及人的其他类似特质,则无一不是造就伟业的大师,它们能使社会成员去从事各自的劳动,能使所有社会成员都屈从于各自行业的苦役,甚至使其中多数人乐此不疲。惟国王与君主们不在此例。425

贸易和制造业的种类愈多,从业者愈是勤勉,各个行业的分支愈多,社会中包含的人口愈多,人们的谋生之道愈是千差万别,该社会就愈容易成为一个富裕、强盛和繁荣的国家。具备美德者人数不多,又很少雇用人手,因此,他们虽然可能使一个小国受益,却绝不能使一个大国获益。在困难中坚强、耐劳和忍耐,在一切生意中兢兢业业,具备这些品德者皆堪称嘉许。不过,由于此类人只做各自的工作,那些褒奖本身便是对他们的回报,既无任何艺术,亦无任何行业赞美过他们。反之,人类思想和发明才能的卓越成就,却在工人及工匠们的各种工具和器用上,在五花八门的机器上,表现得最为卓著。发明这些工具和器用,无不是为了补救人的弱点,纠正人的许多缺憾,满足人的懒惰的需要,或是为了消除人的急躁。426

在人类社会中亦如在大自然里一样,没有任何一种造物会完美到不会对某个社会造成伤害;同样,亦没有任何一种事物是彻头彻尾的邪恶,而事实会证明:恶德亦可能对造物的某一部分有益。由此可见:惟有以其他事物为参照,惟有根据评判时的角度和立场,我们才能判断出事物的善恶好坏。以此种办法判断出来的好事,便会使我们感到愉快。根据这个原则,人人都尽力对自己抱有最好的愿望,而很少顾及邻人。在极干旱的季节里,尽管人们都在祈求降雨,那祈祷却从未应验过,而另有些打算出国者则希望惟有自己动身那天是个好天气。春天谷物青苗茂盛时,绝大多数国人都会为此而欢欣。不过,储存着去年谷物、等着卖个更好的价钱的富裕农夫,却会感到绝望悲哀,心中暗自为遇上了丰收之年而苦恼。不仅如此,我们常常还会听到你们这些闲散者公开表示希望拥有他人的财产,但其必要前提却是:他们这样做时,既要确保自己不受损害,又不损害那些财产的所有者。不过,我想他们这样做的时候,心中可能并没有这些限制。

大多数人的祈祷和希望都无足轻重,徒劳无益,这反倒是好事。否则,能使人类始终适于组成社会、使世界免于陷入混乱的东西,便只剩一件了,那就是:人们向上天的一切祈求皆不会得到满足。一位有责任心的、年轻英俊的绅士,不久前刚刚旅行归来,躺在布里埃尔注214,耐心等待着东风将他吹送到英国;同时,他身边却有一位垂死的老爹正在呻吟,因为他想在咽气以前得到拥抱与祝福,然后在人们的悲伤和关切中告别人世。与此同时,一位即将奔赴德国去维护清教徒利益的英国教士,正待在去哈维奇的驿站上,急于在国会休会之前赶到拉蒂斯本注215。与此同时,一支满载的船队正准备开往地中海,还有一支装备精良的分遣舰队正准备前往波罗的海。这一切事情都可能同时发生,至少不难设想它们会同时发生。倘若这些人不是无神论者,不是极大的恶棍,那么,他们上床睡觉前便都会怀着某种善良思想,因而势必要在就寝前分别为遇到顺风、为航行成功而祷告。这既不是说祷告是他们的义务,亦不是说他们的祷告皆能被上天听见,但我可以肯定:他们的愿望不可能同时全都得到满足。427

至此,我已经可以满意地对自己说,我已经阐明了几点:人类天生追求友谊的品性和仁爱的热情也好,人依靠理性与自我克制所能获得的真正美德也罢,这些皆非社会的基础;相反,被我们称作现世罪恶的东西,无论是人类的恶德还是大自然中的罪恶,才是使人类成为社会性动物的重大根源,才是一切贸易及各行各业的坚实基础、生命与依托,概莫能外;因此,我们必须将它们视为一切艺术与科学的真正起源;一旦恶德不复存在,社会即使不马上解体,亦必定会变得一团糟。428

我还可以怀着万分愉快的心情,补充上千个例证,以强调和生发这条真理,只是担心如此会使读者厌烦,故就此搁笔,尽管我承认:对得到旁人的赞许,我还不至于如此热衷,因为我已经学会了以此自娱。虽说如此,若听说我这篇消遣文字使哪位有见识的读者有所收获,那将总是会增添我从这番表演中已经得到的满足。为不使读者对我这篇文章的浮华形式感到遗憾,我将重复那个看似矛盾的命题作为结束语,其要义已经在标题页出现过了:私人的恶德若经过老练政治家的妥善管理,可能被转变为公众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