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称为快活林的,原来是一座有悠久历史的路边小店,招牌上面画着三个卖沙童子,面前摆着许多瓶麦酒和许多袋黄金,更增加了他们快乐的神情,而这个招牌一直在对面的路旁一根木柱子上咯吱咯吱地摇动个不停。在那天,旅客全看到距离赛马会城市越来越近的迹象——吉卜赛人的帐篷,满载赌棚和赌具的大车,各式各样的江湖艺人,不同程度的乞丐和流浪汉,都向着同一个方向行进,柯德林先生看了这种情形,就唯恐找不到安置行装的地方。他本人距离旅舍越近,这种恐惧就越增加,于是顾不得身上背着的许多东西,加快了脚步,一气跑到了店门口。这时他才发现他的担心是没根由的,因为店主东正靠着门柱,无精打采地注视着开始落大了的雨,没有表示住上了客人的叮当的铃声,喧嚣的叫喊声,以及大家一齐唱起的歌声。

“还没有人来?”柯德林先生说,放下他的载荷,擦着头上的雨水。

“现在还没有人来,”店主东答道,望望天,“但是我预料今天晚上要有很多的人来到。伙计们,把这戏台送到小房间里去。你也赶快从雨中到里面来,汤姆。在下雨的日子我总是吩咐他们把火炉生起,我告诉你,这会儿厨房里正冒着暖腾腾的火苗呢。”

柯德林先生很高兴地跟了进去,立刻发现店主东绝对不是吹牛。炉子上的火烧得很旺,通过烟囱响起了快人的吼声,一只大铁锅在火上沸滚,唧唧卜卜个不停,听起来更觉得悦耳。屋子里面弥漫着一层深红带紫的颜色;当店主东拨了拨火,使得火焰立即跳跃了起来——他把铁锅盖掀起,一股香味就冲了出来,卜卜的声音响得更起劲,更深沉,一种油腥气也散发到外面,一片美味的雾气缭绕在他们的头上——当他做这件工作时,柯德林先生的心被打动了。他坐在烟囱旁边微笑了。

柯德林先生坐在烟囱旁边微笑,注视着店主东带着一副恶作剧的神气把锅盖拿在手中,假装出这样做是烹调上必需的手续,其实是有意让快人的气味刺激客人的鼻子。火光射着店主东的秃顶,射着他那闪动的眼睛,射着他那馋涎欲滴的嘴唇,射着他那长满丘疹的面孔,射着他那又圆又胖的身子。柯德林先生拉起袖子擦了擦嘴,叽叽呱呱地说道:“锅里面是什么?”

“炖的牛肚,”店主东说,咂咂嘴,“还有牛蹄,”又咂了一下,“还有咸肉,”再咂一次,“还有肉排,”第四次咂嘴,“还有豌豆、菜花、新芋头、芦笋,一齐放在这美味的浓汤里炖。”话说到最高峰,他又咂了若干次嘴,把那喷出来的香气痛快地吸了一大口,然后重新把锅子盖上,神气活像是一个人在尘世上的工作全部结束了。

“什么时候才能炖好?”柯德林先生有气无力地问道。

“还得等一会儿,”店主人说,抬头看看钟——就在钟的白脸上也像是带着一种得意扬扬的神情,看起来好像只有快活林才配挂这样的钟似的——“还得炖一会儿,炖到十点三十八分就差不多了。”

“那么,”柯德林先生说,“先给我来一品特热麦酒,在菜炖好以前,千万不要让谁送什么东西,就连饼干也不要拿来。”

店主东同意这一个又决断又勇敢的办法,点着头退出去给他取酒,并且一下就取了回来,他把酒装在一个漏斗形的小锡壶里,以便把它插到炉子中心火苗最旺的地方去温。温好之后,他把它递给柯德林先生,酒面上泛起乳状的白沫,这正是烫热了的麦酒特有的一种情趣。

安神的饮料大大地缓和了柯德林先生的感情,现在他想起了他的同伴们,就告诉快活林主人说,他们不久就要来了。雨打着窗户,正在倾盆而下,柯德林先生这会儿变得慈善极了,他不止一次地表示出恳切的希望,他们可不要傻得淋成了落汤鸡才是。

最后他们到了,衣服被雨浸透,尽管矮脚设法用他自己的外衣大襟把女孩子包裹住,他们还是露着一副可怜相,更由于走得很急,他们几乎喘不上气来。店主人本来早就站在大门口等着,一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就飞跑到厨房里,揭开锅盖。效果像电光石火一般。他们一齐带着笑脸走了进去,虽然淋湿的衣服还在向地板上滴着水点;而矮脚第一句话是:“多美的味道呀!”

又是快人的炉火,又是光亮的房间,在这里是容易忘掉雨和泥泞的。他们换上拖鞋和干燥的衣服,有的是客栈里供给,有的是从他们自己的行李里取出,也像刚才柯德林先生一样,他们被安置到暖和的烟囱角上,很快地把他们在路上所受的折磨忘个干干净净,即便记得一些,也是因为它们能使当前的快乐更可贵了。温暖、舒适和疲乏控制了他们,耐丽和老人刚一坐下来就睡着了。

“他们是谁?”房主东低声问着。

矮脚摇摇头,说他倒希望知道。

“你不知道吗?”主人转向柯德林先生问道。

“我不知道,”他答道,“我想他们没什么了不起。”

“他们也没什么倒霉[1],”矮脚说,“你要相信这点。我告诉过你——很显然地老人的心情有些不正常——”

“如果你没有什么新鲜的好讲,”柯德林先生抱怨着说,眼睛望着时钟,“最好定下心来准备吃晚饭,不要打搅我们。”

“听我说完好吗?”他的朋友反唇相讥,“而且我感到,他们过不惯这种方式的生活。不要再对我说那个漂亮的女孩子一向是东奔西跑,像最近两三天的样子。我知道得很清楚呢。”

“嗯,谁一定说她是这样来?”柯德林先生狺狺地说,重新望望钟,回过头来再看看锅,“你不能说点更适合目前环境的话吗?你只会噜苏这些自相矛盾的话吗?”

“我希望有人先给你预备晚餐,”矮脚答道,“因为不吃晚饭你是不会安定的。你没有看到那位老人是多么着急往前走——总是要都走一程[2]——都走一程。你没有看出这一点来吗?”

“啊!那又怎么样呢?”汤麦斯·柯德林嘟嘟囔囔地说了。

“就是这样,”矮脚说,“他背着他的亲友们逃走。注意我的话——他背着他的亲友们逃走,这位俊俏的娃儿很爱他,他就要她同他一道走,做他的向导和旅伴——至于走到哪里,他不比月亮里的人知道得更多。我简直忍受不下去了。”

“你忍受不下去了!”柯德林先生叫道,又望望钟,疯狂地搔着头发,究竟是由于他同伴的说话抑或是因为时间过得太慢,那倒很难判定了,“这年头还是马马虎虎算了!”

“我,”矮脚重复说,强调地,缓慢地,“可不能忍受下去了。我不愿意看着这位美丽的孩子落到坏人手中,同那些不配同她在一起的人为伍,正如那些人不配同天使做朋友一样。因此如果他们吐出[3]同我们分手的意思,我一定想办法留住他们,把他们送交他们的亲友,我敢说那些人这时正在很伤心地在伦敦的每一道墙上张贴寻人广告呢。”

“矮脚,”柯德林先生说,他两手抱着头,肘支着膝,身子一直左右摇动个不停,偶然又用脚跺着地,这会儿忽然扬起了急切的眼睛,“你说的话可能大大地有些道理。如果有招贴,就会有悬赏,矮脚,记住不论什么事我俩都是合伙的!”

他的同伴只有简单地表示首肯的那么点时间,因为这当儿女孩子醒了。适才说话的时候,两个人本来凑在一起,现在匆匆地分开,很不自然地装作在谈些什么家常,这时门外传出脚步声,新的客人们进来了。

一看原来是四只忧郁的狗,一只跟着一只,踢跶地走了进来,带头的一只是个罗圈腿,样子特别悲伤,在它的最后一只随员到达门口时它便止步,用后脚站了起来,回头望着同伴们,它们也便立即仿效起它的样子,排成一个又严肃又沉郁的行列。这些狗引人注意的地方还不仅仅是这一点,因为它们每一个都穿着颜色华丽的上装,缀着褪了色的穗子,其中一只狗的头上还戴着便帽,绳子系在下巴底下,帽子歪到鼻头上面,一只眼睛整个被遮住了;此外,华丽的上装全部湿透,淋了雨已改变了颜色,穿这些衣服的家伙都弄得像泼过水似的那么龌龊不堪,对于这几位在快活林里出现的新来客的奇怪样子,随你们怎样去猜度好了。

但是矮脚、房主甚至汤麦斯·柯德林却像丝毫不以为意似的,只是说这是泽瑞的狗,泽瑞恐怕就要来了。这几条狗还是站在那里,很有耐性地眨着眼睛,张着嘴巴,紧紧地注视着沸滚的锅,直到泽瑞本人出现,它们才立即放下前腿,使用四脚在屋子里面走动。但是必须说明,这种姿势并不能使它们的样子更好看些,因为它们固有的尾巴和它们上装的尾巴——两种对它们都是了不起的东西——看起来实在并不调和。

舞狗经理泽瑞是一位高个子、黑胡须、穿着一件绒上装的人,他似乎是店主东和他的客人们的老相识,很热烈地同他们打招呼。解下一架手风琴,放在一把椅子上,手里还保留着一根使他那一班喜剧演员害怕的小鞭子,然后他也走到炉边烤火,并且和大家谈了起来。

“贵演员不大装扮着旅行吧?”矮脚说,指着狗的行头,“这样消费太大了。”

“不,”泽瑞说,“不,我们平常不这样。但是今天我们在路上耍了一次,到赛马会上又要换新行头,因此我想用不着费事脱下来了。腿放下来,皮楚!”

这话是对着那只戴帽子的狗讲的,它是一个新演员,对自己的职务不大清楚,瞪着眼睛不安地望着它的主人,没根由地一会儿站了起来,一会儿又把前腿放下。

“我又买了一头小畜牲,”泽瑞说,把手插在上装的大口袋里,好像在摸什么橘子、苹果或者那一类的东西,“一头小畜牲,我想你该认得它吧,矮脚。”

“啊!”矮脚叫道,“让我们来瞧瞧。”

“在这,”泽瑞说,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猎狗,“它曾经做过你们的‘淘贝’,你看不是它吗?”

在潘池的一些大戏的场面里,是有一只小狗出场——一种现代化的改进——当作是那位绅士的私人财产,这只狗永远叫作“淘贝”。这个淘贝是小时候从另外一位绅士那里偷来的,半欺半骗地卖给一位一味相信别人的主角——因为他自己没有诡计,也就不怀疑旁人会心存险诈。但是淘贝,感恩地怀念着它的故主,不屑亲近任何新的主人,不仅拒绝潘池让它吸烟的命令,而且为了要把对故主的忠心表示得更强烈些,扭住他的鼻子猛烈地撕咬,这一个义犬行为颇能使观众深受感动。这便是他们所谈的那只猎狗所担任的一个角色。如果谁怀疑这个问题,它还愿意立刻来个当场试验;因为不只在它看到矮脚,还能表示认得出他是老相识,便是看到那只扁平箱子,它也愤怒地向着它狂吠,它相信那只厚纸鼻子是躲在里面的。于是它的主人不得不赶快把它收起,重新装进口袋,在座的人才如释重负地安定下来。

店主东在忙着铺台布,柯德林先生殷勤地把自己的刀叉放在最方便的地方,然后对着食具坐下。每一件事情都准备好了,店主东最后一次揭起锅盖;香气喷了出来,预示的确是一顿了不起的晚餐,如果这会儿他再想把盖子盖上,或者有什么再等一下的表示,他很有被送上他自己的火炉里炖了吃的危险。

还好,他总算没有这样做,而且帮着一位肥胖的女用人把锅里的东西倒在一只汤钵子里;那几只狗看着这种举动,顾不得热汤溅到它们的鼻头上,都在十分急切地注视着。最后盘子搬上了桌面,大的麦酒杯四面放好,小耐儿大着胆子做了祈祷,晚餐开始了。

在这个当儿,那可怜的几只狗出乎意料之外地又用后腿站立了起来。女孩子可怜它们,尽管她很饿,宁愿自己不先尝尝而准备丢给它们几口食物,但是它们的主人这时开口了。

“不行,亲爱的,不行,除了我,它们是不能接受任何人的一点东西的,谢谢你。那只狗,”泽瑞说,指着那个老队长,声音变得可怕起来,“今天丢了半便士。罚它一顿晚饭。”

那个倒霉的家伙立刻放下前腿,摇着尾巴,哀恳地注视着它的主人。

“你以后要小心些,阁下,”泽瑞说,冷静地走到放置手风琴的椅子前面,摆好琴栓,“到这来。现在,阁下,我们吃饭的时候,要你来奏乐,看你敢停一下。”

那条狗立即开始摩擦出最悲伤的音乐来。它的主人拿出鞭子,向它摇晃了一下,回到他的座位,招呼其他几只狗,它们接到他的命令以后,立即排成一行,直挺挺地像一队士兵那样立了起来。

“现在,先生们,”泽瑞说,聚精会神地看着它们,“喊谁的名字谁就来吃。没喊到名字的就老老实实地等着。卡洛!”

那一只被喊到名字的幸运儿吃了扔到它面前的一口食物,但是其余的狗毫不动容。这样它们都听着它们主人的意思吃过了。同时那只受罚的狗用力地磨琴,有时快,有时慢,但是从没有停过一下。在刀叉响动得最紧张,或者它的一位同伴得到一块异常肥大的肉时,它就用一个短短的怒嗥来伴奏音乐;但是在它主人回头一看,它便立即制止住自己,加倍勤奋地弹奏起《老一百号》[4]来了。

* * *

[1] “他们也没什么倒霉”(They’re no harm),直译应为“他们跟我们一起走也没有什么妨害”,是针对上一句“他们没什么了不起”(They’re no good)而发。

[2] “都走一程”(furder away),系“多走一程”(further away)的讹音。

[3] “吐出”(dewelop),系“透出”(develop)的讹音。

[4] 《老一百号》(Old Hundredth ),系一首赞美诗,根据《圣经·诗篇》第一百首的内容改写而成,因以得名。诗词的改作者为威廉·克斯(William Kethe),乐谱则为路易·布士瓦(Louis Bourgeois)所作。全诗四节,第一节译文如下:

“普天之下,万族万民,

俱当向主,欢呼颂扬,

乐意事奉,虔诚称颂,

来到主前,高声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