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们疲惫不堪,再不能保持刚从跑马场逃出来时的速度了,老人同女孩子才大胆地停了下来,坐在一座小树林边休息。在这里,尽管马场看不见了,但是他们还能微微听到远方的叫喊声、喧闹声和击鼓声。爬到一块高地上面回头眺望他们的来处,女孩子还能辨认出招展的旗子和摊棚的白顶;不过并没有人向他们走来,他们休息的地方又冷落又沉寂。

她好容易才能使她那颤抖的外祖父安定下来,相当地恢复了平静。他的神经有些错乱,好像看到一群人偷偷地要向他们进袭,藏在丛莽底下,潜伏在每条沟里,躲在沙沙发响的树枝里面窥探似的。他只怕被囚到幽暗的地方,上枷锁,受鞭打,而且甚至耐儿永远不能走到他跟前看他,看也只能隔着墙壁上的铁窗和铁栅栏。他的恐怖影响了女孩子。同外祖父分离是她最担心的一种灾祸。这时她感到好像不论走到哪里,他们总会被人穷追,除非永远躲藏起来是不会平安的,因此,她的心往下沉,勇气也没有了。

像她这样幼小,这几天的情景又是她平生所从未经历过,精神的沮丧是不足为奇的。但是造物常常把又英勇又高贵的心安置在软弱的胸膛里面——常常地,上帝保佑她吧,安置在女性的胸怀里——因此当女孩子眼泪汪汪地注视着老人的时候,她便想起他多么衰弱,如果她离开他,他将陷入何等穷困和没有办法的绝境里,于是她的意志增强了,一种新的力量和坚忍鼓舞了她。

“现在我们十分安全了,真的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亲爱的外公。”她说。

“没有什么可怕的了!”老人答道,“如果他们把我从你身边抓走也没有什么可怕吗!如果他们把我们分开也没有什么可怕吗!没有一个人对我忠实。没有,没有一个。连耐儿也不能!”

“唔,可不要那么说呀,”女孩子答道,“如果还有一个忠实、诚恳的人,那就是我。我相信你知道我是这样的。”

“那么为什么,”老人说着,胆怯地四下望望,“为什么你竟能认为我们安全无事了?实际上他们在到处搜寻我,甚至就在我们谈话的时候,也可以偷偷地跑来把我们捉住了。”

“因为我担保没人跟着我们,”女孩子说道,“你自己判断吧,亲爱的外公;向四下望望,你就明白这里是多么安静,多么沉寂。现在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愿意逍遥到哪儿就到哪儿。有什么不安全的!如果有什么危险威胁着你,我能够放心吗——过去我也放过心吗?”

“实在是这样,实在是这样,”他答道,握紧她的手,但是仍然焦急地四下张望着,“那是什么声音?”

“那是一只小鸟,”女孩子说道,“它飞到林子里去,给我们带路。你不记得我们说过,我们要穿过森林、田野,傍着河边散步,那将会多么幸福——你不记得这话了吗?但是在这里,太阳照在我们头上,到处都是光明和幸福,我们却愁眉苦脸地坐下来消耗时间,值得吗?你看那是一条多么可爱的小路;还有那只小鸟——就是刚才那只小鸟——现在它飞到另一棵树上去了,停在那里唱歌。来吧!”

当他们站立起来踏上林荫小路穿出树林子的时候,她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苔藓上印出她的足迹,可是她的身子那么轻,嫩草给压下又立即抬起头来,就像人的哈气落在镜面上就又消失了似的。这样她诱引着老人前进,不断回头看,不断愉快地招手——一会儿偷偷地指着栖止在横在路上的树枝里啁啾着的小鸟,一会儿又停下脚步,细听打破使人感到幸福的沉寂的歌唱,或者注视着在绿叶里颤抖的阳光,穿过爬满藤蔓的粗老树干,开辟成长条的白路。他们这样前进,分开碍路的丛枝,生平第一次归她掌握到的稳定,认真地沁入她的心胸。老人不再胆怯地回顾了,他感到又安心又快活了,因为在绿荫里越入越深,就越觉得上帝的平静意志弥漫在那里,向他们播撒着和平。

后来障碍越来越少了,也不像先前那样错综复杂了,他们穿过小径到了林边,来到一条公路上。沿着公路走了一段,他们又进入一条曲巷,两旁被树木荫蔽,枝叶交叉,拱成了狭窄的胡同。一块破旧的指路牌上说明这条道通往三里外的一个村庄,他们决定投奔那里。

三里路好像来得特别长,因此他们有时就以为一定迷失了方向。但是最后,他们可高兴了,路向下倾斜,两旁都是陡削的陂岸,有人行道通过去;村庄里团团簇簇的房屋,从林木葱茏的凹地中探出头来。

那是一个很小的所在。成人和儿童在草地上玩曲棍球;而其余的人们又正立在那里参观,因此他们两个人走上走下,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寻找一个寒微的借宿的地方。只有一位老年人在他的住宅的小花园里休息,他们便胆怯地向他走去。他是学校教师,窗口上面一块白色木牌上面,用黑字写明“学校”字样。他是一位面色苍白、神情质朴的人,衣服很少很单薄,坐在门廊下花丛和蜂房中间,吸着他的烟斗。

“同他讲话,宝宝。”老人低声道。

“我真不愿意打搅他,”女孩子怯生生地说,“他好像没有看到我们。也许最好我们要等一下,他会向这方面望过来的。”

他们等待着;但是教师并没有向他们望过来,仍然坐在小小的门廊底下,沉默着,心中若有所思。他有一个温和的面容。穿上一套朴素的黑色衣服,他越发显得苍白而瘦弱。他们好像感到,有一种凄凉的神气笼罩着他的全身和他的房子;但是也许因为其他的人正在快快活活地集中在草地上,他更像是全村唯一孤寂的人了。

他们疲倦极了,如果不是教师表现出不安和忧虑的神情,女孩子是有勇气去跟即便是做教师的人答话的。他们在不远的地方迟疑地站着,看到他好像心思很重地坐了好几分钟;然后把烟斗放在一旁,在花园里兜了几个圈子;然后走近大门,向着玩球的草地上望望;最后又拿起他的烟斗,叹了一口气,像以前那样若有所思地坐了下来。

既然没有别人出来,天又很快就要黑了,耐儿最后只好鼓起了勇气,就在他重新拿起烟斗又要坐下的当儿,大胆地手拉着外祖父的手,向他那边走了过去。他们拉开便门门闩的轻微声音,唤起了他的注意。他慈祥地看看他们,但是又好像很失望的样子,微微摇了摇头。

耐儿向他屈膝施礼,告诉他他们是可怜的行路人,想找个过夜的地方,他们愿意出钱,只要他们负担得起。她说话的时候,教师诚恳地注视着她,然后把烟斗放在一边,立即站立起来。

“如果你指点我们一个去处,先生,”女孩子说道,“我们也是一样感谢的。”

“你们一定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了。”教师说。

“很长的路了,先生。”女孩子答道。

“要你走长路年纪太小了,我的孩子,”他说着,把手轻轻地放在她的头上,“他是你的孙女吧,朋友?”

“是的,阁下,”老人叫道,“而且是我生命里的支柱和安慰呢。”

“请进来。”教师说。

没有再说什么客套话,他就把他们领到他的小教室里,那是客厅,同时又是厨房,他说欢迎他们在他家住到第二天早晨。他们还没有谢完,他就把一块白粗布铺在桌子上,摆好了刀子、盘子;又取出一些面包、冷肉和一壶啤酒,请他们吃吃喝喝。

女孩子就座的时候向四下望了望屋子。那里有两条长凳,上面满是刀痕和蓝墨水;一张四条腿支起来的枞木小书桌,无疑地那是教师的座位;几本折了角的书摆在一个高架子上;书旁边乱七八糟地放着一堆陀螺、皮球、风筝、钓竿、石子、吃剩一半的苹果以及其他许多被充公的顽童财产。木杖和戒尺森严地挂在墙壁的钩子上;靠近这些东西还特备了一个小架子,放着一顶用旧报纸做成的蠢人帽[1],上面还裱着两大块炫目的封糊片。但是墙上的最大装饰品乃是用工整的圆体抄下来的一些道德的文句,还有用简单加法和乘法精心算出来的总数,显然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四面墙壁上都贴满了。这好像是有双重用意的,一方面是要证明学校成绩优良,一方面是要鼓舞学生们的高尚竞争心。

“是的,”老教师说,看到她在注意这些示范,“写得很美呢,亲爱的。”

“很美,先生,”女孩子谦和地答道,“那是你的手笔吗?”

“我的手笔!”他说着,取出他的眼镜戴上,为的是把这些他认为很宝贵的成绩看得更清楚些,“现在我可写不出这样的字来了。不行了。它们全是一个人写的;一个小人儿,还没有你年龄大,但却是一个很聪明的小人儿呢。”

教师这样说着,他发现一张抄写的纸上有一小块墨水污迹,因此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刀,走到墙根,细心地把它刮去。刮完,慢慢地倒退,很像一个人欣赏一幅美丽的图画似的,不过他的声音和神情都带着一些悲伤,使女孩子深受感动,尽管她还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一个小人儿,真的,”可怜的教师说道,“比他的同伴们强多了,不只在读书上,在运动上也是一样,他为什么那样喜欢我呢?我爱他是没有什么奇怪的,但是他竟也爱我!”——说到这里教师停住了,脱下眼镜来揩拭,好像眼镜变得模糊了似的。

“我希望没有发生什么事,先生。”耐儿焦急地问。

“没有什么,亲爱的,”教师答道,“我希望今天晚上能在草地上看到他。他永远跑在他们前头。但是明天他一定会在那里的。”

“他生病了吗?”女孩子抱着孩子们敏锐的同情心问道。

“不怎样严重。他们说昨天他有些头昏,可怜的孩子,前一天他们也是这么说。但是那只是病状的一部;那不是一种坏的现象——绝对不是一种坏的现象。”

女孩子沉默了。教师走到门口黯然地向外面望着。夜色渐深,四野沉寂了。

“如果他能靠在一个人的胳臂上,他一定会到我这里来的,我知道,”他说着回到屋子里,“他常常跑到花园里来和我道晚安的。但是也许因为他的病体刚刚见好,天又太晚了,出来不方便,而且露水很重,地又潮湿。最好他今天晚上还是不要来吧。”

教师点上一支蜡烛,系住百叶窗,关好门。但是等他把这事做好,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之后,他又取下帽子,说要出去看看,就问耐儿肯不肯坐在那里等他回来。女孩子欣然地答应了,他便走了出去。

她坐了约莫半小时,感到这地方很陌生又很孤寂,她已经催着老人上床休息了,因此万籁无声,只有一个古老的时钟不停地嘀嗒地响动,树林里的风呼啸着。教师回来了以后,便坐在烟囱角上,但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他转身望着她。非常柔和地对她说,希望她在那天晚上替一个病孩子祈祷。

“我最得意的学生!”可怜的教师说,吸了一口忘记点火的烟斗,悲伤地望着墙壁,“这些都是那个小人儿写的,他正受着病魔的侵扰。他是一个很小很小的人儿呀!”

* * *

[1] 蠢人帽(dunce’s cap),系用纸做成的帽子,套在懒学生头上示惩。Dunce意为蠢人或学问落后者,原为一位烦琐学者的名字,他的门徒曾被讥为学问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