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茅屋楼顶的一个房间里酣睡了一夜(一位教堂管事好像在这里住过几年,但是不久以前因为娶了老婆买了房子搬走了),女孩子很早就起床,下楼来到昨晚她吃饭的那间屋子。因为教师早已起身出门去了,她便自告奋勇地把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刚刚布置完毕,慈祥的主人便回来了。

他向她谢了又谢,并且说那个替他收拾房间的老婆子到他那个生病的学生家里做看护去了。女孩子便问那学生病得怎样,希望他见轻点了。

“不,”教师答道,愁眉不展地摇头,“没有见轻。他们甚至说他越发严重了。”

“我听了很难过,先生。”女孩子说道。

可怜的教师对于她那诚恳的态度,好像非常满意,不过同时却因此更感到不安,因为他又匆匆地接着说道,焦急的人们常常把一个小的灾祸放大,看作比它实际的情形来得严重。“在我,”他平静而耐性地说,“我希望并不如此。我不以为他的病势会更坏的。”

女孩子要求去准备早餐,这时她的外祖父也下楼来了,三个人便一齐动手。在吃饭的当儿,主人说老人好像十分疲倦,显然得休息一下才行。

“如果你们的旅途很长,”他说道,“不一定要在一天里赶完的话,那么欢迎你们再在这里住一个晚上。如果你肯答应的话,朋友,我是很高兴的。”

他看见老人注视着耐儿,不知道应该接受或是拒绝这一个请求,于是便接着说道——

“我希望你的小同伴再和我一起住一天。如果你肯对一个孤独的人发发慈悲,同时你也可以休息一下,那么就这样办好了。如果你们必须赶路,我就预祝你们一路平安,在上课以前我还可以送你们一程呢。”

“我们应该怎么办呢,耐儿?”老人拿不定主意地说道,“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宝宝。”

用不着再费什么唇舌,女孩子就回答道,他们最好接受邀请,留下来。她很愿意对慈祥的教师表示她的感谢,于是立即对那座小住宅里面亟待整理的家务,动手搞了起来。当这些事情做完了以后,她从篮子里取出一些针线活计,搬了一只小凳子坐在窗子旁边,忍冬[1]的弯曲枝蔓悄悄地爬到屋子里面,喷散出清香的气味。她的外祖父在室外晒着太阳,呼吸着花香,无聊地注视着天空的云彩随着夏季的轻风飘荡。

教师把两张长凳子安排好了以后,自己坐在书桌后头,准备上课,女孩子唯恐她会碍手碍脚,请求退到她的小卧室里去。但是他不许她这样做,因为他好像愿意她留在那里似的,她也只好听命,忙着做她的活。

“你有很多学生吗,先生?”她问道。

可怜的教师摇摇头,说他们仅能坐满两条长凳子。

“旁的学生也很聪明吗,先生?”女孩子说着,眼睛望着墙上的纪念品。

“都是好学生,”教师答道,“够得上好学生,亲爱的,不过他们没有那样的成绩。”

在他说话的时候,一个白头发黧黑面孔的小男孩在门口出现了,他停在那里鞠了个乡下气的躬,然后走了进来坐在一条长凳子上。白头发的男孩子随即拿出一本没有封皮的书,书角折得很厉害,把它放在膝盖上头,两只手插在口袋里,开始数点装在里面的石子。他的面部表情带出一种了不起的才能,能够眼睛注视着拼音读本,心分散到别的地方。过了不久,另一个白头发的小男孩子逡巡着进来了,后面跟来了一个红头发的后生,在他后面又跟来两个白头发的,然后又来了一个黄头发的,这样一个接一个,直到长凳子上坐满了大约十一二个小学生,头发除了灰色以外,各种颜色都有,年龄从四岁到十四岁,或者更大些也说不定。最小的坐在凳子上,腿还够不到地板,最大的是一个呆头呆脑、好脾气的傻瓜,个子比教师还要高出半个头。

在第一排长凳的头上——这是学校的荣誉座位——就是那个害病的小学生的空座位,一排挂帽子的第一个木钉也空着。没有一个男孩子企图破坏座位和木钉的尊严,但是他们大都先看看空座位和空钉子,再望望教师,手遮着嘴和他那吊儿郎当的芳邻低声讲话。

然后蜜蜂般的嗡嗡声开始了,有的在念书,有的在背诵,有的在低声开玩笑,有的在偷偷摸摸地耍把戏,还有各式各样的声音和没精打采的言语。在一片嘈杂声中,可怜的教师坐着,表现在脸上的是一团和气和一片纯朴,茫然地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他一天的工作上,试图忘掉他那个小朋友。但是由于职务的单调无聊,更唤起他对那个好学生的惦记,他的思想早已不在这些儿童身上了——那是很显然的。

这些最懒惰的学生最了解这情形,他们知道大胆一些也不致受罚,因此就吵闹得越来越凶;在老师面前猜单双数,公然大嚼苹果也不受申斥,开玩笑或者含恶意地你拧我一把,我拧你一把,一点也不客气,而且就在老师的书桌腿子上雕刻他们的姓名。那个背不出书来的蠢货,也用不着望着天花板思索遗忘了的字句,公然凑到老师的肘部,大胆地把眼睛放到那一页书上。那个小滑稽家乜斜着眼睛做出种种怪相(自然是对着最小的男孩子),他的面前没有书本遮着,观众大表赞成,乐得不可开交。如果老师偶然惊醒了,好像觉察到他们在做什么,声音便立刻沉下去,他所碰到的眼睛全带出一种很用功和十分谦逊的神情。但是等他一恢复原状,声音重又爆发出来,而且比以前更高了十倍。

唔,这些懒家伙多么想溜到外面去呀!你看他们怎样注视着敞开着的门窗,好像他们在计划着猛然冲出去,跑到树林子里,从此就会变成野孩子和野蛮人似的。一想到那清凉的河水和那浸到水面的垂柳嫩枝所荫蔽的浴池,真是心痒难挠,对于其中那个强健的男孩子更是一种诱惑和刺激,他的衬衫领扣敞开着,翻到好像要脱下去的样子,坐在那里不停地用一本拼音读本扇着涨红的面孔,他恨不得变成一条鲸鱼,或者是一条小鱼也好,一只苍蝇也好,不论什么都好,只要不是在这样暑热炎蒸的天气里闷在课堂里受罪的学生!热不热!这可以问问那个坐在门口的学生,他的座位很得地利,使他有溜到花园的机会,等他把脸浸到井水桶里,又在草地上打了滚回来,可真把他的同伴们气得发疯了——且去问他有没有像这样热的一天,连蜜蜂都要飞到花朵深处藏了起来,好像它们决定退休,不再做酿蜜的工作了。这样的天气注定要人懒惰,一个人应该躺在青草地上,仰着头凝视天空,直到灿烂的光辉迫使他闭上眼睛睡眠。难道这是闷在太阳不肯赏光的黑屋子里苦读腐朽书本的时候吗?真够荒谬绝伦!

耐儿坐在窗子下面忙着做活,但是她也注意到这一切情形,不过有时候看到这些胡闹的孩子们也有些感到胆怯罢了。功课上完,写字的时间开始了;教室里只有一张书桌,就是先生坐的那一张,每个学生要轮班坐在那里辛苦地、歪歪斜斜地涂抹,教师便走来走去。这是一个比较安静的时间;因为他常常来到写字者的背后望着,温和地告诉他,要看看墙上挂的一张那个字母是怎样转弯,他又称赞上一撇撇得好,下一笔勾得妙,吩咐他要以此为法。然后他又告诉他们,昨天晚上那个生病的孩子说了些什么,他是多么渴望重新和他们一起。可怜的教师那种又温柔又可亲的态度大大地使他们感动,因此他们好像懊悔不该让他受那样多的苦恼,于是大家全很安静起来——谁也不吃苹果了,谁也不用小刀刻名字了,不再你拧我一把我拧你一把了,也不再挤眉弄眼做怪相了——这样足足维持了两分钟之久。

“我想,孩子们,”教师说,这时钟鸣十二下,“今天下午我要额外放半天假。”

听了这个消息,以高个子学生为首的男孩子们,大声喊叫起来,只见教师像在说什么话,但是谁也没有听见。不过在他举起手表示希望他们沉默的时候,他们很能体谅他,因此一等到那些气长的没声音了,也就静止下来。

“你们必须首先答应我,”先生说道,“不再吵闹,或者至少,就是吵闹,至少要到远远的地方去吵闹——我的意思是你们要到村子外面去吵闹。我相信你们不会惊扰那个成天同你们在一起玩在一起读书的朋友吧。”

大家都叽叽呱呱地答应说他们不再吵闹了(也许是很诚恳的,因为他们毕竟还是孩子);同时那个高个子的学生,大概也和别人一样诚恳,叫那些环绕在他身边的孩子们替他作证,他只是低声叫喊来着。

“那么就请不要忘记,那才是好学生呢,”他们的先生说了,“我向你们要求过什么,希望你们做到,就算对得起我了。你们尽量快乐去吧,但是不要忘记,身体健康才是幸福呢。诸位,再会了!”

“谢谢您,先生”和“再会,先生”,用不同的声音说了许多遍,然后孩子们就很慢很轻地走出去了。但是阳光还在照耀,小鸟还在唱歌,好像阳光只是在假日才照耀,小鸟只是在假日才唱歌似的;树木在向放了假的孩子们挥手,要他们攀登上去,蜷伏到它们的浓密枝头里面;干草堆在恳求他们走上前来,把它摊在清新的空气里晾晾;绿色的庄稼温柔地向树林和溪水打着手势;笼罩上光与影的大地显得格外平滑了,正在邀请他们到上面跑、跳或者长途散步,随便到哪里都可以。在这种环境里,哪个男孩子能够把持得住,一声呐喊,这一群人撒腿就跑,四面八方地散开了,一面跑一面还叫着、笑着。

“这是很自然的,感谢上苍!”可怜的教师说,眼睛送着他们走去,“他们不听我的话是对的!”

不过,要想使每一个人满意是困难的,便是不借助于那个说明这种道理的寓言,也能把这意思体会出来;因此整个下午,几个学生的母亲和姑姑,就跑到学校里来,表示她们完全不赞成先生的措施。有的说得比较含蓄,只是很礼貌地询问,说根据历书不知道这天是什么红日子[2]或者什么怀圣节[3];另外一些(他们都是村上老谋深算的政客)提出意见,说这样一个举动不只藐视皇帝,而且侮辱了教会和政府,其中含有革命的意味,因为不是帝王诞辰,怎能无故放假半天!但是绝大多数还是基于个人理由而表示不满,用简单明白的言语指出,像这种让学生只读一小会儿书,简直就是公开的盗窃和欺骗。还有一位老太太,感到同温和的教师谈话不能使他光火或气恼,也只好跳到房子外面,对着他的窗口和另外一位老太太谈了半小时,说自然要从他的周薪里扣除半天的工资,自然会有人向他提出抗议;她又说这地方不缺少游手好闲的小伙子(说到这里老太太扬起了喉咙),一些懒得连教师都不配做的小伙子,不久就会明白另外还有比他们更厉害的,因此她希望他们当心些,特别仔细点。但是这种恫吓和愤怒的言辞不能从柔和的教师那里引出半个字来,他只是傍着女孩子坐着——也许有点沮丧,但是十分沉默,没有一句抱怨的话。

将近夜晚的时候,一位老太婆尽量迈着快步摇摆到花园里,在门口遇到教师,请他马上到西婆区一行,最好在她前面跑去。他正打算和女孩子一道出去散步,因此并没有松开她的手,拉着她匆匆忙忙地向外走,让送信人慢慢跟他们来。

他们停在一个农家门口,教师用手轻轻地敲了敲。一下儿门就开了。他们走进一间屋子,里面一小堆妇女围绕着一个比他们年龄稍长的人,她哭得很惨,坐在椅子上绞她的手,前仰后合地摇动着。

“唔,婆婆!”教师说着,走近她的座椅,“竟会坏到这种程度吗?”

“他去得太快了,”老妇人哭着说,“我的孩子快死了。这全怪你。如果不是他恳切地哀求,我是不要你现在来看他的。这全是他读书的结果。唔,哎呀,哎呀,妈呀,叫我怎么办哟?”

“不要说我有什么错,”温和的教师陈述道,“我听了并不生气,婆婆。不,不。你心里很难过,你一定不是有心说这种话的。我相信你不是有心说这种话的。”

“我就是有心说这种话的,”老妇人答道,“我绝对是有心说这种话的。如果他不是因为怕你而成天价不离书本,现在他还是健康的,快乐的,我知道他会的。”

教师四下里望了望别的女人,好像在请求其中能有一位替他说句好话;但是她们摇头,互相叽叽呱呱,说她们从来没想到读书有什么好处,今天的事情更使她们深信无疑了。他没有回答一个字,也没有对她们表示什么责备的意思,他跟着召唤他去的那个老太婆(她已经回来了)走向另一间屋子,他那位小朋友半披着衣服,平躺在一张床上。

他是一位十分幼小的男孩——简直就是一个婴儿。他的头发卷曲地垂在他的脸上,眼睛很明亮;但是那是来自天国的光辉,不是人间所有。教师傍着他的身子坐下,把头低到枕头边上低声唤着他的小名。男孩子一跃而起,用手抚摸着他的脸,又伸出瘦弱的胳臂抱住他的脖子,喊叫着说,他是他亲爱的、慈祥的朋友。

“我希望我永远是。我是要做你的好朋友的,上帝知道。”可怜的教师说了。

“她是谁呀?”男孩子说着,看到了耐儿,“我不敢吻她,怕把她传染了。你让她和我握握手吧。”

正在涕泣的女孩子走上前去,握住他那瘦弱无力的手。过了一会儿病孩子才松开手,慢慢地睡了下去。

“你记得那花园吧,哈里?”教师低声说,急于要把他唤醒,因为一种沉闷像在向他进行包围,“在黄昏的时候够多么快人呀!你一定要赶快再去那里看看,我觉得鲜花都因为见不到你而难过,也不及先前那么美丽了。你不久就会来的,亲爱的,不久就会来的——是不是?”

男孩子有气无力地微笑了——简直柔弱极了——并且把手放在他朋友的斑白头发上面。他的嘴唇也在张动,但是没有说话——不,连声音也没有了。

一切随即趋于沉寂,远处的人声随着晚风飘进了敞开着的窗户。

“那是什么?”病孩子问道,张开他的眼睛。

“孩子们在草地上打球。”

他从枕头底下取出一块手巾,想在头上挥舞一下。但是软弱的胳臂没力气地放了下来。

“让我来好不好?”教师说了。

“请你在窗口一挥,”他有气无力地答道,“把它系在窗格子上。他们会有人看见的。也许他们想到我,因此就会向这面望望。”

他抬起头来,从那飘展的信号望到他那根和石板、书本以及其他玩具一起放在桌子上空闲着的球棒。然后他又轻轻地倒了下来,问那小女孩子是否还在那里,因为他看不到她。

她走向前来,紧握住那只伸在被单外面没有抗拒力量的手。那两位老朋友和老伙伴——尽管是一位成人一位小孩,他们的确是老朋友呢——拥抱了一个很长的时间,然后那位小学生转过脸对着墙壁,睡着了。

可怜的教师还坐在原来的地方,握着那只又小又冷的手,摩挲着。那只是一只死孩子的手。他感觉到了;但是他还在不停地摩挲,不肯把它放下来。

* * *

[1] 忍冬,原文作honeysuckle and woodbine,很难译成两种植物。

[2] 红日子(red-letter day),指在日历上用红色印刷的节日或星期日。

[3] 怀圣节(saint’s day),纪念宗教圣人的节日,学校放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