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儿的心几乎碎了,她和教师一同由病室走出,回到他的家来。纵然充满着悲伤、一脸的眼泪,她还是小心翼翼地不让老人知道他们悲伤和流泪的真正原因,因为那个已死的孩子也是一个孙儿,只留下一位年纪很大的亲人伤悼他的夭逝。

她赶快偷偷地上了床,在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才把那填塞胸头的悲愁尽情地发泄出来。但是她所目击的惨景并不是没有使她满足而感谢的意义——满足的是,她有健康和自由的运气;感谢的是,她能留在一个她所爱的亲人身边,在一个美丽的世界里生存和活动,而这时却有很多幼小的孩子们——和她一样幼小,也和她一样有希望——因为受了疾病的侵袭而走入了他们的坟墓。在她最近徘徊过的那个古老的公墓上,有多少儿童的坟墓变成了绿色的土丘!尽管她还是一个孩子的想法,并没有充分意料到那些早夭的一群是带到一种什么样子的光明和幸福的境界里,更不会想到死会免除了他们看到别人死亡的痛苦,因为他们早把心头上强烈的爱带进坟墓去了(这种感情不知道要使一个活大岁数的人痛苦多少次呢),尽管如此,她还是聪明地想从那天晚上她所见到的事情中取得一个又简单又平易的道理,贮藏在她心的深处。

她做梦还是梦见那个小学生——不是装在棺材里面盖了起来,而是和天使们混在一起,幸福地微笑着。射到室内的愉快阳光把她唤醒;现在只剩下向那位可怜的教师告辞,重新去度漂泊生活了。

在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功课已经开始。在那间黝暗的房间里,和昨天一样的嘈杂声又在继续进行——也许稍微低沉了一些,减轻了一些,但是即便是这样,那程度也太小了。教师从书桌旁边站立起来,跟着他们走到大门口。

女孩子勉强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拿着在跑马场上一位女子购买鲜花给她的那一点钱,吞吞吐吐地表示感谢,说她觉得这数目实在微不足道,在她递上钱去的时候,还有些怕难为情地羞红着脸。但是他叫她收藏着,弯下身子吻了吻她的腮帮,就转身回去了。

他们还没有走上几步,他又在门口出现了。老人走回去同他握手,女孩子也同他握手。

“祝你们有好运道和幸福!”可怜的教师说,“现在我变成一个十分孤独的人了。如果你们有机会再经过这里,你们不会忘记这座小小的乡村学校吧?”

“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它的,先生,”耐儿答道,“更不会忘记报答你对我们的好意。”

“我常常从孩子们的嘴里听到这种说话,”教师说,摇摇头,若有所思地微笑着,“但是说过的话不久也就忘了。我喜欢过一个小朋友,越是年纪小越是好朋友呢——但是这已经完了。上帝保佑你们!”

他们同他道别了好多次,然后转过身子,慢慢地向前进,还是不断地回头,一直等到看不见他的影子为止。最后村庄落到很远的后面,甚至连缭绕枝头的炊烟也消失了。现在他们的脚步加快了一些,决定沿着大路走,不管它把他们引到哪里。

但是大路伸展得很长很长。偶然遇到两三簇不值得注意的村落,他们也不曾停留,只在路旁一个孤零零的小客栈里吃了一些面包和奶酪,除此以外,这条大道上便没有什么可去的地方了。到了下午很迟的时候,路还是很长,一眼望不到头,还是和他们走了一天的同样沉闷、单调、曲曲折折的路。但是他们也没有旁的办法,只有向前进,继续走,不过脚步渐渐慢了下来,实在是又疲又乏了。

下午转变成一个美丽的黄昏,这时他们来到一个地方,路陡然转弯,斜斜地穿入一片田场。在田场的边缘上,接近田场和耕地分界的篱笆跟处,一辆篷车卸在那里休息。由于车子所处的地位被隐蔽住,他们突然走到它旁边,想逃避也来不及了。

那倒不是一辆破敝、龌龊、积满灰尘的大车,而是架在轮子上的一幢小房子,窗口悬挂着白色的斜纹布帘,绿色的百叶窗嵌着鲜红的格子,颜色的匀配使着整个车子炫然耀目。同时它也不是一辆套着一匹毛驴或羸马、露着可怜相的大车,因为两匹很像样子的马已经卸下车辕在蓬乱的草地上吃草。它更不是一辆吉卜赛人的车子,因为在那敞开着的门口(门上还装饰着一个明亮的铜环呢)坐着一位女基督教徒,看上去又胖又舒服,头上戴着一顶很大、彩结颤动的帽子。从这一女子的动作看来(她正在愉快地喝着茶恢复精神),这并不是一辆没有设备、缺乏用具的车子。茶具中包含着一个不知道什么内容的瓶子和一块冷火腿,摆在一个用白色餐布铺好的鼓上。就在这个最便当的圆桌旁边,这位到处漂流的女子坐了下来,喝着茶,欣赏着风景。

这时她刚好端起茶杯(因为她用的东西都是又肥大又舒服的,茶杯也是吃早餐用的大杯子)送到口边,两只眼睛望着天,尽情地领略着茶的香味,其中可能要混杂着从那个不知道什么内容的瓶子里喷散出来的气味——但是这不过是一种推测,并不是一件清楚的历史记录——她正在适意地吃着茶点,因此不曾看到两位行路人走上前来。直到她准备把茶杯放下,把它一饮而尽出了一口长气的当儿,才看到一位老人和一个小女孩缓慢地从那里经过,他们望着她的动作,眼睛里充满着羞怯而又饥渴的羡慕。

“嘿!”车上那个女子叫道,抓起了膝头上的面包屑吞下肚子,然后揩揩嘴唇,“是的,当然你知道——谁得了海尔特-斯克尔特杯了,女孩子?”

“得了什么,夫人?”耐儿问道。

“赛马的海尔特-斯克尔特杯,女孩子——在第二天就是争夺这个杯呀。”

“在第二天,夫人!”

“第二天!是的,第二天,”那女子重复道,带着一种很不耐烦的神气,“如果有人客气地问你谁得了海尔特-斯克尔特杯,你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吗?”

“我不知道,夫人。”

“不知道!”车上那个女子重复道,“怎么,你不是在那里吗?我亲眼看到过你。”

耐儿听了这话可吃了一惊,以为她可能同矮脚和柯德林那个字号十分相熟;但是听了她下面的话又使她心定下来。

“同时我很替你惋惜,”车上那个女子说道,“看到你同一个潘池在一起——要知道那是一个卑贱的、实利的、村俗不堪[1]的坏蛋,人们连看都不愿意看他们一眼呢。”

“我不是要到那里去,”女孩子答道,“我们不知道往哪里走,那两位男人对我们很客气,让我们跟他们一起旅行。你也——你也认得他们吗,夫人?”

“认得他们,女孩子!”车上那个女子叫道,声音很尖,“认得他们!但是你年纪轻,又没有经验,因此我原谅你竟会提出个样[2]的问题。你看是我的样子像是认得他们的,还是这辆车子的样子像是认得他们的?”

“不像,夫人,不像,”女孩子说,唯恐自己犯了什么严重的错误,“我请你原谅。”

立即得到了原谅,虽然那女子好像仍然因为几近侮辱的推测而感到扫兴和不安。女孩子便向她解释,他们是在第一天离开了马场,正顺着那条路向另外的一个城市走去,打算在那里过夜。由于胖女人的脸色开始开朗起来,她便大胆地问去那地方还有多远。胖女人没有立刻回答这一个问题,她先详细解释她是在赛马的第一天坐着一辆两轮马车到的,纯粹是想散散心,不是有什么生意眼或者想赚钱;最后她才说,去那个城市还有八里路。

这一个扫兴的消息颇使女孩子沮丧,她望着那条逐渐昏暗的大路,几乎抑不住流泪了。她的外祖父没有抱怨什么,只是拄着手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茫然地注视着灰暗的远方。

车上那个女子正在准备收拾茶具,清理桌子,但是看到了女孩子的焦急神情,她迟疑了,便停了下来。女孩子向她屈膝施礼,谢谢她的指点,于是手拉着老人走了,当他们已经走了约莫五十码的样子,这时车上那个女子喊她回来。

“走近些,再近一些,”她说着,招手叫她走上梯子,“你饿吗,女孩子?”

“不太饿,但是我们疲倦了,又是——又是一段长路——”

“好了,不管饿不饿,你们还是先吃点茶吧,”这位新相识说了,“我想你会同意的,老先生?”

外祖父谦恭地脱下帽子,谢谢她。车上那个女子也就吩咐他到车上来;但是鼓旁边坐不下两个人,于是他们又走了下来,坐在草地上,她递给他们茶盘、面包、牛油和火腿,一句话,把她自己用过的东西统统送给他们,除了那个瓶子,她已经抓住一个机会偷偷地塞进口袋里了。

“把它们放在后车轮附近,女孩子,那是个最好的地方,”他们的朋友说着,从车上监督着他们布置,“现在,把茶壶再加上点开水和一撮茶叶,你们就可以随便吃喝一顿了,不要留下什么东西;这就是我对你们的要求。”

即便那女子说得不这样慷慨,或者甚至她不表示这种意见,他们也会实现她的要求的。但是这一个指示毕竟解除了他们的拘泥和不安,他们就饱吃了一顿,很够尽兴。

正当他们吃喝的时候,车上那个女子走下车来,倒背着手,她的大帽子颤抖得很厉害,有节奏地、气度雍容地踱前踱后,面上露着愉快的神情不时观察那一辆篷车,红窗格子和铜环特别使她感到满意。当她温和地运动了一会儿之后,她便坐在梯子上,喊了一声“乔治”;于是一位身穿车夫外套的人(本来他一直躲在篱笆后面,这样他可以看到每一件事,但是却没人能够看到他),听到呼唤便拨开隐蔽他的树枝,露出一个坐的姿态,腿上还摆着一只面包盘和一只半加仑容量的石头瓶子,右手拿着一把刀,左手拿着一把叉子。

“有,女东家。”乔治说了。

“冷饼怎么样,乔治?”

“没有什么错,太婆[3]。”

“还有啤酒呢,”车上那个女子说,样子好像对于这个问题比前一个更为关切似的,“还过得去吗,乔治?”

“比平常的淡一些,”乔治答道,“但是也算不坏。”

为了使女主人安心,他从石头瓶子里倒了一口出来(在量上差不多够一品脱呢),尝了尝,咂咂嘴,眨眨眼,点点头。无可怀疑地他的食欲还是同样讨人欢喜,他重新拿起了刀叉,要实地证明啤酒对他的胃口没有发生坏的影响。

车上那个女子同意地观察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你快吃完了吧?”

“差不多了,太婆。”真的不错,他用刀把盘子周围刮了刮,把精华的红褐色的小片送到嘴里,又就着瓶口很有经验地喝了起来,头一直向后仰,渐渐地几乎看不到了,差不多全身躺在地上,于是这位绅士宣称他没事了,就从隐蔽的地方走了出来。

“我希望我没有赶落你[4],乔治,”他的女主人说,好像对他刚才那种紧吃紧喝的样子觉得十分过意不去似的。

“就是你赶落也不要紧,”那个家员说,很聪明地为他自己保留个任何未来的有利机会,“下次再找补好了,这算不了什么。”

“我们载货不重吧,乔治?”

“女人们总是这么说,”那人答道,眼睛望着远方,好像吁请一般自然界抗议这类荒谬的建议似的,“如果你看到一个女人赶车,你总会看到她的鞭子响个不停;她总是认为马走得不够快。如果牲口的载货很合适了,你也永远不能劝告一个女人说它们不能再负担更多的东西了。现在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们把这两位行路的人载到车上,对于这几匹马可有什么区别吗?”女主人问道,她对于那个有哲学意味的问题置之不理,一面指指耐儿和老人,他们正在苦恼地准备徒步赶路。

“定然[5]是有区别的。”乔治顽固地说。

“会有很大的区别吗?”他的女主人重复道,“他们不会很重吧。”

“这两个人的分量,太婆,”乔治说,打量着他们,神气好像心里在计较斤两,“比起奥里佛·克伦威尔[6]来轻不了多少。”

耐儿大大感到惊奇,心想,他何以竟会熟悉一位古人的体重,而这个古人她只在书本上看到过,他生活的年代已经相当久远了,不过她很快就把这个问题丢到脑后,因为她听到说他们要乘车前进,不必徒步跋涉了,于是她诚心诚意地谢了那位女主人。她欣然地、敏捷地协助着收拾茶具以及其他散在四下里的东西,刚收拾完,马已套好,然后她就上了车,后面跟着那个喜出望外的外祖父。他们的保护人便把车门关好,自己坐在窗口下面的鼓旁边;乔治把梯子折起,系在车底,车子开动了,噼啪、咯吱、扭曳的声音响成一片,那明亮的铜环,没有人敲击它,但是在车子沉重地前进途中,却一直自动地敲打个不停。

* * *

[1] “村俗不堪”(wulgar),系“粗俗不堪”(vulgar)的讹音。

[2] “个样”(sich),系“这样”(such)的讹音。

[3] 太婆(mum),太太、夫人(madam)的俗音。

[4] “我希望我没有赶落你”,原文为I hope I haven’t hurried you,意思是“我没有催你快些吃完”。“赶落”系华北方言,就是催促。

[5] “定然”(in course),系“当然”(of course)的讹音。

[6] 奥里佛·克伦威尔(Oliver Cromwell,1599—1658),英国政治家。身体肥胖,故车夫以他作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