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退出了房门,摸索着走回自己的卧室,脚步比来的时候更为摇摇摆摆,也更为不稳定了。刚才她所感到的恐怖和现在压在她心头的恐怖比起来,简直算不得一回事了。便是一个陌生的强盗,便是一个坐视他的旅客被劫或者让他们睡眠时在床上被杀死而不救的阴险的旅店主人,便是一个十分可怕十分残酷的夜行者,也不会在她心上造成像她认识了这位缄默的访问者以后的骇怖。那位灰白头发的老人,像鬼一样地溜进她的房间,自以为她已经熟睡而实行偷窃,然后把胜利品拿走,用一种像她所目击到的魔鬼般的欢欣抱着胜利品,简直比哪个都坏——坏到不能测度,一想起来就觉得可怕极了——比她尽可能想象出来的什么都坏,都可怕。如果他还要回来可怎么办呢,门上既没有锁,也没有闩;如果他怀疑还没有把钱拿光,他会再回来寻找的,她又惊又怕地想着他要重新偷偷摸摸地溜进来,把脸对着空床,而她却要缩在他的背后,以免为他碰到,那种可怕的情形可就不是她所能忍受得住的了。她坐在那里谛听。听啊!楼梯上有脚步声,门也慢慢地打开了。这不过是幻想,但是幻想也招来真实的恐怖;不,还要坏,因为真实会来也会去,毕竟有个尽头,但是在幻想中它却只有不断的来,却永远没有去的时候。

困恼着女孩子的感情乃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恐怖。她对于亲爱的老外祖父用不着畏惧,这种神经上的病象就是由于爱她而发生;但是那天晚上她所看到的那个人,只顾碰运气的赌局,偷偷摸摸地跑到她的房间,在朦胧的灯光下数着钱,好像完全是另外一个人附了他的体,他的形象完全走了样,变成了一个使人畏缩、觉得更可怕的东西,因为那东西长得还有些像他,而且和他一样,还要常常同她一起。她几乎不能把她自己亲爱的同伴(除非他死亡了)和这一位老人结合为一,为什么又这样像他,又这样不像他呢。她曾经因为看到他又沉闷又平静而哭泣过。现在更有使她哭泣的更大理由了!

女孩子坐在那里注视着、想念着这些事物,到最后她心上的幻觉变得更幽暗更恐怖了,因此她感到听一听老人的声音可能使她得到解脱,如果他睡着了,那么看看他也足以把集结在他形象上的恐惧排除一些呀。于是她重新悄悄走下阶梯和甬道。门还是像她离去时那样半开着,蜡烛也和先前一样亮着。

她手里拿着她自己房间里的蜡烛,如果他醒了,她准备对他讲,她不大舒服,睡不着,特来看看他的灯是否还在燃着,借个火。等她朝着房间里一看,却见他很平静地躺在床上,因此便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他睡得很酣——脸上没有热情,没有贪念,没有焦虑,也没有奢望——一团温和、平静和安宁。这不是那个赌徒,也不是出现在她房间里的黑影;这也不是那个憔悴和饱经风霜的人,每天在昏黄的晨光中总是常常向她望着的那个面孔;这也不是她那亲爱的老友,她那无害的旅伴,她那善良慈祥的外祖父呀!

在她注视着他的睡容时,她丝毫没有恐惧,但是她心里却有一种沉重的忧虑,忧虑只有在眼泪里找寻解脱了。

“上帝保佑他!”女孩子说着,轻轻地弓下身子吻着他那平和的面庞,“我很知道,如果他们找到我们,他们一定要把我们分开,把他关起来,不让他看到天日。他只靠我来协助他。上帝保佑我们俩呀!”

她把她的蜡烛点着,便和来时一样悄悄地退出,在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便坐下来消磨那悲惨的漫漫的残夜。

最后晨光使她的残烛变得昏黄了,她也沉沉地睡着了。她很快地被那个引她上楼的小女仆唤醒,一下就把衣服穿好,准备走下阶梯去看她的外祖父。但是她首先摸了一下口袋,发现她的钱全光了——一个六便士的银币也没剩。

老人也准备好了,几秒钟之后他们便上了路。女孩子觉得他有些故意躲避她的眼睛,又好像预料到她会把她丢钱的事向他说明似的。她认为她必须向他说明,否则他会怀疑她知道了真情。

“外公,”她说,声音有些颤抖,他们已经沉默地走了约莫一里路光景了,“你以为那个酒店里的人都很老实吗?”

“怎么回事?”老人颤抖着答话,“我以为他们老实吗?——是的,他们赌得很老实呀。”

“我告诉你为什么我要这样问,”耐儿又说了,“昨天晚上我丢了一些钱——我相信就是从我的卧室里偷去的。除非是有人开玩笑拿走的——只是开玩笑,亲爱的外公,如果我知道是开玩笑,我倒要大笑一番呢——”

“谁会开玩笑偷人家的钱呢?”老人慌慌张张地答道,“凡是偷钱的人,总是偷了去藏着。不要讲什么玩笑不玩笑。”

“可是钱是从我的房间里偷去的,亲爱的。”女孩子说,她的最后的一个希望也被这样一个回答毁灭了。

“但是一点也没有了吗,耐儿?”老人说——“别处也没有了吗?全被偷了——每一文钱都被偷了——一点也没剩吗?”

“一点也没剩。”女孩子答道。

“我们必须多挣一些,”老人说,“我们必须赚去,耐儿——储蓄起来,努力节省,总有方法赚一点。不要介意这次的损失。不要告诉任何人,也许我们可以把它收回来。不要问用什么方法——我们可以把它收回,而且还许加出几倍来;但是不要告诉任何人,不然也许会要惹出麻烦来的。他们竟是在你睡着了的时候从你房间里偷去的!”他用一种怜悯的语调接着说,完全不同于先前那种又秘密又狡猾的口气了,“可怜的耐儿,可怜的小耐儿呀!”

女孩子低下头哭了。他说话时那种同情语调是很诚恳的;这一点她很相信。正因为她知道他为了她才做这件事,她越发感到难过了。

“关于那件事,除了我可不要对任何人提一个字,”老人说,“不,甚至也不要对我讲了,”他赶快加上了一句,“因为说也没有什么好处。就是这点损失也不值得你流眼泪呀,乖乖。既然我们可以把它们赢回来,为什么要流眼泪呢?”

“丢了就算了,”女孩子说,抬起头来望着,“丢了就算了,反正就是这一次了,便是每个便士值上一千镑,我也不再流眼泪了。”

“好了,好了,”老人答道,一些急躁的回答正要来到他的唇边,他却制止住自己,不说了,“她还莫名其妙呢。谢天谢地。”

“但是听我说,”女孩子诚恳地说道,“你肯听我说话吗?”

“嗳,嗳,我要听呀,”老人答道,仍然不用正眼看她,“一个美丽的声音。对我,这声音总是像音乐一般。她母亲也总是有这种音乐般的声音呢,可怜的孩子。”

“那么你要听我的劝告——唔,你一定要听我的劝告,”女孩子说,“不要再想什么胜负,不要再冒什么险,只对我们两人共同追求的命运努力争取就够了。”

“我们要共同追求这个目标,”她的外祖父答辩道,仍旧茫然地望着,好像自己在琢磨什么似的,“是谁的形象把赌博神圣化了?”

“自从你忘掉了这些忧虑,我们一同旅行以来,”女孩子重新说道,“难道我们的景况更坏了吗?我们现在虽然无家可归,但是不比住在那样一个不幸的家庭里,忧虑压在你心上的时候,更好更幸福吗?”

“她说的是实在话,”老人叽叽呱呱地说,语调和先前一样,“我就没有想到;但是这是实在话——无可怀疑地是实在话。”

“你只消记住自从那一个光明的早晨我们逃出家庭之后,我们变得怎么样了,”耐儿说道,“你只消记住自从我们摆脱了那些苦恼之后,我们变得怎么样了——我们过的是何等和平的白天、稳定的夜晚,我们体验了何等愉快的时间,我们又享受了何等的幸福呀!如果我们疲倦了或者饥饿了,我们立即可得到补养,正因为这样,才睡得更香些。你试想我们看到了何等美丽的事物,我们又是多么满足。为什么会有这种幸福的变化呢?”

他以手示意着叫她停止,吩咐她暂时不要对他讲话,因为他正在思索。过了一会儿,他吻了吻她的脸,仍然示意叫她沉默,继续向前走,眼睛望着远处,有时也停了下来皱着眉头注视着地面,好像他在拼命试图把混乱的思想集中起来似的。一次她看到他眼中流泪。在这种情形下他又走了一些时候,就和往常一样把她的手握住,方才那种粗暴和兴奋的神情消失无余;这样他脸上渐渐变得很平和,女孩子摸索不出它们的痕迹来了,他恢复到他平常的安稳样子,随她引导着他到什么地方都可以。

当他们回到伟大的蜡像中间的时候,正如耐儿所预料到的,他们发现乍莱太太还没有起床,虽然昨天晚上她为他们感到不安,并且真的一直坐等他们到十一点钟敲过,但是她心里在想,他们一定是在离家很远的地方为暴风雨所阻,早已就近找到了躲避的处所,在黎明以前不会转回来了,这样一想,她也只好上床休息。耐儿立刻很勤奋地把房间装饰好、布置好,如她所希望的,她工作刚刚做完,刚刚梳洗清爽,那位为皇族敬重的人也就下楼吃早饭来了。

吃完早饭以后,乍莱太太说道:“自从我们来到这里,孟佛莱瑟斯女士的学生们来参观的还没有超过八个,实际全校有二十六人,这话是她们的厨子告诉我的,我已经把她列在免费入场的名单上面了。我们必须再向她们发些新的传单,你把它们送出去,亲爱的,看看对她们会发生什么作用。”

因为这一个远征极端重要,乍莱太太便亲手替耐儿整理帽子,并且说她看上去的确很标致,真能替她的公司增光,接着又把她大大称赞了一番,又对她讲了一些要在什么地方向右转,不能在什么地方向左转等等必要指示,然后就把她打发走了。这样听了一番教导之后,耐儿不费气力地找到了孟佛莱瑟斯女士的寄宿学校和日校,校舍是一座很大的房子,四周全是高墙,花园进口的大门上钉着一块大铜牌,还嵌着一个格子窗口,这是孟佛莱瑟斯女士的使女在通报之前察看来宾用的;因为只要是一个男人,不,甚至便是送牛奶的人,如果没有特许的执照,是绝不能放进大门去的。便是那个肥胖的、戴眼镜的、戴宽绿帽子的税吏,也只能从格子窗口里传递税款。孟佛莱瑟斯女士的大门,在摈斥全部男性上,它比石门铜门还要固执。送肉的屠夫也把它当作一个神秘之门,每次拉了铃之后便吹着口哨走了。

耐儿走近那威风凛凛的大门时,它正在慢慢地打开,门轴咯吱咯吱地响着,从那严肃的树林中走出来一长列的少女,两人一排,手里全拿着书本,有的还撑着阳伞。孟佛莱瑟斯女士跟在这相当长的行列之后,支着一把紫丁香色的绸伞,两位满面春风的教师随侍左右,这一个对另外一个怀着很深的嫉妒,争着博取孟佛莱瑟斯女士的欢心。

少女们的神情和她们的低声说话,使耐儿感到惶惑,她垂下眼睛站立在那里,让大队走了过去,直到殿后的孟佛莱瑟斯女士走到她的面前,她才向她屈膝施礼,送上她带来的那个小包。孟佛莱瑟斯女士接过了这一包东西,便命令大队立定。

“你是蜡人馆的女孩子吧,是不是?”孟佛莱瑟斯女士说了。

“是,女士,”耐儿答道,绯红着脸,因为那些少女包围了她,她成了所有眼睛注视的中心了。

“如果你一定要在蜡人馆做下去的话,”孟佛莱瑟斯女士说,她的脾气很难捉摸,从不放过对少女们说教的机会,“你不以为你将成为一个很坏的女孩子吗?”

可怜的耐儿从来没有陷入过这样的处境,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着,面孔比先前更红了。

“你知道不知道,”孟佛莱瑟斯女士说,“我们祖先明智地、仁慈地遗传给我们的许多种品德,通过教育的媒介,使它们由睡眠的状态把潜伏的力量发展出来,你知道不知道,像你做的事情是很不正经的、很不像是女人做的,并且败坏了这种品德吗?”

两位教师低声赞扬着这一棒正中要害,一面注视着耐儿,好像她们想说,孟佛莱瑟斯女士的确把她打得很重。然后她们微笑着望望孟佛莱瑟斯女士;然后她们的眼睛碰到一起,彼此在交换表情,好像在明白地说出,每个人都认为她自己是孟佛莱瑟斯女士的常务陪笑大臣,对方没有陪笑的资格,如果她竟敢笑,便是一种僭越和无耻的行为。

“你做一个蜡人馆的女孩子,”孟佛莱瑟斯女士接下去说道,“你知道够多么不正经吗?而你不是很可以尽量运用你那幼小的力量,光荣地自觉地参加国家的工业建设吗?你不是很可以借着蒸汽机的经常熏陶,改进你的心情吗?你不愿意每星期赚两先令九便士到三先令的工资维持一个舒服而独立的生活吗?难道你不知道,你越肯努力工作,你就越发幸福吗?”

“‘你看那勤劳的小——’[1]”一位教师叽呱道,在背华茨博士的诗句。

“咦?”孟佛莱瑟斯女士说着,敏捷地转过身去,“是谁说话来着?”

当然那位没有说话的教师就指出是她的对头说的,于是孟佛莱瑟斯女士皱着眉头请她住口,这样一来,告密的教师便大为得意起来。

“‘勤劳的小蜜蜂’,”孟佛莱瑟斯女士趾高气扬地说,“也只能适用于有教育的儿童。

在读书,在工作,在做健康的游戏,

这些话就他们来说是十分有道理的;所谓工作,意思就是描绘丝绒,做针线细活,或者绣花。像这一类的情形,”她用伞指着耐儿,“像这种穷苦儿童的情形,我们就应该把原诗这样改一下——

在工作时,工作,工作。

 在工作中把我的童年消磨,

这样每天做一点事,

 最后才可能有些结果。”

一片嗡嗡的赞美声不只由两位教师发出,全体学生听到孟佛莱瑟斯女士随口改得这样流畅,也同样感到惊奇;因为大家一向认为她是一位政治家,却没想到她也是一位有创造力的诗人。正当此时有人发现耐儿哭了,于是大家的眼光又转到她身上来。

真的,她的眼睛含着泪珠,正在掏出手帕想把它揩去,手帕竟又落在地上。她还没来得及弯腰去拾,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她没有同其余的人站在一起,好像她们中间没有她的地位似的)突然走了出来,把手帕送到耐儿手中。她正要怯生生地重新溜回去,恰好被那个女当家捉住了。

“原来是爱德华小姐干的,噢,我早就知道了,”孟佛莱瑟斯女士说,像是预知似的,“我相信一定是爱德华小姐干的。”

的确是爱德华小姐,每个人都说是爱德华小姐,爱德华小姐本人也承认是她。

“爱德华小姐,”孟佛莱瑟斯女士说着,落下她的阳伞,想更严肃地看一看那个犯了罪的人,“你总是喜欢接近下等阶级,下等阶级也永远把你拉到他们那一方面,这不是一件很值得注意的事例吗?我所说的和我所做的,都不能改变由于你的出身而使你成了习惯的那些倾向,这不是一件很特殊的事例吗?你这个极端下流的坯子!”

“我实在不是存心做什么坏事呀,女士,”一个甜蜜的声音响了起来,“实在那不过是一个刹那间的冲动罢了。”

“一个冲动!”孟佛莱瑟斯女士轻蔑地重复了一句,“我奇怪你竟胆敢对我说起冲动来了,”——两位教师表示同意——“我大吃一惊,”——两位教师也都吃惊——“我猜想,你替你所碰到的每一个又卑鄙又下贱的人辩护,也是一种冲动吧。”——两位教师也有同样的想法。

“但是我要你知道,爱德华小姐,”女当家接着说道,声调更加严肃了,“我不准许你——如果只是为了保持这个学校的正当标准和规范的话——不能准许你,也不会准许你,这样极端粗暴地侮慢你的长辈。如果你没有什么理由在蜡人馆的女孩子面前感到相当的自尊,这里却有许多年轻的姑娘是有这种理由的,现在你不是向那些年轻的姑娘们学习,就必须离开学校,爱德华小姐。”

这位少女,既没有母亲,家庭又很贫苦,在学校里是一种学徒的身份——不缴纳学费——把她所学的教给别人,也是义务性质——吃饭不花钱——寄宿不花钱——学校里面的人们简直不把她当作人。甚至女用人也感觉她比她们还低下,因为她们所受的待遇比她好得多;出入自由,在她们的地位上也受到更多的尊敬。教员们比她更高得多了,因为她们当年读书时花过钱,现在教书正是给她们的报酬。学生们不大理会这一个同伴,因为她不能讲出有关家庭的体面故事。没有亲友跨着驿马看她,并由女管家殷勤地以点心和酒来招待;到了假期,也没有谦恭有礼的仆人来接她回家;没有什么有关仪范的事好谈,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炫耀。但是为什么孟佛莱瑟斯女士一见到这位可怜的学徒就要大发脾气和她过不去呢?——这毕竟是什么缘故呢?这是有理由的,且听我慢慢道来。

孟佛莱瑟斯女士最引为自豪,被她认为是她的学校最光荣的,乃是这里的一位准男爵的女公子——道地是一位真正的准男爵的真正的女公子——不幸造物颠倒了自然法则,这位女公子不仅容貌平凡,而且天资迟钝,而那位可怜的学徒不仅聪慧,而且生就了一个美丽的面孔和窈窕的身材。这好像很难令人置信似的。这位爱德华小姐,她只在订立契约的时候缴纳过小额的束脩,很久以前就消耗光了,但是她一天一天地却在各方面凌驾于准男爵的女公子之上,虽然女公子学习了所有的额外玩意(或者可以说这些都教给她了),她的半年付费单也比学校其他任何学生多了一倍,但是这并没有增加她学生身份的光荣和声誉。为了这些原因,又因为爱德华小姐是和婢仆地位相等的人,孟佛莱瑟斯女士就特别不喜欢她,特别厌恶她,常常生她的气,因此当她对小耐儿表示慈悲的时候,就乘机辱骂她一顿,虐待她一番,如我们在上面所看到的。

“今天你不能散步去了,爱德华小姐,”孟佛莱瑟斯女士说道,“还是请你回到你自己的房间里去吧,没有许可是不准离开的。”

那可怜的小姑娘正要匆匆地离开,突然,孟佛莱瑟斯女士又低沉又尖锐地使用了一句海上术语,唤她“停航”。

“她从我身边走过去没有敬礼!”女当家说着,抬起眼睛望着天,“她从我身边走过去,简直就好像我没有在这里似的!”

那个可怜的少女转过身来屈膝施礼。耐儿还能看到她抬起她那乌黑的眼睛,望着她上司的面孔,当时她眼睛里的表情和她的整个态度,完全是反抗这冷酷无情的待遇的一种沉默,但又非常动人的呼吁。孟佛莱瑟斯女士只是摇头作答,大门砰然一响,把一个要爆炸的心灵关在里面了。

“说到你,你这个坏孩子,”孟佛莱瑟斯女士说着,转身对着耐儿,“告诉你的女主人,如果她胆敢再派人到我这里来,我便要写信给立法当局,把她送上木枷,或者强迫她穿着白衣[2]悔罪;你也可以相信,如果你再敢到这个地方来,也一定会让你尝尝踏车[3]的滋味。现在,姑娘们,前进!”

大队向前开动,两个人一排,夹着书撑着伞,孟佛莱瑟斯女士把准男爵的女公子叫到她的身旁一同走路,抚慰她那纷乱了的感情,丢弃了两位教师——这时她们已经把笑容化为同情的神色——听她们走在大队后面,并且因为她们不得不走在一起,也就彼此憎恨得更厉害一些了。

* * *

[1] “你看那勤劳的小——”是引证伊萨克·华茨(Isaac Watts,1674—1748)一首《圣歌》的起句,那位教师只念了几个字就被孟佛莱瑟斯女士吓断了。那首诗的一节是:

“你看那勤劳的小蜜蜂,

 多么善于爱惜光阴,

成天忙忙碌碌酿蜜,

 采遍了每一个花心。”

华茨是一位英国的宗教诗人,曾写过《圣歌》六百首,这里所引的乃是家喻户晓的一首(第二十首)。

[2] 白衣(white sheet),悔罪的人所穿的衣服。

[3] 踏车(treadmill),样子近似戽水的水车,古时西方监狱中的一种刑具,强迫囚犯立在轮周的平板上踩踏,罚他们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