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莱太太一听到有人拿木枷和悔罪来威胁她,最初的确怒不可遏。这真正和唯一的乍莱竟会当众受人侮辱,被一群儿童嘲弄,让教堂里的小毛毛官看笑话吗!一位贵族和士绅阶级的宠儿,竟要摘下一顶市长夫人渴想一戴的帽子,穿上一身白衣,让大众看着她受辱和丢面子吗!那位孟佛莱瑟斯女士,真是一个胆大妄为的东西,竟敢凭着模糊而不可靠的想象,捏造出一幅不名誉的图画来!“一想到这里,”乍莱太太说道,她几乎要气破了肚子,却又想不出报复的办法来,“我真不要相信上帝了!”

但是乍莱太太并没有采取这种报复的方法,她又想了一下,便取出那个不知道什么内容的瓶子,叫人把酒杯放在她那得意的鼓上,然后仰靠在鼓背后一只椅子里,把侍从们叫到她身边,对着他们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她所受到的诽谤说了好几遍。说完,在一种万分失望的情绪下,她请求他们喝点;然后大笑一回,接着又大哭一回,然后自己抿了一小口,接着又大笑大哭一番,又品了一小口;那位高尚的女子这样闹了一阵之后,渐渐笑容增加了,眼泪减少了,直到最后她还只恨把孟佛莱瑟斯女士嘲笑得不够劲,女校长一经成了泄愤的目标,简直就可笑荒唐到一文不值了。

“我不知道我们俩谁阔气些,”乍莱太太说道,“是她还是我!那不过是说说罢了,她能做得到吗?如果她说我上木枷,我何尝不可以也说她上木枷,如果她上了木枷,那倒更滑稽了。主呀,随她说去吧,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心情平静之后(她能够恢复得这样快,颇得力于有哲学意味的乔治插入的简短意见),乍莱太太便使用许多温和的话语来安慰耐儿,并且恳求她,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一想到孟佛莱瑟斯女士,就拼命讥笑她、骂她好了。

乍莱太太的愤怒没等到太阳下山就已经消失光了。不过耐儿的心思很重,她快乐生活受到的挫折,并不是很容易消除的。

那天晚上,正如她所担心的,她的外祖父果然偷偷地溜了出去,而且直到夜深才转了回来。她纵然疲惫不堪,身心交瘁,还是坐在那里独自一个人等着,数分计秒,直等到他回来——一文不名,精神颓丧,一副倒霉相,但仍然是狂热地执迷不悟。

“替我找钱,”在互道晚安告别之后他发狂似的说,“我一定要钱,耐儿。有一天会加多少倍利息还你,但是到你手里的钱必须全部归我——这不是为我自己,而是用在你身上。记住,耐儿,是用在你身上呀!”

凭她所了解的,除了把她所得到的每一个便士都交给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否则他不是要劫取他们保护人的钱吗?如果她把实情说了(女孩子这样想),人们一定会把他当作疯子的;如果她不给他钱,他自己会另想办法;给了他钱,等于火上加油,可能使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她想到这些事便心烦意乱,不可告人的苦恼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只要老人一不在家,一大堆的恐怖便向她进袭,他留在家里或者从外面回来同样使她害怕,于是她的面容失去了红润,她的眼神变得没有光彩,她的心压得很沉重。往日的一切忧虑重新回到她的身上,再加上了一些新的恐惧和怀疑,更使这些忧虑剧增;白天,它们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夜晚,它们徘徊在她的枕边,并且浮现在她的梦里。

很自然地,在她的痛苦当中,她不免常常想起那位甜蜜的少女来,虽然只是匆匆一面,但是她用简单的动作对她所表示出来的同情,却像许多年积累下来的仁慈,深深地印在她的记忆里面了。她又常常这样想,如果她能够有像她那样的一位朋友,对她诉诉苦,她的心不知道要轻松多少——如果她能够自由地听听那个声音,她也会感到幸福了。于是她但愿自己处境更好一点,但愿自己不是这样又可怜又寒微,但愿能够对她讲话而不怕遭到拒绝;然后她又感到她们中间存在着不可测度的距离,绝不敢希望那位少女还会想着她。

学校已届假期,少女们都回了家,传闻孟佛莱瑟斯女士要到伦敦活动活动,准备使中年绅士们伤伤心;但是没有人提及爱德华小姐,她是不是已经回了家,或者她是不是有家可归,或者她是不是仍在学校里呢,或者其他关于她的任何事情。但在一天晚上,耐儿一个人单独散步回去,正经过驿车打尖的客栈,恰好一辆车子在门口停了下来,那位她记得很清楚的美丽小姑娘挤向前去,拥抱住了一位由别人从车顶上扶下来的小女孩子。

嗯,这正是她的小妹妹,比耐儿还要小好多,她们已经五年不见面了(故事是后来才知道的),为了把妹妹接来住一个短时期,她曾想尽了方法积下了一点钱。耐儿看到她们聚会,好像她的心也在碎了。她俩走到驿车周围一群人的外面,先是互相抱着脖子呜咽了一会儿,接着又高兴得哭了。.她们那种又质朴又简单的衣服,妹妹又是一个人从很远的地方前来,她们的激动和欢喜,以及她们流出来的眼泪,都可以把她们的身世交代个明明白白。

不久她们便平静下来,走开了,不是手拉着手,简直是彼此贴在一块了。“你相信你很幸福吗,姐姐?”小的女孩子问道,这时她们正经过耐儿所站立的地方。“现在十分幸福了。”她答道。“但是总是这样吗?”小女孩子又问了,“啊,姐姐,你为什么老是扭过脸去呀?”

耐儿情不自禁地跟了一程。她们走到一位老保姆的家里,大姐替小妹妹在那里租了一间卧室。“我每天很早就来看你,”她说,“我们一起过一整天。”“为什么不能晚上也来呢?亲爱的姐姐,那样做会让他们对你生气吗?”

为什么那天晚上小耐儿的眼睛也像两位姊妹一样浸满了泪珠呢?为什么因为她们聚首她怀着一种感激的心情,为什么一想到她们不久就要分离而又感到难过呢?我们不要相信这是由于自私地联想到自己的经验——尽管是无意识地——而引起来的同情,只是应该感谢上帝,别人的天真无邪的快乐能够使我们强烈地受到感动,而我们呢,即便是在我们天性堕落的情形下,也有一种纯洁感情的根源,这在天国中也是很珍贵的!

在快人的晨光中,不过更多的还是在温柔的暮色里,女孩子对于姊妹二人简单而幸福的交谈极为尊重,她不敢走上前去,虽然她很想说一句感谢的话。她只有远远地跟在她们后面,亦步亦趋,她们停下她也停下,她们坐下她也在草地上坐下,她们起来她也起来,这样接近她们使她感到友情和欢乐。她们每天黄昏在河滨散步。女孩子也每晚必去那里,不让她们看见,不为她们所料及,也不为她们所注意;但是心里只觉得她们是她的朋友,好像她们可以信赖,好像她的痛苦减轻,可以支持得住了,好像她们把她们的忧愁混合起来,又互相找到了慰藉。这也许是一种软弱的幻想,一个年幼、孤零人儿幼稚的幻想;但是一夜接连一夜,姊妹俩始终是在同一个地方流连,女孩子也就始终带着一种又和平又温柔的心情跟随着她们。

一天晚上她回到家来,听到乍莱太太发下命令,宣布伟大的蜡像展览在目前这个季节里只剩一天了,她不禁大吃一惊;为了实现这一个恫吓(因为有关大众娱乐的通告是被一般认为不能改变和必须执行的),伟大的展览要在第二天停止。

“我们马上要离开这里吗,夫人?”耐儿问道。

“瞧啊,女孩子,”乍莱太太答道,“这里会告诉你。”说着,乍莱太太取出另一个公告,上面写明,由于许多观众来到蜡像馆门口询问,又由于大批人没有参观的机会而感到失望,展览决定延长一星期,明天重新开幕。

“因为现在学校放假,经常喜欢看热闹的人也都来过了,”乍莱太太说,“我们现在要着眼在一般市民身上,他们是需要鼓动一下的。”

在第二天中午,乍莱太太就端坐在那张装饰华丽的桌子后面,身边还是环绕着煊赫的蜡像,她下令打开大门,准备把那些有眼力和高明的市民放进来。但是第一天的效果并不算好,因为虽然一般市民对于乍莱太太本人倒颇感兴趣,如果不破钞看看她的蜡制侍从也有胃口,只是谁也没有花六便士买票入场的念头。这样,尽管许多人陆续立在门口张望陈列在那里的几个蜡像,甚至很耐心地一站就是一小时,听听手风琴演奏,读读传单,尽管他们肯慷慨地向亲友们推荐,请他们同样大力支持这个展览,直到后来门口被全城一半以上的市民围个水泄不通,而这一半离职以后,另一半又来接班,但是会计的收入并未增加多少,而且会场的情况也不够令人兴奋。

鉴于古典市场的萧条情形,乍莱太太便再想用别种方法,激发群众的趣味,刺激群众的好奇心。大门口铅顶上面那个尼姑的身体也擦得干干净净,机关也开动起来,这样它的头一天到晚像中风似的摇动,一位住在对面喝得醉醺醺但是笃信新教的理发师大为激赏,他认为这种中风似的动作正足以象征天主教繁文缛节对于人心所发生的坏影响,便针对这个题目滔滔地发挥了一套大道理。两位车夫不断寻找各种不同的借口,从展览室里走出走进,大声宣传这玩意的确值得花钱一看,比他们平生所看到的什么都有价值,他们甚至含着眼泪促请大家不要放过这样一个大饱眼福的机会。乍莱太太坐在柜台上面,从早到晚叮当地敲着银币,严肃地号召大家注意,入场券只有六便士,而且全部展览品将到欧洲大陆许多王国做一个短期旅行,在下星期这一天绝对要离开这里了。

“因此不要错过机会,不要错过机会,不要错过机会!”乍莱太太每一段的演说都是用这几句话结尾,“记住这是乍莱一百个人物以上的伟大展览;这也是全世界唯一的展览,其余都是骗人的和冒牌的。不要错过机会,不要错过机会,不要错过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