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独身绅士,除了有许多其他特癖之外——他的特癖可真够存量丰富,每天总要搬出一些新鲜的花样来——对潘池的滑稽表演特别感到兴趣。一听到潘池的声音传到贝威斯村,不论有多么远,即便他已经睡在床上,也一定一跃而起,慌慌张张地穿上衣服,急忙赶到耍把戏的地方,立刻又转了回来,领来一大群闲人,把剧院和班主团团围住。舞台马上在布拉斯先生门前搭起;独身绅士坐在二楼窗口;戏在演出,笙笛、锣鼓和喧叫声响成一片,使得那条静悄的大街上忠于工作的人大大感到狼狈。按照常情,在戏演完的时候,演员和观众全要散去;但是在这里,尾声和戏文一样糟,因为魔鬼一死[1],傀儡戏经理和他的同伴便被独身绅士请到他的房间,在里面他用私藏的烈酒飨客,并且他们还絮絮叨叨地讨论个没完,至于谈些什么,绝对没有人能够猜度得出。但是这种讨论的秘密也无关宏旨。只知道另外一些事情就够了,在他们讨论的时候,群众仍然逗留在宅子的四周;孩子们用拳头击鼓,童声童气地模仿着潘池的声音;办公室的窗子上被挤扁了的鼻子哈上一层气,不再透明了,街门钥匙洞里闪耀着许多只眼睛;并且每当独身绅士或者他的一位客人在窗口露一下影子,或者甚至露一露鼻头,关在门外面的群众便大声咒骂,他们留在那里叫喊,怎么也不肯安定,直到演戏的人走下楼来,到别的地方演奏为止。简言之,只要知道这些事情就够了:群众的行动为贝威斯村造成了暴动,和平和沉寂从它的附近地区逃走了。

没有人比桑普森·布拉斯先生对这种情形更为愤慨的了,但是他又不能失掉一个对他有利的同居者,因此看在钱的分上,就只得忍受那位住客的冒犯,对于那些聚集在他门口的观众也只能采取一些不够理想的报复手段,像使用什么不让人看到的喷水壶向他们头上滴洒脏水呀,从屋顶上向他们投掷瓦片和泥块呀,以及贿买出租马车的车夫突然兜过街角,穷凶极恶地冲入他们中间呀,等等。乍一看,也许有少数思想简单的人感到奇怪,为什么像布拉斯先生这样一位有专门职业的绅士,不去控告那些妨害秩序的祸首呢?但是他们应该记得,医生很少给自己处方,牧师也不是永远按照他们说教的道理办事,因此律师也害怕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诉诸法律,他们知道法律是一种锋利的工具,运用起来没有把握,消耗很大,刮得连一根毛也不剩[2],但不一定刮对了人。

“喂,”一天下午布拉斯先生说道,“两天没有潘池了。我希望他把它们看完了。”

“你为什么这样希望?”萨丽女士答道,“它们又有什么害处呢?”

“看你是个多么奇怪的家伙!”布拉斯叫道,绝望地放下笔。“现在,又来了一个气人的东西啦!”

“那么,它们有什么害处呢?”萨丽反唇相讥。

“什么害处!”布拉斯叫道,“在你面前大吵大叫,使你不能安心工作,恨得你牙根痛,难道这还不算害处?房子被遮蔽得透不过气来,皇家国道拥塞了一大群叫叫嚷嚷的人,他们的喉咙一定是—是—”

“是黄铜做的。”斯威夫勒先生提示道。

“啊!黄铜做的,”律师说,望着他的办事员,想看一看他提出那个字是否出于真心,而没有任何恶意,[3]“那还算是没害处吗?”

律师停止了咒骂,侧着耳朵听了一下,辨认出那种熟悉的叫喊声,便用手支着头,抬起眼睛望望天花板,有气无力地嘟囔说道:

“又来了一台!”

喊声直冲到独身绅士的窗口。

“又来了一台,”布拉斯重复说,“如果我能找来一辆四轮大马车和四匹骏马,在群众拥挤到贝威斯村时,一冲而入,我愿付十八个便士,绝不吝惜!”

远处的尖叫声重新听到。独身绅士的房门砉然开了。他狼奔豕突地跑下楼来,走到街上,经过窗口,帽子也不曾戴,直向人声鼎沸的场所前进——无疑又是想立刻雇他们来表演了。

“我倒希望能够知道他的朋友是些什么人,”桑普森嘟嘟囔囔地说道,一面把文件塞满了他的口袋,“如果他们在格雷旅馆的咖啡厅里组织一个小小的精神病鉴定委员会[4],能够给我一份工作的话,便是让我们的房子空一个短时期,我也在所不惜。”

布拉斯先生说着,用手把帽子一拍,遮住眼睛,好像是连看都不要看那个可怕的访问,冲到门外匆匆地走了。

斯威夫勒先生显然是非常喜欢这种表演的,理由是,看潘池,或者不论从窗口看什么东西,总比工作好,而且他一向是想使他同事认识它们的优点和多方面的价值,因此他便和萨丽女士一同立了起来,走到窗口;形形色色照顾婴儿的年轻的男女看护,绝不肯放过这种看热闹的机会,总是带着他们的孩子,很早就在那被认为光荣座位的窗台上,舒舒服服地占好位置了。

玻璃是昏暗的,斯威夫勒先生愉快地本着在他们中间已经建立起来的友谊习惯,扯下萨丽女士的棕色头饰,仔细把玻璃揩拭一番。等他把它送还,它那美丽的佩戴者也把它重新戴到头上(她是很平静并且满不在乎的),房客已经带着戏班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大队看热闹的人。表演者很快地躲到帐幕后面;他的伴演立在舞台旁边,用十分忧郁的神气观看着观众,当他拿起一种称作口琴的美丽乐器吹出了一种喇叭调子时,好像更显得忧郁,面部上半的悲哀表情丝毫没有改变,只是他的嘴和下巴因为必须用力,抽筋似的起落个不停罢了。

戏剧进行到结尾,一如平常那样把观众吸引住了。在场群众的情绪被激动起来,屏住气一声不响,当他们松了松气重新自由谈话和行动时,情绪仍然很高,这时房客又依照老规矩叫那两个人上楼。

“你们俩一起,”他从窗口叫了;因为只有那个实际表演者——一位小矮胖子——准备服从召唤。“我要同你们谈谈。来呀,你们俩一起!”

“去,汤米。”小个子说道。

“我不会说话。”另外那一位答道,“把这情形告诉他。我为什么要去谈话呢?”

“你没有看见那位先生把酒瓶和酒杯拿了出来吗?”小个子说了。

“你为什么不早说呢?”另外那一位答道,突然活跃了起来,“现在你还等待什么?难道你要那位绅士候我们一整天不成?你懂得礼貌吗?”

这样劝告了后,那位忧郁的人(他不是别人,正是汤麦斯·柯德林先生),掠过他的朋友和同行弟兄(他就是哈立斯先生,绰号矮脚或者跳蚤的),慌慌张张地走在前面奔向独身绅士的房间。

“现在,我的朋友们,”独身绅士说道,“你们表演得很好。你们要多少钱?——告诉后面那位小个子把门关上。”

“关上门,你不会把门关上吗?”柯德林先生说着,很粗暴地转身对着他的朋友,“你应该知道这位先生是希望用不着吩咐就会有人把门关上的,我想。”

矮脚遵命办理,低声说他的朋友好像是“抽风”了,并且表示出一种希望,附近可不要有牛奶房,否则他的臭脾气会使牛奶变了味道的。

绅士手指着两张椅子,重重地点头示意,要他们坐下来。柯德林和矮脚先生,先是相当怀疑、拿不定主意地彼此望了望,最后毕竟坐了下来——每个人都坐在椅子的边沿上,手里紧紧地握住帽子,独身绅士从他身旁那张桌子上的瓶子里斟了两杯,很礼貌地递给他们。

“你们被太阳晒黑了,你们俩一样。”他们的东道主说,“你们一直在旅行吧?”

矮脚回答说是的,点了点头,微笑了一下。柯德林先生也来了一个证明确是如此的点头,还短短地呻吟了一声,好像舞台还压在他肩上似的。

“我想你们常常做些跑庙会,赶市场,到跑马赛场这一类的事情吧?”独身绅士追问道。

“是的,先生,”矮脚答道,“差不多走遍英格兰的西部地方了。”

“我已经同来自北方、东方和南方的你们的同行们谈过不少次了,”他们的主人说,样子像是很着急,“但是我从来没有碰到过从西部来的。”

“我们夏天的巡回路线总是西部,老板,”矮脚说,“就是西部那些地方。在春天和冬天我们到伦敦以东的地方,夏天就到英格兰西部。常常是在雨里泥里走路,一个便士也赚不到手,我们在西部是吃尽了苦头的。”

“让我再把你们的杯子斟满。”

“非常感冒你[5],先生,我想我要再来一杯,”柯德林先生说,突然把他的杯子伸到前面,把矮脚拨到一旁,“我是一个苦命人,先生,不论在旅途上,不论停在家里。在城市或者在乡间,雨天或者晴天,热天或者冷天,汤姆·柯德林总是受苦。但是汤姆·柯德林对这些事绝不抱怨。唔,不!矮脚可以抱怨,但是如果柯德林发一个字的牢骚——唔,哎呀,把他打倒,立刻把他打倒。他所处的地位是不能发牢骚的。发牢骚是不可能的。”

“柯德林不是没有用场,”矮脚说道,露出狡诈的神情,“但是他并不是常常睁着眼睛的。有时他要睡觉的,你知道。你可记得上次在赛马会上的事吗,汤米?”

“你不能不让别人生气吗?”柯德林说了,“只要一次能赚到五先令十便士,我就很可能要打盹了,不是吗?我要照顾我的工作,不能够像一只孔雀似的,同时把眼睛分到二十个地方,实际你也办不到呀。如果我不是一位老人和一位女孩子的对手,那么你也够不上;所以不要再用那件事讽刺我了,因为你戴着合适的帽子,我戴起来也会合适的[6]。”

“你大可不必谈这个问题了,汤姆,”矮脚说,“这位先生并不一定特别喜欢听它呢,我敢说。”

“那么当初你就不该提它呀,”柯德林先生说,“我要替你请求这位先生原谅,因为一个浮夸少年总是喜欢自说自话,绝不管他说的是些什么,就随便乱说一气。”

他们的东道主在他们争辩的时候,开始是非常沉静地坐在那里,先看看这一个,再看看另外那一个,好像等待机会提出一些另外的问题,或者让他们的谈话回到本题。但是一听到柯德林先生因为打盹而受到埋怨,他对他们的讨论就逐渐增加了兴趣,现在这兴趣更高了。

“你们正是我需要的两个人,”他说了,“正是我一直在寻找一直在探求的两个人!你们所讲的那个老人和女孩子现在哪里?”

“先生?”矮脚说着,有些迟疑,望望他的朋友。

“和你们一起旅行的老人和他的外孙女——他们现在到哪里去了?我向你们保证,你们谈出这件事来很有价值——你们想不到它有多么大的价值。据我所了解的,你们说他们是在赛马场上离开你们的。他们曾经被追踪到那地方,到那里就不见他们了。你们有什么线索——你们能不能提供什么可以找到他们的线索呢?”

“我不是常说,汤麦斯,”矮脚叫道,他很吃惊地转向他的朋友,“一定会有人问起那两个旅行的人吗?”

“你说来!”柯德林先生答道,“我不是常常说那个有福气的女孩子是最有趣的吗?我不是常常说我爱她并且宝贝她吗?俊俏的小娃儿,我好像现在我听到她说话了。‘柯德林是我的朋友,’她说,眼睛里滴下感激的泪珠;‘柯德林是我的朋友’,她说——‘不是矮脚。矮脚很好,’她说了;‘我没同矮脚吵过嘴;他的居心是好的,我敢说;但是柯德林,’她说道,‘还关心到我的钱,虽然他不曾表示出来。’”

柯德林先生感情激动地把这些话背诵了一遍,用袖子擦拭他的鼻梁,很伤心地向左右两边摇头,想使独身绅士相信,好像从他失掉受他托管的小宝贝的那时起,他那平静的心情和幸福就消失了似的。

“天哪!”独身绅士说,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我终于找到了这两个人了,但是为什么他们不能供给我什么消息,也不能给我什么帮助呢?还不如不碰到他们,一天一天地在希望里生活,总比把我的期待打碎了强些。”

“停一下,”矮脚说道,“一个名叫泽瑞的人——你记得吧,汤麦斯?”

“唔,不要再对我讲什么泽瑞了,”柯德林先生答道,“当我想到那个宝贝的女孩子时,我还管他妈什么泽瑞不泽瑞呢?‘柯德林是我的朋友,’她说,‘亲爱的、善良的、慈祥的柯德林,他永远给我弄些玩的东西!我不反对矮脚,’她说了,‘但是我更亲近柯德林。’有一次,”那位绅士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她还叫我柯德林爸爸来呢。我几乎乐炸了!”

“一个名叫泽瑞的人,先生,”矮脚说,从他那自私的同事转到他们的新交,“养着一个跳舞的狗戏班,在一种很偶然的情形中告诉我说,他看到老绅士同一个他所不熟悉的巡回蜡像展览馆发生了关系。因为他们不辞而别地离开了我们,走了也就算了,这次又是在很远的西方看见泽瑞,我就没有加以考虑,也不曾提什么问题。但是我可以找到他,如果你高兴的话。”

“这个人在城里吗?”独身绅士焦急地问道,“快些说。”

“不,他不在;但是他明天就来了,因为他寄住在我们的房子里。”矮脚先生很快地回答了。

“那么等他来了把他带到这里来,”独身绅士说道,“这里每人一镑。如果我能靠你们的协助找到这些人,这一镑不过是二十镑的前奏曲。明天到我这里来,对这个问题要保守秘密;其实我用不着对你们说,因为你们为了自己的理由,也该慎重的。现在,把你们的住址留下来,走吧。”

住址写下,两个人离开,群众跟着他们散了,独身绅士十分激动地在斯威夫勒先生和萨丽·布拉斯女士的头顶上焦急地踱来踱去,整整踱了要命的两小时,把楼下这两个人弄得如堕五里雾中。

* * *

[1] 魔鬼一死,傀儡戏总以此收场,因此意思就是戏演完了的时候。

[2] 这句话系直译,close shave意为“很难幸免”。

[3] 这一段话的意思是布拉斯唯恐斯威夫勒在使用“布拉斯”那个字同他开玩笑,因为黄铜的读音是“布拉斯”。

[4] 精神病鉴定委员会(Commission de lunatico),一种法律组织。这一段话的意思是,布拉斯认为独身绅士是一位精神病患者,如果他成了精神病鉴定委员,他的房客便可以请出去。

[5] “非常感冒你”,原文作Much obleeged to you,obleeged系obliged(感谢)的讹音。

[6] “你戴着合适的帽子,我戴起来也会合适的”(the cap fits your head quite as correct as it fits mine),意为“你会说刺人的话,我也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