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身绅士在这里住了几个星期了,仍然拒绝同布拉斯先生或者他的妹妹萨丽说话或者打招呼,他始终选择理查·斯威夫勒作为他的交通路线;并且为了表现他自己在各方面都是一位受欢迎的同居者,遇事总是先期付款,不给人添麻烦,不制造声音,早睡早起,早出早归;因此理查先生就不知不觉地提高了他在这个家庭的地位,大家认为只有他能够控制这位神秘的房客,不论好坏也只有他能同他打交道,因为没有别人敢和他接近。

其实说穿了没有什么了不起,斯威夫勒先生和独身绅士所办的交涉还是不着边际,并且也很不受重视;但是他每次同那位姓名不详的人物举行了单音字的会议[1]回来,总还是死无对证地乱说一番,像什么“斯威夫勒,我知道我可以信赖你呀”——“我毫不迟疑地说,斯威夫勒,我很器重你呀”——“斯威夫勒,你是我的朋友,我相信你会帮我忙呀”一类又亲密又知己的话,故意说独身绅士是这样对他本人说来,而这也就成了他们日常谈话的材料,布拉斯先生和萨丽女士从来没有怀疑过他的办法究竟有多大,只是对他寄以完全的和无限制的信任。

但是除了这一点,斯威夫勒先生还有另外一种增加声望的来源,那个来源看来也同样可以持久,同样使他的地位大大提高。

他已经得到萨丽·布拉斯女士的欢心。喜欢揶揄女人魔力的人们,以为这儿可以听一个新鲜的爱情故事,好作为他们的谈笑资料了,且慢竖起他们的耳朵吧;因为纵然布拉斯女士生就的叫人爱,却并不是富于爱情的人。这位可爱的处女,从很年轻的时期就攀住了法律的衣襟——好像最初就依赖它们的帮助,从此也一直抓牢不放——可以说她的童年就是从法律生活中长大的。当她还在牙牙学语时期,就已经表现出一种非凡的才能,能够模仿一个执行吏的走路和神气——在她装作这个人物时,她学会了敲打她那些小同伴的肩膀,并且把他们送到假想的监狱,样子真够逼真,看到她表演的都感到又惊愕又好玩;更妙的是,她能把这一切惟妙惟肖地在她的木偶家庭里面执行,将一堆小桌椅逐一清点登记。这些天真的游戏自然给了她那鳏居的父亲的暮境很大的安慰和兴奋,这位最典型的绅士(由于他极端机警,他的朋友们都称之为“老狐精”)多方予以鼓励,而他最感遗憾的,便是当他快进猎犬沟教堂公墓的时候,他女儿还不能领到律师证书并在法律界占一席地位。心里装满了这种诚挚动人的烦恼,他郑重地把她托付给了他的儿子桑普森,作为他的一个最有价值的助手。从老绅士的谢世到我们所谈的这个阶段,萨丽·布拉斯女士一直是他业务上的重要支柱。

很显然,因为从婴儿时期就专心致志于这一项研究,布拉斯女士除了与法律有关者外,世故懂得很少;在这样一位天生趣味高尚的女子身上,却不能发现一般妇女所特备的温柔品德。萨丽女士所有的成就全是属于男性的和严格的法律方面的。这些成就是以一个律师的业务开始,也以律师的业务告终。也可以说她过的是一种法律的天真烂漫的生活[2]。法律就是她的保姆。正如孩子们害了罗圈腿或者其他这类的残疾,常要归咎于看护不周,因此,如果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心灵中发现什么道德上的怪癖或者什么罗圈的毛病,应该单独由萨丽·布拉斯女士的保姆负起责任来。

就在这位女子面前,斯威夫勒先生表现了为她见所未见和做梦也没想到的新鲜东西,唱着片断的歌词或者说着逗趣的笑话,用魔术变出墨水瓶或者封糊片盒子,一只手掷接三只苹果,把凳子托在腮帮子上或者把铅笔刀竖在鼻头上,经常能够巧妙地表演一百种别样的杂技,把办公室搞得生气勃勃;在布拉斯先生出门的时候,理查就用这些消遣来解除他禁锢的苦闷。而这种社交才能一旦偶然被萨丽女士发现之后,渐渐在她身上造成了很深刻的印象,因此她恳求斯威夫勒先生尽可放心去耍,只当她没在旁边,斯威夫勒先生感到正合孤意,自然就欣然地答应下来。这样一来两人中间便发生了友情。斯威夫勒先生逐渐也能像她哥哥桑普森那样对待她,正如他对待其他任何办事员一样。他还传授她掷钱或者玩牌赌水果、赌姜啤酒、赌烤山芋,甚至可以赌和平的止渴物的秘诀,这些游戏布拉斯女士都毫不迟疑地参加。他又常常请她替他抄写一些;不仅如此,有时他甚至在她的背上诚心诚意地拍一下,作为对她的感谢,并且力言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好汉,一个妙人,以及许多类似的话。对于这些称赞,萨丽女士安然顺受,并且感觉十分满意。

有一件事情使得斯威夫勒先生心里很烦恼,便是那个小女用人常常钻在贝威斯村的地底下,只有在独身绅士一拉铃时,她才应声而出,走到地面上来,但又立即消失了。她从不出门,也从不进办公室,从来没有过干净脸,从来不脱下粗围裙,从来不攀着窗户向外面望,从来不立在大门口呼吸一下空气,也从来没有休息或者任何的娱乐。没有人来探望她,没有人谈起她,也没有人照顾她。有一次布拉斯先生说,他相信她是一个“爱童”[3](那意思可多啦,但并不说她是一个爱的结晶),理查·斯威夫勒所能得到的情报也就是这些了。

“去问母龙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一天狄克想道,他坐在那里琢磨着萨丽·布拉斯女士的面容,“如果我向她提什么有关此事的任何问题,我们的关系会宣告中止。顺便说,我倒怀疑她究竟是一条龙,或者是美人鱼一类的东西。她倒有鳞状的外表。但是美人鱼喜欢对着镜子顾影自怜[4],她却不是这样。同时美人鱼有梳理头发的习惯,她又没有。不对,说来说去反正她是一条龙。”

“你要到哪里去呀,老伙计?”狄克高声说,他看到萨丽女士一如往常地用绿大衣擦干了笔尖,从座位上站起来。

“吃饭去。”母龙答道。

“吃饭去!”狄克想起来了,“这倒是另外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我不相信那个小女用人会有什么东西吃的。”

“桑米不回家了,”布拉斯女士说,“等我回来你再走。我不会去多久的。”

狄克点点头,跟着布拉斯女士——他的眼睛跟到门口,耳朵跟到一间小后客厅里,那是她同她哥哥吃饭的地方。

“现在,”狄克说,双手插在口袋里面,“我愿意付点代价——如果我付得出的话——知道他们如何对待那个小女孩子,以及他们究竟把她放在什么地方去了。我母亲一定也是一位好管闲事的女人;我不怀疑我也有一种喜欢打听消息的脾气。我想抑制我的感情,但是您是造成这种苦痛的原因呀——我敢保,”斯威夫勒先生说,忍耐了一下,沉思地倒在当事人坐的椅子里,“我很愿意知道他们如何对待她!”

这样自说自话地表白了一番之后,斯威夫勒先生轻轻地打开办公室的门,打算跑到对街喝一杯温和的黑啤。这时他瞥见布拉斯女士的棕色头饰一晃,接着就在厨房的楼梯底下消失了。“妈的!”狄克想,“她去喂小女用人了。现在正是好机会呀!”

他先把着楼梯扶手向下看,等头饰在下面黑暗里消失后,他才摸索着下楼,来到了后楼的厨房门口,布拉斯女士也不过刚刚进去,手里拿着一块冷羊腿。那是一个非常黑暗、悲惨的地方,里面又低又潮湿,墙壁上有千百条的裂缝和污斑,难看得不成样子。一个又大又破的泔水桶向外漏水,一只倒霉的小猫带着饿得要死的可怜相在那里舐饮余滴。本来很宽大的炉口,现在为了只能容纳一条细小的火舌,收缩得又小又紧。每件器物都加上锁;煤窨子,蜡烛箱,盐盒,肉橱,全部封闭。连甲虫也摸不到东西吃。这地方的那种寒酸贫苦的样子足以杀死一条蜥蜴,它只要尝一尝便会感到连空气全不能入口,唯有绝望地等待死亡。

小女用人在萨丽女士面前卑驯极了,低着头。

“是你吗?”萨丽女士说道。

“是,女士。”她答道,声音很微弱。

“离羊腿再远点,不然你会咬一口的,我知道。”萨丽女士说了。

小姑娘退到一个旮旯里,布拉斯女士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肉橱,拿了几块剩番薯,看来和威尔特郡的大石柱群一样难以下咽。她把它放在小女用人的面前,命令她对着它坐下,然后取出一把大切肉刀,用力在肉叉上摩擦。

“你看见这个了没有?”布拉斯女士说着,切下两平方寸的冷羊肉,然后又做了一番准备,把它放在叉子尖上举了起来。

小女用人圆睁着饥饿的眼睛盯着它,对那一小片东西端详了个仔仔细细,然后回答说:“看见了。”

“那么可不能再说,你在这里没有吃过肉呀。”萨丽女士责骂道,“哪,吃下去。”

这动作马上完成了。“现在,你还要不要?”萨丽女士说了。

那个饥饿的小东西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不”。显然她们是要经过一种正式手续的。

“你已经吃过肉了,”布拉斯女士说,做个总结,“你吃了你所能吃的那么多;我问过你还要不要,你回答说‘不’!那么今后可不能再说你是定量配给了,这点要小心!”

说完那些话,萨丽女士把肉拿去,锁上橱子,然后走到小女用人身边,监督着她把冷番薯吃下。

很显然,布拉斯女士温柔的心里激荡着一种特别的仇恨,正是受着这种仇恨的驱使,而不是基于现在的什么理由,她用刀锋在小姑娘身上敲来敲去,一下子打她的手,一下子打她的头,一下子又打她的背,好像不这样施展威风轻轻敲打她几记,便不可能和她站在一起似的。但是斯威夫勒先生最后看到他的同事慢步走到门口,好像要离开那间屋子,不过又像没有把工作完成,忽然向前一冲,直扑到小女用人身上,攥紧拳头狠狠打了她一顿,这样一来,可使理查大吃一惊。被害者哭了,但只是低声呜咽,好像不敢提高喉咙似的。萨丽女士吸了一撮鼻烟来安慰自己,然后走上楼梯,刚好理查已经平安地回到办公室里去了。

* * *

[1] 单音字的会议(monosylabic conference),意谓只说“是”或“不”的会谈。

[2] “过的是一种法律的天真烂漫的生活”,意思是除了法律她一无所知,也没有犯过法。

[3] 爱童(love-child),私生子。

[4] 美人鱼(mermaid),居海中,上半为女身,下半为鱼,浮出海面,常常揽镜自照,梳理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