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特穿过拥挤的大街,拨开人流,冲过繁忙的通衢,进入小弄堂和小巷子,有时无缘无故地停一下或者转到一边,直到最后走到了老古玩店的门前,他立定了,一半是由于习惯,一半是因为他已经喘不上气来。

那是一个幽暗的秋天的傍晚,他感到这所故居从来没有像今天在暗淡的黄昏中这样阴沉过。这座没人居住的房子窗户破碎了,生了锈的玻璃框碰击着窗棂嘎嘎有声,变成了一座死气沉沉的废墟,同闪烁的灯光和扰攘的街市隔绝了,又冷清又黑暗又空寂地立在它们中间,呈现出一种毫无生趣的情况,同这位男孩子替它的旧业主建筑起来的光明远景不调和地混在一起,就像是一种失望或不幸挡在那里似的。吉特很希望看到空烟囱里熊熊地冒火,窗子里闪透出灯光,人们轻捷地走进走出,喻快的谈话声洋溢户外,以及一些能够和那种正在萌芽的新希望配合得上的什么事物。他没有料到这座房子会笼罩上任何不同的外貌——他一向认定它是不会改变的——但是在满腔热情和期待之下遇到它,把这一种思潮阻遏住了,并使它蒙上一层悲哀的暗影。

幸而吉特自己的学问不够,想象力也不丰富,还不致为遥远的不吉利的预兆所苦;同时他又没有戴着灵魂透视眼镜,帮助他在这一方的视觉,因此除了这一座死气沉沉的房子,什么也不曾看见,它只是不愉快地扰乱他先前的思想罢了。于是,他懊悔不该从这里经过,尽管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最后他便匆匆地重新前进,加快速度补偿他耽误的时间。

“现在,如果她出门去了,”吉特想,他已经接近了他母亲的陋居,“我又找不到她,这位急性子的绅士不知要烦恼成什么样子了。那里的确没有灯光,门也关得紧紧的。现在,上帝不要怪我这么说,但是如果又是小贝萨尔作祟,那么我就希望小贝萨尔——搬得远远的。”吉特说着,制止住自己的感情,前去敲门。

敲了两下,房子里面还没有回答;但是住在对面的一位妇人探出头来,询问是谁要找那布尔斯太太。

“是我,”吉特说道,“她大概是在——在小贝萨尔祷告堂里吧,我想?”——很勉强地说出这个讨厌的宗教会堂的名字,言辞中还露出了怀恨的口气。

邻妇点头称是。

“那么请你告诉我祷告堂在什么地方,”吉特说,“因为我有紧急的事情回来,一定得找到她,她便是在宣教台上也不要紧。”

找到去那个羊圈[1]的方向倒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这一带的邻居都不属于常到那里去的羊群,除了它的名字谁也不了解更多的情况。最后还是和那布尔斯太太常在一起聊天的一位朋友,曾经在她祈祷之前吃过一杯茶后陪她去过一两次,提供了一些必要的消息。吉特一经得到指示,便立即重新出发了。

小贝萨尔本来可以近些,通往那里的路也可以直些,虽然那样一来,担任集会主席的牧师会认为失去由曲曲弯弯道路通往那里的意义的,他觉得只有曲曲弯弯的道路才可以使他把祷告堂比作天堂,以示与教区礼拜堂和通往那里的广阔大街背道而驰。经过了一些困难,吉特终于找到了它,为了进去的时候显得庄重一些,他先在门口缓了缓气,然后才走到里面。

在某一方面说,这个名字起得不坏,因为,当真说,它是一个特别小的贝萨尔——是最小容积的贝萨尔——座位又小又少,在那个小小的宣教台上,一位小小的绅士(行业是鞋匠,职务是传教士)正在布道,从听众的面积上看,他的声音却不算小,布道讲词也不算轻,如果说听众很少,那么其中认真听讲的人更是寥寥无几,因为大部分在打瞌睡。

吉特妈也在里面。经过昨天晚上的疲倦,她感到实在难以睁开眼睛,而牧师的那套议论,越发使她听得眼睛再也睁不开了,她终于抵抗不住睡魔的侵袭,睡着了;虽然睡得并不够酣,还能时时发出一种轻微却也几乎让人听不到的呻吟声,好像在承认说教者的道理似的。在她手上的小弟弟和她一样睡熟了;小雅各呢,年龄还小,不能像他对牡蛎那样兴趣浓厚地领略这一长篇精神布道的营养价值,因为他一方面想睡,一方面又害怕他自己在演词中被提到,两种念头一直控制着他,结果便一会儿睡熟,一会儿惊醒。

“现在我已经到了这里,”吉特想着,溜到最靠近的一个空座上,正对着他母亲的位子,中间隔着一条小通路,“我怎么走到她跟前,又怎样劝她出去呢?我好像离开她有二十里远呢。道讲不完她不会醒的,那不知道还要多少时候!如果他肯停一分钟,或者如果他们肯唱——”

但是看样子在未来两小时内没有发生任何一种事情的迹象。牧师在继续告诉他们一些他自己做不到而强要使他们信服的事;很显然,只要他肯履行他的一半诺言,忘掉另外一半,至少他也算是不错了。

在又恼火又不安的情形下,吉特纵目望望祈祷堂,眼光正好落在书记桌子前面的一个小座位上,他真不敢相信竟会看到他——奎尔普!

他把眼睛揉了又揉,还是看到奎尔普在那里,真的在那里,他的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帽子架在膝盖中间的一根木头丁字架上,龌龊的面孔泛着那种成了习惯的苦笑,眼睛死盯着天花板。他的确没有瞥一瞥吉特或者他的母亲,也好像根本不曾意识到他们在场似的;不过吉特总是感觉,那个狡猾小鬼的注意力是集中在他们身上,并没有注意着别的什么。

但是在小贝萨尔的信徒中发现了矮子的鬼影,不能不使他大吃一惊,心里免不了发生一种怀疑,感到这是一种麻烦和烦恼的预兆,他首先把他的惊惶压住,准备采取积极行动,把他母亲撤走,因为夜渐渐转深,而事情又很严重。于是在下一次小雅各睡醒了的时候,吉特尽量吸引他那东溜西看的眼睛,这倒不是一件很困难的工作(一个喷嚏达到了他的目的),他向他打手势,叫他把妈妈唤醒。

但是,真够倒霉,正在这个当儿,那位牧师,为了要强调他的演词的一个项目,身子探到讲台桌外面来,差不多只剩下两条腿留在桌子后头,右手猛烈地挥舞,还用左手握住右手,死盯着(或者好像是死盯着)小雅各的眼睛;他那种紧张的表情和态度在恫吓他——至少这孩子是这种感觉——如果他敢动一动,他,牧师,当真,不是说说算数,就会立刻给他个苦头尝尝。在这种可怕的环境中,一方面因为吉特的突然出现使他意志纷乱,一方面又因为牧师的眼睛使他丧魂失魄,可怜的雅各只好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完全丧失了动作的能力,他很想哭,但又不敢,只好也回答牧师的注视,直到他的小眼睛好像从眼眶子里跳了出来。

“如果我必须公开做,那我就公开做好了。”吉特想道。于是他轻轻离开座位,走到他母亲那里,如果斯威夫勒先生在场的话,他一定会用这种话来形容,就是他一句话也不说便把小弟弟的脖子“扭住”了。

“别作声,妈!”吉特低声道,“跟我走,我有话对你说。”

“我在哪里呀?”那布尔斯太太说。

“你在这个幸福的小贝萨尔祷告堂里。”他儿子怒气冲冲地回答。

“真幸福呀!”那布尔斯太太叫道,很愿意听那一个字,“唔,克立斯托佛,今天晚上的布道对我可真有好处呀!”

“是,是,我知道,”吉特急切地说,“但是快走,妈妈,人们全看着我们呢。不要有什么声音——拉着雅各——对了!”

“停下,撒旦,停下!”吉特正待移动脚步,牧师叫了出来。

“那位先生说要你停下,克立斯托佛。”他母亲低声说。

“停下,撒旦,停下!”牧师又吼了起来,“不要诱惑那个肯听你话的女人,而要静听那召唤者的声音。他要把一只羊羔从羊圈里拉走!”牧师叫道,声音越发高了,指着小弟弟,“他夺走了一只羊羔,一只宝贵的羊羔!他像一条夜间出没的狼,专门诱骗温和的羊羔!”

吉特本是全世界脾气最好的家伙,但是听到这种强烈的言辞,而他的处境又使他有些激动,于是他抱着小弟弟转身面对着宣教台,大声回答道——

“不对,我没有。他是我的弟弟。”

“他是我的弟弟!”牧师叫道。

“他不是,”吉特气愤地说道,“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并且不要出口伤人,谢谢你;我做了什么坏事?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不会到这里把他们带走的,这一点你要认清。我是希望悄悄地把他们叫走,但是你不让我这样做。现在随便你用撒旦一类名词去骂好了,请你不要管我的事,谢谢你。”

说着,吉特大步走出教堂,他母亲和小雅各跟在后面,一下便来到露天底下,他模糊地记得,好像看到人们全睡醒了,面上还带着惊愕的表情;在斗嘴的时候,他还看到奎尔普一直老样子地坐在那里,眼睛没有离开天花板,好像丝毫没有注意发生了什么事情似的。

“唔,吉特!”他母亲说道,用手巾擦擦她的眼睛,“看你做的什么事!我可不能再去那里了——永远不能去了!”

“我倒高兴听这话,妈。昨天晚上你刚得到的那一点小小的享受,有什么使你今天晚上不高兴和伤心的理由?这就是你的脾气。如果你感到有些幸福或快乐,你便会来这里告诉那个家伙,说你非常懊悔。我真要这样说,妈,真可耻。”

“别再说了,亲爱的!”那布尔斯太太说,“你不是想说这种话的,我知道,但是你所讲的全是犯罪的话。”

“我不是想说这种话?但是我就是要这么说!”吉特反唇相讥,“我不相信,妈妈,嘻嘻哈哈有说有笑的人,在天国里会被认为比穿着高领板起面孔的人更为有罪,我的确相信,那般小伙子放弃这个或者不做那个,都很正当合理——那就是我的信念。但是,如果你答应不哭,我便不再往下谈,也就算了;你抱小弟弟,他比较轻,把小雅各交给我;在我们走路的时候(我们一定要走快点),我要告诉你我带来的消息,一定会使你感到有些惊愕,我敢保。哪——那就对了。现在你的样子好像你这辈子没看到过小贝萨尔似的,我倒希望你不再看到它了;把小弟弟给你;小雅各,你爬到我的背上,搂紧我的脖子,不论什么时候,一个小贝萨尔教士再叫你什么宝贵的羊羔,或者说你弟弟是什么羊羔,你要告诉他,这是一年来他说的最实在的话,如果他能更像羊羔,少像薄荷羹[2]——就是不要太涩太酸了——我倒可以比较不讨厌他一些。这就是你要对他说的话,雅各。”

这样说着,一半玩笑,一半当真,吉特一心一意想做出十分高兴的样子,让他母亲高兴,让弟弟们高兴,也让他自己高兴,他引导着他们迅速地前进。在回家的路上他叙述在公证人家里的情形,以及他闯到小贝萨尔祷告堂的目的。

他母亲听到需要她来帮忙,的确大吃一惊,思想立即陷入混乱状态,最突出的便是搭乘驿车是一件了不起的光荣和尊严,但是把孩子们留下又是一种道德上不可能的事。不过这种理由以及其他什么衣服还泡在水里、她的衣服上缺乏某些物件等理由,全被吉特驳倒了,他认为她所提出的每一种意见全敌不过找到耐儿的愉快,而真的把她带了回来才值得欣慰呢。

“现在只有十分钟了,妈,”他们到家以后吉特说,“还有个纸箱子。把你要拿的东西放进去,我们要立刻动身了。”

如果叙述吉特怎样把可能万一有用场的东西塞到箱子里,怎样把可能一点也没用的东西留下来;怎样把一位邻居请来照顾两个孩子,孩子们最初又是哭得多么惨,等到答应给他们带回各种难得的、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的玩具时,又是笑得很开心;吉特的母亲怎样一定要和孩子们亲亲嘴,吉特又是怎样因为她这样做而不知道该不该气恼:如果把这些事情一一叙述,你们没有这么多的时间听,我也没有这么大的篇幅写。因此,我要把这些事一笔带过,单表约莫在两小时过完了以后的几分钟,吉特和他母亲便来到公证人的门口,一辆驿车早已等在那里了。

“套着四匹马呢,我告诉你!”吉特说,对于这种准备表示吃惊,“喂,你要阔一阔了,妈!——她来了,先生。我母亲来了。她一切都准备好了,先生。”

“很好,”绅士回答道,“现在,不要着慌,太太;会有人好好照顾你的。那只装着他们新衣服和必需品的箱子呢?”

“在这里,”公证人说道,“带上去,克立斯托佛。”

“遵命,先生,”吉特回答,“现在都准备好了,先生。”

“那么我们就走了。”独身绅士说。于是他用手搀扶着吉特妈,非常礼貌地把她送到车上,然后他坐在她的身旁。

吊梯拉起,车门砰然关上,轮子转动,嘎嘎地响了,吉特妈探到窗口外面,挥舞着一条湿手巾,尖声喊叫了一大串带给小雅各和小弟弟的口信,但是谁也没有听出一个字来。

吉特立在街心,含着眼泪望着他们——流眼泪不是因为离别,而是因为想到他们回来以后的快乐。“他们走的时候,”他想道,“是步行,没有人对他们说一句话,也没有人在他们临走时向他们说一句温暖的话;现在他们要回来了,四匹马拉着,有一位富有的绅士做他们的朋友,他们的苦恼全部结束了!她会忘掉她教我写——”

后来吉特又考虑了一些时候,不论他想什么吧,反正他是一直立在那里,注视着长行列的灯光,驿车早已消失,他还没有回到房子里面,公证人和阿伯尔少爷本来是在门口站到车声沉寂了才进来的,这会儿他们也曾几次怀疑,究竟是什么事情使他在街上留那么长久。

* * *

[1] “羊圈”(fold),系教堂的借喻,因为耶稣为牧羊人。下文有“羊群”字样,故用直译。

[2] 薄荷羹(mint sauce),加上薄荷香料的羹,吃羊肉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