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最好把吉特暂时放在一边,让他想着,期待着,再表一表小耐儿的命运,把前几章丢下的线头重新接上[1]。

在一次黄昏时候的漫游中,她在不远的距离后面,跟踪着那一双姊妹,由于同情她们,对她们的遭遇又有些同病相怜,因此一见到她们,心上便有一种安慰和舒贴,而这短短的一瞬间也便给了她极大的满足,尽管当时她所感到的快乐是含着泪生,含着泪死——在一次黄昏静寂时间的漫游中,当时的天空、大地、空气、潺潺的流水以及远处传来的钟声,都与这位孤苦伶仃的女孩子的情绪合拍,激起了她的镇静的思想,但是不属于儿童世界的领域,而且也不属于儿童世界里面那种容易招致的欢乐——在现在已经成了她的唯一快慰和解脱苦恼的办法的一次漫步中,大地渐渐阴沉下来,黄昏转入夜晚,这个小人儿仍然在昏暗中逗留,大自然是这般平静和安定,使她感到一种友情,当时的人声和亮晶晶的灯光也像是十分幽寂。

姊妹俩回家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她抬起眼睛,凝望着那透过广阔的天空温和地向下俯瞰的明星;在更远和还要远的地方,她又发现有新的星辰映入眼底,直到整个伟大的太空焕发为明亮的天体,越来越高,高到不能测度,它们的数目永远是那么多,一如它们的存在永远没有变化和永远不会腐朽。她又俯首望望那条平静的溪流,掩映在水面上的庄严天体,一如那只鸽子从山顶下望,看到繁星在人类死绝了的百万丈深渊里闪烁的情形[2]。

女孩子默默地坐在一棵树下,夜的静寂和随之而生的一切神奇,使得她连呼吸都停止了。时间和地点唤起了她的回忆,她有一种关于过去,关于目前,以及她要面临到的平静的希望——也许不是希望,而是听天由命。在她和老人之间逐渐划出了一道鸿沟,这比从前的任何痛苦都难以忍受。每天晚上,有时也常常在白天,他不在家,单独一个人出去;虽然她很知道他去什么地方,又是为什么出去——她知道得很清楚,因为她那贫乏的钱袋经常被挤干了,而他的面容又常常十分憔悴——他闪避一切询问,保持着严格的沉默,甚至对她也避不见面。

她坐在那里悲伤地默想着这一个变化,好像她环境中的一切和它糅杂到一起,这时远处教堂的钟声敲了九点。她应声站立起来,回转她的脚步,心思沉重地向着城市进发。

她走到一座小木桥上,下面有一条溪流,过桥就是一片草地,这时她突然发现一个红色的灯光,仔细向前一看,觉得它好像是从一个吉卜赛人的帐篷里发出,他们在距离道旁不远的墙角里生着火,围坐着或者睡着。因为她穷得用不着害怕他们,便没有更改她的路线(真的,如果她一定要更改,那就非绕一个大圈子不可),只是加速了脚步,一直向前挺进。

当她走近那地方的时候,一种怯懦的好奇心驱使着她向那火堆望望。一个人影立在她和火堆中间,迎着火光,轮廓显得特别分明,这样一来就使她突然停止了脚步。然后,好像她自己思忖了一下,相信那绝不可能,或者她觉得它不会是她所猜想的那个人,便又继续向前走了。

但是就在那个时候,火堆旁边的谈话(不管谈的是什么吧)又开始了,说话的声调——她听不清字句——熟悉得竟像是她自己的声音一样。

她转身回过头去望望。原来坐在地上的那个人现在站立了起来,双手擎着一根手杖向前探着身子。这种姿态对她和先前听到的声调一样熟悉。那正是她的外祖父。

她最初的动机是想叫他;但是既而又想知道是谁和他在一起,而他们又在干些什么。接下来又是一种渺茫的恐惧,使她屈服于它所唤起的那种强烈意识,便向着那个地方走了几步;不过她没有穿过空地,而是沿着篱笆潜踪过去。

这样她潜踪地走到了离火堆几尺的地方,立在几棵小树中间,既可以看,又可以听,却没有被人发觉的危险。

没有女人和小孩,不像她在徒步旅行时所看到的吉卜赛帐篷那样,只有一个吉卜赛人——一个又高又强壮的人,他抱起双手靠在不远的一棵树上,一会儿看看火,一会儿又透过他的黑睫毛望望聚在那里的三个人,用一种注意但又一半隐藏的关心的态度听着他们的谈话。她的外祖父就是其中的一个;其他两位她辨认出是在那个要命的暴风雨之夜在酒店里初次和他赌牌的人——就是被称为伊萨克·里斯特的人和他那位粗暴的同伴。一个通常的低矮而圆拱形的吉卜赛帐篷在一旁支搭着,但是里面不像是空的。

“那么,你要走了?”胖子说,他很舒服地仰卧在地上,向上望着她外祖父的面孔,“刚才你着急得不得了。去吧,随你的便。你做不了自己的主吧,我想?”

“不要再气他了,”伊萨克·里斯特答道,他像一只青蛙蹲伏在火堆的另外一边,身子歪扭着,好像在向四周斜瞟一下,“他不是想得罪什么人的。”

“你们把我弄得很穷,把我的钱抢光,这还不算,而且还要拿我开玩笑,穷开心。”老人说着,望望这一个再望望那一个,“你们真要把我弄得发疯了。”

灰白头发的老小孩那种优柔寡断、软弱无能的样子,和玩他于掌股之上的那两个人尖刻奸猾的神情,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对比,沉重地打击着小旁听者的心。但是她耐住性子看着他们要做什么,注意着每一种表情和每一个字。

“妈的,这是什么意思!”胖子说着,略微抬了抬身子,手支着头,“把你弄穷了!如果你办得到,你也会把我们弄穷的,不对吗?你们这种又爱哭、又软弱、又可怜的赌棍就是这样。你们输了,就成了殉道者,但是我没有看到在你们赢了的时候,对于赌输了的人是不是也能替他们设身处地地想想。至于说到抢!”那家伙叫了起来,提高了喉咙——“他妈的,像这样一个不体面的字眼又是什么意思,咦?”

说话的人随即重新摊平了身子躺下,气愤地踢了一两下,好像在进一步表示他心中无限的愤懑。很显然,他扮演暴徒,他的朋友装作和事佬,为了一个特别目标——这目标谁也看得清清楚楚,只有这个衰弱的老人蒙在鼓里;因为他们公然使眼色,两个人彼此使眼色,还和那位吉卜赛人使眼色,吉卜赛人苦笑着表示对这个玩笑完全赞成,直笑得他的白牙齿都露出来了。

老人毫无办法地立在他们中间,过了一下,然后才转身对着他的攻击者说道:

“你自己刚才也说抢来着,你知道。不要对我这样凶。你是这么说来着,不是吗?”

“不要再在这里提抢了!绅士之间要——要互相尊敬,阁下。”另外那一位答道,他好像很想把那句话来一个很难听的结尾似的。

“不要使他太难堪了,兆尔,”伊萨克·里斯特说,“他很不愿意得罪人的。现在——你接着说下去好了——接着说下去。”

“我是一个又好、又老、心肠又软的羊羔,”兆尔先生说,“这么大岁数了还要坐在这里,明知道人家不听劝告还要浪费唇舌,我这样辛辛苦苦,换来的不过是一顿臭骂。但是我的日子就是这样过的。经验从来没有向我的热情浇过冷水。”

“我不是告诉过你,他不愿意得罪人吗?”伊萨克·里斯特从旁劝道,“他希望你接着说下去呢。”

“他真的愿意吗?”另外那一位说道。

“嗳,”老人呻吟道,坐了下来,身子摇摆着,“接着说下去,接着说下去。老这样争论下去是没有用场的;我不能争论了;接着说下去吧。”

“那么我就接着说下去了,”兆尔说,“我停在什么地方,你们插嘴插得太快了。如果你相信现在到了转运的时候,真的时机到了,又感到没有足够的本钱来尝试一下(道理就在这里,因为你自己知道你从来没有足够的本钱赌一回的),那么就该在你的范围里想办法呀。借钱,我说,到你有能力时再还。”

“当然啦,”伊萨克·里斯特插嘴道,“如果开蜡人馆的女人有钱,在她睡觉之后把它装在一个铁箱子里,又因为害怕失火而不敢关门,那好像就容易办了——完全是一种‘天意’,我可以这样说;但是罪过罪过,我是在宗教环境里面长大的呀。”

“你瞧,伊萨克,”他的朋友说着,变得更热心了,坐得更靠近老人一些,一面向吉卜赛人招手,不要他立在他们中间——“你瞧,伊萨克,每小时都有陌生人进出,一个陌生人钻到那位女人的床下,或者把他自己关在柜子里面,再方便也没有了;怀疑面一定很广,猜得一定离目标很远,那是没有问题的。我要让他报仇报到最后一文,不论那数目有多大。”

“但是你行吗?”伊萨克·里斯特挑拨道,“你的银行够稳固吗?”

“够稳固!”另外那一位答道,装出轻蔑的神气来,“请你,阁下,把草堆里的箱子递给我!”

这话是对吉卜赛人说的,他四脚爬到低矮的帐篷里面,窸窸窣窣地摸索了一番,取来一只钱箱,那个说话的人用身上佩带着的一把钥匙,把它打开。

“你看到了没有?”他说,把钱收在手里,又让它像水一样从手指缝里滴到箱子里,“你听到了没有?你知道黄金的声音吗?好了,把它送回去;伊萨克,在你没有一座银行以前,再不要谈什么银行了。”

伊萨克·里斯特装出显然十分卑屈尽致的样子,发表声明说,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像兆尔先生那样一位绅士的信用,兆尔先生那光荣的行为是昭然若揭的;他又暗示说,他拿出一只箱子,并不是为了使他的怀疑得到满意(因为他根本不会有什么怀疑),而是想让人欣赏一下这么巨大的财富,饱饱眼福;纵然有人把它当作是一种不切实际、画饼充饥的喜悦,但是对于像他这样情形的人也算是一种快乐的来源,这快乐是了不起的,只有把钱平安地放在他个人的口袋里才能超过这种快乐。虽然里斯特先生和兆尔先生是在彼此交谈,很显明地他们都在密切注视着老人,老人的眼睛死盯着火,对着它沉思,但是热心地倾听着——从他的脑袋不自主地摇动,面孔也不时地抽动,就可以看出来——他们所说的一切。

“我的劝告,”兆尔说着,带着一种满不在乎的神气重新躺下,“是很明白的——事实上我已经说明了。我是站在一个朋友的立场上说话。如果我不是把他当作我的朋友,怎么肯帮他的忙,想办法叫他把我的钱全部赢了去呢?我敢说,特别关心别人的福利是愚蠢的,但那就是我的性子,没办法;因此不要责备我,伊萨克·里斯特。”

“我责备你!”那位被提名的人答道,“一生一世也不会,兆尔先生。我倒希望我也能像你那样慷慨。同时,照你的话他赢了可以偿还——但是如果他输了呢——”

“这一点绝对用不着你来顾虑,”兆尔说,“但是真的输了(从各种的机会看来,这是不大可能的),怎么,输别人的钱总比输他自己的钱好些,我想。”

“啊,”伊萨克·里斯特狂喜地叫道,“赢了钱的乐趣多大呀!把那明光光、黄澄澄的金镑收到一起——装在自己的口袋里,那够多么舒服呀!最后终于得到胜利,心里想着谁也不中途停止不来了和扭头走了,谁都是高高兴兴地玩到底,那该是多么美呀!那——但是你要去了,老头儿?”

“我要干。”老人说,他已经站立起来匆匆地走了两三步,现在又匆匆地反身回来,“我要拿到它,每一个便士。”

“怎么,勇敢极了,”伊萨克说着一跃而起,拍着他的肩膀,“你血气旺盛得像个年轻人,真叫我佩服。哈,哈,哈!卓伊·兆尔该后悔不该劝你了。我们该笑他了。哈,哈,哈!”

“他给了我一个报仇的机会,当心。”老人说着,用他那皱瘪了的手焦急地指着他,“当心——他要一文一文拿,拿到箱子里的最后一文,不管里面的钱是多是少。记住这一点!”

“我做证人,”伊萨克答道,“我要你们赌得公道。”

“我的话已经出口,”兆尔说,装作很勉强的样子,“我就得守信用。什么时候来决胜负?我希望快点。今天晚上如何?”

“我得先拿钱,”老人说道,“明天我可以有——”

“为什么不是今天晚上呢?”兆尔怂恿道。

“现在天晚了,搞起来我一定又慌又乱。”老人说,“那事情要慢慢来才行。不成,得明天晚上。”

“那么就是明天吧,”兆尔说,“来一杯安慰的酒吧。好人有好运道!斟上!”

吉卜赛人取出三只锡杯,斟满了白兰地。老人转到一边,在喝酒以前他先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番。她听到他在叫她自己的名字,还说了一些祝福的话,态度是那么热情,好像他说的是一种痛苦的恳求似的。

“上帝对我们慈悲吧!”女孩子心里暗道,“在这苦难的关头帮助我们!我怎样才能拯救他呢?”

后来谈话声音低了下去,也十分简单扼要,所谈无非关于如何执行计划,还要特别小心,免得有人猜疑。然后老人同他的诱惑者握手,走开了。

他们注视着那个弯腰驼背的影子慢慢撤退,当他掉转头来望的时候(他常常回头的),他们便挥挥手,喊出一些简单明了的鼓励的话。直到看着他在远远的道路上变成一个黑点,他们才彼此面面相觑,放胆地纵声大笑起来。

“好了,”兆尔说着,在火上暖暖手,“总算安排好了。我倒没料到说服他是这样不容易。早在三个星期以前我们就把这意思提醒他了。你想,他要带什么来呢?”

“不管他带什么来,我俩每人一半。”伊萨克·里斯特答道。

另外那一位点点头。“我们要赶快办,”他说,“然后立即和他断绝来往,否则我们要被人猜疑的。总之,一切要机警。”

里斯特同吉卜赛人默默地同意了。他们三个人又拿受骗人的执迷不悟作为话柄打趣了一番之后,认为这问题讨论得已经够了,开始用隐语谈话,这便不是女孩子所能了解的了。因为他们所谈的似乎是他们强烈关心的事情,她认为现在正好可以悄悄溜走,便迈着又慢又轻的步子移开,一直躲在篱笆的阴影里,或者穿过篱笆,爬越干涸了的沟渠,最后才到达大路上面,这里已经不是他们视野所能及。于是她飞奔地前进,荆榛蒺藜把她刺出了血,但是内心的伤痛更为剧烈,精神恍惚地一下子就倒在床上了。

首先闪在她心头的意思便是逃走,立刻逃走——把他拖开那个地方,宁可死在道旁,也不能再让他陷入这种可怕的诱惑里面。然后她又记起,犯罪的行为要等到明天晚上才会开始,这中间还有工夫让她想一想并决定怎么办。接着她又为一种可怕的恐怖所侵袭,只怕他在那一刻就要犯罪——只怕听到尖锐的喊叫声刺破了夜的沉寂——深恐他受了诱惑真的做出来,如果他在行动时被发觉了,也只有一个女人和他拼命。这苦痛委实难以忍受。她偷偷溜到放置钱箱的那个屋子,打开门,向里望了一望。感谢上帝!他没有在那里,而她却睡得很酣。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试着准备上床休息。但是谁能睡觉——睡觉!在这种恐惧侵袭之下,谁能安安静静地躺下来呢?恐怖把她纠缠得越来越紧。衣服脱去了一半,头发披散得很乱,她飞奔到老人的床边,抓住他的手腕,把他从睡梦中唤醒。

“怎么回事?”他叫道,从床上跳起,眼睛死盯着她那张鬼一般的面孔。

“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女孩子说,这种力量只有这类的恐怖才会激出来——“一个可怕、吓死人的梦!我以前就做过这样的梦。梦见像你这样斑白头发的人,晚上跑到漆黑的屋子里,盗窃睡着了的人的金子。起来。起来!”老人每个骨节都在发抖,合着掌像在祈祷似的。

“不要恳求我,”女孩子说,“不要恳求我——恳求上帝,不要让我们做这种事!这个梦太像真的了。我不能睡下去——我不能留在这里——我不能把你单独留在这使我做这种噩梦的屋檐下面。起来!我们必须逃走。”

他注视着她,好像她是一个幽灵似的——如果不是在地面上,她真的就是一个幽灵了——而他抖得也越来越厉害了。

“不能再耽搁时间;我不能再耽搁一分钟了。”女孩子说,“起来!跟我一齐走!”

“今天晚上吗?”老人嘟嘟囔囔地说。

“是,今天晚上,”女孩子答道,“到明天晚上就太迟了。梦还要再来的。只有逃走可以把我们拯救。起来!”

老人从床上爬起,额上沁着恐惧的冷汗,在女孩子面前低着头,好像她是一位天使,随她把他带到什么地方,他都准备跟随似的。她握住他的手拉着他走。他们走过他打算行劫的门口时,她战栗了,望望他的面孔。他的面孔多么白,碰到她的目光时他又是一种什么神情呀!

她把他引到她自己的卧室,一直拉着他的手不放,好像怕他一下子就跑了似的,然后收拾她的小小行装,把篮子挎在胳臂上。老人从她的手里接过他的口袋,背在他的肩上——还有他的手杖,她早已带出来了——然后她引导他走了。

他们颤抖的脚步很快地穿过笔直的大街,窄而弯曲的城郊。他们又很快地走上陡峭而矗立着古老的灰色宫殿的山坡,一次也不曾回头。

但是当他们走近了颓败的垣墙时,月光温柔地射来,由于年代久远,到处是藤蔓、苔藓以及随风飘动的野草,女孩子茫然地回顾那个睡眠的城市,深深地隐伏在山谷的暗影里了;小溪落在更远的地方,弯弯的流水泛出明亮的光辉;群山若隐若现,耸立在苍茫的云雾里。她看到这些,才稍微放松了紧握着的手,眼泪簌簌流下,抱住老人的头颈哭了。

* * *

[1] 关于耐儿的行踪,叙述到三十二章为止。下文一双姊妹指爱德华小姐和她的妹妹。

[2] 关于鸽子这一段,是借用《圣经·创世记》诺亚方舟(Noah’s Ark)的故事,在洪水泛滥的时期,他打发一只鸽子到山顶侦察有无陆地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