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整个的旅程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热切地希望,他们从来没有这样渴想呼吸新鲜空气和急于看到旷野了。不,甚至在那一个可纪念的早晨,他们弃绝了故居,要听任一个陌生世界的支配,把所有他们熟悉和深爱的不会说话和无知无觉的东西留在后面的时候,也没有过这种感觉——即使当时他们也曾一样地切望过森林、山坡、田野的新鲜幽静,但是也没有现在想得这般强烈,因为这一座大工业城市的喧嚣、污秽和烟雾里面,浮泛着一些贫乏的痛苦和饥饿的悲惨,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们,好像把希望遮蔽起来,使逃避变得不可能了。

“两天两夜!”女孩子想道,“他说我们必须在这种情景里消磨两天两夜。唔,如果我们还能活着到了乡下,如果我们能够离开这种可怕的地方,哪怕就是倒在地上死了,我也是感激上帝的大恩情的!”

心里存着这种念头,茫然地计划着走到远方的溪流和山林之间,那里只有很穷困和很朴质的居民住着,在那里他们可以在田庄上帮人做点下贱的工作,维持他们自己的生活,解除迫使他们出走的恐怖;除了那位可怜的工人的小小的礼物,女孩子再没有其他的财产了,她只凭着从她内心流溢出来的一股勇气,只凭她认定这样做是真理,是正当,鼓励她走上这最后一段的旅程,勇敢地进行她的工作。

“今天我们要走得很慢了,亲爱的,”当他们辛苦地穿过大街时,她这样说了,“我的脚很痛,昨天淋了雨,我的手和腿都很难过。当他说我们需要多久才能走到大路的时候,我看到他注视着我们,大概就是想到这一点了。”

“他告诉我们那是一条荒凉的道路。”他的外祖父样子可怜地答道,“就没有旁的道路吗?你让我不走这一条路而走另外一条可以不可以呢?”

“走出这里,”女孩子坚决地答道,“便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在那里我们可以和平地生活着,再不会被诱去为非作歹了。我们要走能够达到这个目的的道路;即便它比我们由于恐惧而想出来的困难大出一百倍,我们也不能转移方向。我们不能转移,亲爱的,对吗?”

“不能,”老人答道,声音的犹豫,不下于他的态度,“不能。让我们前进。我准备好了。我完全准备好了,耐儿。”

女孩子的骨节异常沉重,稍微用一下力,便会增加痛苦,因此走起路来更艰难了,这不是她的同伴所能料得到的。但是痛苦不能从她身上绞出抱怨和难过的表情;因此纵然两位旅人前进得很慢,他们的确还是在前进着。过了一些时候,他们走出了城,开始感觉他们现在是完全摸到大路了。

城郊一长排的红砖房子——有的附有花园,煤灰和工厂里的烟尘把萎缩了的叶子和粗糙的花朵染上了黑色,在那里挣扎的菜蔬像是生了病,在火灶和熔炉的热气喷射之下低下头来,使它们好像比在城市里面更要枯萎而又死气沉沉——他们走过了一条又长又平淡又是零零落落的城郊,渐渐来到一个荒凉的地区,那里看不到一根草叶的生长,那里没有一朵泄露春光来临的花朵,除了黑土道旁懒洋洋地喷散着热气的死水池塘的水面上浮起的一层青碧的苔藓,那里绿色的东西全不存在。

向着这个阴沉地方的暗影里越进越深,那种使人窒闷的力量逐渐侵蚀着他们的精神,使他们心头充满了忧郁的情绪。在每一边,在视野所及的阴雾弥漫的远方,高耸的烟囱一个挨一个,同样单调丑恶的形象没有尽止地重复了又重复(这些全是在闷人的睡梦中的恐怖),喷射出含瘟疫性的浓烟,遮蔽了日光,使得阴沉的空气变污浊了。在道旁的灰丘上,只用几块粗糙的木板或是破屋顶似的东西覆盖着的奇怪的机器,像受苦的动物在那里翻滚转动,铁链叮当地响,时时发出迅疾的叫喊,好像痛楚得难以忍受似的,使地面也因为它们的苦恼而颤抖着。残破的房子到处都可看到,摇摇摆摆的样子,被另外已经倒塌了的断壁颓垣支撑着,没有屋顶,没有窗户,黑暗,荒凉,但是仍然有人居住。男人、女人、孩子,没有血色的面孔和褴褴褛褛的服装,有的看管着机器,有的供养他们奉为神明的炉火,有的在大道上行乞,有的从那没有门户的房子里半裸着身子怒目而视。然后又有更多的愤怒的野兽,样子又狂野又不驯,尖声叫喊,转来转去转个不停;但是,在前后左右,还是同样一望无际的砖塔,不停地喷射黑烟,毁损了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东西,遮蔽了白昼的面孔,一片乌云把这些恐怖四面八方地包围起来。

但是这个可怕地方的夜晚啊!——到了夜晚,那时烟变成火,那时每个烟囱都喷着火苗,在白天黑暗得像坟墓的那些地方,现在也照得通红,黑影子在喷火的巨口中走来走去,互相沙哑地叫唤着——到了夜晚,那时每一种奇异机器的声音在黑暗里加剧了;那时靠近机器的人们样子更狂野更凶蛮了;那时失业工人成群地在街道上游行,或者聚集在火把下面,包围着他们的头目,他在严词厉色地指责他们的错误,使用可怕的叫骂和恫吓劝导他们;那时有些疯狂了的男人,拿着刀和火把,不顾那些想约束他们的女人的眼泪和祈祷,冲到外面去干恐怖和破坏的差使,干那无大害于人却有大害于己的倒霉勾当——到了夜晚,那时车辆辚辚地驶过,装满了粗制滥造的棺材(因为传染病和死亡正在忙于生命的收获);那时孤儿在哭,神经错乱了的女人跟在他们后面尖声嘶喊——到了夜晚,一些人需要面包,一些人需要浇愁消闷的酒,一些人含着眼泪,一些人步履蹒跚,还有一些人瞪着一双充血的眼睛,心思沉重地走回家去——到了夜晚,那并不像是天国送到地下来的夜晚,它没有带来和平,没有带来安静,更没有带来幸福睡眠的征兆——谁敢把夜的恐怖告诉给这个漂泊流浪的女孩子呀!

但是她睡下了,就睡在露天里,也不为她自己担什么心,因为她把恐惧置之度外了,只是为那可怜的老人做了一次祈祷。她很弱很乏,感到很平静,并且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因此一点也想不到她自己有什么需要,只是祈祷上帝为他送来一个朋友。她试图回忆他们走过来的道路,向昨天晚上他们睡眠的烧火的方向望着。她忘记问问那个可怜的工人,他们的朋友,姓甚名谁,在她祈祷的时候想起了他,如果不回头望望他所工作的地方,就好像太对不起他了。

他们只靠一便士一块的面包过了那一天。量是很小的;但是奇怪的平静侵据了她的心头,甚至使她忘却了饥饿。她轻轻地躺下,面上泛着安定的笑容,蒙眬过去了。那不像是睡;但也的确是睡,否则她为什么成夜在愉快地梦见那位小学生呢?

早晨来到。女孩子比昨天更惫弱了,甚至视觉和听觉的能力都减低了,但是她绝不抱怨——也许她根本不会抱怨什么,即便没有那个诱导她沉默旅行的老人紧跟在她身边。她感到没有摆脱那个苦恼地方的希望了——模糊地觉得她病得很沉重,也许就要死了——但是她心里并没有恐惧和焦忧。

等到他们用最后一个便士再买另一块面包时,她才意识到厌恶食物,连这个可怜的一顿饭都难入口。她的外祖父吃得很香,她看了很高兴。

他们还是穿过和昨天一样的景物,没有变化也没有改进。还是同样使人感到呼吸困难的浓厚空气,同样枯燥的大地,同样没有希望的远景,同样的悲痛和苦恼。一切更显得黯淡,声音更少了,道路越发崎岖不平,因为有时她要跌跤,而在竭力挣扎不要倒下去的时候,好像又惊醒了。可怜的孩子!原因是在她那双立不稳的脚上。

将近下午时分,她的外祖父抱怨饥饿得不得了。她走到路旁的一座草棚前面,用手叩门。

“你在这里想得到什么呢?”一位瘦削的人说着,打开门。

“发发慈悲吧。一口面包就够了。”

“你没有看到那个吗?”那人哑着嗓子答道,指着地上的一包东西,“那是一个死孩子。我同其他五百个人在三个月前就失掉工作了。这是我的第三个死孩子,也就是最后一个了。你以为我还能大发慈悲,能够省出一口面包来吗?”

女孩子瑟缩地退了出来,门立即关上了。迫于极端的需要,她敲打附近另一家的门,刚用手一按,门就砉然开了。

这间草棚好像是两个穷苦的家庭合住的,因为有两个女人,每个人抱着她自己的孩子,占据着里面的左右间。屋子中心站立着一位身穿黑衣、面容严肃的绅士,好像是刚走进来,手上拉着一个男孩。

“这里,婆子,”他说,“这便是你那又聋又哑的儿子。你该谢谢我把他送还给你。今天早上有人把他交给我,告他偷窃,如果是别的孩子那就很危险了,我对你实说了吧。但是我可怜他的残疾,心想他大概不会学好了,因此我便设法把他送回你这里来。以后要特别管教他才是。”

“你不把我的儿子还给我吗?”另外一位女人说着,匆匆地站起来面对着他,“你不把我的儿子还给我吗,先生,他也是犯了同样的罪,为什么把他充军?”

“难道他也是又聋又哑吗,婆子?”那位绅士问道,很严厉地。

“难道他不是吗,先生?”

“你知道他不是的。”

“他才是呢!”那女人叫道,“他又聋又哑,并且从小就不知道什么是好是正当!她的儿子不会学好;我的儿子又到哪里学好去呢?他到哪里去学?谁教他学好?什么地方能学得好呢?”

“住口,婆子,”绅士说道,“你的儿子各种官能全有。”

“他是,”那个母亲说道,“正是因为他有这些官能,才更容易走入歧途。如果你因为这个男孩子分不清善恶就把他救下,为什么不能救救我的儿子?谁教过他分辨善恶呀?你们这些绅士先生们有权处罚她的儿子,一如你们有权处罚我的儿子,她的儿子是上帝让他不知道声音和说话,我的儿子是你们让他愚昧无知的。有多少女孩子和男孩子——啊,还有多少男女——被送到你们面前,你们却一点也不加怜悯,而他们的心里是又聋又哑,就在那种情形下面走错了路,也是在那种情形之下受到身体的或者精神的处罚,你们这些绅士先生们却还在自己争辩他们应该学这个学那个,这道理说得通吗?要做一个公道的人,先生,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你简直是要发狂了,”绅士说着,取出鼻烟壶来,“我真替你难过。”

“我是要发狂了,”那个女人答道,“也是你让我发狂的。把我的儿子还我,让他替这些没有办法的孩子们工作。要做一个公道的人,先生,也像你对这个孩子发慈悲一样,把我的儿子还我!”

女孩子看了听了这些以后,知道这不是一个要求施舍的地方。她轻轻地把老人从门口领走,重新赶路去了。

越走希望越少,力气越小,只要她还有一分向前移动的力量,绝不肯说一句什么话或者有什么让别人知道她已经不能支持的表示,因此,在那个困难的一天的最后阶段里,还是强迫她自己前进,甚至也不像平常那样休息好多次,借以略微补偿她那不得不迟缓下来的脚步。黄昏渐渐临头,但还没有完全黑暗,他们仍然在同样凄凉的景物里行走,这时忽然进入了一座繁华的城市。

他们已经到了有气无力快要晕倒的程度,热闹的街市使他们不能忍受。很卑屈地在几家门口要求救济,都遭受了拒绝,于是他们决定尽他们最大的能力赶快走出城去,想看看住在那些幽静房子里面的居民,会不会对他们这种困境多发一点慈悲。

他们拖曳着脚步穿过最后一条大街,女孩子感觉她那微弱的力量已经到了不能支持的程度。正在这个当儿,他们面前出现了一位和他们向同一方向前进的旅客,也是步行着,背上束扎着一只皮包,拄着一根粗手杖,另外一只手里拿着书本阅读。

想赶上他恳求他的帮忙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因为他走得相当快,中间还有一段小小的距离。最后他停了下来,想把书里面的一段文字看得更仔细些。这一线希望的光芒鼓舞了她,女孩子离开了她的外祖父,冲到那个陌生人的身边,脚步声没有引起他的警觉,她说了几个声音微弱的字,请求他帮帮忙。

他扭过脸来。女孩子把手一拍,发出一个尖厉的叫声,倒在他的脚底下失去知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