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就是那位可怜的教师——不是什么别人。他一看到女孩子,又激动又惊愕,她也辨认出是他,激动和惊愕的程度一点也不比他小,在那一刹那间,他为这一个出乎意料之外的幻影弄得张皇失措,说不出话来,甚至连先把她从地上扶起来都忘记了。

但是他的理智很快就恢复了,他扔下手杖和书,弯下一条腿,跪在她的身旁,尽量使用他所能想出来的简单办法,要把她救醒。她的外祖父呢,只是立在一旁,绞着手,使用各种亲切的言语,叫她对他说话,哪怕只说一个字也好。

“她太疲乏了,”教师说着,回过头来望望他的脸,“你让她太吃力了,朋友。”

“她快要饿死了,”老人答道,“以前我从没想到她竟会又弱又病到这种程度呢。”

教师望着他,一半是谴责一半是怜悯,他把女孩子抱在手上,吩咐老人拾起她的小篮子,立即跟着他走,然后抱着她飞快地往前跑。

一家小客栈就在前面,遇到这样一个意外,他也只好向着那地方移动脚步了。手上抱着失去知觉的孩子匆匆地奔到那里,冲到厨房间,请求聚在那里的人们看在上帝的分上赶快让开路,把她放在靠炉子的一张椅子上。

在座的人一看到教师进来,也都像平常在这种紧急场合里的情形,慌慌张张地一齐站起来。每个人在想他或她自己常用的药方,但是没有一个人拿得出;每个人在叫喊需要多通空气,同时他们却又把他们同情的目标围得密密层层的,阻断了空气的流通;大家全在奇怪,为什么别人竟也拿不出他们自己想不出的办法来呢。

还亏了女店主比任何人都有经验,比任何人都活跃,同时她对这种情况的特质也认识得更透彻,很快地跑了进来,带来了小量的兑水的白兰地,女用人跟在她的后面,拿着醋、阿摩尼亚、嗅盐,以及其他的兴奋药剂;这些药物如法使用之后,女孩子逐渐苏醒过来,用很轻微的声音向他们致谢,把手伸给可怜的教师,他带着一副焦急的神情,在一旁站着。女人们不让她再说一句话,甚至连动也不要她动一动,就径自把她抱到床上;然后又把她裹得暖暖的,替她洗洗脚,再用法兰绒把脚包起来,然后又派人去请医生。

医生是一位红鼻头的绅士,很快地赶了来,在他那件黑绉缎子背心下面摇摆着一大串印章,他在可怜的耐儿床边坐下,掏出表来量她的脉搏。接着又看看她的舌头,然后又去摸脉,他这样做的时候,望着快要空了的酒杯,好像十分出神的样子。

“照我的意思——”医生终于说话了,“随时该给她一调羹兑水的白兰地。”

“巧极了,我早已给过她了,先生!”女店主听了很高兴,这样说了。

“还应该,”医生说,他早看到摆在楼梯上的洗脚盆了——“还应该,”医生说,声音好像神附了体,“用热水给她洗洗脚,再用法兰绒把脚包起来。同样还应该,”医生说,态度更严肃了,“让她稍微吃一点晚饭——现在来一块烤鸡翅——”

“哎呀,巧极了,先生,厨房里这会儿正在烤着!”女店主叫了起来。事实上的确是这样,因为那是教师叫人烤的,烤得很好,大概医生已经闻到香味了。

“那么,”医生说着,严肃地站立起来,“你们就给她一杯加料的热葡萄酒,如果她喜欢酒的话——”

“再加一块吐司吧,先生?”女店主建议。

“嗯,”医生说,口吻好像一个人做了一个光荣的让步,“一块面包烤成的吐司。但是要注意,对不起,太太,一定要是面包烤的。”

医生慢慢地、预示凶兆地发布了这个临别命令之后,便告辞走了,满屋子的人都在称赞那种能与他们自己的智慧密切吻合的智慧。每一个人都说他诚然是一位非常机警的医生,充分懂得人们的体质;这种话自然是很有理由的。

当她的晚饭在准备的时候,女孩子在小睡养神,饭好了以后,他们不得不把她唤醒。因为她发现她的外祖父留在楼下,表示出特别的不安(一想到他们分在两下里便非常难过),他便上楼和她一道吃饭。大家看到她还是十分惦记他,他们便在套间里给他设了一个床位,他马上到里面休息去了。这一间寝室的钥匙恰好就在耐儿房间里的门上插着;在女店主退走以后,她便把钥匙拧了一下,抱着一腔感激重新上床了。

教师坐在厨房的炉子旁边,吸了很长时间的烟斗,现在里面已经空寂了,他脸上浮泛着一种幸福的笑容,心里在想,难得碰上这样一个幸运的机会,使他能及时地给女孩子一些帮助,同时很容易地回避了女店主絮絮的诘问,她怀着很大的好奇心很想了解耐儿的生活和历史的每一个细节。那位可怜的教师原是一位十分坦白的人,甚至对极普通的机巧和欺诈一点也不懂得,因此在最初五分钟她的确成功了,但是恰好对于她想知道的事他并不熟悉;他就照实告诉她。女店主对于这种说法并不满意,她认为这是有意回避问题,就回答说他一定有他的理由。上帝是断不容许她这样侦察顾客的私事的,这些事与她无干,而她自己的事情还管不清呢。她只不过客气地问问,当然她知道她应得到一个客气的回答。她十分满意了——十分满意了。她宁愿他立即说明他不愿多讲什么,因为那已经够清楚,可以令人理解的了。但是,当然她也没有动气的理由。他是最好的裁判,有充分的权利说他愿意说的话;那是谁也不能争论的。唔,天呀,不能!

“我向你担保,我的好太太,”温和的教师说,“我已经把简单的事实告诉你了。因为我希望得救,我告诉你的全是事实。”

“怎么,我相信你是有诚意的,”女店主心平气和地回答道,“很抱歉,麻烦了你半天。但是,你知道,好奇是我们女人家的通病,这是真的。”

店主东搔着头皮,好像他想到有时男人也同样犯这种毛病似的;但是当他正想表示这种意见的时候,却被教师的答话阻止了。

“你可以一次问五六小时,很欢迎,只要我能,我一定耐心地回答你,答谢你今天晚上表示出来的慈善心肠。”他说,“事实是这样,请你在早晨看看她,也让我早一点知道她怎么样了;并且希望你知道,我们三个人的账都归我负担。”

这样友好地和他们告别之后(便是没有最后这一项指示,也不会伤掉和气的),教师上床睡觉,店主夫妇也回到他们的房间去了。

早晨的报告是这样,女孩子好一些了,但是极端虚弱,至少需要一天的休息和细心的调护才能继续跋涉。教师接到这项通知,心里十分满意,说他可以匀出一天——为那件事耽搁两天也可以——他很愿意等着。因为病人要在傍晚坐起,他便约定一个时间到她的房里看她,先拿着书本到外面漫游了一会儿,直到时间到了才走了回来。

在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耐儿止不住地哭了;诚朴的教师一见她那苍白的面孔和瘦削了的身子,不免也掉了几滴眼泪,同时却很强调地说,流眼泪够多愚蠢,只要稍微忍耐一下,多么容易避免呀。

“便是在这一片好意中间,”女孩子说道,“一想到我们成了你的负担,我还是很难过。叫我怎样感谢你呢?如果我不在离家很远的路上碰到你,我一定早就死了,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我们先不要说什么死,”教师说道,“至于负担,我告诉你,自从你们在我的小舍住过之后,我的运气就来了。”

“真的吗!”女孩子高兴地叫道。

“唔,是的,”她的朋友答道,“我被委派到一个离这里很远——当然离原来地方也很远,这是你可猜想得到的——一个村庄,担任书记和教师,一年有三十五镑的收入。三十五镑!”

“我很高兴,”女孩子说——“非常非常地高兴。”

“我现在就是往那里走,”教师接着说道,“他们答应供给我车费——够一路上坐外座了。保佑你,他们对我什么也不吝惜。但是因为距离限期还远得很,我便决定步行。一想到我这样做对了,我多么高兴呀!”

“我们又该多么高兴呀!”

“对,对,”教师说着,不安定地在椅子上转动,“当然啦,那也是真的。但是你们——你们要去哪里,你们从哪里来,自从你们离开我以后做了些什么,在过去你们又是做什么的?现在,告诉我——一定要告诉我。我懂的世故太少,也许你懂得较多,能够在这方面对我有所指示,我实在不配向你提供什么意见的;但是我是诚恳的,同时我有一种爱你的理由(你大概没有忘掉)。从那时起我就感到,好像我把对那个夭殇了的孩子的爱,转移到立在他床边的你的身上。如果这便是,”他接着说,向上望着,“从遗灰里茁生出来的爱,那么就让它和平地随着我发育吧,我把我的爱就寄托在这个年轻的孩子身上了!”

忠厚的教师那种朴实坦白的好意,他言语中和态度上所表现出来的恳挚热情,每一个字和每一种表情都很真诚,使女孩子深深信赖他,而这种感情绝不是奸诈和虚伪的高等技巧能够在她心里激发出来的。她把什么都告诉他了:他们没有亲戚朋友——她同老人逃走是为了把他从疯人院以及他所害怕的许多灾难中救出来——现在她又是为了拯救他本人而逃走的——她想在很远很原始的地方找到一个避难所,在那里像以前诱惑他的事物不会再来,也就用不着再让她担心受折磨了。

教师惊诧地听着她讲。“这个孩子!”——他想——“这个孩子不是英勇地、百折不挠地忍耐着一切怀疑和危险,同穷苦奋斗,为一股强烈的感情和公正的意识所支持和扶助吗?但是这个世界上还是充满了这类英勇事迹的。最难忍受的困苦和最能忍受困苦的事例原来从不写在尘世的任何记录里,这种事例不是每天都有,而我不知道的不是太多了吗?听了这个女孩子的历史,我应该感到惊愕吗?”

他还想些什么或者又想了些什么,那就无关宏旨了。总之,他的结论是,耐儿和她的外祖父要随他前往他要去的村庄,他将努力替他们寻找可以使他们维持生活的低微工作。“我们一定能够成功,”教师诚心诚意地说,“像这样一种令人感动的行为,不会得不到好报应的。”

他们做好第二天晚上出发的准备,有一辆和他们同一段路的驿车,要在客栈里打尖换马,稍微给车夫一点酒钱,耐儿就可以坐上去。在驿车到达之后,交易立刻讲好;停了一会儿便摇摇摆摆地开走了,女孩子舒适地被安置在比较柔软的行李中间,她的外祖父和教师傍着车夫步行,女店主和客栈里好心肠的人们大声为他们祝福,希望他们一路平安。

那是多么舒服,多么豪华,多么使人昏昏欲睡的旅行呀,躺在那个慢慢移动的山头上,静听着叮当乱响的马铃,车夫偶然响起的鞭声,大车轮平静的滚动声,马具的敲打声,骑在碎步驰过的马儿背上的旅客的愉快晚安声——这些悦耳的声音被车篷阻遮着听不清晰,车篷故意做得很厚,好像这样可以让人懒洋洋地听,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快要睡着的时候,头在枕头上摇来摇去,心里还是有一种模糊的意识,觉得是一无牵挂、忘却疲倦地向前行进,听着这些声音全像是梦里的音乐,对各种感官都有催眠作用——在慢慢醒来的时候,透过前面半开着的风幕向外凝视,在辽远清冷的高空,挂起无数的星点;在下面,车夫的灯笼摇摇摆摆,像是沼地中的鬼火跳舞;在道路两旁,全是黑沉沉的树林,在前面,白色的路面步步高起,直到最后突然为一个又尖又高的峰脊阻断,好像无路可通,四面全是天空似的——然后在客栈里停下打尖,有人把你扶下车来,走到有火有灯、闪闪发光的一间房子里,有人提醒你夜里很冷,越是想着天气冷,越是感到房间里舒服!——坐在驿车上旅行是多么适意哟!

于是再度出发——最初精神焕发,不久之后便又昏昏欲睡。正在酣然打盹,邮车像是一颗流星疾驰而过,灯点得很亮,马蹄嘚嘚地响,掠过为了保持两脚温暖而立在道旁的哨兵,还有一位戴皮帽子的绅士睁开眼睛茫然地失神地望着,这些影子一下子全落在后面了——在收税栅前面停下,税吏已经睡在床上了,于是他们在那燃着昏暗灯光的小屋门上敲打,直到最后他才从被窝里叫出一种窒息的喊声,立即走下床来,戴着睡帽,浑身颤抖着,把大门拉开,希望除了白天,路上没有车辆。到了夜晚和早晨的寒冷交叉口——远处的光线在逐渐扩展,在散开,由灰变白,由白变黄,由黄变成火烧的红色——白昼露面了,带来了喜悦和生命——人和驾犁的马——栖止在树梢和篱笆上的鸟,在孤寂的田地里的儿童,全被嘎喳的声音吓跑了。到了一个城市——人们在市场上忙碌;轻车和双轮车包围着酒店广场;商人站在他们的门口;人牵着马匹在大街上跑来跑去地寻求买主;猪在远处的污泥里呻叫,腿上系着长绳乱跑,闯到干净的药房里面,被学徒用扫帚赶走;夜行驿车换马——乘客们面无笑容,冷,丑,对什么都不满意,一夜之间头发长了三个月那么长——车夫倒是精神焕发,相形之下越显得特别漂亮;喧噪个不停,忙乱个不停,意外又那么多——哪里有像坐在驿车上旅行这么多的乐趣呢?

有时走一两里路,她的外祖父便到车里坐坐,有时她也恳求教师在她的位子上躺下来休息休息,她一路上快快活活,直到最后他们到达了一个大城,驿车停下来,他们也在那里过夜。他们经过一座大教堂;大街上有很多古老的房屋,是用土或灰泥造成,黑色的梁柱在不同的方向上交叉再交叉,使它们显出一种很特别又很古色古香的样子。大门也全是低矮的圆拱,有的还有橡木的门道和样式古怪的板凳,往日的住户常在这里坐着消磨夏天的黄昏。窗上嵌着小块的菱形玻璃,好像在老眼昏花地对着过往的行人眨着眼睛。它们早已没有炊烟和炉火了,只有一两处地方例外,那里有一个工厂矗立在田地中央,像一座火烧的山把四周地方熏焦了。当他们经过这个城市以后,重新到了空旷的乡间,渐渐接近他们的目的地了。

不过离目的地还不算很近,于是他们又在路上住了一夜;这样做不一定是必要的,而当他们走到距离他的村庄不过几里路的时候,教师顿然感到矜持,心想新官到任总得体面些,他不愿意穿着洒满灰尘的鞋子和在旅途上弄得凌乱不堪的衣服走进去。在一个晴朗的秋天早晨,他们到达了他这个新任所的界内,停在那里默想着那地方的幽美。

“瞧——这就是教堂!”高兴的教师低声喊道,“紧靠旁边的那座房子就是学校,一定是。三十五镑一年,还要住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地方!”

他们赞美着每一种事物——古老的灰色门廊,直棂的窗户,点缀着绿色教堂公墓的显赫的碑碣,古老的钟楼,以及塔顶上面的风信鸡;黄褐色的茅顶农舍、谷仓和住宅,在绿树丛中隐约地探出头来;小溪被远处的磨坊掀动起涟漪;蓝色的威尔士境内的高山远远地耸峙着。女孩子在人口繁密、空气黑浊、伤心惨目的工人区中住久了,她早就渴望得到这样一个地方。当她睡在煤灰堆上,当她在路上穿过令人望而生畏的贫民区时,就在不断幻想着这样的景色——幻想固然美,但并不能比这甜蜜的现实更美。因为不会再有看到它们的希望,幻想好像消失到黯淡空寂的远方去了;但是在它们退隐之后,她又比先前更爱它们更怀念它们了。

“我必须把你们留在什么地方等几分钟,”教师说,最后打破了由于高兴而陷入的沉默,“我有一封信要先送去,并且还得问问情形,你知道。我把你们带到什么地方去呢?前面那个小客栈里好不好?”

“让我们在这里等好了。”耐儿答道,“大门是开着的。我们就坐在门廊底下等你回来吧。”

“那倒是一个很好的地方,”教师说着,引导他们走到门廊里,解下他的皮包,放在石座上,“请相信我会带来好消息的,我不会去多久!”

快活的教师戴上一副簇新的、一路上包裹着装在口袋里舍不得戴的手套,又热情又兴奋地慌慌张张地走了。

女孩子从门廊里望着他,直到绿树遮住他的身影,她这才轻移脚步前往教堂公墓,里面是那么严肃安静,甚至衣服拂扫落叶(落叶铺满小径,使得她的脚步无声)的窸窣声都好像是侵害了它的沉寂似的。那是一个年代久远鬼气森森的地方。教堂建造于数百年前,曾经附设过一个尼庵或者修道院;因为颓圮了的拱门,凸窗的残迹,黑色的残壁仍然屹立在那里,而老建筑的其他部分则在分崩离析,混在公墓的泥土上面,长满了茂草,好像它们也要求一块埋葬的地方,想把它们的灰烬和人的尸骨混在一起。在这些年代荒远的碑碣的近旁,也就是废墟的一部分,有两座在近代曾经辛苦地改造过的小小住处,附有凹窗和橡门,也快要倾圮,空在那里荒废着。

女孩子死盯着这两座住屋。她不知道那是什么理由。教堂,废墟,古老的坟墓,同样能够激动一个陌生人的思想;但是在她的眼睛一接触到这两座房子之后,她就不能再转到别的事物上面去了。甚至当她在四周绕了一个圈子,回到门廊下面,坐在那里沉思地等待他们朋友的归来时,她仍然坐在可以望见它们的位置上,感到好像被那个地方迷住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