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特妈和独身绅士——最好快步跟踪着他们,否则这部历史当负不谐调的责任,同时更要因为把它的一些人物放在不可靠和可疑的地位中而罪不可逭了——吉特妈和独身绅士,乘坐着四马邮车火速前进,他们在公证人门口告别的情形已经交代过了,一下儿工夫便离开了那个城市,风驰电掣地踏上了广阔的大路。

那位善良的妇人一直保持着一种不舒服的沉默,这个新奇的处境使她相当局促不安,另一方面又有一些做母亲的顾虑:唯恐这时小雅各,或者小弟弟,或者两个人一齐掉在火里,或者跌下楼去,或者在门背后挤坏了,或者因为渴极思饮被茶壶嘴烫伤了喉咙;每逢从窗口碰上税吏、公共马车夫以及其他各色人等的眼睛,便感到她的地位好像一位送丧者,具有一种新的尊严,但对于死者的悲痛并不怎样强烈,在送丧车里还能辨认出最熟识的朋友,不过不能不维持一种礼貌上的严肃,装出对外界事物无动于衷罢了。

但是如果你对独身绅士在和你做伴也能无动于衷,那你就得具有钢铁般的意志才行。从来没有车载过、也从来没有马拉过像他这样一位沉不住气的人。他永远不能在同一个位子上坐上两分钟,他的手脚一直摇来摇去,一下子拉起窗框,一下子又猛烈地把它扯下,不然就是从一个窗口探探头又缩了回来,再从另外一个窗口伸出去。独身绅士口袋里还装着一个构造奇妙而不为人知道的盒子,每逢吉特妈闭上眼睛,总是刺啦一声,原来是他在借着火光看表呢,他让火星落到草上,好像车童来不及把马拉住就把他本人和吉特妈活活烧死,那是一件绝对不可能的事情。遇到停车换马,总是先看到他——不循梯磴跳下车来,像一个点着了的爆竹似的在客栈的院子里东奔西突,在灯光下把表取出,并且忘了看时间就又把它装了回去,总之,他这样不必要的举动太多了,使得吉特妈对他也十分害怕起来。然后当马换好准备开车了,他又像一个马戏班子里的滑稽角色一般,一跃而上,还没走上一里路,就又把表和火盒子一并取出,吉特妈只好睁大着眼睛,在这一站中休想再眨一眨眼睛了。

“你还舒服吗?”经过这样一种表演之后,独身绅士会突然转过身来说。

“非常舒服,谢谢你,先生。”

“真的吗?你不觉得冷吗?”

“天气稍微有点冷,先生。”吉特妈会这样回答。

“我早就知道!”独身绅士叫道,拉下前面的一块玻璃,“她需要喝一点兑水的白兰地。当然她需要。怎么我会把这件事忘了?哈啰!在下一个旅馆里停一停,要一杯兑开水的白兰地。”

尽管吉特妈竭力声明她不需要这一类的东西,但是没有发生效果。独身绅士非常坚决;只要他把各种表示沉不住气的方式和方法使用遍了的时候,他一定就会想到吉特妈是需要兑水的白兰地。

在这样一种情形之下,他们一直走到将近午夜,然后便停下来吃晚饭,独身绅士把店家所能备办的每一种食物都叫来了;由于吉特妈不能同时吃下各种东西,又不能全部把它们吃光,他心里便认为她一定是害病了。

“你疲倦得支持不住了,”独身绅士说道,他只是绕着屋子走,“我知道你是怎么回事了,太太。你疲倦得支持不住了。”

“谢谢你,先生,实际我没有什么。”

“我知道你支持不住了。一定是这么回事。我把这位可怜的女人从她的家庭乐园中拖了出来,没有让她有个准备,而现在我眼看着她越来越疲倦得支持不住了。我这人太不对了!你有几个孩子,太太?”

“两个,先生,除了吉特。”

“都是男孩子吗,太太?”

“都是,先生。”

“他们全受洗命名了没有?”

“只有一半受洗了,先生。”

“我要做两个孩子的教父。请你记住,太太。你最好喝一点加料葡萄酒。”

“我实在一滴也不能入口,先生。”

“你一定要喝一点,”独身绅士说,“我知道你需要喝一点。我早应该想到这件事才是。”

独身绅士飞也似的跑去拉铃,叫了加料的酒,急躁的样子就好像要救活一个淹死的人,他强迫吉特妈喝了一满杯,酒很烫,使她流了一脸的泪;然后又催着她重新上车。一到车上,大概是因为吃了这种舒服的镇静剂之故,她不久就看不到他那种沉不住气的情形,沉沉地酣睡了。这个药方所发生的幸福效果为时并不短暂,因为尽管距离和路程较独身绅士所预期者为大为长,她却一直到天色大明以后才醒过来,这时马蹄正在一个城市的石路上嘚嘚地响着。

“就是那个地方!”她的同伴叫道,把玻璃窗全部放下来,“把车赶到蜡人馆去!”

骑在后马上的车童按了按他的帽子,刺了刺他的马,这样它们可以堂堂地向目的地驶进,四匹马颠起整齐的细步,冲过大街,引得善良的居民到门口和窗口张望,甚至把市钟敲打八点半的清楚声音也压下去了。他们驶到群众集聚的一家门口,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独身绅士说着,探出头来,“这里有什么事情吗?”

“举行婚礼,你老,举行婚礼!”几个人的声音一齐喊道,“呼啦!”

独身绅士发现自己置身于喧闹的群众中心,有些手足无措,便由一位御夫把他扶下车来,他又用手去搀扶吉特妈,大伙看了这个样子就大叫起来:“又来一对举行婚礼!”他们嚷着,欢欣地跳着。

“这些人都疯了,我想。”独身绅士说着,伴着他那被认为是新娘子的人挤过了人群,“站到后边一点,让我敲门可以吗?”

任何事情,只要能够制造出一种声音,就会使群众满意的。二三十只龌龊的手,立即伸出来替他敲门,再没有一个敲门的人能像这个特殊机器那样地制造出更大的震耳欲聋的声音来了。这样义务服务了一番之后,群众稍微适当地向后退退,叫独身绅士单独担负后果的责任。

“现在,阁下,你要什么?”一个人打开了门说道,他的纽襻上戴着一个白色蝴蝶结,很冷淡的样子对着他。

“这里谁在结婚,我的朋友?”独身绅士说道。

“就是我。”

“你!到底同谁结婚了?”

“你有什么权利来问?”新郎说着,从头到脚打量他。

“有什么权利!”独身绅士叫道,把吉特妈的手臂夹得更紧了,因为那位善良的女人显然在企图逃走,“一种你很难想到的权利。注意,善良的人们,如果这家伙是同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结婚——嘘,嘘,那是不可能的。住在你们这里的女孩子在哪里,我的好朋友?你们管她叫作耐儿。她到哪里去了?”

在他提出这个问题又由吉特妈附和了两句之后,有人在靠近的一间屋子里尖锐地叫了一声,一位穿白色衣服的胖女人跑到门口,身子倚在新郎的胳臂上。

“她在哪里?”那位女子叫道,“你们给我带了什么消息来了?现在她怎么样了?”

独身绅士向后倒退,带着忧惧、失望和怀疑的表情,死盯着前任乍莱太太的面孔(那天早晨她嫁给了有哲学意味的乔治,空使诗人斯拉姆先生抱恨终天)。最后他嗫嚅地说道:

“我要问你她在哪里。你怎么倒问起我来了?”

“唔,先生!”新娘叫道,“如果你来这里是为了她的幸福,为什么不在一个星期以前到这里来呢?”

“她不是——不是死了吧?”和她说话的那个人说道,面色变得很苍白。

“不是,还没有那么坏。”

“我感谢上帝!”独身绅士有气无力地说,“让我到里面去。”

他们退到后面让开路,他一进去,就把大门关上了。

“你们可以从我身上看得出,善良的人们,”他面对着一对新婚夫妇说道,“对我来说,我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并不如我正在寻找的那两个人更为宝贵。他们也许不认识我——我的面貌对他们是陌生的;但是如果他们全在这里,或者有一个人在这里,那么就请把这位善良的女人带去,让他们先看看她,因为他俩都认识她的。如果你们因为什么错误的顾虑或者替他们担心,而否认他们在这里,那么等他们认出这个人是他们的老朋友时,就可以判断我的动机怎样了。”

“我常常说这话的!”新娘叫道,“我早就知道她不是一个平凡的孩子!哎呀呀,先生!我们没有力量帮你忙,因为我们所能做的都已试过了,全是白费。”

于是,他们没有掩饰也没有隐藏地向他叙述了他们所知道的有关耐儿和她外祖父的一切,从他们开始遇到直到他们的突然失踪;然后又谈到(那也是事实)他们曾经想尽各种可能的办法寻找他们,但是没有成就,最初深恐他们有什么不测,同时又害怕有一天会有人要向他们追究两人失踪的责任。他们说到老人心灵的脆弱,说到女孩子在他出门之后永远呈露着不安,说到他们认为可能同他在一起的一些人,还说到抑郁的侵蚀把她的健康和精神都改变了。她是否因为在夜间看不到老人,可能知道或者猜出他去什么地方,便追了前去,或者他们是一同离开这里,他们全无法确定。他们的确这样想过,他们很难有重新听到他们消息的可能,不管他们的逃走究竟由老人发动抑或是由女孩子发动,至少在目前他们是没有重新回来的希望。

独身绅士静静地听着,神气完全是一个受了痛苦和失望的沉重打击的人。当他们说到那个外祖父时,他落下了眼泪,好像十分伤心的样子。

不必再把我们这一部分的叙述拖下去了,把长篇缩成短文,把它简单地写一下好了,就是在这个会见结束之前,独身绅士认为他有充分理由相信他们说的全是真话,他并且强迫新郎和新娘接受一种谢礼,报答他们对女孩子的照顾,不过,他们坚决地拒绝了。最后,那幸福的一对搭上大车到乡间去度蜜月;独身绅士和吉特妈悲伤地立在他们的车门口。

“我们要把你送到哪里去呢,先生?”车童问道。

“你们把我,”独身绅士说,“送到——”他不想说“客栈”,但是为了吉特妈缘故,还是说出来了;于是他们前往客栈。

谣言已经传出,说是那个曾在蜡像展览担任说明的小姑娘乃是一位大人物的孩子,她是在襁褓中被人偷走了的,现在正有人追上来了。至于她究竟是一位亲王、一位公爵、一位伯爵、一位子爵或者一位男爵的女儿,意见倒是很分歧的,但是大家全一致同意主要的事实,就是那位独身绅士乃是她的生父;因此在他坐上四马邮车黯然离去的时候,大家全想挤到前面一瞻丰采,哪怕只见到他那贵人的鼻头也算过了瘾了。

如果此时有人告诉他,女孩子正同她的外祖父坐在古老教堂的门廊底下耐心地等待教师的归来,他将愿意付出什么代价,又将省下多少悲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