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职业绅士,曾经安慰过吉特,要他不要着急[1],说老贝雷[2]自会处理他的案子,可能很快解决,他的预言果然应验了。过了八天,庭讯开始。又过一天,大陪审官[3]决定对克拉斯托佛·那布尔斯依盗窃重罪提起公诉;提起公诉后两天,上述的克立斯托佛·那布尔斯被提到法庭,说明服罪或不服罪,起诉书上指称,他,就是本案中的克立斯托佛,的确蓄意不良地从一位法绅桑普森·布拉斯的住家(也就是他的事务所里),窃取和偷盗了一张由英格兰银行[4]总裁发行的五镑纸币;违犯了成文法的条文,并且扰乱了至尊天子英国国王的和平。

对于这份起诉书,克立斯托佛·那布尔斯用又低又颤的声音答辩说,他并不服罪。有些人惯好从表面上的观察匆匆做出判断,他们认为,既然克立斯托佛清白无辜,就应该理直气壮地大声说话,实际他们应该懂得,幽禁和焦虑是能够把最勇敢的心征服了的;对于一个被严密关闭过的人,哪怕只有十天或者十一天,他所见的都是石墙和很少数的几个石头一般的冷面孔,一旦来到一座充满生命的大厅,自然会感到张皇失措和吃惊。此外还有一点要说明,一个头戴假发的人,在大部分的群众看来,比一些不戴假发的人要可怕得多,印象也深刻得多;而且,除了这些情况,单是想想吉特看到加兰德父子和公证人带着苍白和焦急的面容列席旁听,他自然要流露出一种感情,也就无须怪他精神有些失常,并且难以泰然自处了。

自从他入狱之后,虽然没有见过任何一位加兰德先生,也不曾见过威则登先生,他却知道他们已经替他雇好了辩护士。因此,当一位头戴假发的法绅站起来说道:“我是代理犯人申辩的,大人。”吉特便向他鞠了一个躬,当另外一位戴假发的法绅站起来说:“我是指控他的,大人。”吉特便抖得很厉害,也向他鞠了躬。他心里是不是希望替他辩护的法绅敌得过另外那位法绅,立即把他弄得羞愧无地呢!

那位对吉特起诉的法绅必须首先发言,他的精神特别饱满(因为在上一庭,他几乎把一个不幸谋杀生父的青年脱免重罪),提高了喉咙,你可以想得到——对陪审官说,如果他们释放了这个囚犯,他们必将尝受痛苦和懊悔,其程度不亚于他对另一组陪审官所说的,如果他们把那个逆子定罪,一定要受到良心的责罚。当他把案情详细述说了一遍,并且告诉他们他从来没见过比这更坏的案件以后,他停了一下,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准备讲出来似的,然后他说,他知道他那有学问的朋友(说到这里他斜着眼睛对吉特的法绅一瞥),一定要试图攻击那些当着他们的面可以称得起清白无垢的证人的申诉的;并且他的确希望和相信,他那有学问的朋友应该对起诉人的人格予以尊重和崇敬,因为他深深知道,在他所属的这一个光荣的职业中,从来没有一位比他更为光荣的会员了。然后他又说,陪审官可知道贝威斯村那个地方吗?如果他们真的知道贝威斯村的话(因为他相信,贤德如他们,一定会知道的),他们可曾知道与那个最著名的地方有关系的一些具有历史性和高尚的组织?他们会相信像布拉斯那样一个人,既然能够住在像贝威斯村那样一个地方,会不是一位最道德最正直的人物吗?当他就这一点对他们发了一大套议论之后,他忽然想起,如果他絮絮叨叨地申诉不用他说、他们也能深深体会到的事情,简直是对他们理解力的一种侮辱,因此立刻便把桑普森·布拉斯叫到证人席上。

于是布拉斯先生走上前来,很活泼很起劲;他先向法官鞠躬为礼,好像以前就同他很熟悉,希望他这一段过得很好似的,然后抱起双手,注视着他的法绅,好像在说:“我在这儿——全身装满了证据——动手吧!”那位法绅真的立即十分谨慎地动手了,把证据一点一点地向外引,让它在众人眼睛之下流得很清澈很透明。然后吉特的法绅亲自向他问话,但是没有得到什么;问题都很长,回答却很短,问答了一阵之后,桑普森·布拉斯先生得意扬扬地退了下去。

接着上来的是萨拉,她也同样对布拉斯先生的法绅很平和,对于吉特的法绅却很倔强。总之,吉特的法绅从她那里也得不到什么,她只是重复她先前说过的话(不过这次对他那位当事人的攻击更加强烈了),因此也就莫名其妙地让她退下去。然后布拉斯先生的法绅传呼理查·斯威夫勒,理查·斯威夫勒走向前来。

现在,布拉斯先生的法绅曾经听到有人向他告密,说这个证人对囚犯颇为同情;说实话,这话他倒愿意听,因为他的实力就在一般人称之为“半开玩笑地困恼别人”上面。于是他开始要求法官一定要看到这个证人吻着《圣经》宣誓[5],然后便拼命向他玩起手段来。

“斯威夫勒先生,”这位法绅对狄克说道,这时他已经讲述了他的故事,显然很勉强,并且有意往好的方面说,“请你告诉我,阁下,昨天你在哪里吃饭?”“昨天我在哪里吃饭?——”“是呀,阁下,昨天你在哪里吃饭——离这里很近吗,阁下?”——“唔,当然啦——是——就在对面。”——“当然啦——是——就在对面。”布拉斯先生的法绅重复道,眼睛瞥了一下法庭——“一个人吗,阁下?”——“请你原谅。”斯威夫勒先生说,他没有听清问的是什么。——“一个人吗,阁下?”布拉斯先生的法绅重复说,声音像打雷似的,“你一个人吃饭吗?你请什么人来没有,阁下?说呀!”——“唔,是,当然啦——是,我请人来。”斯威夫勒先生说着,面上泛起了笑容。“劳驾你不要那么轻浮,阁下,这样一种态度对你所在的地方并不合适(虽然你也许有理由感谢,幸而你只是在那个地方)[6],”布拉斯先生的法绅说,点点头,意思是告诉他只有证人席上才是斯威夫勒先生合法的活动范围,“听我说话。昨天你就在这一带等着,以为审判要在昨天开始。你在对面吃饭。你还招待了什么人?那么,那个什么人是不是就是被告栏内囚犯的兄弟?”——斯威夫勒先生正要进行解释——“只回答是或者不是,阁下。”布拉斯先生的法绅叫道——“但是你能不能允许我——”——“只回答是或者不是,阁下。”——“是,是这样;但是——”——“是,是这样,”那位法绅说,打断他的话——“你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证人呀!”

布拉斯先生的法绅一屁股坐了下来。吉特的法绅搞不清事情究竟怎样,也就不敢再把这问题追下去。理查·斯威夫勒满脸羞惭地退下去。审判官、陪审官和旁听的人,全好像看到他同一位长得难看、满脸胡须、身高六尺的浮荡青年一起玩过似的。其实呢,那不过是小雅各罢了,他裹着围巾,光着两条小腿。没有人知道真相;每个人都相信虚伪;这全是布拉斯先生的法绅耍的把戏!

然后要传讯关于品德方面的证人;在这里布拉斯先生的法绅又大显神通了。事实证明,加兰德先生没有吉特的推荐书,也没有介绍信,只凭吉特的母亲的几句话就雇用了他,并且他是为了不可知的理由突然被他的旧主人辞退的。“说真的,加兰德先生,”布拉斯先生的法绅说了,“一个到了你这样岁数的人,我认为,不说别的,至少你也过分不够慎重了。”陪审官也以为然,证明吉特犯罪。他被带走了,卑屈尽致地口称冤枉。旁听的人重新聚精会神地坐好位置,因为下一庭要传讯几位女证人,据说布拉斯先生的法绅还要代表犯人出庭,难免要在盘问她们的当儿大开玩笑呢。

吉特妈,可怜的女人,等在楼下的铁栅外面,由巴巴拉的母亲陪同着(她,忠实的灵魂!除了哭泣和抱着小弟弟外,什么也没有做),接着就是一个凄惨的接见。读报的看守把经过情形全告诉她们。他认为不致会终身流徙,因为他年轻,还有时间证明他品德优良,那是的确对他有利的。他奇怪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绝对没有做这种事!”吉特妈叫道。“好吧,”看守说,“我也不必反驳你。现在总是一样,不管他做了还是没有做吧。”

吉特妈把手伸到铁条里面,握住吉特的手——只有上帝和接受过他的温柔的人们,才能够知道苦恼的滋味。吉特叫她打起精神来,借口要把孩子们抱过来吻吻他,便乘机低声请求巴巴拉的母亲把他妈妈赶快送回家去。

“会有胆友替我们帮忙的,妈,”吉特叫道,“我敢担保。即便不是现在,时间也不会长久。我的清白会水落石出,妈,我一定被释放回来;对这一点我是很有把握的。你一定要把事实经过详细地讲给小雅各和小弟弟听;因为如果他们长大一些懂得事了,还认为我不诚实,我便是在几千里以外,听到了也要伤心难过的。唔,这里就没有一位先生能够照顾她一下吗?”

可怜的妇人的那只手从他的手里滑出去,因为她倒在地上了,失去了知觉。理查·斯威夫勒匆匆赶上前来,从人丛中挤开一条路,一只手把她扛起(当然也费了一番周折),像舞台上抢人的架势,一面向吉特点点头,一面吩咐巴巴拉的母亲跟着,因为他已经雇好马车等在外面,就这样很迅速地把她带出去了。

而且,理查还把她送到家。至于一路上他闹了些什么笑话,又是乱引了什么歌和什么诗,那就没有人知道了。但是他把她送到家,一直等到她苏醒过来才走;因为没有钱付车资,便堂堂皇皇地坐着车回到贝威斯村,吩咐车夫(因为那正是星期六晚上)在门口等,他要进去“换钱”。

“理查先生,”布拉斯说,很高兴的样子,“晚安!”

吉特的故事从一开始就有些离奇,那天晚上,理查先生的确就已经怀疑他那位殷勤的东家做了缺德的事。这种想法可能是在他目击惨象之后,才在他那粗枝大叶的性格上激起来的;但是即便如此,这想法还是把他抓得很紧,于是他把话说得越简单越好。

“要钱吗?”布拉斯叫道,取出他的钱袋来,“哈,哈!当然,理查先生,当然,阁下。人全要生活下去。五镑找得开吗,阁下?”

“没有零钱。”狄克直截了当地答道。

“唔!”布拉斯说,“这数目正好。省得麻烦。你很受欢迎,我相信。理查先生,阁下——”

狄克这时已经走到门口,回过头来。

“你不必,”布拉斯说,“再麻烦到这里来了,阁下。”

“咦?”

“你瞧,理查先生,”布拉斯说着,双手插在口袋里,坐在凳子上摇来摇去,“事实是,在我们这又枯燥又乏味的一行里干久了,阁下,会把你的才能埋没了,完全埋没了。工作又很辛苦——我可以说简直辛苦得怕人。现在我认为,舞台,或者是——陆军,理查先生,或者其他什么高等饮食店[7],才容得下像你这样的人发挥他的天才。我希望你常常到我们这里来串门。萨丽,阁下,一定会很喜欢的,我相信。她绝对不愿意放你走,理查先生,只是因为她感到对社会的责任,也就只好如此了。她真是一个怪物,阁下!你算算钱数不错吧,我想。还有一块窗子碎了,阁下,但是我并没有扣你的钱。我们既然是好离好散,理查先生,也就应该慷慨大方一些。这真是一种令人愉快的感情,阁下!”

对于这一篇杂乱无章的谈话,斯威夫勒先生不置一词,只是回过头来取下那件水上夹克,团成很紧的一个圆球,一面死盯着布拉斯,好像要对准他丢过去似的。不过他还是把它夹在胳肢窝里,非常沉默地跨步走出办公室。他把门关好,又把它打开,使用和先前同样奇怪的严肃神情向里面望了一会儿,又点了一次头,最后便慢条斯理地,像鬼一般地消失了。

他付了车资,转身离开贝威斯村,立志要想出一些好办法来安慰吉特妈,并且还打算营救吉特本人。

但是像理查·斯威夫勒这样生活没有节制的人,身体是极端靠不住的。几年以来,他的元气已经受了很大的摧残,加上过去两星期来的精神紧张,使他的身体支持不住了。就在那天晚上,他突然被一种可怕的疾病所侵袭,在二十四小时以内,他一直陷入高热之中。

* * *

[1] 见第六十章最末一段。职业绅士指警察。

[2] 老贝雷(Old Bailey),伦敦中央刑事裁判所,在新门街(Newgate Street)西南,其旁有新门监狱(Newgate Prison),为老贝雷法庭待审囚犯的拘留所。

[3] 大陪审官(Grand Jury),负责研究起诉书的法官。

[4] 英格兰银行(Bank of England),成立于1694年,系伦敦唯一发行钞票之银行。

[5] “吻着《圣经》宣誓”(kiss the book),是说吻了《圣经》就不能再说谎话,以示郑重。

[6] 这两句话的意思是说他幸而是在证人席上,而不是在犯人席上。

[7] 高等饮食店(licensed victualling),即领有正式执照的饮食店,这里是指一切团体或机关,有讽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