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道德家和哲学家怎样说去好了,可是如果说一个罪人的难过程度还抵不上吉特那天晚上难过程度的一半(因为他是无辜的),却是无可怀疑的。这个世界经常做出很多不公道的事来,却往往用一种思想安慰它自己:就是如果被虚伪和恶毒中伤的人是一个良心清白的人,他绝不会不能忍受折磨,最后无论怎样也会得到平复;“既然如此,”那些迫害他的人说了,“虽然我们的确不曾料到这样一个结果,但是没有人再比我们更愉快的了。”因此,世界就该反省一下,不公道的本身,对于每一个慷慨和心理正常的人就是一种伤害,是最不堪、最痛苦和最难忍受的事;正因为如此,许多清白的良心饮恨以死,许多健全的心为之碎裂,越是明白他们自己无罪,越足以增加他们的痛苦,越使他们没法忍耐下去。

不过对于吉特一案,世界是没有责任的。但是吉特是无辜的;他知道这一点,想到他的好朋友们会认为他有罪——加兰德先生和加兰德夫人会把他当作忘恩负义的怪物——巴巴拉会把他列入坏人和罪犯群里——小马会以为它自己被抛弃了——甚至他母亲也会误信这些不利于他的强有力的现象,而认为他真是一个孬种——他一知道并且想到这些,他心头所感到的痛苦,最初真不是言语所能形容,在禁闭他的小牢房里终夜绕室彷徨,难过得几乎要发疯了。

即便在这种狂烈的感情稍微减退,他开始平静一点之后,一种新的思想涌上他的心头,使他又被另外的痛苦所侵袭。女孩子——这位单纯人物生命中的明星——她常常像是一个美丽的梦回到他的身旁,她使他生命中最可怜的部分成为最幸福和最有意义的,她一向是那么温柔、谨慎和善良——如果她听到这件事,她会怎样想呢?当这种想法侵入他心头的时候,监狱的墙壁好像消失了,老的故居代之而出现,一如在冬天夜晚的情形——炉边,小的晚餐桌子,老人的帽子、上衣和手杖,通往她那小房间的半开的门——全在那里。耐儿本人也在那里,还有他——和平常日子一样,两个人笑得很开心。当吉特想到这里,他实在不能自制了,便倒在他的破床上哭了起来。

那是一个漫漫的长夜,好像怎样也到不了头似的;但是他还是睡着了,并且做了梦——在梦里还是自由自在的,一会儿同这一个人游玩,一会儿又同另外一个人游玩,但是他心里总是存着一种渺茫的恐惧,只怕被召回监狱里去;不是那个监狱,只是一个概念模糊的监狱——不是一个地方,只是一个忧虑和悲哀的所在;是一种压得沉重而又永远存在的东西,但又不可能给它下个定义。最后黎明到来,还是这个牢狱——又冷又黑又凄凉,实际又真的是牢狱。

没有人来管他,不过他也得不到什么安慰。在某一个时间内他可以在铺好了路的小庭院里散散步;看守进来开门,指点他在什么地方梳洗,还告诉他每天有一个接见家属的固定时间,如果他的亲友们来了,他要到铁栅栏前面谈话。他给了吉特这项通知,又给他留下一只盛有早餐的锡钵之后,那人重新把门锁上,沿着石路走去,继续开关了许多门,造成了无数次很大的回声,在房子里回旋震荡了很久,好像回声也被禁锢在狱里,没法逃出去似的。

这位看守又使他了解,像他这种情形的为数并不多,他没有和大群的囚犯禁闭在一起,因为他还不曾被认为彻底堕落和不可救药,并且也从来不曾住过那座大厦。吉特对于这种宽容不免暗自感谢,便拿起一本教义问答仔细阅读(虽然他自幼就能背诵它了),最后他听到钥匙又在锁上响动,那人重新进来。

“现在是时候了。”他说,“随我来呀!”

“到哪里去呀,阁下?”吉特问道。

那个人只是简单地回答了一声:“回客[1]。”也像前一天警察做的工作一样,领他穿过几条曲曲折折的道路和牢固的大门,最后把他放在一道铁栅前面的甬道上,转身去了。在这道铁栅外面,约有四五尺远,还有另外同样的一道排插。在两道铁栅中间,一位看守坐着看报,在最远一道栏杆外边,吉特看到(他心里跳动得多么厉害呀),妈妈手上抱着小弟弟;巴巴拉的母亲带着她那从不丢开的雨伞;可怜的小雅各使尽了气力瞪着眼睛,好像在动物园里看小鸟或者野兽似的,心想里面的人不过是偶然走了进去,铁篱笆是和他们没关系的。

但是在小雅各看到他哥哥之后,便要把手伸到栏杆里面去抱他,这才感到他不能走得再近一些,仍然得站得远远的,于是他把头枕在扳住铁条的那只手臂上,开始凄惨地哭了;因此,吉特妈和巴巴拉的母亲,本来是竭力压抑悲痛的,这会儿也重新呜咽起来、哭泣起来了。可怜的吉特也忍不住和他们一道流着眼泪,没有一个人能够说什么话。

在这个忧郁的停歇期间,看守表情滑稽地阅读着报纸(显然他读到引人发笑的记载了),他一下子抬起眼睛,好像感觉这一段笑话更有趣味,要仔细玩味一下才行,这时他才好像初次发觉有人在哭。

“喂,太太们,太太们,”他说,惊愕地四下望着,“我劝你们不要像这样浪费辰光。这里会客是限制时间的,你们要知道。你们也不能让那个孩子乱吵乱叫呀。这是违反规章的。”

“我是他可怜的妈妈,先生,”那布尔斯太太呜咽着说,谦恭地屈膝施礼,“这是他弟弟,先生。唔,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算了,算了!”看守答道,把报纸盖在膝上,这样更可以把下一栏的上方看得更清楚些,“这是没办法的,你知道。像这种情形的不只他一个。你们再不要哭哭啼啼了!”

说完,他继续阅读。那人倒并不是天性残忍或者狠心肠的。他把犯罪看作是一种疾病,就像是猩红热或丹毒似的:有的人生这种病——有的人不生这种病——这要看情形。

“唔,我的乖儿子吉特呀,”他母亲说,巴巴拉的母亲早已仁慈地把小弟弟接了过去,“我怎么会在这地方看到我那可怜的孩子呀!”

“你不会相信我会做他们控告我的事吧,亲爱的妈妈?”吉特叫道,声音有点哽住了。

“难道我会相信吗!”可怜的妇人喊道,“我从来不曾听到你说过谎话,从你在摇篮里起就不曾见过你做过一桩坏事——我从来没有因为你而发过一下愁,除了我看到你很高兴很满意地吃着可怜的饭食才觉得难过,那时我一想到虽然你还是一个很小的孩子,但是多么温和、多么有心眼,便忘了我们多么穷苦了!我会相信我这样一个儿子做这等事,他从一出生到现在便是我的安慰,我从来没有一天晚上同他生着气睡觉!难道我会相信你做这等事吗,吉特!”

“那么,我该感谢上帝!”吉特说,很诚恳地抓住铁条,铁条震动起来,“我可以忍耐了,妈!不管结果怎样,反正一想到你说过这话,我心里就感到有点幸福了。”

听了这话,那位可怜的女人重新哭了,巴巴拉的母亲也哭了。至于小雅各呢,他那无系统的思想这时也归纳成一种清晰的印象,吉特是不能随意出外散步走走了,而且在那个铁篱笆里面,也没有什么禽鸟、狮子、老虎以及其他自然界的珍奇——除了圈在里面的哥哥之外,真的什么都没有——因此他也随着她们流眼泪,尽可能地不哭出声音来。

吉特妈擦干了眼睛(简直是涂湿了眼睛,可怜的灵魂,哪里是擦呀),从地上提起一只小篮子,恭顺地向着看守致辞,说,他肯不肯听她说一分钟的话?看守因为正在阅读到一个笑话的吃紧关头,便向她打着手势,请她无论如何也要多沉默一分钟。他不曾把打手势的手放回原位,一直扬到他把那一段文章看完,这时他又停了几秒钟,脸上泛起了笑容,好像在说:“这位编辑真是一个滑稽家伙——一个笑话大王。”然后问她可有什么要求。

“我给他带来一点吃的东西,”善良的女人说了,“谢谢你,先生,他可以收下吗?”

“是的——他可以收下。没有不许收东西的规定。你走的时候把它交给我,我一定让他拿到。”

“不,对不起,先生——不要同我生气,先生——我是他母亲,从前你也有过母亲——只要我看到他吃一点点,看到他舒服,我就是走出去,心里也好受多了。”

于是吉特妈的眼泪又掉下来了,巴巴拉的母亲也在掉泪,小雅各更不用说了。至于小弟弟,他倒一直在拼命地又嚷又笑——显然他以为整个场面是为了让他满意而创造出来和布置好了的。

看守的样子好像在想这请求倒很奇怪,有点不寻常;但是他还是把报纸放下,走到吉特妈站立的地方,接过篮子,检查了一下,就把它递给吉特,回到他的原位上坐下来。很容易想到囚犯是没有多大胃口的;但是他还是坐在地上,吃得非常起劲,每当他把食物送到嘴里一次,他母亲便呜咽一回,哭一回,尽管悲伤的情绪已经因为她看到儿子吃东西而减轻了些。

吉特一面忙着吃,一面焦急地问到他的东家,他们是否说过关于他的什么话;但是他所能知道的就是阿伯尔少爷在前一天的深夜里,很慈祥很体贴地把消息透露给他母亲,不过他本人并没有表示吉特是清白还是犯罪的意见。吉特本想鼓起勇气,问问巴巴拉母亲关于她女儿的情况,话刚到了口边,领他前来的那个看守又出现了,第二个看守也在他的家属后面走出,那看报的第三个看守便叫道:“时间到了!”——接着又说:“现在轮到下一班了!”说完便死人不管地看起报来。吉特立即被带走,母亲的祝福声和小雅各的尖叫声在他耳边响着。当他提着篮子由先前那个引路的人领到另一个院子里面时,另外一个官员叫他停下,手里拿着一品特瓶装的啤酒。

“这位就是昨天晚上犯了罪到这里来的克立斯托佛·那布尔斯吧?”那人说了。

他的同伴答称这正是那个娃儿。

“那么这是你的啤酒,”另外那个人对克立斯托佛说道,“你看什么?用不着你付钱的。”

“对不起,”吉特说,“谁送给我的?”

“怎么,你的朋友吧,”那人答道,“他还说,你每天可以有酒喝。真的,你会有酒喝的,只要他肯付钱。”

“我的朋友!”吉特重复了一句。

“你好像摸不着头脑似的,”另外那个人答道,“这里有他的信。拿去!”

吉特把信取过来,当他被关在牢房里以后便拆开念道:

喝一杯试试,你会发现每一滴都有魔力,足以抵抗人类的一切灾难。也谈一谈为海伦[2]闪闪发光的甘露吧!她的酒本是杜撰出来的,但是这酒倒是真的(巴克雷公司[3]出品)。如果他们送来的是变了味的,可以向市长提出控诉。

你的朋友。              R.S.

“R.S.!”吉特考虑了一下说道,“那一定是理查·斯威夫勒先生[4]了。嗯,承他厚爱,我衷心感谢他。”

* * *

[1] “回客”(wisitors),系“会客”(visitors)的讹音,就是犯人接见家属。

[2] 海伦(Helen),墨涅拉俄斯(Menelaus)的妻子,后随帕里斯(Paris)逃走,引起特洛伊战争(Trojan war)。她是一个典型美人。荷马的《伊利亚特》即咏此事。

[3] 巴克雷公司,全名为Barclay and Perkins’s Brewery,在伦敦花园街,历史悠久,规模宏大,游伦敦者常到该公司参观。

[4] R.S.系Richard Swiveller(理查·斯威夫勒)全名的打头字母。

第六十二章

一点昏黄的灯光在奎尔普的码头办公室窗子里闪烁着,从夜雾里看过去,红得像火烧,穿过雾变成一只眼睛,在对那迈着谨慎步子向木屋走来的桑普森·布拉斯先生下个警告,告诉他那位杰出的房主,就是他的当事人,正在里面,可能是照例很有耐性、一团和气地等待他(布拉斯先生)到他这块明媚的领地里来,参加约会。

“在昏黑的晚上,这地方可不容易下脚呀。”桑普森嘟嘟囔囔地说,他已经被散乱的木板绊倒过二十来次了,正在一拐一瘸地痛苦地走着,“我相信那个小厮每天把地上铺成不同的花样,目的就是要跌伤人,把人弄成残废——要不然就是他主人亲手做的,也说不定。萨丽不陪着,我真不愿意到这种地方来。她保护我比一打男人都强多少倍。”

布拉斯先生这样称赞了不在场的迷人精一番之后,突然停下脚步,怀疑地望着灯光,并且回头看看。

“他在干什么呢,我奇怪?”律师叽呱说着,踮着脚尖立着,想望望里面有什么动静,但因为还有一段距离,不容易看得清——“在喝酒吧,我想——把他自己弄得更暴躁更凶恶,把他的狠毒和残忍煎煮得沸腾起来。我一向就害怕一个人到这里来,因为他的道理总是说不完。我不相信他有心把我勒死,趁着高潮把我悄悄地丢在水里,就像宰一只老鼠那样——真的,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把这件事当作一个愉快的玩笑来耍。听呀!现在他唱起歌来了!”

奎尔普先生的确在吊嗓子,消愁解闷,但是那是吟诵而不是唱歌,很快地把一个句子单调地重复来重复去,把最后一个字拖得特别长,扩大成一种沉郁的咆哮。这一演奏的尾声也不是涉及爱情,或者战争,或者酒,或者忠心,或者是一般歌唱的标准主题,而是一个不大夹杂在音乐中或者为歌谣中所习见的乐旨,那话是这样的:——“高尚的审判官对囚犯说,他的陈述很难使陪审相信,只好把他交付未来的庭讯;命令他照例具结,以便进——行——起——诉。”

奎尔普每次念到最后一个字,总是使尽腔子的力量来加重它,然后发出尖锐的笑声,接着又重新开始。

“他太不谨慎了,”布拉斯听他重复吟诵了三四遍之后嘟嘟囔囔地说道——“不谨慎到令人恐怖的程度。我希望他是一个哑巴。我希望他是一个聋子。我希望他是一个瞎子。妈的,”布拉斯叫道,这时吟诵又开始了,“我希望他死!”

桑普森先生对他的当事人表示了这些友谊的愿望之后,他的面色又恢复了平常的平静,等待尖声再叫起来而要消歇下去的时候,走向木屋前面叩门。

“进来!”矮子叫道。

“你今天晚上好吧,阁下?”桑普森说,探进头来,“哈,哈,哈!你好吧,阁下?唔,我的天,多么妙呀!妙不可言,当真的!”

“进来,你这个浑蛋!”矮子答道,“不要站在那里摇头并且露着你的牙齿[1]。进来,你这假证人,你这背誓者,你这善于制造证据的家伙,进来呀!”

“他有最丰富的幽默!”布拉斯叫着,随手把门关上,“说出话来真是滑稽透顶!但是你这话不有点胆大吗,阁下——”

“什么?”奎尔普问道,“什么,犹大[2]?”

“犹大!”布拉斯叫道,“他有这等了不起的精神!他的幽默是这等有趣!犹大!唔,对的——哎呀呀,多么妙呀!哈,哈,哈!”

在这一段时间里,桑普森一直搓着手,又是惊愕又是恐惧地死盯着一个大的、暴眼突睛的、圆头鼻子的鹢首[3],那东西在靠近火炉的旮旯里立着,样子好像是矮子所崇拜的一个妖精或者什么可怕的偶像。它的头上还有一大堆木头,雕刻得有点像军人戴的制帽,同时左襟和肩章上还有一颗星状的东西,表示是想把它作为某一著名海军大将的模拟像;但是如果没有那些帮助,任何一位观察家也会把它当作是个了不起的人鱼[4]或者什么大海怪的真实塑像。这东西体积本来就很大,在这样一个小房子里陈列不下,因此把它腰斩了。尽管是这样,它还是由地板直达屋顶;身子向前探着,十分警觉的神气,又带着一种莽撞的殷勤样子,具备一般鹢首的特点,好像要把每一种事物都化作侏儒一般体积似的。

“你认得它吗?”矮子说道,注视着桑普森的眼睛,“你看到过类似它的东西吗?”

“咦?”布拉斯说着,头歪到一边,又往后缩了缩,像是鉴赏家的神气,“现在我再看看,我想我看出是一个——对,从那个笑容上的确使我想到——但是,我敢担保,我——”

现在,事实是这样,桑普森从来没有看到过什么东西和这个真正的妖怪有丝毫相似之处,因此他觉得有些为难起来;他不敢确定是奎尔普先生认为像他自己,特地买来作为一个家庭塑像,还是想把它当作什么敌人的写真。不过他的怀疑并没有多久;因为,当他也如一般人观察他们应该认得出而又认不出的图像装模作样地考虑着时,矮子早把报纸一丢(刚才所引的一段话,便是从报纸上来的),抄起一根生了锈的铁棒(是他当作拨火棍的),对准鹢首的鼻子一戳,使得它重新摇摆起来。

“它像不像吉特——这不是他的照片,他的形象,活赛他本人吗?”矮子叫道,对着那无感觉的面部乱打了一阵,打得它满脸酒窝,“它不是那个狗东西的模型和化身吗——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每当他把问题重复一下,便把大木像乱打一顿,直到他因为运动过猛,满头大汗,直向下流。

尽管这可以给当作是一个从安全的花楼上看滑稽戏,因为不在角力场上的人,总觉得斗牛是一个令人开心的奇观,不住在失火房子附近的人,总觉得房子燃烧比看戏还够味,尽管这样,奎尔普先生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却十分认真,使他的法律顾问感到这屋子太小了,观众太单调了,以致不能充分欣赏这些妙趣。因此他便躲得远远的,看着矮子胡搞,微弱无力地喝着彩,等到奎尔普气力使尽重新坐下之后,他才摆着比先前更为胁肩谄笑的样子走向前来。

“了不起,真了不起!”布拉斯叫道,“嘻,嘻!唔,很好,阁下。你知道,”桑普森说着回头望望,好像向着那个伤痕累累的海军大将诉请什么似的,“他是一位不平凡的人——十分不平凡!”

“坐下来,”矮子说道,“这个狗东西是我昨天买到的。我把螺丝锥钉在他的头上,把木叉刺在他的眼睛里,把我的姓名刻在他的身上。我打算最后把他烧掉!”

“哈,哈!”布拉斯叫道,“真是有趣极了!”

“到这里来,”奎尔普说,招手叫他走近一些,“什么叫作胆大,嘿?”

“没有什么,阁下——没有什么。不值得一提,阁下;但是我想那支歌——本身是十分有趣的,你知道——也许有点——”

“嗯,”奎尔普说,“有点什么?”

“正好到了胆大范围的边缘,也可以说是很远的界线上,阁下,”布拉斯答道,怯懦地注视着矮子狡猾的眼睛,那眼睛正对着火,反映出红光来。

“怎么?”奎尔普问道,头连抬也没有抬。

“怎么,你知道,阁下,”布拉斯答道,冒着危险表示更亲密的样子,“事实是这样,阁下,朋友们合伙做一件事,本身是很好的,但在法律上则称之为同谋,这种事情最好是——你相信我吗,阁下?——最好是守秘密,并且在朋友中间,你知道。”

“咦?”奎尔普说着,抬起头来茫然地望望,“你是什么意思?”

“谨慎,极端谨慎,很对,很正当!”布拉斯叫道,点点头,“甚至可以说,阁下,缄默——我的意思,阁下,正是如此。”

“你的意思正是如此,你这个无耻的稻草人——你的意思是什么呢?”奎尔普反诘说,“为什么同我谈起合伙来了?我同你合伙来吗?我知道你合伙的是什么呀?”

“不,不,阁下——当然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布拉斯答道。

“如果你再向我眨眼睛、点头,”矮子说着向四下望望,好像寻找他的拨火棍似的,“我要把你的猢狲脸打烂了,我一定这样做。”

“不要大发雷霆呀,我请求你,阁下。”布拉斯接下去说道,赶快制止住自己,“你非常对,阁下,非常对。我不该提起这个问题,阁下。最好不提它。你非常对,阁下。让我们换个题目吧,对不起。萨丽告诉我,阁下,你问过我们的房客。他还没有回来,阁下。”

“没有回来?”奎尔普说着,把甘蔗酒倒在锅里温,注视着它,怕它沸滚出来,“为什么没有回来?”

“怎么,阁下,”布拉斯答道,“他——哎呀呀,奎尔普先生,阁下——”

“怎么回事?”矮子说道,他刚要把锅子送到嘴边,一下子停下了。

“你忘记兑水了,阁下,”布拉斯说道,“并且——原谅我,阁下——但是酒烧得太烫了。”

奎尔普先生用实际行动来答复这个劝告,他把热锅端到口边,从容地把它一饮而尽,大约有半品脱的量,只在一刹那之前,他才从火上拿下来,酒还冒着泡、咝咝地沸腾着。他把这个温和的刺激物吞到肚里,又向那海军大将晃晃拳头,然后才吩咐布拉斯先生讲下去。

“但是首先,”奎尔普说,又露出他那种成了习惯的苦笑,“你要喝一口——一口好酒——一口又好又热又烈性的酒。”

“怎么,阁下,”布拉斯答道,“如果能不费事就可以拿到一点水的话——”

“这地方哪里来的水!”矮子叫道,“律师哪能喝水!你的意思不是说,只有熔化了的铅和硫黄,滚烫的沥青和柏油——那才是他们的饮料呢——咦,布拉斯,咦?”

“哈,哈,哈!”布拉斯大笑起来,“唔,真够辣的!但是又好像被搔着痒处一样——也有一点快感呢,阁下。”

“喝干它,”矮子说,这时他又热上了一点酒,“一饮而尽——不要剩底儿——烧焦你的喉咙,要找幸福!”

倒霉的桑普森吸了几小口,酒立即冲上眼睛,蒸出热泪,滚到两腮上,又滴到小壶里,使他的脸和眼皮变成深红色,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呛,便是在咳呛中间他还是拿出殉道者的精神,称赞它“真正美极了”!他还没有来得及摆脱这种说不出来的痛苦时,矮子便又恢复了他们的谈话。

“那位房客,”奎尔普说道——“他怎么样了?”

“他仍旧,阁下,”布拉斯答道,一阵阵地咳嗽,“留在加兰德家中。自从那个罪犯受审之后,阁下,他只回过一次家。他对理查先生说,阁下,自从那件事情发生之后,他不能在那个房子里住下去了——在那里很不愉快——并且他认为他本人对那件事情要负一部分责任。真是一个了不起的房客呢,阁下。我希望他不搬家。”

“呀!”矮子叫道,“你就从来不想别人,只顾自己。那么你为什么不节约一下——积累一点,储蓄一点,省吃俭用一些呢,咦?”

“怎么,阁下,”布拉斯答道,“我敢说我认为萨拉是一个过日子的好手。我的确这样想,奎尔普先生。”

“浇湿你的坷垃,润润另一只眼睛,喝呀,坏东西!”矮子叫道,“你用了一个办事员,是为了尊重我的意思吧?”

“高兴极了,阁下,我敢担保,不论什么时候都愿意这样做。”桑普森答道,“是的,阁下,我是那种意思。”

“那么,现在你可以把他辞退了,”奎尔普说,“这就是立刻实行节约的办法。”

“辞退理查先生,阁下?”布拉斯叫了起来。

“这种话还要问什么,你这个不懂事的家伙,难道你有一个以上的办事员吗?辞退他。”

“我敢说,阁下,”布拉斯说道,“我不曾想到这样——”

“我还没有想到,”矮子冷笑道,“你怎么会想得到呢?我不是屡次告诉你,我把他交给你就是为了我可以永远监视着他,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并且我还有一个阴谋,一个计划,一个大可欣赏一下的小玩意在暗中进行着,它的要点就是,这个老头子和他的孙女(我想他们大概沉到地下去了),应当穷得像是冻死的老鼠,却让他和他那个宝贝朋友相信他们非常富有。”

“这一点我是十分了解的,阁下。”布拉斯答道,“是彻底了解的。”

“那么,阁下,”奎尔普反诘道,“现在你明白不明白,他们不穷——如果有像你的房客那种人在找寻他们,跑遍全国找寻他们,他们便不会穷吗?”

“自然我明白,阁下。”桑普森说了。

“自然你明白。”矮子反唇相讥,毒辣地抓住他的话,“自然,那么你该明白这家伙无论落个什么结果也无足轻重吗?自然,你该明白,在任何其他方面他对我没有用场,对你也没有用场吗?”

“我常常对萨拉讲,阁下,”布拉斯答道,“他在业务上是一点用场也没有。你不能推心置腹地信任他,阁下。如果你相信我,阁下,我已经从付托给他的最小公事上,发现那家伙往往泄露真情,虽然表面上做得很小心。那个年轻的家伙越来越让人讨厌了,阁下,简直超出你想象之外——的确超出了想象。我只是为了对你尊重和履行对你的义务,阁下——”

很显然,桑普森是想发表一篇恭维奉承的大演说,不幸他被及时打断了,奎尔普先生很有礼貌地用那小酒锅敲着他的头顶,说谢谢他请他先沉默一下。

“真够劲,阁下,真够劲!”布拉斯说,摩挲着挨打的地方,还是露着笑脸,“但是还是非常愉快——愉快极了!”

“听我说,行不行?”奎尔普说道,“否则我马上还有更愉快的办法,他的同志和朋友[5]没有回来的机会了。据我所知,那个恶棍是因为做了什么坏事,被迫逃走了,并且已经流亡海外。让他死在那里好了。”

“的确,阁下。非常对。很有力量!”布拉斯叫道,又瞥了瞥海军大将,好像要拉第三者出场似的,“极端有力量!”

“我恨他,”奎尔普说,咬紧了牙齿,“一向就恨他,为了一些家庭中的理由。除此之外,他还是一个倔强的流氓;否则他倒可以派派用场呢。这一个家伙倒是又怯懦又没心眼的人。我以后也不需要他了。随他上吊或者淹死——饿死——走到魔鬼那里[6]!”

“一点不错,阁下。”布拉斯答道,“你要他什么时候,阁下,去——哈,哈!——去做那个小小的旅行[7]呢?”

“在这个案子审判完了以后。”奎尔普说,“案子一结束,就让他干他的去好了。”

“就这么办,阁下。”布拉斯答道,“一定这么办。对萨拉倒是一个打击呢,阁下;不过她能够控制她的感情。啊,奎尔普先生,我常常想,阁下,如果上帝肯把你同萨拉在早年拉到一起,这样一个结合会发生多么幸福的结果呀!你没有见过我那亲爱的父亲吧,阁下?——一位讨人喜欢的绅士。萨拉是他的骄傲和快乐,阁下。如果他能替她找到这样一个伴侣,奎尔普先生,他将会幸福地瞑目了,那个老狐狸精。你尊重她吗,阁下?”

“我爱她。”矮子青蛙似的叫着。

“你很善良,阁下,”布拉斯答道,“我是相信的。除了理查先生这件小事,阁下,还有什么别的叫我执行的吩咐没有?”

“没有了。”矮子答道,抓起酒锅来,“让我们为可爱的萨拉干杯吧。”

“如果我们能够用别的东西为她干杯,阁下,用一点不太烫的,”布拉斯卑屈地建议,“也许更好些。我想如果萨拉听到你给她的光荣,让我们喝一些比较冷一些的酒,阁下,那么她一定更感觉舒服些呢。”

但是对于这种劝告,奎尔普先生置之不理。桑普森·布拉斯这会儿一点也不够清醒,被迫再饮过同样的烈酒之后,不只没有使他恢复,反而感到发生了新的作用,办公室急剧地旋转起来,地板和屋顶一起一伏地变成令人难受的样子。他昏了一个很短的工夫醒了,才意识到半截身子在桌子下边,半截身子在炉格子下头。自然他不会选择这种不够舒服的地方的,他试着摇摇摆摆地站立起来,靠在海军大将身旁,四下里望着,找寻他的东道主。

布拉斯先生第一个印象是,主人已经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也许被关在里面过夜。但是一股强烈的烟叶味道提示他一系列的新意见,他抬头向上一望,看到矮子正在吊床里喷云吐雾。

“再会,阁下,”布拉斯有气无力地叫道,“再会,阁下。”

“你不在这里住一夜吗?”矮子说道,探出头来,“还是住一夜吧!”

“我不能,真的,阁下,”布拉斯答道,屋里窒息得要死,他很想呕吐,“如果你肯赏给我一个亮,让我能够走出院子,阁下——”

奎尔普立即下床;不是脚先下,不是头先下,也不是两臂先下,而是全身向下——整个身子落地。

“当然可以,”他说,拿起一只灯笼,它已是这里的唯一亮光了,“你要留心怎么走,我的好朋友。要走木头中间,因为生了锈的钉子全是向上竖着的。弄堂里还有一只狗。昨天晚上它咬了一个男人,前天晚上它咬了一个女人,上星期二它还咬死过一个孩子——不过那倒是开玩笑来咬死的。不要太靠近它跟前走。”

“它在路哪一边呢,阁下?”布拉斯问道,十分狼狈的样子。

“它卧在右手边,”奎尔普说道,“但是有时藏在左手边,准备一下子跳出来。究竟在哪边是没有一定的。只是你要特别小心就是了。如果你不小心,我可不能原谅你呀。灯在这里照路!——不要介意;你是认识路的——一直向前走好了。”

奎尔普故意把灯笼贴到怀里,狡猾地把亮遮起来,站在门口,听到律师跌在院里,有时还摔得很重,便高兴得咯咯大笑,从头到脚摇动个不停。不过最后他还是离开了那地方,什么也听不到了。

矮子关上门,重新跳到吊床里面去了。

* * *

[1] “露着你的牙齿”(showing your teeth),拿坏主意的意思。

[2] 犹大(Judas),出卖耶稣的使徒。奎尔普故意把“胆大”(injudicious,意思是不小心)听作“犹大”,两字有些谐音,但犹大又是借题骂布拉斯。

[3] 鹢首(figure-head),立在船头的人像,等于中国古代船头的画像。

[4] 人鱼(merman),寓言中的怪物,是阳性。美人鱼(mermaid),是阴性。

[5] 他的同志和朋友,指福来德·吐伦特。

[6] “走到魔鬼那里”(go to the devil),作“死亡”解,也有“滚走”的意思。奎尔普前一半的话是指福来德。

[7] “去做那个小小的旅行”(to make that little excursion),指走到魔鬼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