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一醒,理查·斯威夫勒便逐渐意识到房间里有轻轻说话的声音。从帐子缝里向外望,他瞥见加兰德先生、阿伯尔少爷、公证人和独身绅士环绕着侯爵夫人,很诚恳地对她讲话,但是语调压得很低——无可怀疑地是怕扰乱他。他赶快让他们知道这种小心是不必要的,于是四位先生立即走近他的床边。老加兰德先生首先伸出手来,问他好些了没有。

狄克正想回答说他好多了,只是还有些病后的衰弱现象,这时他的小护士突然把客人推开,把他用枕头支起,好像对他们的干预表示嫉妒似的,然后又把早餐放在他的面前,坚持要他先用早餐,怕他经不起谈话的疲劳。斯威夫勒先生原本就十分饥饿了,一夜之间不知道做了多少又清晰而又首尾一贯的梦,梦到羊排、黑啤以及类似的美味,这会儿感到甚至淡茶和烤面包也成了不可抗拒的诱惑,因此他答应连吃带喝,只是附有一个条件。

“那就是,”狄克说,也用手压住加兰德先生的手,“在我吃一口或者喝一口之前,你必须据实地答复我这个问题:时间太迟了吗?”

“是不是说要完成你昨天晚上开始得很好的工作迟不迟?”老绅士回答道,“不迟。这一点请你放心好了。还不迟,我向你保证。”

这消息使病人得到了安慰,他开始大嚼起来,虽然在他的护士看来显然还认为吃得不够劲。他这一餐饭的方式是这样的:——斯威夫勒先生左手拿起面包或者茶杯,看情况的需要,吃一口或者喝一口,右手紧紧扣住侯爵夫人的手心,不断摇着这只手,甚至还吻它一下,在大嚼大咽的当儿也常常停一停,意志显得十分严肃和极端沉着的样子。每当他把吃的或者喝的东西送到口中时,侯爵夫人的面上总是泛起无法形容的光彩;但是,每当他对她有什么感谢的表示时,她的面容就又黯淡下来,开始呜咽着。现在,不论她高兴得笑也罢,高兴得哭也罢,侯爵夫人总是使用一种恳求的表情对着客人,好像在说:“你们可看见这个人了,叫我可有什么办法?”——他们好像成了这一幕戏里的两个角色似的,因此照规矩应由另外一种表情回答:“是的,当然没办法呀。”这幕哑剧一直演了病人全顿早餐的时间,至于病人自己,纵然又苍白又憔悴,也扮演了很吃重的角色,在这里,读者很可以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就是在任何一顿饭上,会不会从头到尾一句话也不说,不论是好话或是坏话,而只是使用很无聊和极不关重要的姿势表示意思的呢?

最后——老实说,时间也不太久——斯威夫勒先生在当时那种健康状态所允许的情况下尽量饱餐了一顿。但是侯爵夫人的照顾并不是到此为止;她走出去一下,立即端了一盆清水回来,替他洗脸揩手,梳理头发,一言以蔽之,就是把他在那样一种情况下收拾得又整齐又漂亮;并且做的时候很利落很认真,好像他是一个很小的孩子,而她却是他的年长而有经验的保姆。对于这些各式各样的照顾,斯威夫勒先生服服帖帖地接受,表示出不是言语所能形容的感激来。最后这些事都办完了,侯爵夫人撤退到远远的屋角,吃她自己的不够丰富的早餐(到那时已经很冷了),他把脸转向旁边一会儿,热情地和空气握手。

“先生们,”狄克说着,从静止中振作起来,四下里望望,“你们要原谅我。像我这样虚弱的人是极容易疲乏的。我现在可恢复过来了,能够同你们谈谈了。我们这里设备简陋,特别是椅子很少,但是如果你们肯赏光坐在床上——”

“我们可以替你做些什么呢?”加兰德先生和蔼地说了。

“如果你们能使坐在那边的侯爵夫人成为一位真正的、一点不假的侯爵夫人,”狄克答道,“我要谢谢你们,请你们立刻就做。但是你们既然做不到,同时问题又不在于要你们替我做点什么,而是替另外一个更需要你们帮忙的人做点什么,那么,就请你告诉我,阁下,你们究竟打算怎么办呢?”

“我们主要是为了那个原因才到这里来的,”独身绅士说了,“因为你马上还要接待另外一位客人[1]。我们唯恐你不知道我们准备采取什么步骤而着急,因此在开始行动之前先到这里看你。”

“先生们,”狄克答道,“我谢谢你们。任何人到了我这没有办法的地步自然是要着急的。不要让我打断你的话,阁下。”

“那么,你瞧,我的好朋友,”独身绅士说了,“我们并不怀疑这一泄露的真实性,至少这发现好像是天意似的——”

“意思是指她这一回事吧?”狄克说着,指着侯爵夫人。

“——是指她这一回事,自然。我们并不怀疑那一点,也不怀疑如果正确地利用它,一定能使那个可怜的孩子立即获得自由,但是我们非常怀疑,能否依靠这项材料,使我们把这一个罪行的祸首奎尔普捉住。我应当告诉你,在这一个短短的时间内我们曾经讨论过这个问题,结果我们认为,这件事的确没有多大把握。你一定同意我们的意见,万不得已即便给他个最小的逃走机会,也是很荒谬的。你一定也和我们一样相信,如果有人必须逃走,除了他,谁都可以。”

“对,”狄克接下去道,“当然啦。就是说如果一定有人要逃走的话;不过凭良心说,我是不愿意任何人逃走的。既然法律对每一种程度的犯罪都要惩罚的,谁犯了罪也难逃法网,连我自己也是一样——诸如此类,你知道——你们没有想到这一点吗?”

独身绅士微笑了,好像斯威夫勒先生从那一方面谈问题,绝对不够明确,因此他进行解释,说他们打算首先要使用一种策略,他们的计划是企图逼着温柔的萨拉坦白。

“当她知道我们了解得很清楚,又是怎样了解的,”他说,“同时她也知道她显然已经牵累在里面,我们就不是没有希望,可以通过她把另外两个人狠狠地惩罚一下。如果我们能那么做,她可能完全免罪,我觉得这倒没有什么相干。”

狄克并不曾拿出一种厚道的态度接受这个计划,他竭力使用他能够表现出来的热情表示他的意见,说他们会发觉这条老甲鱼(意思是指萨拉)比奎尔普本人还不容易对付——不论什么样子的贿赂、恐吓或者诱骗,她也是不肯妥协、不肯屈服的——她是一种不易熔解或者塑制成型的黄铜[2]——总而言之,他们不是她的对手,显然要吃败仗。但是狄克想促使他们采取别种办法也没有效果。独身绅士担任他们联合计划的解释人,但是同时约定他们全部发言;如果有一位需要休息一下,他可以站在一旁喘喘气,等待重新插嘴的机会:一言以蔽之,他们已经到达了不能忍耐和焦急的顶点,谁也不会听人劝告,谁也不会采纳别人的意见;要想让他们重新考虑他们的决定,简直比使最暴戾的狂风转变方向还要难。于是他们又告诉斯威夫勒先生,他们如何经常和吉特妈以及两个孩子保持联系;甚至他们如何总是设法见到吉特本人,并且一直尽他们最大的努力企图使他减刑;如何由于他的犯罪证据确凿,使得他们对他无辜获释的希望消失;他们又如何希望他,理查·斯威夫勒,暂时定心,因为在晚上到来之前一切会愉快地弄个清清楚楚——把这些事对他讲了,又附带对他本人说了一篇又温和又礼貌的话,也用不着在这里一一交代了,然后加兰德先生、公证人、独身绅士,便在这个紧要的当儿告辞,生怕理查·斯威夫勒再度发烧,那样,结果就很危险了。

阿伯尔少爷独自留了下来,不时看他的表和房门,直到后来斯威夫勒先生从小睡中惊醒了,像是脚夫把什么沉重的东西抛到门口,整个房子都震动了一下,壁炉架上的药瓶叮当乱响。阿伯尔少爷随着这声音跳了起来,跛着脚走出去,打开门;看哪!那里站着一位身强力壮的人,送来一大筐东西,一经拖到屋里,立即当场打开,里面的茶呀,咖啡呀,面包呀,橘子呀,葡萄呀,光鸡光鸭呀,牛蹄冻呀,藕粉呀,西米呀,以及许多上等补品呀,各色宝物一齐倾倒出来;小女用人认为,这些东西只能在铺子里摆着,怎么会送到这里来呢,因此她那穿着一只鞋的脚好像生了根似的,口里流水,眼里流泪,什么话也说不上来。但是阿伯尔少爷不是这样;搬东西的壮汉也不是这样,因为他个子很大,一下子就把筐子倒光了;那位和善的老太婆也不是这样,她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好像也是从筐子里倒出来似的(筐子是大得足以容得下她的),蹑着脚尖屏着气跑前跑后——一会儿这里,一会儿那里,一会儿到处乱转——开始把肉冻装在茶杯里,用小锅炖鸡汁,替病人剥橘子皮,把它们切成碎块,逼着小女用人喝酒,尝一尝每一种的鲜味,等到最滋养的肉食烧好之后又叫她大吃一番。这一切情形大出斯威夫勒先生意料之外,并且使他感到迷惑,他吃了两只橘子和一点肉冻,看着壮汉提着空筐子走出去,显然是把丰富的食物全部留给他享受,由于心里禁不起这种奇怪的诱惑,他便躺下来,一下子就睡着了。

同时,独身绅士、公证人和加兰德先生一齐走到一家咖啡馆,在那里写了一封信送给萨丽·布拉斯女士,简单地含糊其词地,说有一位不知名的朋友在那里等她,有事要同她商量,希望她赶快前来。通知发生了很好的效力,送信人回来十分钟后,布拉斯女士本人到了。

“请你,女士,”独身绅士说,“找个椅子坐下。”她看到只有他一个人在房间里。

布拉斯女士坐下来,又倔强又冷淡的样子,她一发现房客原来就是神秘的通信者,好像——实际也是如此——不免大吃一惊似的。

“你没有料到是我吧?”独身绅士说了。

“我没有想到,”美人儿答道,“我猜是什么业务上的事情呢。如果是关于房子问题,自然你可以给我哥哥正式通知,你知道——或者是租金的话,那是很容易解决的。你是负责的一方,在这种场合之下,合法的租金和合法的通知差不多是一回事的。”

“谢谢你的高明意见,”独身绅士答辩道,“我也很同意你的想法。但是我要同你谈的倒不是这个问题。”

“唔!”萨丽说了,“那么就请试言其详,好吗?我猜还是职业上的事情吧?”

“怎么,这事的确是与法律有关系的,当然啦。”

“很好,”布拉斯女士答道,“我哥哥同我是一样的。我可以接受指示,也可以给你一些意见。”

“因为除了我本人之外还有其他有关的人,”独身绅士说着,站立起来把一间内室的房门打开,“我们最好一起商谈一下。布拉斯女士来了,先生们。”

加兰德先生和公证人走了进来,样子都很严肃;他们拉过两只椅子,放在独身绅士的左右两边,做成一道篱笆墙,把温柔的萨拉包围住,使她陷入绝境。在这种情形之下,她哥哥桑普森一定会表示出慌乱和不安,但是她——极其镇定——取出锡烟壶来,平静地吸了一撮。

“布拉斯女士,”公证人说,趁着紧要关头发言,“我们行内人都彼此了解,当我们要谈一件事情的时候,只须说几句应该说的话就够了。前两天你不是登广告找寻一个逃走的用人吗?”

“嗯,”萨丽女士答道,面色突然变红了,“那又怎么样?”

“她给找到了,女士,”公证人说着,取出手绢挥动了一下。“她给找到了。”

“是谁把她找到的?”萨丽匆遽地问道。

“是我们,女士——是我们三个人。就在昨天晚上,否则我们早已通知你了。”

“现在我已经听到你们的话了,”布拉斯女士说着,坚决地抱起两臂,好像准备对什么也来个死不承认似的,“你们还有什么说的?你们想在她身上打什么主意,当然啦,证明一下,好吧——证明一下就是了。证明一下。你们找到她了,你说。我可以告诉你们(如果你们还不知道的话),你们可找到了一位世界上最狡猾,最会说谎话,最善于偷窃,最凶恶的小淫妇。——你们把她带到这里了吗?”她接着说道,一面机警地四下望望。

“没有,现在她没在这里,”公证人答道,“但是她十分安全。”

“哈!”萨丽叫道,从鼻烟壶里又捏了一撮,狠毒的样子就好像要把小女用人的鼻子拧断似的,“从此刻起她够安全的了,我希望。”

“但愿如此,”公证人答道,“在你发现她逃走以后,你是不是现在才第一次知道你的厨房门有两把钥匙?”

萨丽女士又闻了一撮鼻烟,把头扭到一边,嘴唇奇怪地抽动着,注视向她问话的人,但是她还具有一种难以描写的狡狯表情。

“两把钥匙,”公证人重复道,“她就拿着这一把钥匙,夜里到房子里各处胡串并且偷听秘密会议,你还以为把她牢牢地锁在里面了呢——最重要的一次会议,就是今天要在法庭上陈述的一个特别会议,你将有机会听她谈谈的;那次的会议是你和布拉斯先生共同举行的,时间就在那位极不幸而又最无辜的年轻人被控盗窃的前一天晚上,计划的可怕,我可以说正好使用你方才加在这位可怜的小证人头上的形容词来刻画它,甚至再加上一些更强烈的词句才够。”

萨丽又闻了一撮鼻烟。尽管她的面容异常镇定,但是很显然地她完全受了意外的袭击,很显然地她预料到由于小女用人的逃走而受到的质询,里面一定还大有文章。

“喂,喂,布拉斯女士,”公证人说了,“你很有镇定功夫,但是你一定感觉,我知道,这个卑鄙的计划怎么会碰巧有这样一个机会使它败露了呢,更不会想到两个参与阴谋的人一定要置之于法吧。现在,你可以知道你可能要受什么样子的痛苦和惩罚,因此也用不着我来把它们夸张一番,但是我倒想向你来个建议。你很荣幸地生为一个早该受绞刑的大无赖的妹妹;如果我斗胆在一位女士面前说句放肆的话,无论在哪一方面你们都是一对。但是同你们有关的还有一个第三者,是一个名叫奎尔普的坏蛋,也是整个毒恶计划的主谋,我相信他比你们俩都坏。为了他的缘故,布拉斯女士,希望你帮帮忙,把这一件事情的整个经过泄露出来。让我提醒你,如果由于我们的请求你肯这样做,你将处于一个又安全又保险的地位——目前你的处境是不够愉快的——也不致伤害你哥哥;因为指控你们兄妹俩,我们早有了充分的证据(如你所听到的)。我不必对你说我们建议这样做是出于慈悲(因为,实话告诉你,我们对你们是没有什么顾忌的),但是我们又感到有把它当作最好的策略推荐给你的必要。时间,”威则登先生说着,掏出他的表来,“对于像这类的事,是极端宝贵的。把你的决定越快告诉我们越好,女士。”

布拉斯女士面上露出了笑容,轮流着注视三个人,闻了两三撮鼻烟,这时壶里的存货大概没有多少了,她用大拇指和食指伸到盒子里抠了又抠,又挖出了一撮。她把这一撮也吸完了,很细心地把烟壶装在口袋里,然后说道:

“要我马上接受或者拒绝吗,是不是?”

“是的。”威则登先生说了。

那位迷人的人物正要开口回答,这时门子匆遽地打开了,桑普森·布拉斯把头探了进来。

“对不起,”那位绅士匆匆忙忙地说,“等一等!”

说完这话,也不曾理会他的露面所造成的惊奇,他蹑手蹑脚地走到屋子里,关上门,很下流地像是吻尘土[3]似的,吻了吻他那油腻的手套,并且卑屈地鞠了一个大躬[4]。

“萨拉,”布拉斯说了,“住口,谢谢你,让我来说话。先生们,如果我说,看到你们三位感觉一致、感情协调,我是很愉快的,我想你们是很难相信我的。虽然我很不幸——不,先生们,简直是一个罪人,如果我可以在像这样几个人面前使用粗暴的词句的话——但是,我也有和旁人一样的感情呀。我曾经听到过一位诗人说过,感情乃是一切人相互依存的东西。如果他真的是一只猪,先生们,而能表示那种感觉,他仍然会得到永生的。”

“如果你不是一个白痴,”布拉斯女士粗暴地说道,“就该住口才是。”

“萨拉,亲爱的,”她哥哥答道,“谢谢你。但是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的爱,因此我想自由地表白一番。威则登先生,你的手绢挂在口袋外面,你能不能让我——”

布拉斯先生就要走向前去纠正这一个偶然事件,但是公证人早带着一种厌恶的神情避开他。除了他那种通常使用以取悦于人的特点,布拉斯还有一个被抓伤的面孔,一只眼睛上蒙着一块绿罩,礼帽压皱得不成样子,这时他突然停了下来,带着一种可怜的笑容四下望着。

“他躲避我,”桑普森说了,“便是我满心好意也没用场[5]。算了!啊!但是我是一座将要倾倒的房子,老鼠(如果我可以用这种意思暗示一位我所最敬爱的绅士)也闪避我!先生们——关于你们刚才的谈话,是我恰好看到我妹妹到这里来,心里好生奇怪她要到什么地方,而我——我可以大胆地这样说吗?——又是天生的多疑脾气,便跟她来到这里。从那会儿起,我就一直听着你们谈。”

“如果你没有疯,”萨丽女士插嘴道,“就请你住口,不要再说下去。”

“萨拉,亲爱的,”布拉斯答辩道,并没减低他的礼貌,“我感谢你的好意,但是我还是要说下去。威则登先生,阁下,既然我们能有和你同行的光荣——再说那位绅士又是我的房客,也可以说,受过我家的招待——我想你是不肯接受这样一个说法的。我的确是这么想来着。现在,我的亲爱的阁下,”布拉斯叫道,看到公证人要来打断他的话,“让我说下去,我请求。”

威则登先生沉默下来,布拉斯继续发言。

“如果你们肯赏光,”他说着掀起那块绿罩,露出一只又青又紫的眼睛,“看看这个,你们心里自然要问我怎么受的伤。如果你们再从我的眼睛看到我的脸,你们更会奇怪怎么会抓成这个样子。如果再看看我头上的帽子,又是怎样变成了这个倒霉样。先生们,”布拉斯说,握紧了拳头狠狠地向着那顶帽子打,“对于这些问题我的回答是——奎尔普!”

三位绅士彼此望了望,但是什么也没有说。

“我说,”布拉斯接着发言,斜着眼睛望他妹妹,好像他说话是供她参考似的,而且在他说话的时候含着一种怒狠狠的恶意,和他通常那种平和的态度形成强烈的对比,“我回答这些问题——奎尔普——是奎尔普把我骗到他那地狱般的巢窟里,用酒烫我,用火烧我,伤害我,还想把我弄成残废,他在一旁高兴着,咯咯地笑着——奎尔普,他没有一次,在我们所有的来往中,没有一次不是把我当作一只狗看待——奎尔普,我一向就恨之入骨,但是我近来把他恨死了。就以目前这一件事情来说,他对我冷冷淡淡,好像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似的,实际他才是祸首呢。我不能再信任他了。在他的一次咆哮、疯狂、盛怒之下,我相信他要把实情泄露了,哪怕是暗杀案子他也不管,只要他能恐吓我,他绝不去想他自己怎么样。现在,”布拉斯说着,重新拾起他的帽子,罩上眼睛,由于他卑屈得太过分了,实际就像是匍匐在地的样子,“他这样做将逼着我做什么?——你们说它将逼着我做什么,先生们?——你们可以猜出个七八成来吧?”

没有一个人说话。布拉斯立在那里假笑了一会儿,好像他提出了什么了不起的难题似的,然后说道:

“那么我就直截了当地说了吧,它逼我做了这样一个决定。如果真理出头了,因为任凭怎样也不能把它隐埋下去的——真理真是一种光辉壮丽的东西,先生们,虽然也和其他光辉壮丽的事物一样,就像大雷雨吧,我们倒不一定总是过分喜欢见它——如果事实的真相明白了,我还是先收拾这个人,而不让这个人收拾我。我很明白我一切都完了。因此,如果有人告密,我最好就是告密的人,同时我也有这种方便。萨拉,亲爱的,比较说来,你是平安的。我叙述这些情况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呀。”

说到这里,布拉斯先生便急急忙忙地把整个故事揭露出来;把责任尽量推在他那可人意的东家头上,把自己刻画成一个近似圣人和神仙的人物,虽然他也承认难免有人类的弱点。在结尾时他这样说了:

“现在,先生们,我倒不是一个常常把事情做个半途而废的人。像俗话说的,我是准备一不做二不休的。随便你们怎样处置我,随便你们把我送到什么地方去好了。如果你们认为我说的话空口无凭,我们可以立刻把它记录下来。你们对我一定是温和的,我相信。我非常相信你们对我是温和的。你们全是体面人物,同时也有仁人之心。我投降奎尔普原是出于万不得已,万不得已虽然没有法律,却有她的律师[6]。我投降你们也是出于万不得已;还有政策的理由;更因为在我内心里积了很久的愤怒。惩罚奎尔普,先生们。不要放松他。压倒他。把他踩在脚底下。他真把我折磨够了。”

桑普森在结束他的讲话时,抑制住他的怒火,重新吻他的手套,微笑着,笑的样子只有马屁精和胆小鬼才做得出来。

“难道这就是,”布拉斯女士说话了,她抬起头来(原先她是用手支着头坐在那里的),从头到脚鄙夷地打量了他一遍,“难道这就是我的哥哥,不错吧?这是我的哥哥,我为他工作过,辛苦过,我还以为他有点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呢!”

“萨拉,亲爱的,”桑普森答道,有气无力地揉搓着他的手,“你打搅了我们的朋友们了。而且,你——你有点失望了,萨拉,你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话,还是揭发你自己吧。”

“是的,你这个卑鄙的胆小鬼,”那位美丽的少女反唇相讥,“我了解你了。你是害怕我会捷足先登的。但是你以为我会被骗出一句话来吗?便是他们试上二十年我也不屑于这样做的。”

“嘻,嘻!”布拉斯假笑道,在他这样卑屈尽致的情形下,真好像同他妹妹颠倒了阴阳,并且把自己的一点点丈夫气统统移交给她了,“你这样想,萨拉,你也许这样想;但是你行动起来就不一定是这样呀,我的好朋友。你不会忘记老狐狸精——就是我们那高明的先君,先生们——的格言吧——‘永远怀疑每一个人。’那是一个可以终生奉行的格言!如果在我出面的时候你还没有真的要购买你自己安全的意思,我怀疑这会儿你早已这样做了。因此我把它做了,省得你麻烦,也省得你丢脸。说到丢脸,先生们,”布拉斯接下去,有些伤感的样子,“如果真的丢脸,丢脸的也是我。最好不要让一位女性丢脸。”

就算布拉斯先生这种较高明的意见很好,特别是因为他那伟大的先人是一个权威,但是那个由已死绅士制定而由他子孙所奉行的崇高原则,是不是永远是一个聪明的原则,实行起来是不是发生预期的效果,倒委实值得怀疑。无可讳言,这是一个大胆而且狂妄的怀疑,因为有许多著名人物,即被称为老于世故的人,聪明的无赖,狡猾的小鬼,机灵的家伙,商业的能手,以及这一类的人物,已经把这个格言当作北极星和罗盘,奉之为日常行事的金科玉律了。为了举例证明,这里应该说,如果布拉斯先生不是过分怀疑的人,不曾侦察和偷听,让他妹妹代表他们两人应付会议,或者,侦察了,偷听了,并不像那样着急地在她之先发难(不是因为他的不信任和嫉妒,他是不会这样做的),他也可能发现自己的处境会更好一些。因此,往往是这些老于世故的人,他们处世总是披甲戴盔,对于善恶总是一律防范极严;而且他们随时把显微镜带在身边,便是在最无危险的场合也把锁子铠架到身上,结果招致了苦恼和荒唐,自不待言。

三位绅士在一旁谈了几分钟。经过简单的会商之后,公证人指着桌子上面的文具,通知布拉斯先生,如果他愿意留什么书面陈述,他尽可以有这样做的机会。同时,公证人认为应该告诉他,他们要求他立即前往保安官那里,他要做什么或者说什么,完全由他自己决定。

“先生们,”布拉斯说道,脱去手套,精神上已经跪在他们面前了,“我知道你们对待我该是温和的;因为,既然有了这个发现,如果不是温和的话,我的处境一定是三个人中最坏的,因此你们会相信我要把话全部说出来。威则登先生,阁下,我的精神好像支持不住了——如果你肯赏光拉一拉铃,要一杯又热又香的东西,不论刚才的经过怎样,我还是愿意抱着悲苦的心情为你们的健康干杯的。我曾经希望,”布拉斯说着,露着一种愁苦的笑容四下里望望,“能够看到你们三位先生,有一天肯屈足于贝威斯村我那寒微客厅的食桌之下。但是这种希望是一去不复返了。哎呀呀!”

说到这里布拉斯先生感到十分伤感,在没有提神的东西拿来以前,他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了。等他喝了,在这种激动情形之下喝得相当多,他才坐下来书写。

美丽的萨拉一会儿抱起两臂,一会儿背起双手,在她哥哥写字的时候一直迈着男人的大步子在房间里踱着,有时取出鼻烟壶咬着盖子。她继续踱来踱去,直踱得十分疲倦了,才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椅子上睡着了。

有人事后这样猜想,也不是没有理由的,这是一种假睡或者故意装出来的,因为她在计划乘黄昏时候人不知鬼不觉地溜走。这是有意和清醒的告别呢,还是做着梦和在睡眠中溜走的呢,将永远成为一个争论的题目了;不过有一点(实际也是最主要的一点)是大家所同意的。那就是不论她在什么情形之下走了出去,她的的确确没有重新走了回来。

上面提到过时候已经到了黄昏,这里还应该证明布拉斯先生的工作也拖了相当的时间。直到晚上才告完成;但是最后总算做好了,那位可尊贵的人物便和三位朋友租了一辆马车前往一位法官的私人办公室,他给了布拉斯先生一个热情的欢迎,把他留在一个稳妥的地方,请他屈尊一夜,明天再来看他,然后打发其余的人回家,高高兴兴地向他们保证,第二天一定签发拘捕奎尔普先生的传票,并且草拟了一个正式的请求和陈述,把这些情况报告给国务大臣(幸好他在城里),无可怀疑地可以使吉特立即获得赦免和自由。

现在,实在说,好像奎尔普的恶毒的一生将要告个大结束了,复仇之神——她常常是迟迟行步的,越是在严重关头越是来得慢——嗅着他的气味稳步跟踪着,很快就要把他赶上。那个倒霉的家伙丝毫不曾想到她会偷偷地袭来,还在踌躇满志地认为他胜利了。但是她跟住了他,一旦开始,便义无反顾了!

他们的事情料理完了,三位绅士便急忙赶回斯威夫勒先生的公馆,他们发现他的情况大有进步,已经能够一气坐上半小时,兴致勃勃地同人谈话。加兰德夫人已经在前一个时候回家去了,但是阿伯尔少爷还陪他坐在那里。把他们所做的事情告诉他,两位加兰德先生和独身绅士,好像事先已经有了谅解似的,便向他道了晚安告别,把病人留给公证人和小女用人。

“因为你已经好得多了,”威则登先生说着,在他的床边坐下,“我可以大胆向你传达一件和我的业务有关的消息。”

一听到这位办理法律事务的绅士说出与他业务有关的消息,理查就好像认为那绝对不是什么快人的喜讯。他心里大概联想到一两笔未了清的账目,为了这事他已经收到过几种恐吓函件了。他的面色一沉,回答道:

“当然啦,阁下。但是我倒希望听起来不太使人感到不舒服吧?”

“如果我认为这样的话,我也应该选择一个较好的时间来传达,”公证人答道,“我来告诉你,首先,今天到这里来过的我那几位朋友,对于这件事是毫不知情的,他们对于你的好意完全出于自发,并不希望报答。这一点让一位不知道思前顾后、对什么都不关心的人知道了,是有好处的。”

狄克谢谢他,说他希望如此。

“我早就设法打听你了,”威则登先生说,“却没有想到在这种场合里把我们拉到一起。你是住在多塞特郡柴斯尔布恩[7]已故老处女瑞柏卡·斯威夫勒的侄子吧?”

“已故了!”狄克叫了起来。

“已故了。如果你不是这样一个不成材的侄子[8],两万五千镑就可以到手了(遗嘱上这样说,我觉得也没有怀疑的理由)。唯其因为你有这些毛病,你只能每年得到一百五十镑;但是我想就是这样一个结果我也可以向你道贺了。”

“阁下,”狄克说着,哭和笑混在一起,“你可以。因为,谢上帝,我们还可以让那可怜的侯爵夫人成为一个学生!并且她可以穿着绸子衣服出门,还可以有钱用,做不到这一点我就永远不要起床了[9]!”

* * *

[1] 指加兰德夫人,下文自明。

[2] 黄铜,这还是和她的姓的双关语。

[3] “吻尘土”(to kiss the dust),意思是表示屈服,请求饶恕。

[4] “卑屈地鞠了一个大躬”(to make a most abject bow),也有告饶之意。

[5] “便是我满心好意也没用场”(even when I would, as I may say,heap coals of fire upon his head),照原文的意思是“以德报怨,使他(像头上堆着炭火那样地)难过”。

[6] “万不得已虽然没有法律,却有她的律师”(for though necessity has no law, she has her lawyers),意思是在什么情况之下才算“万不得已”,倒没有一定的原则,但并不是没有经过考虑,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的。

[7] 多塞特郡柴斯尔布恩(Cheselbourne in Dorsetshire),在英格兰南部。

[8] “如果你不是这样一个不成材的侄子”(If you had been another sort of nephew),直译应为“如果你是别种样子的侄子”,系根据前面威则登所说的那句话“不知道思前顾后、对什么都不关心的人”而来;意思是说,如果他不是这样一种人,一大笔遗产可以立即到手了。

[9] “做不到这一点我就永远不要起床了”(or may I never rise from this bed again),是誓语,意思是说,如果不好好报答侯爵夫人一番,他便死在床上;上帝会惩罚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