奎尔普先生对于上章所叙述的事实毫不知情,更没有梦想到他脚下的地雷已经爆炸了[1](因为,全部工作进行得极端秘密,他始终未曾得到事情进行的消息),他一直闷在他的隐居里,没有任何事使他怀疑,对于他那阴谋的结果满意极了。他正在忙于结算什么账目——这种工作在他那又沉寂又安静的避难所里做起来是很合适的——两整天以来他不曾离开过他的巢窟。第三天他更加忙碌了,越发没有出门走走的意思。

那就是布拉斯先生坦白了的第二天,也就是准备限制奎尔普先生的自由并且准备把不愉快和不大妙的事实突然传达给他的那一天。矮子丝毫没有直觉地认识到乌云渐渐笼罩住他的房子,依然和平时一样充满着高兴的心情;当他发现工作得过度紧张了,应该适当地照顾他的健康和精神时,便尖叫一番、咆哮一番或者使用类似的天真的开心方法,把单调的例行公事调剂一番。

同平常一样,他还是由汤姆·斯考特侍候着,那个小厮像一只癞蛤蟆似的弯着腰低着头坐在火炉旁边,每当他主人的头转到一边时,便模仿着他的鬼脸,简直像得怕人。那个鹢首还没有移开,仍然留在老地方。由于经常使用烧红了的拨火棍烙烫,面孔难看得不成样子,并且它的鼻头上又钉上了一个十便士的长钉[2],作为新的装饰,不过在它那伤痕较浅的部分,还露出温和的笑容,正如一位顽强不屈的殉道者一样,在挑动它那执刑人使用新的暴行和侮辱。

那一天,即便在城市最高和最明朗的地区,也是潮湿、昏黑、凄冷和阴暗的。在那个低下的、近似沼地的地方,浓雾像密云一般充塞了每一个角落。在一两码之外的东西,全变得模糊不清。河上的灯火警号,在这样一个暗幕之下,显得格外无力了;如果不是一种刺人的寒冷侵入空气里,如果不是着了慌的船夫停了桨,因为想要知道他到了什么地方而不时发出了叫喊,河的本身就像是迁移到若干里之外了。

雾虽然懒洋洋地移动得很慢,倒是一种无孔不入的东西。便是裹上皮裘和厚呢的人也不能把它阻挡住。它好像要渗入到瑟缩的旅人骨髓里面,刺得他们又冷又痛。每一种东西摸上去都是又湿又冷。独有温暖的火焰敢和它对抗,快活地跳跃着射出火星来。这个日子在家里休息休息,围炉而坐,讲述旅行家在这种天气下迷途于荒野泽地的故事,便会觉得热腾腾的炉边越发可爱了。

如我们所知,矮子的脾气是喜欢自己围炉而坐的;当他有心高兴一下的时候,也是想单独享受。他不是对室内的舒服无所感觉,他吩咐汤姆·斯考特把小火炉加上煤,结束他当天的工作,然后打发他走,决定自己来快活一番。

因此他点起新的蜡烛,在火上堆起更多的燃料;吃了一块猪排(那是他自己用一种野蛮人和吃人生番的方式烧熟的),又调成了一大碗甜酒,燃着烟斗,坐下来准备消磨长夜。

这时一个很低的敲门声引起了他的注意。当声音两次三番地重复之后,他才轻轻地打开小窗,探出头去,问是谁在那里。

“只不过是我呀,奎尔普。”一个女人的声音答道。

“只不过是你!”矮子叫了起来,抻长了脖子想把来访的客人看得更清楚些,“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你这个贱货?你怎么敢到魔宫来,咦?”

“我是送消息来的,”他的老伴答道,“不要同我生气呀。”

“是好消息吗?快人的消息吗,使得一个人欢欣鼓舞弹着手指头庆贺的消息吗?”矮子说,“是不是那个亲爱的老太婆死去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消息,也不知道是好是坏。”他的老婆答道。

“那么她还活着,”奎尔普说道,“也就和她没有什么关系了。重新滚回家去,你这只传达坏消息的鸟,滚回家去!”

“我带来了一封信。”恭顺的小妇人叫道。

“把它从这个窗口里丢进来,走你的路,”奎尔普说,打断她的话,“不然的话我要出去把你抓个稀烂。”

“不要这样,谢谢你,奎尔普——你听我说呀,”他那卑屈尽致的太太含着眼泪迫切地哀告,“请你让我说呀!”

“那么你就说吧,”矮子咆哮道,恶毒地冷笑着,“快说,说简单点。说呀,你到底说不说呀?”

“信是今天下午送到我们家里的,”奎尔普太太说了,颤抖着,“那送信的小厮说,他不知道是从谁那里来的,只是交给他送,并且告诉他一定要立刻送给你,因为关系非常重大。但是谢谢你,”她接着说道,这时她丈夫伸过手来取信,“请你让我进去。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湿和多么冷,在这样大雾中我又是迷了多少次路才走到这里。让我在火炉旁边暖和五分钟吧。你吩咐我走我就会立刻走的,奎尔普。我敢发誓我要听话。”

她那可人意的丈夫踌躇了一会儿;但是想到那封信可能必须答复,回信也只能由她带去,便关上窗子,打开门,吩咐她进来。奎尔普太太立即欣然地服从,跪在火炉前面烤她的手,把一个小纸包递到他的手里。

“我高兴你湿透了,”奎尔普说着,一把抢过纸包来,斜着眼睛望她,“我高兴你冷透了。我高兴你迷了路。我高兴你哭红了眼睛。看到你那小鼻头又冻又缩的样子,我心里真有说不出的舒服。”

“唔,奎尔普!”他老婆呜咽道,“你够多么狠心呀!”

“她不是以为我死了吗?”奎尔普说着,把脸皱成各式各样最特别的鬼脸,“她不是以为她可以得到全部的金钱,并且嫁她所喜欢的人吗?哈,哈,哈!她是不是这样想来着?”

可怜的小妇人对于这种嘲弄并没有什么表示,她一直跪在那里,烤她的手,呜咽着,这一来奎尔普先生可真欢喜透了。但是正当他默然观察她,一面咯咯狂笑不已的时候,他偶然发觉汤姆·斯考特也在那里欢喜;矮子大概是不希望有什么大胆的人分享他的得意的,因此便立即扭住小厮的领子,把他拖到门口,经过一场短短的厮打之后,把他踢到院子里去了。为了对这种照顾表示报复,汤姆立即以手代足走到窗口,并且——如果这种说话可以使用的话——用他的鞋子向里望着,脚尖哗啦哗啦地划着玻璃,好像一个倒立着的伴喜[3]似的。可以想到,奎尔普先生立即抄起那根得用的拨火棍,躲躲闪闪地埋伏了一下,对准他那年轻的朋友不含糊地照顾了一两记,那小家伙匆匆忙忙溜掉,把整个地方交给他控制了。

“好了!那件小工作办完了,”矮子镇定地说道,“我该看信了。哼!”他嘟嘟囔囔地说,望着信,“我应该知道是谁写的。是美丽的萨丽的手笔!”

他把它拆开念着,字体很清楚,很圆,像是法律文件,上面写的是:——

桑米受了骗,把秘密泄露出去了。事实全部明白了。你最好躲一躲,因为陌生人会来访问你的。他们还很平静,因为他们打算对你来个突击。不要耽误时间。我就没有耽误时间。他们在什么地方也找不到我。如果我是你,我也是不能让他们捉住的。——前住BM的SB[4]。

奎尔普把信一连读了五六遍,要想描写他脸上所显示出来的变化,就非得创造一种新文字不可——要想有表现力,就非用一种从未经写过、读过或者说过的新文字才行。好半天他没有说一句话;但是,过了一个相当的阶段之后(在这个当儿奎尔普太太几乎被他那种惊惶的表情吓瘫了),他才试着喘着气说:

“如果我能把他弄到这里就好了。只要我把他弄到这里——”

“唔,奎尔普!”他的老婆说了,“怎么回事?你在同谁生气了?”

“——我要把他推在河里淹死,”矮子说,没有理会她,“这种死法太容易了,同时也太短,太快了——但是河水就在旁边流着。唔,如果我把他弄到这里!只须轻轻松松地把他骗到河边——捉住他的纽孔——同他开着玩笑似的——然后猛推一下,就把他倒栽葱地送到水里去了!他们说,快要淹死的人要在水面浮起三次呢!啊!看着他浮起三次,在他的面孔露出水面一大口一大口喝水的时候,嘲笑他一番——那该是多么有趣的事情呀!”

“奎尔普!”他的老婆结结巴巴地说,一面冒着险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有什么事情不对头了?”

她看到他陶醉在这种想象的快乐里,可吓死了,简直不能使他了解她在说什么。

“这样一只该死的野狗!”奎尔普说着,缓慢地搓着他的手,又把它们攥得紧紧的,“我还以为他的怯懦和奴性正是使他保持缄默的最好保证呢。唔,布拉斯呀,布拉斯呀——我那又宝贵,又善良,又可亲,又忠实,又值得恭维,又迷人的朋友呀——如果我能把你弄到这里就好了!”

他的老婆,本来已经退到一边,唯恐让他看出她似乎是在凝神听他的喃喃自语,这会儿又冒着险走近他,正要同他说话,这时他突然跑到门口,招呼汤姆·斯考特,那个小厮很记得刚才所受的那番温和的教训,因此认为还是立刻出头为妙。

“哪!”矮子说,把他拉了进来,“送她回家。明天不要到这里来,因为这地方要关门大吉了。在我未通知你以前或者见到我以前,可不要再回来了。你听见了没有?”

汤姆悻悻地点点头,向奎尔普太太招手引路前进。

“说到你,”矮子向她讲话了,“不要向人问起我,不要寻找我,不要谈论到关于我的事。我不会死的,老板娘,这倒可以使你安慰。他可以照顾你的。”

“但是,奎尔普?究竟这是怎么回事呀?你要到哪里去呢?一定多让我知道一些呀!”

“我要说的就是那些,”矮子说着,抓住她的胳膊,“我要做的也是那些,趁我还没有做,你立刻走开也许更好一些。”

“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了吗?”他的老婆叫道,“唔!告诉我那一点!”

“对的,”矮子咆哮道,“不对。要你管是什么事吗?我已经告诉你怎么做了。如果你不那么做,或者违抗我一根头发丝的程度,你会灾临祸逼的。你走不走呀?”

“我要走,我立刻就走;但是,”他老婆支支吾吾地说,“首先回答我一个问题。这封信可同那亲爱的小耐儿有什么关系吗?我必须问你这个问题——真的,我必须,奎尔普。你不知道因为我欺骗过她一次,多少天多少夜我一直为痛苦煎熬着。我不知道我闯了什么祸,但是,不论闯的祸是大是小,这样做是为了你呀,奎尔普。我做的时候,就感到良心不安。一定要回答我这个问题,谢谢你!”

被惹怒了的矮子没有答话,只是转身向内,气势汹汹地抄起他平常惯用的武器,汤姆·斯考特一见情形不对,便使尽力气赶快把他的托管物拖走了。幸而他机警,因为,奎尔普愤怒到疯狂的边缘,一直追赶他们到附近的弄堂里,如果不是雾,他可能还不肯放松,雾把他们掩蔽起来,并且也好像越来越浓了。

“像这样一个夜晚,隐姓埋名去旅行一次倒还不错。”他说着,慢慢地转了回来,因为跑了一阵,他还在气喘个不停,“等一等。我们还是仔细检查一下为妙。这未免方便得谁也可以走进来了。”

他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把两扇深陷在泥土里的大门关好,又用一根大梁把它们顶住。这项工作做完之后,他把遮住眼睛的乱蓬蓬的头发拨开,用手搬了搬门,又坚固又牢靠。

“介乎这个码头和下一个码头中间的围墙是容易爬过去的,”矮子做完了这些戒备工作之后说道,“墙那面还有一条后弄。那正好是我的出路。一个人必须熟悉他的道路,今天晚上是要在这个可爱的地方把路摸熟的。这样,我便用不着再害怕什么不受欢迎的来客了,我想。”

他几乎要用手摸索着才能走路(天越来越黑,雾越来越浓了),他回到他的窝巢;坐在火炉旁边默想了一下,便忙于从速离开的准备。

他一面收集几件必需品,把它们塞到衣袋里,一面从未停止低声同自己交谈,也没有把牙齿张开,一直在嚼着布拉斯女士的便条。

“唔,桑普森呀!”他嘟嘟囔囔着说,“好一个高尚的人物呀——只要我能把你抱住!只要我能把你抱在我的怀里,夹碎了你的肋条骨,如果我能紧紧抱住你,我一定能够夹碎它们,这种会面的办法倒也不坏呀!如果我们还有碰头的机会,桑普森呀,我们要来一次不大容易遗忘的致敬,相信我。既然一切都顺利,此时,桑普森呀,此刻就再好没有了。你想得真周到,忏悔得真彻底,真了不起呀。唔,如果我们能在这个房间里面对面,我那胆小的律师呀,我们中间一定有一个人如愿以偿!”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把酒碗举到唇边,痛饮了一大口,好像那是一杯解渴的清水似的。突然他又把酒碗放下,重新收拾东西,继续他的独白。

“还有萨丽,”他说,眼睛闪闪有光,“这个女人有气魄,有决断,有意志——难道她睡着了吗?或者化作顽石了吗?她很可以用刀子把他攮掉——稳稳当当地把他毒死呀。她大概早已料到这个结果了。为什么不早一点给我报个信呢?当他坐在那边的时候——就在那边,对面那边——苍白的面色,红红的头发,带病容的微笑,为什么我就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呢?如果我早知道他的秘密,那天晚上就该让他的心停止跳动了,还愁没有药催着一个人睡过去,还愁没有火把他烧死吗?”

他又端起碗来喝了一口,带着一副凶恶的样子瑟缩地向着火炉,然后他又自顾自地嘟嘟囔囔道:

“这一件事,也同我最近所遭遇的每一种困难和苦闷一样,全是由于那个老浑蛋和他的宝贝女孩子——两个又倒霉又软弱的流浪者——所引起的。我还可以附在他们身上作祟。还有你,可爱的吉特,忠实的吉特,又道德又无罪的吉特,你自己也要小心。凡我所恨的,我一定咬。我恨你,我的乖乖宝贝,很有理由恨你,你今天晚上是很得意了,下次该轮到我得意了。那是什么声音?”

有人在敲他刚刚关好的大门——声音很大很猛。然后停了下来,好像敲门的人在听什么动静。然后声音又响了起来,比先前更大更急了。

“好快呀!”矮子说,“又是好急呀!我怕我要让你们失望了。幸而我一切都有了很好的准备。萨丽,我谢谢你了!”

他说着,把蜡烛吹灭。由于他慌忙地想把火光隐蔽住,炉子被他捣翻,向前倒下去了,哗啦一声把燃烧着的余烬压在底下,整个房间变得漆黑一团。大门上的敲叩声还在继续,他摸索到房门口,走到露天地里。

这时敲门声停止了。约莫是八点钟光景,但是黑夜变得死寂,就像中午时候乌云笼罩大地,把什么东西都隐蔽起来了。他向前冲了几步,好像要向着什么黝黑的、张着口的洞穴走进去似的;然后想到他走错了路,便改变他脚步的方向;然后又立定,不知道向哪边转弯。

“如果他们再敲门,”奎尔普说着,试图从包围着他的黑暗中透视,“那声音倒可以做我的向导。喂!重新敲门呀!”

他立在那里凝神静听,但是没有人再敲门。在那个荒凉的地区上什么都听不到了,除了间歇地从远处传来犬吠声。声音很远——一会儿在这一个方向发出,一会儿在另外一个方向回答;这也不能作为什么向导,因为有时是从船上来的,他知道。

“如果我发现一道墙或者一道篱笆,”矮子说着,伸出他的两臂来,慢慢向前走,“我也就知道往哪条路上转弯了。一个又好又黑的鬼夜,我那亲爱的朋友能在这里该多妙呀!如果我能达到这个愿望,便是白天永不再来我也不在乎了。”

这句话刚一出口,他摇摇摆摆地跌到河里,立即同冰冷的黑水作战去了!

尽管水在他的耳朵里发泡和冲激,他还能听到敲门声又在响了——还能听到随之而来的叫喊——还能辨认出那声音来。尽管他在挣扎翻腾,他还能了解他们曾经迷失了路,现在又摸回原来的地方了;他们也只能旁观,听着他淹死了;他们近在身边,但是不能尽一分力量救他;是他自己把他们摒斥出去,把他们排除出去了。他回答那个叫喊——拼命呼号,这样一来,眼前千百个火星颤抖着发光,好像一阵风在吹动着它们。一切全没用了。猛烈的潮水塞满了他的喉咙,把他卷入激流里面去了。

再一次生死关头的挣扎,他又漂了起来,用手拍着水,向外望着,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看到他要漂到一个黑东西旁边。一个船身!他能够用手摸到它那又平又滑的板面。现在该狂喊一声了——但是没等他叫出,不能抗拒的激流又把他拖去,打到水底,把尸体卷走了。

流水拖着尸体,戏耍着,玩弄着,一会儿让它碰到滑腻的木堆上,一会儿把它藏在泥土或者高大的茂草丛中,一会儿又把它拖过粗糙的石块和石子,一会儿又假装把它放在那里,但一下子又把它引诱了去,直到最后对这个丑恶的玩物厌倦了,才把它抛在一块沼泽里——这个阴惨的地方,在许多冬天的夜晚,正是海盗逃亡的好所在呀——让它自己在那里腐烂去了。

它就躺在那里,独自一个。天空弥漫着红红的火焰,运尸的流水也染上了凄惨的颜色。被委弃的尸体刚刚在它活着时候离开了的地方,现在变成了一片火烧的废墟。火光闪闪地照到它的脸上,它的头发被湿风吹得蓬松着,在向死神进行嘲讽——这种嘲讽死者本人在生前也是乐于使用的——散披了一脑袋,它的衣服也在晚风中懒洋洋地飘动着。

* * *

[1] “更没有梦想到他脚下的地雷已经爆炸了”(little dreaming of the mine which had been sprung beneath him),系直译。按to spring a mine upon one 一语,有冷不防使人惊骇或者冷不防进袭他的意思。

[2] “十便士的长钉”(tenpenny nail),系一种长钉,每百根十便士。

[3] 伴喜(Banshee),爱尔兰和苏格兰传说中的女妖,专门替人家报告凶讯。

[4] BM,贝威斯村;SB,萨丽·布拉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