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破晓了,他们仍在赶路。自从离家之后,他们总是这里停停,那里歇歇,打尖吃饭,不断延误时间,特别是在夜晚,要等候更换新的马匹。除此以外他们便没有什么别的耽搁了;但是天气还是很恶劣,道路经常是又陡又难走。在他们到达目的地以前又将是夜晚了。

吉特,越冷越顽强,越坚定,勇往直前地赶路;他尽量使他的血脉流通,尽量想象着这个有些冒险的行程的幸福结果,尽量向四下里望着,使他对每种事物都感到惊奇,因此倒很少有余暇想到什么烦恼。虽然他和他旅伴们的着急随着白昼的消失而迅速增加,但是时间毕竟没有停滞不前。短促的冬季白天不久退隐了,黑夜重新到来,而他们还要走好多里路。

天转昏暗,风势减弱;远处的呼啸声越来越低沉越凄凉;风沿着大道掠过,悄悄地吹动得路旁的枯草飒飒作响,真好像是什么巨大的鬼怪光顾似的,因为路太狭,它一边走,它的衣服一边擦出了声音。渐渐地风消停了,沉寂了,接着雪开始飘落起来。

雪花落得又急又密,不久地上积上几寸厚,遍野笼罩上一层严肃的沉寂。车轮没有音响了,尖锐的铃声和嘚嘚的马蹄声也变成一种又模糊又沉郁的践踏。他们前进的生命好像慢慢地窒息了似的,一种死了一般的东西篡夺了它的地位。

吉特用手遮住眼睛,不让雪冻结了睫毛和遮住他的视线,他常常希望尽早看到闪烁的灯光,指明他们又将走近了什么城市。在这些时候,他也能够察见一些事物,但是都不够清楚。现在,一个高高的教堂的尖塔出现了,但是经过他们的灯光一照,立即又在地上变成一棵树、一个谷仓的影子。现在,又有骑马的人、步行的人、车辆,在前面行走着,或者在狭路上向他们迎面走来;但是他们一经来到身边,也就全变成了黑影。一堵墙、一片废墟、一个坚固的三角屋顶也常在路心竖起;但是当他们迎头冲上去的时候,也只有一条空路。还有奇怪的转折、桥梁和大片的积水,好像这里那里都涌现出来,使道路变得可疑而不确定;但是他们还是在光溜溜的大道上,这些事物也和其他事物一样,等他们一走过去便又成了模糊的幻象了。

当他们到达一座孤零零的驿舍时,他慢慢走下了他的座位——因为他的四肢冻麻木了——探问还要走多远才能到达他们旅程的终点。在这样一个冷僻的地方,时间已经算是很迟了,人们全都上床休息;但是有声音从楼上的窗口回答,还有十里。在那里停十分钟好像是一小时;但是等十分钟过完,便有一位冻得发抖的人把他们需要的马拉出,又经过一个很短的耽搁,他们就重新开始前进了。

那是一条越野大道,先走了三四里之后,便满是坑洞和凹辙,罩上一层白雪,对于战战兢兢的马匹就是一堆陷阱,迫使它们不得不一步一步地缓缓前进。这时他们太激动了,谁也不愿意静坐在车里听着车子这样慢慢蠕动,因此三个人全下了车跟在后面蹒跚地步行。距离好像无穷无尽似的,走起来真够吃力。正当每个人都在想一定是御夫迷失路了的时候,近在身边的教堂钟声报了午夜的时间,车子停了下来。车子本来走得很轻,但是当它不再轧碾雪地的时候,那种寂静真令人吃惊,好像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到了,先生们。”御夫说着,下了马,去敲一个小客栈的大门,“哈啰!这里已经是半夜十二点半钟了。”

敲门的声音又响又长,但是敲不醒里面睡熟了的人们。大地依然和先前一样黑暗静寂。他们向后退了退,抬头望着窗子,它们像是贴在粉白墙壁上的黑布。没有灯光出现。从四周那种死气沉沉的情形看来,可能房子已经荒废了,不然就是睡眠的人死光了。

他们聚在一起低声说话,心里存在着一种奇怪的矛盾,好像不愿意重新把他们刚才引起来的那种凄凉的回声扰乱了似的。

“让我们向前走,”那位弟弟说,“留下这位好朋友叫醒他们,如果他能的话。在我确实知道我们来得不是为时太迟以前,我是定不下心来的。让我们遵照上帝的意旨,再向前走。”

他们向前走,留下御夫替他们在客栈里准备一些能够备办的必需品,并且要他继续敲门。吉特随着他们,身边带着一个小包包(这是在他们离家时候挂在车上的,从此就不曾把它忘掉)——就是在它旧笼子里的小鸟——还是像她离开它的时候那种样子。她一定高兴看到她的小鸟的,他知道。

路缓缓地弯向下坡。在他们前进的时候,看不到他们听见报时的教堂,也看不到簇拥在教堂四周的小村庄了。敲门的声音又在响,在万籁俱寂中听得很清楚,使他们心里发烦。他们很希望那人能忍耐一下,真后悔没有告诉他,在他们回去以前,不要打破这沉寂的空气。

穿着一身鬼气森森缟素寒衣的老教堂钟塔,又在他们面前耸立起来,他们一下子就到了它的旁边。一座尊严的建筑——便是在一片白茫茫景色之中也很幽暗。钟塔墙壁上面有一个古老的日晷,差不多全部埋在雪堆里面,几乎辨识不出它是什么东西来了。时间的本身也似乎变得迟钝了,年纪老了,好像没有任何白天能够把这阴郁的夜晚更换了去似的。

一个侧门近在身边,但是从这里穿过公墓的小径很多,因为不知道走哪一条,他们重新停住了脚步。

一条村庄大街——如果那也可以称之为大街的话——两边簇拥着一堆不整齐的可怜的屋舍,高矮不一,年龄不等,有的屋面对着大道,有的屋背对着大道,有的三角顶伸到大道上面,这里那里竖立起一个招牌,或者是一间把头探到小路上来的草棚——近在身边。在不远的地方一间卧室的窗户里透出一线微弱的灯光,吉特便向着那座房子跑去,探询他们该怎样走。

他刚喊了一声,里面就有一位老人答话,那人接着立刻就在窗口上出现,脖子上裹着一些衣物,防御寒冷的侵袭,他开口问是谁在这样一个不合宜的时间里寻他。

“天气这么冷,”他抱怨说,“在这样一个夜晚更不应该把我叫起。我干的这一行并不是一定要从床上把我叫起来呀。人们要我做的事情是经得起冷的,特别是在这种季节里。你要做什么呢?”

“如果我早知道你又年老又有病,就不会惊动你了。”吉特说。

“年老!”另外那一位重复了一句,暴躁地,“你怎么知道我年老?也许不像你想的那么老吧,朋友。至于说到病,你会发现许多青年人比我的身体还要坏。这种情形倒真可惜——我的意思倒不是说像我这样年龄应该健康和强壮,我的意思是说他们不应该这样弱和这样容易生病。如果我说话最初粗暴了一些,”老人说道,“我还得请你原谅。我的眼睛到晚上就不大好——这倒不是因为年龄或疾病,它们一向就不大好的——我还没有看清你是一位陌生人呢。”

“我很抱歉把你从床上叫起来了,”吉特说,“但是公墓门口还有几位绅士,他们也是陌生人,是刚赶远路到来的,要寻找牧师的住所。你可以指给我到那里去的路吗?”

“我想可以的,”老人答道,声音颤抖着,“因为,到下一个夏天,我在这里担任教堂管事就足足五十年了。右手边的一条小道,朋友,就是正路。不会给我们善良的绅士带来什么不好的消息吧,我希望?”

吉特谢了他,匆匆忙忙地向他来了个否定的回答。他刚刚转过身子,他的注意力被一个孩子的声音吸引住了。抬头一望,他看到邻舍窗口上站着一个很小的人儿。

“那是什么?”孩子诚恳地叫着,“我的梦成了真的事实吗?请告诉我,不论是谁,赶快醒醒起来呀。”

“可怜的孩子!”教堂管事不等吉特回答就抢先说道,“怎么回事,乖乖?”

“我的梦成了真的事实了吗?”那孩子又叫喊起来,声音热情极了,因此不论谁听到了都会感动的,“但是不,那是永远不可能的!那怎么可能——唔!怎么可能呢?”

“我猜出他的意思来了,”老人说道,“重新上床睡觉去吧,可怜的孩子!”

“嗳!”那孩子在一阵极端失望的情绪下叫了出来,“我知道它是永远不可能的;不用问,我就已经料到了!但是今天一整夜,还有昨天晚上,情形都是一样,我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个残酷的梦就又回来了。”

“想法再去睡睡吧,”老人安慰他说,“到时候梦会没有了的。”

“不,不,我宁愿梦停留下来——尽管它残酷,我还是宁愿它能够停留下来的,”那孩子答道,“我不害怕在我睡眠中做梦;但是我很难过——难过极了。”

老人祝福他,孩子含着眼泪道了再会,又剩下吉特一个人了。

他慌慌张张地赶了回去,他所听到的很使他感动,虽然孩子的态度比他说的话更使他感动,因为他还听不懂他的意思。他们依照教堂管事所指示的小道走去,一会儿就到达了牧师住所的墙脚。当他们走到这里之后,转过身四下望望,他们看到在相当距离外面的一些废墟中间,透出一点孤寂的亮光。

灯光是从一个像是老式的突出壁外的窗子射出来的,因为四面都是高墙的黑影,就宛如一颗明星照耀着。它和他们头上的繁星一样,明亮而又发着微光,同时也像繁星那般孤单和静止,它仿佛和天空中永恒的灯光有着血缘的关系,和它们共同燃照着。

“那是什么亮光呀?”那位弟弟说了。

“它一定是,”加兰德先生说,“他们住的破屋中的亮光。我看不到附近还有什么别的房子了。”

“他们不会,”那位弟弟匆遽地答道,“在这样一个很迟的时间还没睡吧——”

吉特立即插嘴,请求他们在大门口拉着铃等一下,让他先跑到亮光跟前,看看有没有人在那里。得到他们的允许之后,他便屏着气,手里提着鸟笼,一直向那个地方奔去。

在坟墓中间不大容易走得很快,如果是在别的时候他可以走得更慢一些,或者绕着小道过去的。但是现在,他毫不在乎这一切障碍,一直是不减速度地奔向前去,没有多少时间就到了距离窗口几码之外。

他尽量把脚步放轻,走到墙脚底下,枯干成了白色的长春藤蔓扫着他的衣服,他立在那里静听着。里面没有声音。教堂本身和这里一样平静。他把脸贴在玻璃上面,重新静听。还是没有声音。四周一片沉寂,他感到如果真的有人在那里睡眠的话,他一定能够听到睡眠者的呼吸。

情形有些奇怪,一个亮光点在那样一个地方,又是在那样的深夜,怎么会没有一个人守在它的附近呢!

窗户下部横拉着一块帘幕,因此他不能看到屋子里面的情形。但是没有人影射到上头。要是在墙上找一个踏脚的地方,试着从高处向里望的话,难免要发生什么危险——而且爬上去一定会有声音,还可能把女孩子吓一下的,如果那里真的是她的住居的话。他听了又听,依然是同样令人不耐烦的空寂。

他迈着又慢又小心的脚步离开那个地方,绕着房子走了几步,最后来到一个门口。他敲了几下。没有回答。但是里面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声音。很难断定那是什么声音。它有些近似一个人因为痛苦而发出来的呻吟;但是也不对,因为它太规律太固定了。一会儿它像是一种歌,一会儿又像是哭泣——就是说,好像随着他那有变化的幻想而改变,因为声音的本身却没有改变或顿挫。它绝不类似他所听到的任何声音,在那种调子里含着一些可怕、令人沮丧和人间所无的气息。

他的血液比在风雪中受了冻还要冷,但是他又敲门。没有回答,声音却一直没有停止过。他把手轻轻地放在门闩上,用膝头抵住门。里面关得很紧,但是经不起压力,门轴一转就开了。他看到炉火在古老的墙壁上闪闪发光,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