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木柴泛出朦胧的红光——因为室内没有点着油灯或蜡烛——照出一个人的身体,坐在炉子旁边,背对着他,身子俯在一闪一灭的亮光上面。姿态像是坐在那里取暖。像是取暖又不像是取暖。在那里的是一个弯着腰的姿态和瑟缩着的形象,但是他并没有伸出手来迎接那可喜的暖气,也没有耸耸肩膀或者打个寒噤,来把室内的舒服和室外刺骨的冷气做个比较。他的四肢缩作一团,头向下垂着,两臂交叉在胸口,手指握得很紧,一直把座位前后摇个不停,一面摇一面发出他所听到的那种悲伤的声音。

笨重的门在吉特进来后咯吱一响,把他吓了一跳。但是那个形象既不说话,又不掉过头来望望,也没有用任何表示说明已经听到了这声音。那是一个老人的形象,他的白头正和他所注视着的将熄余烬的颜色相似。他和将尽的光、将死的火、时间侵蚀了的房间、孤寂、衰残的生命、晦暗,成了同一类型的朋友。还有灰、尘和废墟!

吉特想说话,的确也说出了几个字,虽然他不知道说的是些什么。但是同样的可怕的低声叫喊仍然继续着——椅子同样在摇动——那个衰老身体仍然坐在那里,没有改变也不管有什么人进来。

他的手还搭在门闩上,这时人影子上面的什么东西——因为火上的一根圆木烧断了,倒下来了,这一来,在冒出来的火光中,才使他看个清清楚楚——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又回到他先前站立的地方——向前移动了一步——又一步——再一步。再一步,他看到那个面孔了。一点不错!尽管它有了变化,他太认得它了。

“老板!”他叫了出来,一条腿跪下,捉住他的手,“亲爱的老板。同我讲话呀!”

老人慢慢地转过头来对着他,嘟囔出一种洞声洞气的声音。

“这又是一个!——今天晚上哪里来的这么多的鬼呀!”

“不是鬼,老板。没有谁,只是你的老用人。我想现在你该认得出我吧?耐儿小姐——她在哪儿——她在哪儿?”

“他们全说这种话!”老人叫道,“他们全问同样的问题。一个鬼!”

“她在哪儿?”吉特问道,“唔,只告诉我那个——只告诉我那个,亲爱的老板!”

“她睡着了——那边——在那里面。”

“感谢上帝!”

“嗳!感谢上帝!”老人也说道,“我向他祈祷过,她睡着了以后我祈祷过许多漫长的夜晚了,他知道。听!是不是她在叫谁?”

“我没有听到声音呀。”

“你听得到。现在你听到她说话了。你说你没有听到那个吗?”

他吃了一惊,重新静听。

“连那个也听不到吗?”他叫道,泛起一种得意的笑容,“谁能比我更熟悉那个声音呢?嘘!嘘!”

老人打着手势叫他沉默,悄悄溜到另外的一个房间。过了很短的一会儿(在这个当儿里还听到他用一种温和安慰的调子说了几句话),他走了回来,手里拿着一盏灯。

“她还在睡着,”他低声说,“你说对了。她没有叫谁——除非是她在梦里叫来着。以前她在睡梦里叫过我,阁下;我坐在一旁注视着,看到她嘴唇动,便知道,尽管没有声音,她在谈我呢。我害怕灯光照着她的眼睛,把她照醒了,因此把它拿到这里来了。”

与其说他是在对来客说话,毋宁说他是在自言自语;但是当他把灯放在桌上之后,他又把它拿起,好像一下子又想起了什么或者动了什么好奇心似的,又把它举到他的脸上。接着,又好像就在这样动作时就把动机忘了似的,他转了转身子又把它放下了。

“她睡得很熟,”他说,“但是没有什么奇怪的。天使的手把大地撒上了很厚的雪,使得极轻微的脚步更轻微了;就是那些鸟也死了,它们不会唤醒她了。她常常喂它们吃呢,阁下。尽管从来没有这样冷过和这样饿过,这些胆怯的小东西还是看到我们就飞走了。它们却从来不躲避她的!”

然后他又停下来静听,几乎连气也不出,听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那一阵幻想过了之后,他打开一只旧箱子,取出一些衣服,他那副爱惜的样子就好像它们是什么活的东西似的,然后开始用手抚平和摩挲着。

“你为什么在那里懒洋洋地躺着,亲爱的耐儿?”他叽叽呱呱地说,“外面不是有鲜红的浆果等你去采吗?你为什么在那里懒洋洋地躺着,你的小朋友们不是爬到门口在喊叫‘耐儿在哪里——亲爱的耐儿在哪里’吗?——因为他们看不到你一直哭哭啼啼。她对孩子们一向是温和的。最顽皮的也听她的话;她对他们才够爱惜呢,真的,她对他们很好!”

吉特失去了说话的力量。他满眼含着眼泪。

“她这件家常穿的小衣服——她最得意的一件!”老人叫道,一面把它贴到他的胸口,用他那皱瘪的手拍着它,“她醒了以后会因为找不到而失望的。他们开玩笑地把它藏在这里了;但是还是交给她——还是交给她吧。便是把全世界的财富给了我,我也不肯让我的乖乖宝贝生气的。你往这里瞧——这双鞋子——你看它们破成什么样子了;她一直保留着,作为我们上一次长途跋涉的纪念。你可以看到什么地方把她的脚指头都磨出来了。后来人们告诉我石头把她的脚切了口子,出血了。那件事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不,不,上帝保佑她!后来我才记起,她常走在我后面,阁下,唯恐我看到她瘸得多么厉害;但是她还是拉着我的手,好像仍然是她领着我前进。”

他把鞋子贴到他的唇边,接着又把它们小心地放回原处,继续对他自己交谈——心思沉重地不时向他刚才去过的那个房间望着。

“她本来不是一个贪睡的人;但是那时她没有病呀。我们一定要有耐性。当她身体好起来以后,她将要很早起床,和她平时一样,在有益健康的清晨出门漫游。我常常想追踪她走过的路,但是她那细小的脚步从不在露湿的地上留下做我向导的痕迹。那是谁呀?把门关上。赶快!我们不是好不容易才把冷气驱散,让她保持温暖吗?”

门真的开了,加兰德先生和他的朋友走了进来,另外还跟着两个人。他们正是教师和光棍学士。教师手里拿着一个亮。看起来好像是他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去,把枯竭了的灯加了油回来,就在那个当儿吉特到了,正好发现老人独自个坐在那里。

看到这两位朋友之后他变得温和了,方才门打开时他说话的那股怒气——如果像这样微弱、这样悲哀的人还可用这种词语形容的话——消下去了,重新回到他原来的座位上,渐渐沉入先前的动作和先前那种模糊和梦呓的声音里面去了。

对于这些生客他一点也不理睬。他已经看到他们,但是一点兴趣和好奇心也没有。他的兄弟立在一边。光棍学士把一把椅子拉到老人跟前,靠近他坐下。经过了一段长久的沉默,他大着胆说话了。

“又过了一夜,还没有上床休息!”他轻轻地说着,“我希望你要注意你对我许下的诺言。你为什么不休息一下呢?”

“睡眠已经离开了我,”老人答道,“它只是一直跟着她去了!”

“如果她知道你这样睁着眼睛不睡,她会很难过的。”光棍学士说,“我想你不愿意让她难过吧?”

“我拿不定主意,如果能够把她唤醒不好吗?她睡的时间太久了。但是我这样说未免太鲁莽了。那是一个又好又幸福的睡眠吧——咦?”

“真的是呢。”光棍学士说,“真的,真的是呢!”

“那就好了!——那么醒了呢——”老人吞吞吐吐地说了。

“也是幸福的。幸福得不能用言语形容,也不是一个人心里所能想得出的。”

他们注视着他站立起来蹑着脚尖走向另外那个房间里,里面的灯已经重新放好了一盏。他们静听他又在对着沉默的墙壁说话了。他们彼此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不满脸流泪。他转身回来,低声说她仍然睡着,不过他认为她移动过了。她的手动过,他说——动了一点点——很少很少的一点点;但是他很相信她的手动过了——也许是想摸到他的手呢。在以前他是有这种经验的,即便她睡熟了也常常摸他的手的。他说完这话,便又突然坐在椅子上,手钩住头,发出一种令人难以忘记的叫喊。

可怜的教师用手向光棍学士示意,请他走到另外一边来,同他说话。他们轻轻地把他那抓在苍白头发里面的手指头掰开,紧紧地握在他们自己的手里。

“他会听我的话,”教师说了,“我相信。如果我们恳求他,不论我或者你的话他都肯听。她一向是知道得很清楚的。”

“我要听她爱听的任何声音。”老人叫了起来,“她爱的我都爱!”

“我知道你是这样,”教师答道,“我很相信。你要想想她,想想你们两人共同受过的悲伤和痛苦——以及你们两人共同体会到的那些磨难和平静的快乐呀。”

“我想着!我想着!别的我什么都不想了。”

“今天晚上我也不让你想别的——只许想那些能够使你感到轻松的事情,亲爱的朋友,把心门打开,让旧的感情和旧的日子走进来。这便是她自己要同你说的话,现在我是用她的名义对你说话。”

“你能这样轻轻地说话真好极了,”老人说了,“我们不要吵醒她呀。我还愿意看到她的眼睛,看到她的笑容。现在她那年轻的面孔上也有笑容,不过它是定在那里,老是那个样子。我希望笑容能够展开也能够收敛起来。那才像是在天国里过好日子呢。我们不要吵醒她呀。”

“在她睡觉的时候我们不要谈她,只当她还是像从前你们一同从很远的地方长途跋涉来的样子——只当她在家里,住在你们一同逃出来的老房子里——只当她还是在从前快活的时光里。”教师说了。

“她永远是快活的——非常快活的,”老人叫了起来,眼睛死盯着他,“我记得,她一出生就有一种温和沉静的气质;但是她本性是快乐的。”

“我们听你谈过,”教师接上去说,“在这方面,以及在一切美德方面,她是很像她母亲的。你能想到她,记得她吗?”

他保持着那种坚定的神气,但是没有回答。

“或者甚至记得在她以前的那一个,”光棍学士说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痛苦使时间显得更长些,但是你不会忘记她的,不是因为她的死使你对这个孩子更亲爱,甚至你还不知道她的品质和她的心情怎样,就很宝贝她吗?让我们这样说吧,你能把你的思想折回到很远的日子里——折回到你早年生活的时光里——当时,不和这朵美丽的花一样,你并不是单独一个人度过你的青春。让我们这样说吧,你能够记得,在很久以前,另外一个孩子也很爱你,你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孩子。让我们这样说吧,你还有一位兄弟,早被遗忘了,很久不见面了,同你分别很久了,现在在你最困难的时候终于回来安慰你和问候你——”

“他要像你从前对待他那样对待你,”弟弟叫了出来,在他面前跪下,“亲爱的哥哥,他要用经常的照顾、关怀和爱,来报答你从前对他的恩情;海洋汹涌在我们中间,却不曾阻断了他对你的思念,从今他要守在你的左右,尽他未尽的责任;尽管时间久了,他一直过的是孤独的生活,他那没有改变的真心和怀念是可以拿出来作证的。只对我说一句还能认识我的话,哥哥,纵然在我们光辉的童年,一对傻孩子也想终生相守,但是让我们从今以后比那时更百倍地相亲,百倍地相爱吧!”

老人一个面孔一个面孔地望过去,他的口唇张动,但是没有发出回答的声音来。

“如果那时我们就已经密切地结在一起,”弟弟又接上去说道,“现在我们关系更该怎样呢?我们的友爱和感情是从孩童时期开始的,当时生命要在我们面前展开,既然我们已经证明互爱,爱是要恢复的,而我们到头来还是两个孩子。就像许多不安定的灵魂似的,他们走遍全世界追逐名利和欢乐,到了暮年又回到他们的生地退隐,茫然地希望在他们就木之前重新变成孩子,我们,纵然在早年生活中不及他们幸运,但在闭幕的时候要比他们幸福些,今后又将在我们幼年嬉游之地重新过我们的安定生活,回家时绝对不管那种在成年以后生长出来的希望已否实现——除了我们旧时彼此的爱慕什么也不带回家去——不保留破碎生命的残片,只撷取最初使生命更可宝贵的东西——我们又可以像先前一样成为孩子了。并且即便,”他接下去说道,声音有些变了,“即便我害怕说明的事情发生——即便如此,或者将来也逃不过(上天决不致这样不仁,一定会宽容我们的!)——但是,亲爱的哥哥,我们还是不分开,在我们最大的痛苦中也算有了安慰了。”

但是在这些话还在说的时候,老人已经慢慢地向着里面的房间退却。他指着那里,一面口唇颤抖着答道:

“你们共同计划使我抛弃了爱她的心。你们永远办不到——只要我活一天,你们永远办不到的。除了她我没有任何亲戚或朋友——从前不曾有过——将来也不会有。我心里只有她一个人。现在想把我们分开已经为时太晚了。”

他一面走一面向他们挥手,一面轻轻地呼唤她,溜到小房间里去了。留下来的几个人便凑在一起,低声交谈了几句——话被感情冲破了,同时也是很难说出口来的——跟他进去了。他们走得很轻,没有脚步响,但是在一群人中间却有呜咽和悲痛伤悼的声音。

因为她死了。那里,在她的小床上,她安静地长眠了。庄严的静寂现在不值得惊奇了。

她死了。没有一种睡眠能够这等美丽平静,这等没有丝毫痛苦的迹象,而看起来又是这等娇艳。她好像是上帝刚刚制造出来的人形,等待灌输上生命;绝不像是一个有过生命而被死神夺走了的。

她的床上到处装饰着一些冬季的浆果和绿色的树叶,全是从她喜欢游玩的那个地方摘取下来的。“在我死了以后,把一些爱好光明、永远被青天覆蔽过的东西放在我身边来。”这是她亲口说过的话。

她死了。可爱、温柔、有耐性、有高贵品质的耐儿死了。她那一只小鸟——一个可怜的、脆弱的,一个手指头也可以把它压碎的东西——仍然在它的笼子里轻捷地跳跃着;它那小女主人强壮的心却永远沉默了,静止了。

她那早忧、她那苦痛以及她那疲劳的痕迹都到哪里去了?完全消失了。她身上的悲哀真的死了,但和平和真正的幸福诞生了——反映在她那平静的美丽和沉酣的睡眠上了。

但是从前的她仍然保留着,没有因为这个变化而受到影响。是的。故居的炉火在那个同样甜蜜的面容上泛起过微笑;经过灾难和忧虑的侵袭,它像是一个幻梦消失了;当夏日的黄昏立在那可怜的教师门口,当寒冷潮湿的雨夜睡在那座熔炉的前面,当那个男孩子垂死的时候静静地站在病榻旁边,就是这同一个温柔、可爱的容颜。我们可以认识到在人死之后天使们的威仪。

老人把一只娇弱的胳膊握在手里,把一只小手贴在他的胸前暖着。就是这只手,她带着最后的笑容伸给他——就是这只手,引导他到处漂泊流浪。他不时把它送到他的唇边;然后又把它紧紧地抱在他的胸前,叽叽呱呱地说它比先前温暖一些了;当他说的时候,他悲痛地望着环立四周的人,好像恳求他们帮助她复活过来。

她死了,没有办法把她救活了,也不需要这样做了。尽管在她自己的生命凋残得这般迅速的时期,好像由她赋予了生命的那些古老的房间——她照料过的花园——她赐给了欢乐的眼睛——在许多沉思默想的时间里悄然常至之地——好像在昨天她还走过的小径——全不会再见到她了。

“绝对不是,”教师说,他弯下腰吻她的腮帮,眼泪止不住地下流——“天国的裁判绝对不是要在这个尘世上结束了的。如果拿尘世和她那年轻的灵魂展开翅膀飞升上去的那个世界做个比较,试想尘世算得了什么呢,就这样说吧,即便在这张床榻上面用严肃的词句表示一种诚恳的愿望,能够把她的生命召唤回来,但是我们中间有谁肯把这话讲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