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也就是星期五,他和往常一样,六点半左右回到克利希大道,窗户的百叶窗都打下来了。他迈进拱门之前,总喜欢瞟一眼两层楼之间被照亮了的窗户。

他有钥匙。但是他每次把钥匙插入门锁之前,门就被打开了,因为路易丝早已听出他上楼的脚步声。那天晚上,她意外地没给他开门。她也不在卧室里,餐厅的门敞着,但是也没有她的身影。他以为她是在浴室里洗手,于是去浴室看了一眼,但是浴室也空无一人。他转过身,看到她从厨房走出来,睡衣上系了一件格子围裙。手上端着盘子,朝桌子这边走来,桌子已经铺好桌布。

“费尔南德不在吗?”看到她这身装扮后,他吃了一惊。

“今天下午她算是放了我鸽子。”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他却觉得她是在试探他会有什么反应,说话时故意对他视而不见。她把盘子放在各自的位置上,然后转身准备再去抽屉里拿两副刀叉。

“三点钟我碰巧有事找她,不然商店打烊之前我都不会发现她已经离开了。我对着传声筒叫了一声,但是那边一点反应也没有,于是我就爬上楼,发现房间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午饭的餐具还在洗碗槽里。”

这应该不会假。有一些仆人,出于胆小,或者想要制造自己很独立的假象,总喜欢一声不吭地走掉。只是他现在什么都不相信,一脸严肃地听着,但也表现得和她一样自然。

难道她知道,他在装模作样?

“我上了七楼,发现她房间的门大敞着,我肯定她是已经卷铺盖走人了。床上乱七八糟的。地上也是一片脏乱,看着叫人恶心。”

她又回到厨房,把平底锅下面的煤气关了,转身回来时手上拿着面包和黄油。

“我在楼上的时候,还听到走道上轻轻的脚步声,一转身就看到库安夫人。”

库安夫人也比他先来这里。她是个寡妇,一个人住在七楼的一个复式房间里,房间里面住着不止一个仆人。以前她专门给周边的人做针线活。现在她太老了,手脚不灵便了。每天早上都可以见到她手上挎着一个样式古老的果篮,头上戴着一顶奇怪的帽子。因为脚一直浮肿,她一年四季都只能穿拖鞋,走路像蜗牛一样一步一步往前移。她每次过马路,警察都得将来往车辆拦下来,让她先安全走过去。

路易丝继续说:

“‘恭喜您摆脱了这个大麻烦!’她这样对我说,‘您早就应该将这个懒妇扫地出门了。’

“然后我问她:

“‘您什么时候看见她离开的?’

“她回答我说:

“‘她已经离开好一会儿了。她的一个朋友过来帮她搬东西,他们还在里面亲热了好半天,连门都没关。希望您下次找一个安静一点的佣人。这一个啊,每天晚上都是大吃大喝,搞到很晚,几乎每次来找她的男人都不同。在楼梯上碰到那些人,我都会觉得胆战心惊。’”

路易丝和他都从没想象过费尔南德的夜生活是什么样子。他只记得他感冒时她为自己铺床,当时他还在思考费尔南德是怎么看他的,但他从未想过费尔南德又是个怎样的人。

路易丝继续说:

“似乎有时候她早上下来了,她的情人还睡在她房里,一睡就是大半天,并且还是她给他送饭上去。我在她房间的角落发现了一个很旧的剃须刀。”

“你找到接替她的人了吗?”

“我已经给中介打了电话。明天上午会有一个人过来。晚餐再过几分钟就好了。”

费尔南德的事情听起来合情合理,可能是真的。他妻子编故事也不能编出库安夫人这部分,因为这部分很好验证。只是她必然没有全盘托出。她不是早就想赶走费尔南德了吗?

艾蒂安和母亲一样不轻易相信别人,所以他不会毫无凭据就相信路易丝的任何话、任何态度,他必须先找到证据。那天晚上是她收拾的餐具,而他吃完饭就去一边看报纸,期间脑海中不时浮现路易丝的样子。

最让他头痛的,是他不清楚路易丝在想什么。十五年来,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直到现在,他才认清,他们俩一点一点亲密到了什么程度。

说到底,虽然他们俩与世隔绝般生活在这栋房子里面,现在又互相怀疑,但至今他们俩都不曾把对方当敌人看待。

路易丝就算和他有同样的反应,也会轻而易举地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和平时一个样,声音、语调,甚至眼神都不曾有任何变化。

他抱怨路易丝秘密监视自己,但他过去几个星期也在监视她,有时候甚至是欺骗她。但他这是迫不得已。这是他活下来的唯一机会。

不过他在心里深感自责。他不怨恨,甚至觉得路易丝心里也不会产生任何仇恨,有时候路易丝甚至可能可怜他。

路易丝扮演的角色最困难、最危险,甚至也最残酷,她一直生活在恐慌中,时刻担心他已经发现真相。

那天晚上他们和勒迪克夫妇一起玩勃洛特纸牌,她冒冒失失地把马里耶特带到卧室去,艾蒂安不由自主变得不安时,她就已经确信他什么都猜到了。

现在,他能够让路易丝醒悟过来吗?他算得上称职的丈夫吗?

他真的不想让她受苦,但也意识到,路易丝的这种模棱两可实在是让他难以容忍。

前一天马里耶特和她丈夫还是过来了。他没有发现任何不正常之处。两个人都为他气色好了很多而高兴,长期以来这是他们第一次夫妻档对打,玩了两局路易丝和他就赢了一盘。整个过程中,他们俩配合得相当默契,好几次阿蒂尔都不得不指责妻子心不在焉,对他的求助完全无视。

路易丝洗完碗,又去冲了个澡,然后坐在他对面,给衬衣缝纽扣。

艾蒂安的某些小把戏奏效了,但是他在心里盘算着怎么才能长久隐瞒下去。

比如,如果厨房准备了一盘路易丝不吃的菜,像淀粉类食物——中午就做过的土豆——他就会非常谨慎,一吃完赶紧吐掉。但是他也不敢吐得太明显,怕被她听到。同时又不能等太久,虽然他忘记问多埃尔医生毒药服用后多久人就会有反应。

他匆匆忙忙喝完咖啡,没有像平常一样在公寓里面踱来踱去,而是拿了公文包,披上一件大衣就急匆匆出门。每次,他都得为自己的慌张找一个借口。这可不是一件容易事。他没有走很远,只是穿过布朗什广场,走进一家小酒吧,径直走进里面的包间。

为了不让自己的伎俩被人发现,他不得不经常换地方坐。这让酒吧老板有些吃惊。晚餐他只喝了一点汤,吃了一点冷肉和奶酪。要是真吃完晚餐再一个人出来,他就真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搪塞过去了。

以前他可从没做过这种事。他们俩生活在一起这么久,几乎是封闭在只有他们俩的小世界里,一个微小的变化对他们而言都是一个很大的事件。

外面的集市生活已经开始,整个笼罩在霓虹灯广告红色的阴影中,模糊的灯光射进来。他已经做好准备,所以灯也没关。路易丝开始脱衣服。脱光衣服后她躺在床上,说道:

“过来。”

他轻轻一抱就把路易丝搂入怀中。她也没有矫情。一想到此时她可能正想着另一个人,他就觉得一股抑制不住的强烈冲动涌上全身,他仿佛想把路易丝吃进肚子里去。他似乎在路易丝脸上看到了一丝恐惧。

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这样的生活很奇怪,很难描述,但总能给他给带来刺激和兴奋。

第二天上午,新来的女仆八点就到了。仆人进来时,路易丝已经梳洗完毕,正在给他准备早餐,轮到他去梳洗了。他听到她们俩在厨房里讲话,但是却听不懂那个仆人讲的是哪里的语言。

几分钟之后,路易丝过来找他,一脸郁闷。

“找阿尔萨斯人做女仆会让你反感吗?”

“我为什么会反感呢?”

“因为她只会讲一点点法语,但勉强能听懂我的指示,另外她看起来也还算干净。她是直接从老家的镇上过来的,几封介绍信都说她很不错,其中还有一封当地市长的表扬信。”

他站在镜子前面刮胡子,嘴角微微上翘做出一个笑脸,但笑容很快消失,表情恢复严肃。他不能让妻子留意到这个笑容。他笑,因为觉得终于要结束了。

“什么事让你这么忧心?”他问道,语气冷淡。

“我以为你可能不大愿意在家里雇佣一个和我们语言不通的人。”

他停顿一下,已经猜到了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在她适应这里的工作之前,我每天得亲自去市场买东西。”

他竭力保持镇定。

“我想她应该会很快上手的。”路易丝看着镜子中的他,继续说道。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淡然说道:

“只要她干净、勤快就好了!”

“我收了她?”

“随你。这是你负责的事。”

她又在浴室里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才出去找那个女仆。晚些时候他见到女仆,发现这个女孩长得倒是圆润,气色很好,皮肤白里透红,甚是诱人,表情有些木讷,但显然心地善良。

“我得下去给夏尔先生开门,等会儿再上来把情况告诉她。你今天有很多客户要拜访吗?”

“去特里尼特埃那个区。”

在这方面,想要糊弄她很难,并且很危险。路易丝和他一样熟悉客户。他每次出门,她都会问他今天去哪个区,有时候还会打电话到他拜访的那个客户家里,给他留个话,比如告诉他某某客户急着要见他。

最近他才意识到,即使出了门,他也像是被她牵着一样。

他不得不留出点时间用来监视路易丝的一举一动。于是,白天他很少走路,大多乘出租车,以前他从来不乘出租车。

钱不再是个小问题。上次他在多埃尔医生那儿花了不少钱。还好现在才十一号,到月底还有二十来天,他还有一些时间弥补背着妻子挪用的那笔款项。

至于饮食,饭后他还是会把吃过的东西都吐出来。为了保证营养,他一天会吃上两三个煮鸡蛋,并且每次都是站在橱柜旁边匆匆吃掉。

“别太辛苦了。”那天早上他下楼之前拥抱路易丝时,路易丝关切地说道。

也许是句下意识的话。但他还是有点担心。那天是星期六,天朗气清,外面很是凉爽,天上的云彩缓缓飘着,遮住了太阳好一会儿才慢慢移开,随即墙面上又显现出金黄色的光晕。

他太激动了。他不知道妻子什么时候从市场里面出来,但是他不能走开,也不敢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否则会引起周围人的怀疑。

他走到对面的人行道上。对面就是红磨坊,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周围的地形,然后藏在一个报刊亭后面。他站着不动时,手上的公文包似乎更重更鼓了。他提着这样一个大包,没法儿表现得从容潇洒,他想把它放在旁边的咖啡馆里,但是不敢。

从前,路易丝想要去勒皮克街的小房间里面和他幽会时,都是夏尔先生一来她就走,因为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见他,一秒钟都等不下去。

他看到仓库管理员出了地铁,随后在马路的拐角处又看到泰奥先生。印刷工身上披着一件黑色大衣,里面穿着灰色的工作衫,看起来更加衰老了。

夏尔先生卷起百叶窗。一会儿之后,门房追着邮递员跑了出来,邮递员刚刚进去送信,从拱门底下出来时小心落下一封信。门房没有看到他?他藏的那里离房子很远,并且藏得很小心,根本不会被人注意到。

一个看起来像是流浪汉的老汉满脸狡黠地坐在他旁边,打量着他。艾蒂安浑身冒鸡皮疙瘩,所以故作从容地走了几步,然后看了一下手表,装出在等人的样子。

路易丝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油布包,从文具店出来时已经是上午九点二十五——其实他完全不用看手表,正对面就挂着一个电子挂钟。路易丝眼睛没有向四周张望,直接朝着勒皮克街走去。路上,她不时瞟一眼旁边装着水果或者蔬菜的板车。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路易丝生龙活虎的样子,但是她自己不知道他看到了。艾蒂安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让他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他觉着她变了:或许就像泰奥先生一样看起来更加苍老了一样。她穿着一件黑色厚外套,是去年买的,头上戴的帽子也已经有点历史了,他不记得了是什么时候买的。

路上还有很多像她一样来来往往的家庭主妇,中等年纪,但保养得很好,穿戴整齐舒适,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如果她们什么也不买,那些卖东西的就会当着她们的面开一些有伤风雅的粗俗玩笑。他从不曾觉得这类女人会过着幸福生活,直到现在,他每次看到这类女人还是同样的看法。

他觉得想象她们被关在一个单调却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家里更恰当,墙壁上、壁炉上挂满全家人的照片,丈夫有一个很体面的工作,孩子们也都可以上学。她们久居内室、神秘般的存在,在他看来是那样的荒谬,只会招人口舌。他还一直觉得这个年龄的女人应该是不再做爱了的。

在茫茫人海中跟踪路易丝真的不容易,也很危险。离她太远可能会跟丢。不仅如此,假如她走进一家商店而自己又没有注意到,他还可能一不小心就跑到她前面去了。如果让她发现他,那到时候他将百口难辩。

如果跟得太紧,什么时候她突然转身,肯定会看到他。

他继续悄悄跟着,走一阵,停一会儿。她买东西时,他就停在橱窗前面候着。她买了一些大葱和一棵白菜,然后进了德利治德乳品店。他们是这家的老客人,她在里面待了很长时间才出来。

她并没有发现有人在后面跟着。她到了马路地势高一点的地方,右转去了阿贝斯街。他还以为她是要去他们经常去的那家肉店,那家店转弯之后几步路就到了。但是她经过那家店时并没有进去,而是径直往前走,走到人行道边上。他只能看着她先过马路,因为人行道上人还很少,无处藏身。

印象中,他不记得有哪个供应商住在这里。她加快脚步,不再像上街购物的女人,倒像是去某个特定的地方赴约。走到阿贝斯广场时,她一下子钻进一家邮局。

她手上并没有信件。并且一直都是夏尔先生负责寄邮件、买邮票,到邮局取挂号信。

他刚刚走进旁边的一家酒吧,在最里面光线很暗的一个角落坐下,就看到她从邮局里面出来,慢慢往回走,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她从酒吧前经过,朝着对面的人行道走去时,他更清楚地发现她又不一样了。较之刚才,此刻她更像真实的她,一个已经四十七岁的女人,脸上虽然没有布满皱纹,也没有因为岁月的打磨而变得太沧桑,但她的确正在一点一点老去。

她的眼睛直直盯着前方,脸色苍白,灰心丧气,她已经过了肉店但没有意识到,只是一味往前走,到了拐角处还全然不知。

他没必要再等下去了。今天差不多可以就这样了,除非她下午再来一次。但他还是继续跟着她,见到她如此心慌意乱,他觉得特别难受。

她回到克利希大道之前,又去了杂货店,而他则拦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去了特里尼特埃区。

中午,她尽量表现得和平时一样,但因为刚哭过,现在她的心思全然不在这里,一心想着其他事情,都忘记了还要监视他。

他觉得事情似乎进展得太快了,他的身子一下子完全恢复了。

那天中午之后,他每次回到家,都会故意弓起背,装出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晚上,路易丝提议去克利希广场看场电影。他们进去之前还喝了一杯啤酒。接着他们去买了一些东西,然后就回家了。可能正想着其他事情,她条件反射似的伸出手转了一下卧室的电灯开关,这已经成了一个暗示。他也没继续坚持,躺下来,送了一个晚安吻。

“晚安,路易丝。”

“晚安,艾蒂安。”

她想哭,但也只能等到他入睡以后。他又习惯性地重复道:

“晚安,路易丝。”

她同样回了一句。很久之后,艾蒂安叹息一声,问道:

“睡着了吗?”

路易丝没有睡着,他确定,但是她没吱声。

星期天,天阴沉沉的。新来的女仆是一个天主教徒,星期天要去教堂做弥撒,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上七楼换衣服。路易丝穿着睡衣,一整个上午都在给女仆解释家里的生活习惯,告诉她哪些东西该放在哪里,然后又教她怎么使用吸尘器。

离目标越来越近,他倒是被自己的决定感动了。只要稍稍花点心思,很容易就能装出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其实他一直在反复思考同一个问题,觉得很是不自在,哪里都不舒服。

午餐之后,他们并没有多大兴趣出去散步。但是他们也不想一整个下午就这样面对面待在公寓里。他翻了一下节目单,列出两三个正在上演的喜剧,还有几部电影。

最后他们决定步行到大环道,打算去挑一部正在热映、反响不错的电影看看。

他们走到电影院门前,发现已经排了上百米的队伍,而且人还在有增无减。还有个电影院可以直接进场,但是那里放映的电影他们已经看过了。

马路上还有很多和他们一样的夫妻慢慢徘徊着,不知道去干什么。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腿走得有点酸了。

“我们做点什么?”

他们俩都没有想做的事,就像两个在巴黎迷了路、走失在人群中分不清方向的人。

最后他们快走到圣丹尼斯地铁站时,走进了一家冷冷清清的表演厅,里面的表演刚刚开始。他们一直坚持到最后,期待后面或许会有更精彩的部分。他们出来时,天已经黑了。

他们之前已经通知了新来的女仆——埃玛——他们今天不回家吃晚饭。他们吃饭也得等一会儿,因为他们挑的那个餐馆已经座无虚席。

“你觉得无聊了吗?”艾蒂安问道。

她回答没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和他一样,她也得欺骗对方。两人都在欺骗对方,同时两个人都在思考对方有没有发现自己的欺骗行为。

前一天在邮局邮件自取窗口,她没有找到她等待的信件,或许她已经盼望了很久了。今天上午她又将去阿贝斯街。而这一次,会有她的信吗?

她回来时一副犹犹豫豫的样子,没心情做那事,心想,如果他没有多疑这件事会怎样。

他也没什么兴趣,于是就说自己太累了,胃不舒服直接睡下了。

“晚安,路易丝。”

“晚安,艾蒂安。”

他躺在床上,突然一时兴起,想数数他们说了这句话多少次。他在心里默默地算着,十五个三百六十五,上百个,数十个。慢慢地,他的意识越来越混乱。他再次睁开眼时,已经是早晨了。

他很早就出去了,做自己今天要做的事。几分钟之后,他走到阿贝斯广场旁边的邮局前面,然后进了邮局,直接朝自取邮件窗口走去,递过身份证,说道:

“洛梅尔……艾蒂安·洛梅尔……”

他其实没有抱多大希望,就算有一封信是他妻子的,他也不指望这里的人会让他把信转交给他妻子。但是工作人员还是看了一眼L开头的信件。他看着工作人员站在窗口旁边,一个一个翻着各种大小各种颜色的邮件。

“您刚是说艾蒂安?”

她手停在一个白色的信封上,然后身子倾过来检查一下身份证。

“不是,这个不是您的。”

看起来,收件人是洛梅尔或路易丝·洛梅尔夫人的信不止一封。他瞟了一眼那封信,试着辨认上面的盖章,基本上可以确定是从波尔多寄过来的。

“谢谢您。”

“不用。”

工作人员在他离开后,估计会想这也太巧了吧。可能她会把这事告诉路易丝。外面又下起雨,他不能待在外面,进了广场另一边的一家咖啡厅。

路易丝比星期六出去得更早,并且也没在路上耗多少时间,她一出门就直接来到阿贝斯街,急匆匆朝邮局这边赶去。

今天她满脸幸福,还在邮局时就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读了一遍又一遍。

她出来时信还握在手上,然后才打开包放进去。

她又找回平衡,恢复了活力。他不再跟着她,因为已经没必要了。

中午,她吃了一份什锦砂锅饭,平时她很少吃这个东西,但是艾蒂安完全可以理解,并且一想到她也有不耐烦时就忍不住想笑。他吃完东西,立马把吃的吐出来,这次他没有去布朗什广场的酒吧,而是去了方丹街香烟店的厕所。

整个下午,他拜访客户时一直在猜测她在波尔多认识什么人。

是不是也和他一样,是一个推销员?除了他,除了进商店来买一支铅笔或者一本信纸的人以外,她见过的也就是推销员了。

他也认识其中一些,有些是他们的老供应商,某家大公司的代表。有些人每年或者每半年就只过来一次。

她并没有把信扔掉,而是带回了家,或许是想再读最后一次,然后再销毁。他甚至认为,她还在某个地方藏了一包这样的东西。

他发现她还是一如既往的泰然。他进门时装出一副特虚弱的样子。

“不舒服吗?”

他突然有种想要编个故事的冲动。

“今天又发作了一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严重。”

“在客户那儿?”

“不是。在路上。在巴士底狱广场,似乎离你姐姐家不远。”

特里沃的药店就在罗凯特街,离拉佩街百来米。

“你去了她家?”

她开始有点不安。这就是他想要的效果。

“我差点儿就去了。当时我路都走不稳,就倚靠在两个酒店之间的一个小巷子的墙上靠了一会儿,巷子前面站了很多个女孩。她们以为我是看到了她们才停下来的,所有一个个轮流走过来拉我进去。”

他的确去了巴士底狱广场,但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不过的确有个女孩儿,手还在他胳膊上挂了一会儿。

他也去了特里沃的药店,他站在街对面望过去,里面又窄又暗,只能隐约看到两个身形,估计特里沃正在和一位顾客说话。

“我当时想,特里沃那里可能有什么药可以缓解我的痛苦。但是我立马又觉得,即使你和你姐姐已经和好如初,也不意味着我们和她丈夫也重归于好了啊。”

“你没有回家?”

“没有。然后我就去了一家酒吧,想去那里把吃的都吐出来,但没吐出来。我估计我当时引起了很多人注意,因为所有的人都盯着我看。那里的老板最后说要给我找个医生。”

他突然觉得不能再编下去了。

“然后就这么过去了?”

“差不多待了半个小时。”

“后来你又继续去走访客户?”

“之后我感觉好了很多。只是有点累。到现在还觉得很累。”

“晚饭后早点去休息吧。”

“这样或许更好。”

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声响,想了很多。他既觉得开心,又感觉失落。真是让人想不通。他不会放弃计划。在他的意识里,开弓没有回头箭。然而,机会越来越近时,他却开始质疑自己的选择到底正不正确。

“晚安,艾蒂安。”

他装作一副半睡半醒的样子,紧紧地将她抱在胸前。但这也不完全是装模作样。他是真的想感受她的温度,想要和她融为一体。

或许,这会儿她正想着另外一个人?

“你不觉得你现在更需要好好休息吗?”她温柔地拒绝了他。

“说得也对。”

他忘记了他刚刚发过病,现在状态还不是很好。

“晚安,路易丝。”

他终于还是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外面还在下雨。

“出去买东西最好还是带上雨伞。”

“今天我不用出去。家里什么都有。我只要给肉店老板打个电话就可以了。”

他还是去了阿贝斯街,留局自取邮件窗口还是同一个女职员。他把身份证递过去之后,她一下子就认出他了,对他说:

“还是没有。”

她挑了一堆邮件翻了翻,没有。他也就没有再坚持。

又是土豆泥,因为今天是星期二。他吃完饭赶紧把手指放到嘴里抠。然后他吃了煮鸡蛋,喝了一杯啤酒。

他给克利希大道打了好几次电话,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他不想引起怀疑。从共和国广场到巴士底狱广场,他一直都是步行的,他去这些地方见了好些个客户,还有一些小手工业者。

路易丝早就知道今天没有她的信件。明天会有吗?第二天没下雨。天气反复无常,让人有一种春天已至的感觉,不禁猜测上天是不是颠倒了时间。

他必须比往常提前几分钟出门,这样才能赶在她之前到达阿贝斯广场。邮局的那个女职员很快又认出了他,打了个手势,告诉他今天还是没有。但是这次他很礼貌地坚持要对方再仔细看看,表情很是焦虑。

“您还是帮我看一下可以吗?”

她肯定觉得他定是遇上什么艳遇,后来又被人遗忘了。但他随便别人怎么想,他无所谓。出于善意,女职员从标了L的格子抽屉里面拿出一沓信件,然后一个一个翻。与此同时,艾蒂安也探过身子看着她。

他看到有一封给路易丝的信,还看到邮戳上印着图卢兹。

波尔多……图卢兹……和路易丝通信的人越来越远,艾蒂安一点儿也不觉得高兴,脸色更阴沉了,因为现在他想要尽快结束这件事。如果是那些每年或者每半年才来一次的代表,那么他还得等上好些个星期,可能好几个月。

他又走进对面的那家小酒馆,二十分钟后就看见路易丝外面披着一件厚外套,里面穿着一件高领白裙,走进邮局。和上次一样,她在里面待了片刻,出来时手上拿着一封信。

她还没走到肉店,等她进了肉店他就得赶紧离开。他正忙着为那杯掺了维希矿泉水的白葡萄酒付账,这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阿蒂尔·勒迪克,身上没有外套,倒戴着帽子。

“艾蒂安!”阿蒂尔惊呼一声,一点也没打算掩饰惊讶,“你在这儿做什么?”

他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于是就指了指手上的空杯子。

“你自己看咯。我……”

他很担心阿蒂尔一扭头就看到还没有走远的路易丝。

“你在这一带有很多客户吗?”

“有几个。”

“你点了什么?”

老板从柜台上伸过手来和阿蒂尔握手,用一种很熟络的语气和他打招呼:

“你好啊,阿蒂尔先生。最近怎么样?”

艾蒂安不敢拒绝他点的那杯干白。今天是星期三。明天,勒迪克夫妻就会到他们家吃晚餐,玩纸牌。

“路易丝怎么样?”

“非常好。”

“你呢?”

他问这句时表情很认真。

“我也很好。”

“你不再感到疲乏了?”

“还有一点点。慢慢就好了。”

现在他没有时间思考。他得马上做出决定。他很容易难为情。

“听我说,亚瑟……”

他放低声音,因为老板正在旁边擦凳子。

“我希望你不要把今天我们相遇的事情告诉我妻子。”

阿蒂尔顿时一脸惊愕。出于礼貌,他尽量不表现得太惊讶,但艾蒂安一眼就看出来了。艾蒂安没有直视他,继续说:

“我本来是要去第三区的。我还希望马里耶特也不知道你今天上午见过我。”

勒迪克会怎样想呢?以为他找了个小情人?他只想让勒迪克知道这么多。

“我来这儿是见一个人,你懂了吗?”

“我什么也不会说的,老兄。”

阿蒂尔虽然相信了,但还是很吃惊。他耸了耸肩,开玩笑说:

“棕发?还是金发?”

“金发。”

“漂亮吗?”

“人们永远都觉得她们很美,不是吗?”

他的朋友没有太认真,只是在他后背狠狠拍了一下。

“你这个家伙!”

但是他的思绪却并不在此。

“你答应我了吗?”

“当然喽!”

“甚至对你妻子?”

“你相信我会向马里耶特一五一十地坦白我的行踪吗?”

艾蒂安一整天都胆战心惊,仿佛肩膀上压着个什么东西,步步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