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上午,有一封信到了邮局。好在他之前见的那个女职员不当值,她如果在,肯定会直接向他摆摆手,告诉他没有他的邮件,而他也不敢央求对方再去一堆邮件中找一找。

偶尔,他也会想是否应该给自己写一封邮件,但很快便意识到,如果他换个时间来取邮件,路易丝肯定会起疑心。

和前几次一样,他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信上面的邮戳,特意强调一句:

“您确定这封不是给我的?”

那职员一脸不信任地看了他一眼,立马盖上盒子。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是哪个城市。这让他有些惴惴不安,就像他和路易丝信件之间的联系突然被切断。现在他不清楚那个人离他近了还是远了。

然而有件事他倒是还挺放心的。那天上午,路易丝下来时,他因为前一天遇到过阿蒂尔,所以比之前更加密切关注她的一举一动。而她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压根儿没注意后面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这也就说明她还什么也不知道。即使勒迪克向马里耶特坦白了,马里耶特也还没有打电话把这事告诉路易丝。

阿蒂尔也可能什么也没说。他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守口如瓶的人。真应该多了解他一点,把他当作一个真正的朋友,并且早就应该相信他至少是一个很害羞的人,或者说一个很忧郁的人。

他对这对夫妻了解多少呢?这十五年来他们每个星期聚一次,但他对他们的生活却一无所知,他从来没打听过比如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这么简单的事。夫妻关系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他很有可能再也没法了解他们更多了。一切都晚了。

这封信应该和前几封有所不同,因为路易丝从邮局走出来时很紧张。直到中午他回去时,她还是一副紧张不安的样子,尽管她想尽量表现得很冷静。

她和上次没有找到邮件的那一次不一样,她这一次没有悲伤,也不失望。她好像正面临什么重要的问题,一筹莫展。她的目光好多次从他身上划过,却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他很吃惊,怎么今天刚吃完午饭就觉得有点不舒服,中午他和路易丝吃同样的食物。但是他现在的反应和以往一模一样,喉咙灼热,胸闷绞痛,一连半个小时,他每分钟的心跳只有五十五次。

难道她早就安排好,并没有给他单独准备饭菜,而是直接把毒药倒进咖啡里?她也喝了咖啡,而想要只在一杯咖啡里下毒并不被发现真的不大可能。不过,他也不是一直盯着她。以后,他必须更加密切关注她的任何举动,因为他总不可能把在家里吃的任何东西都吐出来吧。

事情越来越复杂。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坚持着,毫不妥协。他即使因为病痛不得不躲到一个没有人监视他、没有人压制他的小酒馆里,也从没放弃过。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尽早结束一切。

事情很快有了新进展。他打电话到克利希大道,接电话的不是路易丝,而是查理。

“我妻子不在吗?”

“不在,先生。”

“她出去很久了?”

“几分钟吧。大概十分钟的样子。”

“你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不知道,先生。”

他毫无缘由地开始讨厌夏尔先生,也觉得对方讨厌自己。或者说,仓库管理员从来都是用鄙夷的眼神看他。

十五分钟后,他又拨通商店的电话,这次接电话的是路易丝。她已经知道他刚才打来过一次。

“是你吗?我刚才没接到你的电话。我完全忘记了今天是星期四,勒迪克夫妻要过来一起吃晚餐,我还什么也没准备。所以我迅速去了一趟勒皮克街,买了一点鱼回来。”

这样说倒是合情合理。至少路易丝和他一样精明。家里很少用鱼招待勒迪克夫妇,但如果她说晚上准备做肉,那她根本就没必要出去,因为他们每次都是给肉掉老板打电话,让那边直接送过来。不管怎么说,他就是觉得她肯定去了趟邮局。

“你还好吗?”她询问道。

“刚才又痛了一次。”

“严重吗?”

“嗯。不过现在好多了。”

“你不回来?”

“我还要去见两个客户。”

她应该还在等另一封邮件,估计是下午到。难道她已经收到了?

他远远地观察着她,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不能从早到晚驻守在布朗什广场。他还得去见客户呢,不然会露出马脚。

他得尽快找到线索。

他到家十五分钟后勒迪克夫妇才来,厨房的烤炉上真的烤着鱼,鳎鱼肉已经烤得焦黄,路易丝亲自站在旁边盯着。她的厨艺可不容小觑。火炉里窜出各种色彩的火苗。路易丝忙得团团转,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他看不到路易丝的脸,所以猜不出她现在心情怎么样。

外面门铃响起,他走出去开门,阿蒂尔跟着他妻子走进来,对他使了一个眼色,善意地示意他不用担心。

“老板娘不在?”

“她正在厨房忙着呢。”

他们俩脱掉外面的大衣。他给他们每个人端来一杯开胃酒。他把酒杯递向马里耶特时,发现对方眼睛里闪耀着光芒,面颊潮红。那一瞬间,他觉得她变年轻了。

路易丝过来和他们打招呼时,居然没和马里耶特玩任何私底下的小把戏,这倒是让他有点惊讶。然而上了桌,总得有人第一个开口说话,于是马里耶特问丈夫:

“我可以说吗?”

阿蒂尔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少女。

“为什么不呢?反正你总有一天也会说的。”

“只是,你们俩听了别取笑我啊。我都这把年纪了,又遇上这种事,真的羞愧难耐,不知道怎么开口。你们肯定想象不到,我怀孕了!”

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努力克制着激动的心情,眼睛里泛着泪花。而阿蒂尔只是表情凝重地看着妻子,微笑着。艾蒂安知道二十年来他们俩一直想要个孩子。

这差不多已经是第十二次,马里耶特心中重新燃起做母亲的希望,以往每次怀孕,她都会激动得浑身颤抖,可是每次两三个月之后,漫天的幸福都会随着小产而消失殆尽。她在医院待的日子已经数不清了。几年前,她差点因为流产丢了性命。

“你们说这意味着什么吗?一个我这样的老女人!我真不敢向我们的员工坦露这事。哪天我牵着小孩在路上走,所有人都会以为我是孩子的奶奶。”

路易丝似乎没什么反应,只是礼貌性地含糊一笑。不仅艾蒂安注意到了她的反应,马里耶特似乎也观察到了,表情很尴尬。

“每天上午我都会到圣母面前点上一根蜡烛,感谢主的恩赐。”她继续说道。

勒迪克夫妇平常从不去教堂。路易丝玩勃洛特纸牌时一直分心,她满脑子都是自己的问题,根本就没注意别人在说什么,最后主动道歉说:

“请别埋怨我,亲爱的,从今天中午开始我就一直头痛得特别厉害。”

“你怎么没跟我说呢?”艾蒂安问道。

“因为你自己的身体比我还差。”

他从没有见过她生病,就算一次气喘或感冒都没有过,而艾蒂安的父母都是因为肺结核去世的。

勒迪克夫妻坚持要早点回去。这一次轮到艾蒂安坚定地握着阿蒂尔的手,他自己也不清楚,这是为了感激他为自己严守秘密,还是恭喜他终于有了孩子。

“吃药了吗?”他们走后,他问妻子道。

“午餐之后我吃了两片。等会儿再吃一次。”

她上午取了信之后就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难道信里又有什么事让她烦恼?

他睡得不好,老是做一些离奇的梦,梦里面的情景和现实中他忧心的事情并不沾边。他总梦到自己在迷宫一样的街道上,完全迷失了方向,墙壁是灰色的石头,装饰完全是中世纪才有的。他肯定是要去什么地方。那个地方关乎他的生死。

信纸下面写着地址的那部分不见了,信上面也没有写清楚收信人是谁。街道上一片空旷,连房子都是空荡荡的。

他知道时间很紧,于是跑了起来,他终于跑到一个开阔的广场时,看到广场上人头攒动,好像正在举行一场政治集会。人们转过头来,用责备的眼神看着他,伸出手指贴在嘴唇上。

他知道自己违反了规定,但不知道是什么规定。他很想知道,因为他并非有意冒犯这些人。他的目光尽力越过人群,想要看清楚人们都在看什么。突然,人群散开,让出一条小小的通道,他看到通道尽头有一个巨大的灵柩台。

人们都在期待他会有什么反应。但他却岿然不动。一个穿着孝服、看起来像老库安夫人的女人向他走来,推了推他的肩膀,示意他往前走。

还有好多其他的梦也让他透不过气来。整个晚上他都在不停地走。他有一次醒来时,听到两对夫妻从小酒馆里走出来,站在布朗什广场上,大声和一个出租车司机交谈。他在心里默默回忆梦到的一切,明天早上,他得从法布尔的书里拿出记着笔记的那页纸,将梦境统统记下来。

等他把书拿起来才发现一切都晚了,那张纸已经不在了。或许是新来的女仆除尘时把纸弄丢了,也有可能是路易丝无意间翻开过那本书。

起床时他感觉全身疲倦。他妻子比他好不了多少,眼窝深陷,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他在她之前赶到阿贝斯广场,然后朝邮局留局自取窗口走去,这一次又是那个认识他的职员。

“我敢打赌今天肯定有信件!”他欢快地向那个女职员叫道。

“那我就打赌肯定没有。”

说着她拿出盒子在里面翻起来。

“您自己看。”

她并没有把信件拿得很近,但他还是看清楚一封电报上写着他妻子的名字。

“您确定这封信不是给我的?”

“当然。”

“但看起来很像是我的名字。”

“可是很不幸,的确不是您的。”

一会儿之后,路易丝从邮局里面出来,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几乎和路易丝一样,他整个上午也一直处于莫名的激动状态。他一直在布朗什广场附近晃悠,为了不让别人发现,换了不下二十个地方。他妻子从市场上回来之后,就再也没出去过。

十二点刚过,路易丝就上楼。他穿过商店准备上楼时,瞥了收银台一眼,发现就在她每天坐的那个地方,一个抽屉格里放着一张火车时刻表,这东西以前从未出现在这里。

她并没有注意到他,此刻她太沉浸在自己的事情里,没有闲工夫再监视他。他喝咖啡时也忘了盯住她了。她把咖啡递到他面前时,他犹豫了一下,但不敢拒绝,所以一喝完他就不得不去厕所全吐出来。他可不想再冒一点点的风险。

那一天他没有去见客户,于是绞尽脑汁想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堵住她的嘴不让她发问。他一反寻常,一连喝了三小杯现磨咖啡,因为他不能站在过道上没完没了地时刻守着,所以看到旁边的人在喝咖啡,他觉得喝杯咖啡转移一下别人的视线也不错。

三点他打过一次电话,五点又拨了一次。五点那次,电话正忙碌。他站在电话亭里,连续拨了十分钟,电话始终没打通。这实在罕见,文具店的哪个客户打电话过来能讲这么长时间?

中午他瞟过火车时刻表一眼,现在突然觉得有必要查一下火车到站情况。看到从图卢兹开过来的快速列车下午四点四十五到站时,一下子全明白了。

路易丝肯定接到了从火车站或者车站附近打过来的某个电话。他一直待到六点才回去,漫不经心地对路易丝宣布说刚发了一次病,一副已经屈服、任人摆布的神情。

路易丝对他的神情似乎一点也不吃惊。她比昨天、比早上要精神很多,心情愉快,但一点点小事可能也会惹怒她。她眼睛里流露出幸福的光芒,让他想起正怀着孕的马里耶特。

路易丝也觉得很快就会发生大事情,所以一刻也静不下来。埃玛收拾完餐桌,路易丝立马提出一个建议,以往她很少这样主动,尤其是星期五:

“我们出去看场电影?”

也许她觉得一整个晚上和他一起闷在家里实在是一种煎熬。他出于恶意想要小小报复一下路易丝,差点儿就说了不,随即他想到出去可能更容易发现些什么。于是她去梳妆打扮,在后颈上喷了点香水。

他们俩去了罗什舒阿尔大道的一家电影院。路上,艾蒂安一直保持警惕。很有可能她提议出来就只是为了见某个人,或许那个人就在附近,他不停打量来往的行人。进了电影院,他观察着周边的人,隔一会儿就把头扭过来看看后面是不是有人正盯着他妻子。

他们看完电影回家,快走到家门口时,她又发话,提了一个建议:

“我们去西拉诺酒吧喝一杯吧?”

酒吧就在对面,勒皮克街拐角处。外面的露台用玻璃隔板围着,里面放着取暖用的露天火盆,所以整个冬天里面都暖暖的。喝酒的人一排排整整齐齐地坐在露台上,就像酒窖里摆放整齐的酒瓶。坐在里面,外面布朗什广场上霓虹灯广告牌和行人走过留下的暗影一目了然。

这个酒馆他们来了数百次,有时候是在晚上看完戏剧演出来,有时候是在附近溜达了一圈归家时来。旁边那些拉客的女人,大部分他们都已经眼熟。还有一个卖花的老妇人,他们每次见到她时她都是醉得满脸酡红,不停唠叨她年轻时被有钱人家包养的事。他们只是微微投以一笑,默默走过,并不理睬这些人。

路易丝看起来并不像是在找什么人。他也没注意到周围有什么人对他妻子感兴趣。

归家途中,他很想向她提议亲热一下,知道她肯定不会拒绝。但此时此刻,那么亲密的接触,对她难道不会是一种折磨吗?

他最终没有说出口,或许是因为根本就没那勇气,又或许是因为他同情她,甚至有可能是因为他们俩在精神上已经背叛了对方。她依旧和以往一样吻他。他们都说出了每次睡前都会说的那句话,一会儿之后,习惯性地重复道:

“睡了吗?”

早上,她在浴室里面洗漱,边洗边小声哼着歌,突然发现他看着自己,立马反应了过来,意识到自己的不正常。她赶紧找了个借口:

“看外面阳光多好!”

的确。金黄色的光晕投洒在悬挂在树枝上的亮黄色微小树叶上,霎时一片灿烂,让人心情大好。冷风拂过,她打了一个寒颤,光线投在她身上,仿佛是阳光在颤抖。

早餐之后,她问道:

“今天上午你去哪儿?”

“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估计我会去一下十四区。”

这里离十四区很远,那里也没几个客户,并且每个客户之间相隔很远,所以这一圈拜访他得不停地走路。去那一带,他基本不回家吃午餐。

今天她也没有问他回不回家吃饭。他开门准备出去时,她正在房间里换衣服,但她并没有转过身来对他说一声再见。她只穿着内裤和胸罩,其他地方的皮肤裸露在外面,春光乍现。她的身子微微向前倾,双手交叉,他甚是熟悉这姿势。

他一出门,就想赶紧找个地方把公文包解决掉,昨天一直带在身上太惹眼了。于是他走进布朗什广场附近的一家酒吧,等了一会儿,然后将包寄存。

快到九点一刻时,路易丝终于出门。她并不是一身去菜市场的着装,而是穿了她最近才买的一件大衣,腰围那儿收紧,胯部有些宽松,完美地凸显出了她的身材。当然她大部分的衣服都是这种款式。她头上的帽子镶着白色花边,前面蒙着一点点珠罗纱,遮住大半张脸,他只见她戴过这种帽子一次。

她手上并没有提着购物袋。她朝着勒皮克街走去,步子越来越轻盈,高高的鞋跟嗒嗒地敲击着地板。

他长久以来一直在等待这一刻。现在,他看着她绕过广场,直接走向方丹街,却突然有些害怕。如果可能,他想让时间就此停止。

他尽量和她保持足够的距离,悄悄地跟着她从一栋栋房子前面擦过。只要她转身,他立马藏到最近的可以通过汽车的大门后面。这个时候,透过夜总会敞开着的门,可以看到里面的人正在收拾昨夜疯狂过后的惨况,清扫遗留下来的彩带和棉球。大部分店子的正面都挂着几乎全裸女人的照片。他碰到一个淡黄色头发的女孩儿,很年轻,一身酒会装扮从酒店里面出来,脸上的妆已经花了,胸前仅仅裹着一条很长的毛皮围巾。她身上的裙子皱巴巴的,裙子的下摆拖在地上,沾了很多灰尘。女孩抬头扫视了一眼马路上的人群车辆,胸口似乎突然一阵抽搐。

在洛雷特圣母院街的转角处,他一下子把路易丝跟丢了,于是立刻加快脚步,几乎跑了起来,焦急地扫视着两边的马路,终于在罗什舒阿尔街附近一条冷清的人行道上发现了她的身影。罗什舒阿尔街上警察局的旗帜高高挂在空中,在阳光下格外耀眼。

他不敢继续往前走。一会儿之后,他觉得乘出租车跟着她可能更方便些,这样不会被她发现。他差点儿就去拦车了,但他走到拉布吕尔街拐角处时,突然发现她毫不犹豫地走进一家咖啡餐馆。这家店他们以前也一起来过。

他还记得,餐馆四面墙都是黄色的装潢,那奶黄色的墙壁和红色的格子窗帘很和谐。一进门就是酒吧,里面只摆着三张桌子。吃饭时间,餐桌旁的人都会用“你”亲切地称呼老板,一看就知道是老熟客。

酒吧后面的那个厅也没有大多少,他看到靠近窗户的地方摆着几株绿色植物,俨然一副外省餐厅的摆设。

这里可不是为那些只想顺便进来喝上一杯酒然后匆匆离开的人准备的。这个点,里面应该没什么人。正午的太阳高高挂在头顶上,刺眼的阳光洒在餐馆外面的墙壁上,透过窗帘射进去。他很谨慎,生怕被别人看见,但还是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好看清楚那个门是不是开着。一会儿之后,老板穿着一件短袖衬衫走过来,在过道上甩了甩手上干净的抹布。

一只巧克力色的小狗从咖啡厅里走出来,慢悠悠地在外面晃荡,沿着大楼外面的墙壁一直往前走,边走鼻子还不停地嗅着。

艾蒂安不能再继续往前走,因为他不清楚路易丝坐在哪里。并且,一个警察正在警察局前面密切注意着周围的一切,这让他更难行动。

餐馆大部分的窗户都敞开着,从外面可以看到女服务员正在打扫卫生。窗台上,一只金丝雀在笼子里飞个不停。窗前,一个小女孩双手交叉放在桌子上,下巴靠在手臂上,眼睛盯着他。

餐馆里面没有房间,这一点他还是很确定。因为这毕竟不是一家酒店。但是意识到这点他不但没觉得舒心,反倒更生气了。

他等待着妻子和情人一起走出来,思绪突然回到以前。他想起自己闯入勒皮克街那个房间,每次都是路易丝先脱得精光,然后走过来吻他。那时候阳光也是这样明媚。她任由身上暗淡的薄纱慢慢滑下来一直滑到脚背,让自己的身体一点点暴露在他面前,然后将胸前的高耸慢慢移向他。路易丝一直以自己的胸为傲。

他已经找到了一个宽敞得可以让车通过的大门,等到他们一出来,他就可以躲到门后面去。门上面的拱顶清晰可见,一眼望过去,可以看到里面是一个特别安静的院子。此刻门房并没有在她的小格间里面。

他想起餐馆的特色菜——卡昂风味羊肠。你和路易丝来过这里好几回,不知道为什么每次都是夏天。餐馆的老板叫奥斯卡尔,是诺曼底人,所以整个酒吧间都弥散着卡尔瓦多斯省的氛围。

他们正坐在里面那间屋子里,喝着酒,聊着天吗?

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隐约感觉到远处有双眼睛一直盯着他,是警察局前那个警察正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他。

他沿着街道往上走了几步,然后又往回走。

他每次走进一家酒吧,都会见到一对情侣静静地坐在餐厅后面的软垫长板凳上,说着悄悄话,十指紧扣,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俩。他每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都一脸的羡慕。

他和路易丝从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他已经记不清是不是在咖啡厅认识她的。他们俩也从没这样长久地交谈过。

他觉得很受伤。他觉得这是一件很伤自尊的事。这不是他期待的结果。

路易丝和情人长期以来都不在一起,至少不是每天都见面,当然也不排除隔几个星期见一次的可能。现在他们就在里面,在这个小小的餐馆里面,深情地望着对方。

老板已经忙完了,倚靠在门口,双手插在白色围裙的口袋里。老板叫了一声那条渐渐走远的狗,随即走神,看起来一无所想,只是尽情享受这耀眼的阳光。

十来分钟之后,估计是里面有人叫他,他转身准备进去。而艾蒂安则在一旁期待着妻子和情人赶紧从里面出来,希望他们终于准备结账了。

一会儿之后,奥斯卡尔又出来站在门口,还是一脸平静,店里没有一个人出来。估计他刚才进去只是帮客人倒酒。

突然一个他从没见过的人走近他,问他有没有火。艾蒂安吓了一跳,打了一个哆嗦,不由自主地把手伸进口袋,战战兢兢地在里面摸了一圈,看有没有火柴,然后才吞吞吐吐地说:

“不好意思。我不抽烟。”

他的耐心被渐渐磨灭,他感觉自己的老毛病似乎又犯了。他不敢离开岗位去街道转角处的烟草店里讨口水喝。他觉得身上的大衣又厚又热。

他们在里面待了将近一个小时,准确地说是五十五分钟。一辆大卡车停在餐馆前面,车里装了满满好几箱开胃酒。就在车子启动准备离开时,那对情人终于走了出来。

他很快就看见路易丝一手挽着同伴,他也经常看到马里耶特对她的丈夫做这个动作。他们肩并着肩慢慢地沿着街往上走,她微微向男人那边倾,肩膀靠在男人身上。

艾蒂安退到拱顶下面,不敢直面他们。他们俩接着走到对面的人行道上,虽然方丹街上车水马龙,各种嘈杂声夹杂在一块儿,但他还是可以听到他们轻柔地说着悄悄话。他听不清她在讲什么。他们又走了一段路,已经走到和他同样高的地方了。他侧头就可以看到他们的身影,路易丝还是以同样的姿势靠在男人的肩膀上,就像一个怀春少女紧紧依偎在初恋男友怀里。

他们没有嬉笑,两人说话的声音都很低,像是在静静享受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路易丝头上的帽子挡住了艾蒂安的视线,他没看清那个男人长什么样子。

他们走到洛雷特圣母院街拐角处前面一点时,突然止住脚步,转过身来,一动不动地站着,默默的看着对方,然后嘴唇慢慢靠近,碰到一起,停留了好长时间。路易丝终于退后一步,离开对方探索欲望旺盛的双唇,突然转身走了几步,很快又回过头来用戴着手套的手做了一个告别的手势,而男人就一直看着她,目送着她离开。

她加快脚步,艾蒂安已经看不见她了,而她的男伴还一直站在原地注视着她远去的背影。她应该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因为他刚才又挥了一下手。

她应该也消失在了情人的视线里,男孩很灵活地跳上旁边的公交车站台,经过这里的公交车直接开往蒙帕纳斯车站。

这时,艾蒂安认出了他,是罗杰·科缪,他们的印刷工——泰奥先生的儿子。科缪一家人还住在这里时,有一年夏天,早上六点,科缪太太推着儿童车过来找丈夫。一会儿之后,她把小罗杰从儿童车里放下来,小罗杰一下地就在商店里不停地跑来跑去,他母亲想方设法让他安静一会儿。

那时候纪尧姆还在,路易丝已经结婚有一段时间了,开始接管商店里的事。

艾蒂安到了方丹街,再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继续往上去白色广场呢,还是下行到城里面去?去哪儿又有什么不同呢?

他估摸着罗杰应该是二十六岁左右。而他自己,那时候只有二十四岁。

他和他父亲一点儿也不像。他个子更高,肩更宽,头发颜色很深,额头上发际线很低,蓝色的眼睛上面长着浓密的睫毛。

为什么艾蒂安会突然想到阿蒂尔呢?如果他知道阿蒂尔此刻在哪家咖啡厅,他可能会立马过去找他。不是为了找他吐露心声。现在已经太晚了。他只是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街上流浪,被隔绝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之外。

他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于是回到安静的罗什舒阿尔街,朝着那家四面墙壁都是黄色的小咖啡厅走去。

他觉得隔了那么久,老板肯定已经不记得他了。他们从来都算不上这里的常客。

他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就像一个站在肉铺的橱窗前张望的可怜家伙,最终他还是朝着酒吧走去,手掌握住冰凉的酒杯,眼睛贪婪地盯着里屋的那张红色长椅。

一只狗走过来嗅嗅他的裤脚。老板刚才打碎了酒杯,边收拾边看着他,问道:

“哪里不舒服吗?”

他扭过头,不去看镜子里面的那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