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对视第一眼起,他就知道,和这个人在一起将大不相同。他进屋的时候看到有十来个人(其中几个和他年纪相仿),但马上就在这些人之中识别出他是最关键的人物。

这人面无表情。他有点像奥尔良的那位警官,也邋里邋遢,不修边幅,对自己的形象无动于衷。一口黄牙,嘴唇上还有一滩褐色的令人恶心的污迹,应该是这人舍不得扔掉烟屁股造成的。

他看着鲍什,而鲍什明白他的眼神。那似乎是在画作上才能看见的中世纪僧侣的眼神,坚韧与温柔并存。或许他们只将成为敌手?或许鲍什可以试试抵抗一下,要么耍点小聪明?他还什么都没有决定,但他知道眼前这么个人让他有所顾忌。甚至可以说,他在这个人面前将无处遁形。

现在就看他是负隅顽抗还是放弃,是要告知真相抑或相反,靠小聪明蒙混过关。

不管怎样,真正的对弈开始了。

其实从昨天晚上开始,他已然是个牢犯了。他没在警察总署睡觉,而是在十四区康健街的监狱 2 里过夜的。在那儿,他被分配了一个单人间,被告知了清规戒律,像刚入中学的新生。

第二天早上,他整理床铺,打扫房间。然后有人来把他带走,和其他几个他都没怎么看清的人一起安置上一辆押送车。

他又被带回立法大楼。他早就这里存在着一个个独立的空间。他曾出于好奇,进过一处轻罪判处分庭,一个律师朋友还邀请他去地下室的餐厅吃了午饭。前一天,他先是在司法警察署,然后是在个人数据采集室,最后来到预审法官们的地盘。

今天早上,他不是在上述各个区域内。他们在把他引进这一区域之前,解下他的手铐。同时,身着制服、一直在其左右的警察很识相地止步于此。

那是学校教室模样的房间。有讲台,一张类似于老师课桌的桌子,两把椅子,一块黑板,还有一块卷好的、可以放下来播放投影的幕布。

十来个人分散在房间的四周,边等边闲谈,和课堂或会议开始前的情形一样,其中比较年轻的那几个肯定是学生。有两位看着五十来岁,大概是教授。鲍什觉得自己犯了罪但不至于罪无可恕,但他们一个个正经八百、如临大敌。

“您请坐,鲍什先生。”

对方知道自己的名字,鲍什不知道他的名字。在整个面谈过程中,鲍什希望有谁称呼一下他。可偏偏大家都只叫他教授先生。

“在一切开始之前,我希望您能放松,您尽量让自己觉得自在。”

有一样东西让他不舒服:恰好打在他正脸上的那盏灯很是刺眼,让室内余下的大部空间处在一片昏暗中。其他一切都还行。他还蛮享受待在这里,有一种安全感,知道是自己掌握着话语的主导权,他爱说什么说什么。要不要说呢?看情况吧。他并不急着下决定。

“您知道自己今天为什么会坐到我们面前吗?”

“是的,教授先生。”他声音洪亮,对自己的表现颇为满意。

他认为说出“教授先生”这个称呼是很机灵的做法。得让对方明白他对现状一清二楚。这一轮,他们两个是公平对阵。

“您可以给这些在座的先生们说说吗?”

“我来这里,是接受精神状态评估。”

他在这里,比在法官、警长和奥尔良警官那里思路明显清晰许多。

“那您个人对此有何想法?”

“我确信自己精神状态良好。”

“您能跟我们说说您的父亲吗?他还在世吗?”

“他七年前去世了。”

“是什么原因?”

“勒格罗迪鲁瓦的医生说是尿毒症。我父亲在战争中受了伤。一九一八年,他被锯掉了一条胳膊。”

“除此之外,他还有过什么疾病吗?”

“没有过。”

“您的母亲呢?”

“她三年前做过乳腺癌手术,除此之外,也没受过什么病痛折磨。我的外祖父母还健在,跟我母亲一起生活。”

“您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吗?”

“一个妹妹。我只知道她得过百日咳,不知道有没有其他疾病。”

“她有孩子吗?”

“两个,都很健康。”

鲍什很清楚教授其实对上述问题完全不上心,就是走遍程序,当是热身,可以让他们双方慢慢熟悉起来。

“您小时候得过什么病吗?”

“上学之前得过麻疹,然后差不多十一岁时得过腮腺炎。”

“服过役吗?”

他红了脸,回答“没有”。

“是因为什么被退档了?”

“心脏问题。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问题。”

“那时,您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吗?”

“我参加复检的时候,他刚去世。”

“您认识复检的医生吗?”

“认识。我母亲找过他。”

“为什么?”

“请求他给我退档。她觉得我是家里唯一的支柱。”

“您确实是家里的支柱吗?我是指,您有贴钱给母亲吗?”

他迟疑了一秒,明白一旦撒谎,就会处在弱势。

“没有。正相反。”

“您当时知道您母亲的这个行为吗?您有没有阻止?”

“我知道。其实是我让她去找那个医生的。而且我们知道市长会帮我们的。他是我父亲的老朋友,是我父亲帮他选上市长的。”

“然后呢?”

“我一开始很满意,因为这样一来我就可以马上动身来巴黎了。后来我又挺吃惊的,因为这一切来得太容易了。”

“您是有不安喽?”

“是的。我开始琢磨,自己是不是真的心脏有什么问题。”

“您后来看过别的医生吗?”

“一开始没有。我没有钱。”

“后来看过?”

“大约三年前看过。我前后找过四位医生,他们都帮我做了彻底的检查,都说我的心脏一切正常。”

教授的提问已经告一段落,他看向众人,想知道他们是否还有别的问题。教授用鞋底碾灭前一根烟以后,又点燃一根。

“跟我们说说您小时候的事吧?”

“我出生在蒙彼利埃。父亲是一家杂货店的经理。”

“您的妹妹比您小几岁?”

“两岁。”

“您对父母在蒙彼利埃的生活,还有什么印象?”

“我们先是住在一处公寓里,我对那里没有什么印象,因为妹妹出生之后,我们就离开,搬到市郊的一幢小房子里。我上的是当地镇上的学校。那时候已经开战了。经常会看到休假的和养伤的士兵。”

“您对此有何特殊感想吗?”

“什么?对这些士兵吗?没有,我觉得没有。我父亲当时也是个士兵。我和母亲还有妹妹生活在一起。那个时候,我们经常会去外祖父母家,有时——但比较少——还会去我母亲的一个兄弟那里,他在一个工厂上班。”

“您是怎么想您父亲的?”

“至今我还是这么想的。他是一个诚实的人。所有人都敬重他。在勒格罗迪鲁瓦,他可能是比市长都重要的一个人物。到了选举的时候,所有的候选人会首先到我家来一次,听听我父亲的意见,因为所有退役军人都站在我父亲这边。”

教授手里拿着的应该是他这几天的口供。他会时不时瞟一瞟放在面前的那些文件,他为了抓紧时间,还会给其余人解释一下:

“鲍什一家在停战后马上就住进了祖父母在勒格罗迪鲁瓦建的房子。他的父亲是战争接近结束时受的伤。他回到家几个星期后,伤势变得严重起来,才把左胳膊截去了。”

他不停断地吸着烟,鲍什看着那根香烟以惊人的速度在缩短。

“在勒格罗迪鲁瓦的日子怎么样?”

“我在那里上学。”

“您当时是个好学生吗?”

“我在蒙彼利埃的时候总是排在前两名。到了勒格罗迪鲁瓦,我就是中游水平了。后来到了高中,我完全是垫底的学生了,我参加了两次会考,才拿到毕业文凭。”

他很自然就把这些对他们全盘说出了。他现在明白怎么说能让他们感兴趣,也明白他们每个问题的用意何在。他暗自决定配合他们。

“您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呢?”

“是的。我自己反省过。在蒙彼利埃的时候,我觉得应该好好学习,所有人都应该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贫困的和老实本分的人更应该如此。而我母亲又时刻提醒我们,我们是老实本分的穷人。那时候,我看见我们那条街上的人一大清早就出门上班去了。”

“那在勒格罗迪鲁瓦呢?”

“那里很多人靠打鱼为生,这很自然,但我并不认为这是个正式工作。他们每天早上八点就都回来了,然后在一天剩下来的时间里,要么就在堤岸上闲逛,修补一下渔网,要么索性睡觉。我的外祖父母后来也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并不是出于需要,完全是因为外祖父自己想找乐子。他一个劲地给房子加些乱七八糟的装饰。挺可笑的。”

“那您的父亲呢?他那个时候是怎么个状况?”

“他就是已经残废了呀。”

教授恐怕明白言下之意,也就是,不管怎么样,父亲应该可以做些正经事。

“您那时有伙伴吗?”

“勒格罗迪鲁瓦的所有孩子都算是我的朋友。我随便挑几个就是了。”

“如果我没理解没错,您的家庭当时在勒格罗迪鲁瓦相当受欢迎,是这样吗?”

“是的。到了夏天,所有到勒格罗迪鲁瓦过暑假的人,几乎所有,随时都会到家里来做客。父亲会给他们做普罗旺斯鱼汤。他少了一条胳膊,但还是最棒的滚球击球手。他们都来找他,要和他一个队。”

“您在那个时候就从没有想过,您可以过一种不一样的生活?”

“我没有想过要什么改变。”

“您的母亲对您严厉吗?”

“她不敢。父亲不允许她那样。她吼过我,也打过我巴掌,但不消五分钟,她就会后悔。”

“你的青春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十二岁。”

“会手淫吗?”

“会。”

“经常?”

“有段时间经常。然后又会很长一段时间一次也没有。”

“您在几岁的时候,第一次和女性发生了亲密关系?”

“十五岁。”

“在哪里发生的?”

“在蒙彼利埃的一家妓院里,我特意去那里。我没敢去尼姆的妓院,怕被学校里的什么人看见。”

“在这之前,您没有过任何和女性之间的经验?”

他沉默了好久。他昨天晚上睡觉前也想了这件事好久。说来也怪,面对眼前这些陌生的学生并不让他尴尬。恰恰相反,他要是和教授单独在一起,可能更难开口。

他有什么好担心的?他有把握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说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全凭他乐意。何况他也甚为明白,教授本人已经看出点什么苗头了。他的父亲,曾几何时,也会用那种眼神看他,什么都不用明说,就这样便足以清楚地表明他对一切了如指掌。母亲没什么见识,他总能轻易地蒙骗过去。

“我总是会去看一个女人做爱。”他说这话时抬起头,为了让他们明白他是认真的,并且并不觉得尴尬。

“是同一个女人?”

“是。”

“您母亲?”

“不是。是一个跟我父亲一起玩滚球的渔民的女儿,意大利移民。她的一个姐姐会在节假旺季在旅馆里头做帮佣。我说的这个给人家做家务,做小时工。这家做做,那家做做的。”

他滔滔不绝,也没人会打断他。他最终还是审视着所有细节,开始叙述,还原记忆。

“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她了,学校里的男孩子都知道她。我那时是十岁或者十一岁吧,应该差不多十一岁了。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我在小学的最后一年。有一天,我就和别人一道去了。她叫阿奈。她和所有男人上床。大家都说她这种情况算是一种病。她从不穿内裤,大家都知道。有人问过她为什么,她回答说:

“‘有时候,我还没来得及脱掉,男的就改主意了。’

“她不算漂亮,但也绝谈不上丑。她最不好看的地方是有个跟黑人似的扁塌大鼻子,但她的眼睛很黑很亮,嘴唇也很饱满,总是咧嘴笑。’

“她从来都觉得自己光明正大。”

他再没有停下来的意愿。他只对费尔南德提起过阿奈。他真是不应该这么做,因为有一天,她果然就对他如此扬言:

“你看看你,你不是从来都喜欢这一套嘛!”

他还是要斟酌些字眼,不能让他们产生与他背道而驰的想法。

“有两个地方,可以说是阿奈的领地。一个就是沙滩尽头,在沙丘的一边,再过去就是葡萄园了。你会看见她沿着海边走过去,她好像天天穿着一条红色裙子。她是一个人走过去的,那些男人都想着要和她好,但又不愿意被人看见和她在一起。另外一个地方在河道附近,一所房子边上,两边堤坝中间。就是在那里,我第一次见着她和人做爱。她和我一个同学的哥哥,一个十八岁的渔民在一起。”

“她知道你们都在看吗?”

“我们是藏起来的。他们在做的时候,我们经常会站起来起哄。有些男人会气急败坏。有些不理睬我们,继续。还有些会朝我们扔石头,叫我们滚远点。”

“您看着他们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

“什么都没想。说到底,我还什么都不懂。我们一帮男孩会笑闹、相互推搡一阵。但是我回到自己家以后,会想到她的肚子还有大腿。”

“只想她的肚子还有大腿?”

“对。我想是的。到现在还会想到。在太阳光底下,我的脑海中会浮现出那些,因为那时候也几乎一直都有太阳。那些十四岁的朋友跟我说,他们都跟她做过了,我不信。后来我知道,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您也想要试试吗?”

“是的。但我不敢。”

“出于什么原因呢?”

“我真不清楚。我反正有顾虑。我怕看到她肆意大笑我的样子吧。”

“我还有个问题。后来,您有了性经验、成为男人以后,是否还怕女人嘲笑您?”

“我想是的。经常。可以说一直是。”

“可您自己应该清楚,其实阿奈不会讥笑去找她的男人?”

这个问题让他陷入思索。

“我们慢慢来,我猜您完全可以背着那些伙伴,去找她,不是吗?”

“我试过。但是到了最后一刻,我还是没有勇气露面。”

“您看到她和别的男人一起,是不是觉得恶心?”

这一次,他答得很快:

“正相反!”

目前为止,教授做得很好。鲍什觉得自己把持不住,说得太多了。

“我看到她过来,等男人来,”他继续,真的开始了,“比看到她完事后离开更躁动。这就好像——”

“就好像什么?”

“我没法跟您解释。这是一种很抽象的感觉。很奇妙的感觉。”

“所以您从来没有和她做过爱?”

“有的,一次,那是很久以后。”

他不该说到父亲,但教授看他的眼神跟父亲一模一样,他不想欺骗他。等一会儿吧,如果必须说,他会说的,等说到要紧地方的时候,不是现在说旁枝末节的时候。而且,他现在急不可待地想知道教授到目前为止对他的诊断。

“我很久之后才去找他。有一天晚上,我看到父亲从河道旁的那个地方过来。他碰见我后很不自在。我一直都不能完全确定他是去了那里。我后来对自己说,也许他只找了阿奈那么一次。”

“您生父亲的气吗?”

“没有。为什么?”

“不就是因为这样,您才不敢再去找他吗?”

“我怕她会对我说些什么。”

“怕她会比较?”

“我不知道,我不这么认为,但自那以后,我的确更不敢去见她了。”

“可您一直都渴望着她?”

“是。”

“您第一次去蒙彼利埃的妓院时,也是在想着她?”

“是的。想她的肚子还有大腿。后来,我每次去那个妓院,都会找体形跟她有点像的一个女人。老鸨因为这个还跟我开玩笑。”

“您到了几岁跟阿奈做爱了?”

“十七岁左右。就那么发生了。我确实不知道她就在那里,在沙滩上搁浅的船背面,沙滩上一个人都没有。出海的船离我们太远,看不到我们。我就朝她走过去,什么都没说,就那样。”

“您很粗鲁吗?”

“您怎么知道?”

“您想要折磨她,是吗?”

“是。我想打她。我咬了她的耳朵。她笑了,好像没想到我会这样。不是我以前一直看到的那种笑,不完全是笑。从那以后,她在堤岸上或是街上碰见我,总是带着讶意看我。就是因为这样,我再也没有回去找她。可能还有一个原因,我怕得什么病。”

“您从来没有被传染过这方面的病吗?”

“只有过一次。”

他可以停下来。但他望着教授的眼睛,想将剩下的一点也完全掏出来。他心平气和地说道:

“从我妻子那里。”

他们一个个好像并不急着发表意见。他对此不满。一个高高瘦瘦、戴着厚玻璃片眼镜的都不曾抬眼,打了鸡血似的在一本小本子上不停地记着。其他人只是时不时写几笔。较年长中的一个两腿交叉,抱着双臂,椅子向后翘起,带着暧昧的笑意看着他,好像正在看戏剧。

除了教授,他最在意的或许就是这位,因为他本人也有那么一丝丝在戏院里头的感觉。他觉得自己肩负着一个角色,有时还担心会让台下的观众失望呢。有个年轻人起身,什么都没说就踮着脚尖向外走的那刻,他慌了阵脚,好像演出不精彩,观众提前退场。或者他有事要先走。还剩下十来个人呢。他偶尔害怕他们会耸耸肩膀,然后来一句:

“说够了没有啊!”

他们处理过类似的案件吧?他们难道会没有调控叙述人真情实感的法子?

他也不愿自己看着像是乐在其中。这样对他不利。他要是考虑自己的处境,现在该把阿奈这段放在一边了,得说说到巴黎之后的日子了。他滔滔不绝说了阿奈太多。他们会以为他是一味讨好,好似他的生命中就只有她一人。

“鲍什先生,您能说说,当您想要打他的时候——您自己说的——您觉得自己还有自控力吗?”

“我没有马上反应过来自己在咬她。”

“也就是说,您如果一直没有反应过来,或许会有更进一步的行为?也就是说,这不过是个多一点还是少一点的问题喽?”

“我不太明白您到底是要说什么。”

“我们假设一下,您不是咬了她,而是将手放到了她的脖子上。您一时的力道是否会连带着去掐她?”

“不可能的。”

“那跟我们解释一下为什么您能如此肯定。”

“那是因为——这个很难解释。我想折磨她,但不是用这种方式。我会咬她,我想是因为她的耳朵就在我嘴边。我不是故意那样做的。”

“那您想过要对她做什么吗?举个例子?”

“我想紧紧抓住她的身体。”

“身体?哪个部分吗?”

“她的肚子。”

“为什么?为了解恨吗?”

“什么恨?”

“您看见的所有那些,也那样占有她的男人。”

他不作答,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这个问题确实太突然,他有点发懵。

“我认为不是。她不是跟所有人都这样嘛!”

“那您呢,您渴望跟所有女人做一样的事吗?”

“想的。差不多想过。”

“您看见一男一女从那些钟点旅馆出来,会妒忌吗?”

“会。”

他微微笑了一下。

“所有男人都是这样,不是吗?”

怎么没有一个人回应他?难道他在不知不觉中给了他们什么重要提示?他难道真的跟正常人不同?又或者,正相反,他详细陈述的,于他们而言都只是让他们徒增辛劳的无聊废话?

他忽然感觉不安,不再像刚才那样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了,开始尝试在那片昏暗之中捕捉一张张脸孔。教授还是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个没完,吸到没有烟丝可吸才将烟蒂碾压在地板上。他的椅子下已经有一圈烟头,让人想到火车站的候车大厅。

“您将阿奈揽入怀中过吗?”

“想都没有想过。”他很惊讶,但还是硬着嘴回答。

“您对她没有任何爱意,没有丝毫温存?您从来没有想过对待她,就像,举个例子讲,就像您父亲对您母亲那样吗?”

“从来没有。”

“您也从来没有跟她说说话的念想?”

“没想过跟她说话,就是想跟她玩儿。”

“是和她的身体吧?”

“是的。听她笑。我还挺想就我们两个,赤身裸体,在海水里泡着。这个想法我倒是经常有。”

“总的来讲,她被你视作是一个动物?”

“我没有想过她是怎么想的。您得清楚一点,我没有整日整夜地想着她。我之所以强调这一点,是因为我刚才的话可能会让你们觉得,我这辈子只想着她一个人。”

教授笑了。学生们笑了。

“那是自然,您还花时间吃饭、喝酒、睡觉,还要看精神科大夫的笑话。哦,还要通过高中会考!”

这句玩笑让鲍什松懈下来。他感觉自己跟他们一样开心。

“的确。我知无不言,但我不认为需要深究我刚才的话。我会连续几个月一次都不想她。我到了巴黎后,几乎就把她给忘了。但昨天晚上,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总想到她,可能是因为我在奥尔良警官的办公室里,碰见一个跟她有点像的女人。”

“您想到她时为什么会心烦?”

“我说过我觉得心烦吗?”

“长久以来,同样的念想缠绕着您,您也想弄明白。”

“弄明白什么?”

“明白您自己。”

“如果您是这个意思,我倒是真还没成功呢!”轮到他耍滑头了。“如果我要对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大家对我说的所有话都上心,我想我肯定已经疯了。”

他的口气变得轻飘飘了,教授清楚今天从他这儿得不出什么了。现在,他就是个被挑到兴头上、只会打肿脸充胖子的小毛孩。

“您觉得累了?”

“还好,但是我连着两夜都没有睡好。”

精神科教授从口袋里掏出表,在场的学生知道他要了结今天的课程了。他对鲍什的询问差不多结束了,已经有几个人合上笔记本。

“我明天应该会再见您。现在,我的一个助手会带您去做些检查,还有一些必需的化验。如果您觉得还行,现在就可以开始了。我想预审法官要等到下午才会和您见面。”

“我准备好了。”

所谓助手就是把椅子往后翘、像身处剧院中的那位。他挺壮实,面色红润,长着一小撮褐色的胡须,海军蓝色套装的纽扣上别着荣誉勋章。

隔间里有三个男人等着,都是问题街区一抓抓一把的凶神恶煞。前一天裸身接受检查时,鲍什跟他们见过面了。当时这帮人讲了很多淫秽笑话。

他们也会被提问。他们会被问和他一样的问题吗?这几个人好奇地看着他,根据他的脸色猜猜这场问询是怎么回事。他一副超然的样子。

“走这边——”

场景又变了。他一头扎进白晃晃的医疗室,满眼都是反光的不知何用的医疗器械。这名助手脱去上衣,穿上白大褂,挂上听筒。这完全是个蠢笨肥腻的家伙凭着惯性闭着眼都能做的重复活儿。

“请脱去衣服。”

检查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这位医生没有跟他多说一句话,除了:

“躺下——再高一点——起来——呼气——不要动——举起右手——把左手腕给我——”

他将检测结果逐一记录下来,给每个试管贴上标签。根本没法看懂他写的什么,就是些字母和数字,没有明确的文字。

他被交还给警卫。他穿过熟悉的空地时感到欢欣。出太阳了,他抬头,望向满天的清澈湛蓝。

他回到同一间拘留室。他对此感到满意。他知道先不用回监牢,下午预审法官还得见他。他已有了经验,不觉得自己完全是新来的了。

他没有多想早上的问询,只觉得自己表现还不错。

警卫打开门大声叫他时,他刚开始动那份牢饭:

“您的律师到了。”

瓦尔看上去不耐烦。也不跟他握手,也没问他关于早晨问询的事。

“你母亲就在楼上。”他开口道。

“她已经被传唤了?”

“不是。她昨天晚上到这儿后就到处走动,在想办法。她现在就等在预审法官办公室的走廊里,法官一会儿就会见她。是她坚持要见法官的。我不知道她今天会不会拿到探视证。可能性不大。不过巴赞法官等会儿叫我们会过去时,可能会允许她待在他的办公室里。”

“您已经和我母亲说过话了?”

“是的。”

“她怎么样?”

瓦尔只是耸了耸肩,答道:

“你觉得她还能怎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