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门外就听出了母亲的声音。律师敲了门,他随后站在母亲正对面,拘促,不知在这种情况下怎样反应才算合理。她坐在靠窗的位子,对着法官。看得出她哭过,手里揣着揉成了团儿的手帕。

他知道——但不愿多想为什么——母亲于他已是陌生人,或许她一直都是。她坐在椅子上不动,不向自己的孩子伸出双臂,就是看着他,带着恐惧的表情——也可能不是,他想。他对她浅浅一笑,嗫嚅道:

“请你原谅,妈妈。”

他这么说,完全是为了让母亲安心。他认得母亲脸上的神情,和安格拉内客栈主人的近似。他没听确实,但看着她嘴唇颤动,猜得出几分:

“上帝呀!上帝呀!我犯了什么罪呀,你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他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说的,见这一面只是白折腾。他郁闷为什么是在今天呢,他刚刚得到些许安宁。

“您母亲在等着见您,”法官先开口,“我也不想让她等到可以探视那天。”

她还是看着他,直摇头,痛心疾首的样子。好像面前的他已经无可挽回,成了怪物,好像他的罪烙上了他的全身。

“你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呢?我们是怎么把你养大的,从小到大,周围都只有好榜样啊——”

“不要想太多,妈妈。事实没你想得那么复杂。”

“您听到他的话了吗,法官大人?我刚才跟您说什么来着?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能确定。您知道,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就是耳根软。他太善良了,有人利用了这一点。是那个女人把他弄成这样的。我提醒过你吧,阿尔贝?我说过这样的女孩不适合你。”

他感觉这就是一出下三滥的闹剧,特意在法官面前上演。或许是看在母亲卖力演出的苦心的分上,他配合。

“是的,妈妈。”

“你那时回家来,跟我说要娶她的时候,你没见我掉眼泪吗?你好好想想。你那次是特意为了这件事回家的。你当时瘦成什么样子了,还激动呢。我跟你说我不同意的时候,你怎么回答我的。你跟我说,你已经是大人了,你说你宁可去死也不会和她分手。”

“是这样的。”

他只是耷拉着脑袋,不作声。他看了看时钟。这要多久才能结束?他从来没觉得有多么爱母亲,可现如今才发觉自己对她是多么无动于衷。要是父亲还在,他对父亲会是一样的感觉吗?

他没敢深究下去。他得相信答案是否定的,一切都会不同。但他其实不知道自己真正是怎么想的。

如果他此刻向法官和律师坦诚一切,他们两个难道不会叫嚣他就是个魔鬼吗?

“有多少次呀,法官大人,我求他回家来。他们都愿意给他提供最好的工作机会,不管是在蒙彼利埃还是尼姆,还不是因为所有人都爱戴他父亲,尊敬他。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从巴黎来的信都是为了要钱,他肯定是交了坏朋友。而且不管我怎么反对,他都要娶这个女人,就那么丢人,在巴黎的一个什么市政厅里结了婚,也没去教堂举行仪式。我那时就跟你清清楚楚地说过,你以后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我有没有这样跟你说过,阿尔贝?”

“有的,妈妈。”

“想想你可怜的外祖父外祖母,一辈子本本分分,没做过一件坏事。现在他们因为你这件事,病了呀。我离开勒格罗迪鲁瓦时跟个贼似的,就怕人家看到我。我们一个年纪轻轻的女邻居,弗朗索瓦兹,一直都喜欢他来着,为了他到现在也没结婚。她从广播里听到你的名字就到家里来了,想来安慰安慰我。她还要我一定转告你呀,阿尔贝,她会一直为你祈祷的。”

“谢谢她。”

“您看见他的样子了吧,法官大人?他冷冰冰地对我说话,好像我是一个他不认识的人。我向您保证,他从认识那个女人之后,就开始不正常了。”

“不要太在意他的态度,鲍什太太,”瓦尔这时插了句嘴,“您得想想他现在是什么处境。”

法官不太欣赏现在的局面。

“那谁来关心我们的处境,瓦尔先生?您也认识我的丈夫。您上我家来过。您知道我们是怎样的人家。您觉得,发生这一切之后,我们还敢上街去吗?我已经是个病人了。我一直都没有从那次手术中完全恢复过来,我这一次肯定会垮掉的,我会死掉的,我知道。既然是您要为他辩护,您一定得答应我,您会说出真相。他跟我们生活在一起的时候,是个好孩子,但后来他落到了那个阴谋家,那个女疯子的手里,最后被弄成跟她一样的疯子了。都看看他呀。他都不听我说话。他就希望我早点离开这儿。我相信医生会弄清楚他就是疯了,医生会治好他的。”

法官看到鲍什的眼神,动了恻隐之心,站起身来。

“我得打断您了,夫人,这次见面我看就到这儿吧。我还有些问题要问您的儿子,时间也不早了。我已经记下了您的旅馆。过几天,我还会再传唤您的。您可以到了周日再来看您的儿子,我已经把探视证给您了,不是吗?”

她确认那张证件已经放进包里,也起身。

“您答应我吗,瓦尔先生?”

“我答应您尽我所能,夫人。但有件事情您得答应我,如果法官阁下也认可,请您避免回答记者提出的问题,他们一定会追着您不放的。”

“今天早上就有几个跟在我后面跑。”

“尽可能待在房间里。就当是卧床休息。”

她看向法官,后者显然表示赞同。这时,她不知道该怎么抽身离开。在场的所有人现在都站立着。她得从她像是想钻进地里才好的儿子前面走过去。她用力抽了几下鼻子,好像要哭出来了,犹豫要不要把头靠上儿子阿尔贝的肩膀。她的确靠了几秒钟,没有拥抱,没有其他动作。两声点到即止却也充分表现当下离别场景的抽泣之后,她说:

“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好好的!”

他则还是那句话:

“请原谅,妈妈。”

他想不顾一切紧紧抱住母亲,把她贴在自己的胸口,因为他可怜母亲也可怜自己,尤其是母亲,因为她这一辈子也明白不了这一切。他没有看着母亲离开,只听到门关上,然后松了口气。

法官了解他们必须休息一下,享受一阵安静。他假装读办公桌上摆着的几张打印纸,点燃一支雪茄。桌角上放着当天的报纸,鲍什反着也在上面读到了自己的名字。他挺想知道报道是怎么说他的。

“请进来吧,杰赫曼先生。”

法官大人召唤在隔壁屋子里的书记官。随后,他对律师说:

“如果您觉得不会有什么不便,阁下,我今天就想问几个能推进我们调查的问题。”

鲍什此刻平静冷淡,仿佛打算欣然接受一切。法官对他的态度感到惊讶。

“首先,鲍什先生,我得问您准备用什么方法来偿还您的债务。据我了解,虽然您在CIF公司的薪水甚为丰厚,可您花掉的永远比挣到的多。请让我说完。您和塞尔热·尼古拉相识后不久,就搬离了牧女街上的出租屋,住进奥特伊沿堤地区的一套公寓。您以贷款的方式委托了一位收费高昂的室内设计师为您装修房子。可两年后,您签字的那些汇票连一半的款项都没到账,而且总是有无法承兑的状况。

“还有那些宴请,我这么说,只是提个醒,您一个月至少在公寓里面组织一次晚会,宴会开销可以支付一个家庭一个月的日常支出了。您肯定会对我说,这些都是出于职业需要吧?

“您购置了一辆车,车款也没有付清。税收人员已经催您几个月了。我这里还有文件显示,您在裁缝、肉铺、酒商甚至佣人那儿都欠着钱。您的佣人从去年开始就没有拿到全额工资了,您只是时不时地给她些零钱打发一下。

“我想问您,您对上述所说都认同吗?”

“认同,法官先生。”

“这个问题当然要等到财产清点完毕再说!”律师插嘴道,“请您理解,我的委托人从事电影行业,这是比较特殊的行业。我想很多人听说过,他们这个行当普遍是以投资吸引业务。”

“这个我们再说。每到月末,您的委托人需要支付数目吓人的账单,可他每次开出的支票完全没有余额可用。但他完全无所谓支票会被拒收,也完全知道整个兑现过程需要三天左右,而他每次就会在最后一刻把所需的钱款送到银行。”

“可这也不是什么犯罪。否则,经济调查部门要忙不过来了,在巴黎做生意的人都要去坐牢了。”

“我还是回到最初的那个问题,这次我希望由您的委托人自己来回答。我请问您,鲍什先生,您准备如何偿还您的债务?债务明天都在变多。”

“我没什么打算,法官先生。试着不去想罢了。我没有太在意。”

他说的是真的。他确实试着能不想则不想,拼着命努力活在当下的每一刻。

“您有没有想过,迟早有一天,您会发现自己山穷水尽,没有退路。我这里有一些您写给追款人的信件。您跟他们言之凿凿地说,到下个月,您会有一笔兑现的巨额收益。您几次提及一桩正在收尾的生意,做成之后,您一下子便可以从所有困境中摆脱出来。那么这桩生意具体是指什么呢?”

“什么都不是。我得让他们耐心等着。”

“那如果他们哪天终于等不下去,您怎么办呢?”

他停顿了好久,在权衡再三后回答:

“尼古拉和奥兹勒不会袖手旁观的。”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是他们公司的行政主管。我要是被告了,会给他们带来不好的影响。”

“不是因为您知道太多内幕?”

“不是这样的,法官大人。我直到最近才知道他们在耍什么花样。我一直相信公司是正当的。我也一直相信他们是真的看重我。”

“看中您的才能?”

“是的。不是我去找他们的。我从没有幻想过这么快成功,塞尔热·尼古拉说要和我见面时,我已经准备好再吃几年苦。是他带了我去他的裁缝那儿定制西服,是他改变了我的生活方式。他带我见识了那些我以前只听说过名字的高级餐厅,教我给小费,小费都可以支付以前我们夫妻俩一天两顿的伙食费了。也是他教会了我什么叫做厚颜无耻到了极点。

“‘我亲爱的朋友,在巴黎只存在两种人——’

“我只是个普通人,他把我带进上流社会,那是一小撮另一种人组成的社会。”

“也就是说,您以他为榜样。您羡慕他,是吗,鲍什先生?”

“一开始是。”

“只有一开始吗?您能试着描述一下他为什么让您羡慕吗?”

“他好像在游戏人间。他在玩弄所有人。但他做什么都成功。所有人都喜欢他,崇拜他。直到今天,大家都只认为他是受害人,为他辩护。没有一个人,我可以确定,没有一个人在意他其实就只是一个骗子,连您都没有这么想过吧。女人都知道他看不起她们,但他对她们冷眼笑笑,就可以得到她们。她们不觉得自己被玩弄了,对他穷追不舍。”

“那您是承认,您不是从几个星期前——也就是您发现他利用您的时候——而是从很久以前,差不多从你们开始合作起,您就想好了到时候让他来偿还您所有的债务,是这样吗?”

“我也没有想得这么仔细。”

“我想说明一下这个回答,”瓦尔觉得自己还是要派上点用场,插嘴道,“鉴于我的委托人并未按照我的建议回答问题,我想对他的有些回答解释一下。”

“我会注意的,阁下。我很抱歉,也很为难,但出于必要,还是要问一个比较敏感的问题。您能告诉我,鲍什先生,在您夫人首饰盒里的那块卡地亚珠宝手表,是谁买给她的?”

“是他。”

“塞尔热·尼古拉?”

他点了点头。他显得比刚才苍白些,喉结着实明显,突然动了一下,如鲠在喉。他硬生生地吞了口口水。

“那件水獭毛大衣呢?”

他又点头。

“您的黑色丝缎睡衣,跟他穿在身上的购自同一家衬衣店吗?也是他买的吗?”

“是我妻子买的。我当时并不知道。”

“那您后来知道了?什么时候?”

“我去他那儿的时候。”

“您指的就是前天吧?”

瓦尔先生在椅子上挪了挪。法官很自然地在他的记录中的某一条的边角上,用红色铅笔画了个叉。

“您如何解释妻子收到的那些礼物呢?”

“您应该很清楚。”

“我想知道的是,您怎么解释,您知道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您还接受。”

“我想您知道,接受礼物的人不是我。”

“可您并没有表示不悦呀。您得知道,鲍什先生,警方有很多发现。他们发现在您夫人的衣橱还有首饰盒里,但凡是值钱的东西,大多是别的男人送她的。您想让我把明细表给您读一下吗,包括那些赠送人的名字?是的,我可以理解。我就不让您难堪了。可起码您得承认,对这一切,您没有表现出一点吃惊。”

“无论如何都无济于事。”他舒了口气。

看来他是不指望什么了,法官站起身来。

“今天就到这儿吧。”

鲍什看着摊开的报纸,有些犹豫。

“我想我是不可以看报纸的吧?”

“我既然这么正大光明地放着,就说明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我可以让您把这些报纸都拿走,但我不确定您的律师是否建议您这样。”

接着,法官转向瓦尔:

“明天还是这个时候,阁下。您的委托人还需要再去一次诊疗室进行面谈。”

法官没有理会鲍什,默默往办公室里的橱柜方向走去。后者要被带出去。

“你还是要拿着这些报纸?”

他并不那么想。只会徒增烦恼,跟母亲的见面就是先例。他还是拿上这些报纸,但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那么缩头缩尾。

“那明天见,还跟今天一样,等你出了那些白大褂的手掌心,我再找你。我就指望着他们了。”

夜幕降临。他又被戴上手铐。下楼到露天空地时,警卫容他过了几口烟瘾。他看见有一辆囚车停着,亮着红灯。有几个阴影分散在囚车周围,跟他一样戴着手铐,在等所有人员到齐。这种暂时的松懈应该是不符合规定的,但他们马上就会被关进小格子间里。通向外头的大铁门大开着,目光可以越过挑高的拱顶,瞥见堤岸边低矮的石栏,一棵树的黑色树干,远处的几点路灯。河的那一边,开过一辆出租车,行人匆匆,在夜色冷雨中加紧脚步。然后他听见一阵人声,只一瞬,而后再无声息。

他回到自己的单人囚室,还是那个警卫,一盏小小的灯仍然吊得老高,还被铁丝网包着。他立马就试图在微弱的灯光下识别出报纸上的每一个字。大大的标题写着:

鲍什控诉CIF公司。

然后,字体小些:

凶手自诩为伸张正义,否认冲动犯罪。

第一版上有差不多一栏的文字,第五版上还有两篇。有些是他预料的,但大多数是他没预料到的,恰如他和他母亲的关系。他被置于一个他全然陌生的世界,一个他完全漠然的世界。可以说所有都是设计好的,就是要存在歧义,就是要拼凑所有细节来编织出那个与当事人自己,也就是他,毫无关联的所谓真实。

他往下看,发现那位警长对记者说了不少信息。鲍什在司法警局接受讯问时说过的一些话已经见报。看来是同一位警长在继续指挥相关调查,法官今天跟他说的那些事都是这位警长查出来的。

电影行业同仁都对在达吕街发生的命案表示十分震惊,此行业的多位权威人物声明,阿尔贝·鲍什是一位新近从业人员,根本没有得到同事、同行的信任或者重视。

他是初出茅庐才两年的小记者,不属于任何一家报刊编制,只是那些徘徊在编辑部、满心幻想着自己的小作哪怕能贱卖的诸多庸才中的一位。

“贱卖”这个词真是恶毒,愚蠢,毫无根据。

一些财务专员正在查证凶犯针对CIF的一系列控诉,结果还需等待数日。可是,无论调查结果如何,受调查对象只是一家从事小规模——

在这里,记者又用了模棱两可的招数。可以照顾那些不想自己的名字被公布的明星还有导演们。他们那时可是求着要和公司签合同,和塞尔热·尼古拉(他有时也在)满心欢喜地觥筹交错。

还有一篇文章,标题更加耸人听闻:

鲍什胆敢以嫉妒之名为自己辩护?

一切都还未公开,巴赞法官对凶犯是否出于嫉妒这一问题保持沉默,如同对其他提问一样。没有任何人知道在法官办公室内发生了什么。根据某娱乐刊物得到的消息,据称凶手的妻子长久以来一直是塞尔热·尼古拉的情人。

据说这位女士的情人数量让人瞠目。我们可以大胆设想发生了一妻二夫这样的情况。阿尔贝·鲍什不仅豁达地接受了这个他人无法容忍的事实,还从中获取利益。

据传言,几个星期以来,这三人之间的平衡被打破。还有传言称,塞尔热·尼古拉很有可能打算迎娶一位最近步入星途、前途不可限量的魅力女星。各种传闻,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如果这些传闻都是真的,我们不禁要问,在达吕街的公寓里,两个男儿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当时到底说了些什么话?

还有一张他母亲下火车时的照片,配上标题后,完全是一则图文并茂的历史传奇:

杀手母亲来到巴黎

下面还有副标题:

“我的儿子是被那个女人下了咒!”

我们只在火车站的来往人群中见了凶犯母亲一眼,我们能感受到她的惊慌。她同意通过我们向读者申明:

“我的儿子本来就是个软弱的人,我可怜的丈夫惯坏了他。他落到了那个女人手里,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的儿子疯了,我可以肯定。他但凡还有点脑子,绝不会做这样的事。”

法官说得没错。还是不看为好。报刊对他的诠释,还有对相关人等的诠释,让他看起来就像闹剧中无可救药的滑稽人物。现在他就想快点回到特殊诊疗室,他只有在那里还算安宁。教授的眼光始终专注于他,学生们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写下他的讲述。

他没再往下读,把报纸收起来,再鼓了把劲,把报纸揉成了团儿,扔到角落。

母亲置他于不顾,只想着昭告天下她是个顶本分的女人,所有应负的责任都是别人的。瓦尔明白他有苦处,没有把握也为他辩护,完全是出于责任,作为父亲老友的责任。法官是想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的立足点大不同于鲍什,他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而且今天,法官已经因为警长的调查结果,明显不再寻求朝鲍什的世界靠拢,全身而退。

只剩下穿得邋里邋遢的教授还想了解他。他看鲍什的眼神不是那种自以为把他给看透了的眼神,更像是一种交流,他们已经建立了沟通。鲍什觉得教授还是单身一人,每天一个人孤零零地伏在酒馆的小桌子上随便吃点什么,就打发了事。他好像不适合出现在任何全家福里,也不会和朋友打桥牌,更不可能现身什么正儿八经的仪式。他可能会觉得不光彩,但还是走进某幢特殊行业的房子里找姑娘,抑或在人行道边上随便揽一个?谁知道呢?或许他有他自己的阿奈?

他清楚这些事情是普遍存在的,但不能说这些人都疯了,或者道德败坏。

鲍什真的这样确信吗?他不是自欺欺人吧?精神病医生的看法不会正相反,恰恰认为他的确疯了吧?他听说,精神病医生喜欢把和自己打交道的人归为非正常人群。

他突然感到后怕。他忘了警觉守卫的脚步声,也没立即察觉饭已经送来了。他不饿,只随便吞了几口。他想到母亲,报纸,还有今天上午从自己口中说出的所有,觉得不安。

在整个过程中,他是真的一板一眼、完全真诚地回答每个问题,对待每个人,并自信大家终会理解他。事到如今,他担心的是,他说的每一句话可能都被误解和歪曲了。

他得准备一下明天的硬仗。他决定把自己的思想跟他们完全交代清楚。

如果说他讲的勒格罗迪鲁瓦充满阳光、美满,那是因为,毋庸置疑,他的人生只分为两部分,离开勒格罗迪鲁瓦之前和之后,相互对峙,相互冲击。

教授明白这一点吗?

他想到勒格罗迪鲁瓦,首先跳出的景象就是阳光。他所有关于那儿的记忆都是铺展于阳光之下的。他还想到了纯真。就是这个词,纯真,一定不能忘了跟他们说。连年处在建设状态的房子建构繁琐,充满温情。外祖父就像永远忘情于积木游戏中,仿佛圣诞老人或者白雪公主身边的小矮人。父亲老在院子的大锅里给大伙儿熬鱼汤,每天下午在邮局门口的空地上跟老伙计们玩滚球。在那里,钱从来都不是个问题;在那里,渔民出海撒网,在岸上勾线补网,跟明信片上的景象一模一样。

到了夏天,外地人从里昂或是巴黎到他们这儿,都是些在自己的城市有头有脸、正经八百的人,一来就换上短裤,跟小孩们一样,还喜欢乔装打扮成渔民。

尼姆,还有他念书的中学,对他来讲是阴郁晦暗的世界,感觉不真实,他没有身在其中。他每天只在那儿过几个小时,对那儿毫无感情。

这些还不是全部,他知道还有可以说的,还有要说明的,还有回忆可以追寻。总之教授会明白的,会帮他将思绪理顺理清。

在勒格罗迪鲁瓦,人们远离条条框框,没错,就是这个!没有束缚人的规矩。瓦尔这些人就是为了摆脱规矩,才每年都到这儿度假,一下长途汽车就长长地舒一口气。

他的父亲,不工作,四十二岁年纪,靠抚恤金过日子,生活在规章制度之外。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人人都来找他,都喜欢跟他亲近。

阿奈,也在规矩之外。

解释起来有点困难。刚才,他母亲跟他提到那个叫弗朗索瓦兹的女邻居,他当时没怎么想起这个人,后来才记起,他童年有一段记忆是和这个女孩连在一起的,她是邮局办事员的女儿。他们还很小的时候,她就宣布:

“等我们长大了,我就是你的妻子。”

她还加上一句,眼神坚定:

“你得跟我保证了。”

她是长得挺漂亮。所有人都这么说。所有人都知道她在等他。可她的肚子、大腿,是那样的吗?

他毫不费力地就可以撩起她的裙子,进入她的身体,但他能就此为止吗?她肯定憧憬一场美妙的婚礼,先在市政厅,然后是教堂,再是度蜜月,回来的时候,就住进一幢收拾体面的房子里。

阿奈,不是这样想的。阿奈只需要肉体,阿奈本身也只是一具肉体。他一直渴望那个身体,长久以来他只想要阿奈的身体,所有男人啃噬、吞没、消耗的身体。

不会有人理解他想跟阿奈一起生活。如果他大声说出,要去沙滩尽头或是河道边的洞洼中,和阿奈结婚,所有人只会用讨伐的眼光检视他。

其余那些人,包括父亲在内,不是被跟他一样的需求驱使而去的吗?为什么他们会觉得这是羞耻、丢人的事?波光粼粼之间,阿奈仰卧躺着,双腿蹬开,衣着尽褪的形象不会始终萦绕在他们的脑海,无力亦无心挣脱?

他也感到丢人。为他们这些人。他得记好了,明天这个也得说清楚。如果不是因为觉得丢脸,他可能留在了勒格罗迪鲁瓦。他可能跟渔民一样住在一个小木屋里,也会有条小船,还有阿奈。她只要做点家务就好。

他当初如果这么做了,还会想到孤身前来巴黎吗?

“孩子,你的父亲去世了。从现在起,你就是一家之主了。从今往后,你要担负起这个责任,要有一番事业。”

这就是大家在父亲下葬那天不断对他重复的话,说的时候都语重心长。及至晚上,所有跟他谈责任、担当的人都喝醉了,有几个爬到堤坝上,唱着歌回家去了。

“我会跟您一一道来的,教授先生——”

“都会跟您一一道来——”

他总算重新坐回到那张椅子上,灯光仍直冲着眼睛,但已经不那么刺眼了。他很高兴地看见又多了两名学生,其中一个还是中国人。他不肯定他们是特地为了他前来,但并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他深受鼓舞。

“我后来又思考了一番昨天早上对您说的那些话。我现在几乎可以明确地告诉您,我要不是感到羞愧,是不会离开勒格罗迪鲁瓦的,可能永远都不会,而那样我就会跟阿奈在一起了。”

“对什么感到羞愧呢?”

果然是引起了教授的兴趣。得再接再厉。

“因为没跟别人一样。”

“那跟我说说,在您看来,别人是什么样子呢?”

“大家都循规蹈矩,或者更确切说是假装循规蹈矩,所有人都在假装。我父亲是大家口中的诚实的人,我也跟您提过了,但事实上,他对阿奈熟悉得很。奥兹勒隔三差五地就来见塞尔热·尼古拉,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具体是在什么时候?”

“是几个星期前吧。我为此觉得很烦恼。奥兹勒来找尼古拉,说是来找朋友的,但事实上,他就是公司幕后大老板。其实在蒙彼利埃,也有类似奥兹勒这样的人物。也是长得肥头大耳的那种,跟奥兹勒一样很注重仪表。他是个制酒商,很富有。他毫无疑问是所有到我们家做客的人当中最有钱的那个。而且所有人都知道,巴胡克先生,是的,这是他的姓。巴胡克先生从没想要在南部地区当选议员或者参议员,但是他让自己的亲信当选,因为他需要有人在议会支应他。您现在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他就来我们家拜访,坐着他那辆配着司机的豪华大轿车,跟我父亲一道出现在杰斯廷家小酒馆的露台上,还总是很亲热地拍拍我父亲的后背。随后,他们就会在我们家的起居室里把门一关,这间起居室好像除了这个,就没别的什么用处了。

“每次他来过后的几周内,我们的日子就会宽裕许多。我后来回想起来才觉得不对劲,有一次,我没有提过,他们就给我买了一整套新衣服。”

“所以您得出的结论是?”

“也就是说我父亲在帮他耍手段。就是这样。这是显而易见的——”

什么是显而易见的?昨天晚上他在床上躺着的时候,一切更清晰。他今天说的这些,那天晚上,就是从达吕街出来的那天晚上,他开着车的时候,已经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回。他那时正在大雨滂沱中驶向安格拉内的小屋。

“您到巴黎来之后,也是想着要耍什么手段吗?”

“我没那样想过。我就是想做大事,出人头地。我想要穿像样的衣服,有自己的车,还能去那些高档的场所,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叠叠钱来。”

“为什么这样想?”

“因为别人不都这样吗?”

“要么这样,要么留在勒格罗迪鲁瓦,和阿奈在一起?”

“差不多吧。但是有一点得清楚,我是说到了阿奈,并不是特定就是指她。”

“是一种象征,我明白。”

“您也可以这么想。接下来就是我人生的另一阶段了,黑色时期。”

“为什么说黑色?”

“因为我看到的一切就是黑色的。我知道巴黎也有夏天,而且一年之中,晴天比雨天多。可我所有和巴黎相关的记忆都和黑暗沾边,我脑海里满是那些阴暗的角落,那些湿漉漉、脏兮兮的东西。我从火车上下来时,是某个冬天早上五点钟。我失望得要死,差点打算不出火车站,直接坐车回去。”

“您那么肯定自己这么反感?”

“反感什么?巴黎?”

“就是您所谓的黑色的东西,脏东西,冷漠的人群,肮脏的小旅馆,放在油腻的纸上端上来的一片当作晚餐的冷猪肉,还有那些价格便宜的姑娘?”

鲍什看了他好久,显得很激动,不管怎么按捺自己。他最终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咧嘴狡黠一笑。他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

“您是怎么知道的?”

“也就是说,您在这样的黑色环境中生活了五年多。”

“差不多吧。我觉得自己很可怜,我对自己发誓,我总有一天会奋起反抗的。”

“反抗谁?”

他不管他们明不明白:

“反抗规矩!”

他没有别的更好的词可以用。他不管在场的人怎么看他,得意满满地用手画了个圈,好像把天地都圈进去了。他就是那种潦倒地走在马路边上、栖身在大城市某个狭窄局促的亭子间里的可怜虫,他身上压着的,在他四周步步逼迫他的,是一部巨大的无法反抗的机器,欺诈他,碾压他。

那就是规矩。那些响应规矩或者假装响应的,到最后都得了奖励,当然,他们得知道怎么让自己的优势得以显现。剩下的人就不过是在浑浑噩噩中随大流,死不回头,直到自投罗网早已设好的陷阱,完结。

他还满想说说这陷阱。他就已经掉在了陷阱里。但没法说,说不清楚,比其他等着要说的事更没法说清。还危险。就算教授先生跟其他人大不同了,但他真能明白到那个程度?再说还有学生,那个像在戏院看戏的助手,还有一个有了点年纪、估计是坚决认为他是疯了的看客。

他已然扯得太远。回到正题上才保险,少说那些容易让人起疑心的话。不真切的,就不该说出来。

“我其实想说的是,教授先生——绕了这么一大圈子,我很抱歉。我要说的是,我在自己所谓的黑暗的岁月里,过得比这两年开心一点。最近这几年,我置身在那种虚张声势、造作的光影之下,霓虹灯常让我睁不开眼。

“我住着一套高级公寓,干净、敞亮,装修得很考究,面向塞纳河,在奥特伊堤岸地区。确实是好!但我经常想起我们以前在牧女街的那个出租房,我们做什么都是挤在那一间里面,还有窗帘,那里的窗帘大概有十五年没洗过了。”

“有几个周日早上——我只有那天待在家里——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会看看河对岸的雅韦尔街区,那里又穷又破,都是些出租房屋,五六个人挤在一套房子里,可我也想像他们一样。

“富人想去小酒馆,去拉佩街上那些乱七八糟的舞厅和别的地方,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吧?”

教授又笑了。中国学生比其他人笑得更实诚,然后热切地记笔记。

“您继续。”

“我还是习惯您来问我问题,我都不太记得我说到哪儿了。”

他还是得提防着点,兵来将挡更稳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