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和警长都没有切实提到罪案本身。教授也没有任何提及。鲍什认为这不可能是他们设下的一个圈套。对教授而言(对鲍什亦然),塞尔热·尼古拉的死亡,致其死亡的子弹和人人言之凿凿的二十二记火钩,都不过是细节旁支。真正的重头戏,只是阿尔贝·鲍什所思所想的来龙去脉。

事情很奇妙,教授执著于问题由性产生为思考出发点,鲍什对这点很是赞许。而巴赞法官这样有身份的人一旦涉及此类问题,只能带着一丝尴尬。瓦尔这样的人只是捎带提到这一点,都显得非常厌烦。鲍什常常惊讶于这些人表现出的这份羞耻感,他们只能用开玩笑的口吻来谈及这方面的怪事,可一个人的性行为应该得到重视。

在这里,大家对此心领神会。甩给他的第一个问题就那么惊世骇俗。鲍什心里嘀咕,教授是否和他面对同样的困惑。

“除了妓女和妻子,您还有和其他女人发生过关系吗?”

“有过两次。不对,是三次。”

“过程还顺利吗?”

“不顺利。”

“跟我说说原因。”

“第一次是在勒格罗迪鲁瓦,就是我父亲去世前的那个夏天。游客中有个利莫日来的年轻女人,是个鞋匠的老婆,她丈夫只在周六过来找她,周一又离开。我几次领着她坐我父亲的船出海。”

“她也有您向往的那种体形?”

“她的确够健美,大腿结实。她总穿着短裤。我知道我逗得她挺开心的。她租下了沙滩边上一幢小楼的二层,我有时会去那儿找她玩儿,或是送她回去。白天,她的孩子会跟她一起。到了晚上,她就把孩子留给屋主照看。一天晚上,我送她回去的路上,搂了她几次,我们就紧紧挨着走。她请我再上楼坐一下。她的孩子睡在另一个房间。

“她先是掀掉床罩。她开始解衣服,我明白她也想我做同样的事。我们就上了床,没过一会儿,我发现自己不行。”

“她几岁?”

“二十四还是二十五岁吧。”

“您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是那样的结果?”

“没有。或许我是害怕,担心自己那方面还不够好。她丈夫长得很不错,比我强壮很多,他三十岁了。”

“您担心这个女人会嘲笑您?”

“我就是害怕,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我后来都使不上劲了。我还哭了。她一开始还笑了笑,到后来安慰我了。”

“另外两次也是一样的情况?”

“也不完全是。第二次是在巴黎。我在咖啡馆吃东西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年轻女孩,应该是个女工。我带她去了电影院,在电影院里,她没有阻止我去抚摸她。那个时候,我是真的很想要她。后来,我没花什么力气,她就跟我回了我那时候住的旅馆房间。上楼的时候,我就有点担心。我不希望她很快就脱衣服。我先是抱着她,她把嘴唇按在我的嘴唇上面,还紧紧地死死抓着我。但我没法继续下去。她又气又恼。她走的时候一句话没跟我说。”

“那第三次呢?”

“就是最近。就是在公司里,和安妮特之前的打字员。我一直都想要她。我有一次故意把她留到下班后。是个漂亮姑娘,穿衣打扮很有讲究,一举一动很撩人,总是穿着丝绸衣服。她默许了。但是她一直冲我笑,冲我眨眼,就好像这是一种小娱乐,小游戏,但在我看来那是种讥讽。我那次还是没有办法进行到最后。”

“您把她辞退了?”

“我等了几个星期。”

“同样的问题却从来没有发生在您和妓女之间?”

“从来没有。”

“是不是可以这么说,您遇见妻子之前,只有和妓女还有阿奈能顺利做爱?”

“是的,教授先生。”

“按照您昨天跟我说的,您遇见妻子的第一个星期里,觉得恶心,看到她每天上午都去找你们的老板。”

“那是因为她那时候看上去真的就是个年轻女孩,可是奥尔维茨不是那种让人看着舒服的人。他可以说是肮脏龌龊。”

“您夫人那个时候一直给您暗示,您没有回应她吗?”

“我表现得很冷淡。”

“鲍什先生,在您看来,这会不会是因为以前的那些不愉快的经历?您是否会担心,您和她还是会发生同样的状况?”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想到。后来可能想过。”

“跟我们具体说一下。”

“我要说的这件事发生在一个周六的上午,每个周六,奥尔维茨都要去银行办事。他总是在那里待很久才回来。那天有人来办公室收钱。是前一周来做了些零零碎碎维修的电工,应该付给他的钱已经准备在一个小钱箱里面了,那里面放的钱就是要用在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上的。这个箱子就放在奥尔维茨办公室的一个抽屉里。这个电工三十五岁左右,高高瘦瘦的。我记得,他那天穿了一件非常贴身的外套,在我看来,他不是那种很会跟女人打交道的男人。

“我看到费尔南德没有让他在隔壁房间等着,而是径直带他进了奥尔维茨的办公室,还纳闷为什么。然后我就看见他们只把门关了一半,比一半要多一点,我不会完全看得见里面。

“他们压低了声音,我只能听见很轻的说话声还有笑声。然后有一会儿一点动静都没有,然后是衣服摩擦的声音,然后就是更明显的那种声音,还有家具上的什么东西被推到地上的声音。后来,费尔南德发出清晰的喘息声。

“电工出来的时候,脸还红着,在系外套纽扣。他后面的那扇门敞开着,我能看见费尔南德还半倒在那张办公桌上,两腿分开,正对着我。她笑得古怪,我知道她是故意的。

“‘鲍什!’她叫我,‘知道吗,那个可怜虫把钱都忘了。’

“她就那样待了会儿,还抬起头看我,后来才起来,对着我穿上裤子。

“‘这好像对你老兄没什么用啊,’她就是这么说的,‘我要是有机会,可以整天做。’”

“那天你们之间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后来一段日子里也没有。但我们开始说话了。确切地说,是她不停地说。我们往信封上面誊地址的时候,她一直在说那方面的事情。她一旦开始,就根本停不下来。她跟我说,她看到一个男人,就不能不去想他的下半身,而一想到,她就没法控制自己。她把她怎么想的,怎么感觉的,所有发生在她身上的事,都跟我说了。

“她跟我说,她是在十三岁的时候有这方面的经验的,和一个几乎每天傍晚都等在学校大门旁边、喜欢跟着小女孩的一个男人。她一直都是跟着邻居一起回家的,但是那天她自己提前计划好了。下午的时候,她说要给妈妈买点东西,就甩开了朋友。后来她确定自己被那个男人跟着,就在一片空地附近停住。

“那个男人不知所措。他只是个暴露狂,根本就没想要怎么样。她只稍微碰了碰他,那个人就跑了,她那次很恼火。

“后来,那个男人又来过几次,胆子大了一些,但还是没有做彻底。”

“您从来没想过,这些可能是她编的?”

“我想过。她每天跟我说诸如此类的事情时我都是这么想的。有一个星期四,她已经说了很多话,然后突然站起来,再也没有顾忌,就在我面前撩起裙子,对我说:

“‘你如果真的什么都做不了,起码帮帮我。’

“就是那样开始的。”

“您没有碰到任何困难?”

“完全没有。”他说着压低了视线。

过了一小会儿,他补充道:

“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到后来,都是我先开口,都是我来问她又有什么事情可以说。这能让她兴奋。后来她每次从奥尔维茨的办公室里出来,我都让她把过程跟我重复一遍,所有细节。她会详详细细地跟我说一遍。我没想过要跟她结婚,也没想过和她做朋友。我知道那样没什么意义。她把每天晚上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告诉我,然后我们就会在各种地方做爱。有几次,我们差一点被人撞见。但是不是被人撞见了对她都一样。”

“您会拥抱、亲吻她吗?”

“没有。她也不那样对我。”

“您也没有对阿奈那样,想折磨她,让她痛苦吗?”

“我好像没那么想。两个女人是不一样的。阿奈总是待在阳光下,她的皮肤总是金黄色,被晒得热热的。费尔南德好像总是待在模糊暧昧的光线下。她的大腿是苍白的,柔软,温润。我想,我想要对她做的是弄脏她。我其实愿意看到她那个样子,和随便什么人鬼混都行,作践自己。可能我一直就看不起她。我也不知道。但我也看不起我自己。我感觉她在作践她自己的时候,其实我也在作践我自己。您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想我明白。您不再对别的女人有想法了吗?”

“我碰到漂亮姑娘只能看看,然后再跟费尔南德时发泄一下。她都清楚,还会问我:

“‘那姑娘长什么样子?’

“后来奥尔维茨跑了,什么都没有留下,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身无分文。我问她准备怎么办。她害怕贫困潦倒,但我认为——这听上去很不可思议——她从来没想过做妓女,那件事让她恐惧。

“‘我上个月的房租还没付,’她对我说,‘我还指望这个月底能拿到钱呢。’

“‘他们会把你赶出来吗?’

“要知道,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到底住在哪里。她去过我住的地方两三次,但都没有过夜。我甚至猜过她是不是一直都在说谎,其实她是和父母住在一起。

“‘不管怎样,你在找到新地方之前,可以住在我那儿。’我对她说。

“那天早上结了冰。我们站在佳音大道的一个钟表铺前。我对那天的记忆还清清楚楚。她的脸都冻僵了。

“‘这也是个办法。’她回答我,‘但我不是总那么好玩。’

“一个小时后,她就到我那儿去了,带着一个行李箱,行李箱里装着她所有的家当。房东来敲门,不同意我这样做,我承诺多付他一点钱。房间里有一个自来水梳洗台,但只能到楼下上厕所。

“那天晚上,我想碰她,她把我推开了。我坚持,她就生气了,我吓了一大跳。后来她就开始哭了。我很长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根本不明白我自己都恶心我自己,是不是?’她打破沉默,‘你以为我是真心喜欢这样?你以为只要有得做,我一次都不会放过?’

“她用小姑娘的语气说了整整一个晚上,后来在我的怀里睡着了。”他不敢抬起头来,因为他知道此时自己的所有情感都写在脸上。他惟恐教授脸上会有讪笑,或者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膀。教授稍等了一会儿,才开口。鲍什没有再听见刷刷刷的下笔声。

“她还工作吗?”

“我们两个都再度找工作。她先找到,在新月街的一家复印店里。我会去等她下班。自然还是那样,总有些男人出现,我有嫉妒他们,因为不管她和这些新认识的男人发生了什么,都把我排除在外了。”

“在那之前,您从来没有嫉妒过?”

“或许有过,只是我自己没有察觉。我给一份周报投过稿,文章刊登了但钱很少。过了一阵子,我在一个政治团体找到一份工作,但竞选结束后我就没工作了。我想办法让费尔南德也进了那里做事。她不在我跟前,无法看到她的一举一动,我总是不放心。

“她还是一点都不在意我。我想男人们都能明白她的想法。她不是那种很招摇的女人。许多女人都招摇,但她不是那样,她也不那么挑逗人。但有时,她都不用说什么,事情就发生了。那些男人知道他们可以那样做,知道可以图一时之快,没有人要他们负责。他们当然不放过机会。”

“您对此感到痛苦吗?”

“我不会假装说我从一开始就痛恨这样。要解释起来很难。我正处于我之前说的黑暗时期。我们一天到晚为了那么点小钱奔波卖命。过一天是一天。很多时候,我们都不知道下顿还有没有得吃。我们就是在政治团体工作的时候,租了在牧女街的出租屋。房子就在剧场旁边,每天晚上,都有女人在我们家门口站街揽客。费尔南德总会回过头去,很好奇地看她们。

“‘你觉得她们还有感觉吗?’

“我们就这样过了一年。那个夏天非常难熬。选举结束了,也不可能在放假的时候找到什么工作。

“一个周六的晚上,费尔南德没有回家,直到周一早上才回来,明显晒过太阳了。我没有跟她说什么。我不想让她觉得一旦她不在了,我就会受到影响。

“‘一个家伙开车带我去了迪耶普,’她跟我说的时候一点都不尴尬,‘我吃了两顿龙虾,晚上我们还在沙滩上做爱。’”

“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您想要她嫁给您?”

“慢慢,慢慢就有了那样的想法,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在身边,我觉得浑身难受。还有就是,当她跟我说一些事情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要崩溃的时候,就会对我嚷:

“‘别放我走,亲爱的!求求你了,别留下我一个人!我知道我对你没做什么好事,但是我恨他们所有人,这你是知道的!没有你,我只会更糟。不用多久,他们就会在下水沟里找到我,要么就是把我从塞纳河里捞上来。’”

“她企图过自杀吗?”

“起码两次。我说的还只是她动真格的、我真的吓到了的那两次。第一次就发生在我们婚礼前。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有点积蓄了。我发表了几篇文章,有一篇还刊登在了一份有分量的报纸上,我的名字就印在头版。一天下午,差不多六点,我回到家,发现她就在床上,一动不动,周围还摆着花,就像给死人摆的。她脚边的被子上有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忘记我。我不值得。我真的爱过你。

“她好像已经断气了,我慌了,大声呼救。一个邻居马上就在床头桌上发现了已经完全空了的巴比妥药瓶,就没有再等医生来,把她的头压低,直接把手指伸进她的嘴巴去抠。好笑的是,这个邻居是个助产士。后来有人跟我说,她主要帮人做流产。

“医生到了之后,发现已经没有必要再带她去医院了。我就一个人照顾她。快到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她就开始说话了,用我们住在一起的第一个晚上说话的那种语气。

“那不是她平时会用的语气。那种语气,那种眼神,脸上胆怯的表情,都只有我见识过。

“‘你还是不要管我,阿尔贝。你回来得太早了。’”

“您就没有怀疑过她是掐好时间算好药量,就等着您及时赶到?”

“我的确这么想过。我到现在有时都还不能确定。”

“那她对自己的行为是怎么跟您怎样的解释呢?”

“她病了。她跟我说过她的病。就在那天医生确诊了。”

他又加了一句:

“我们尝试了治疗。”

“之后那段时间里,您妻子一直状况稳定吗?”

“差不多吧。但是起码有两次,我知道她见了什么男人,但没跟我提。”

“她还是没能痊愈?”

“是的。圣诞节的时候,我回勒格罗迪鲁瓦。”

“为了请求您母亲同意你们结婚?”

“出发的时候,我都还没有这样打算。但一旦感到自己远离了她,我就下定决心,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要阻止她离开我。”

“她这样威胁过您?”

“没有。但不代表以后不会。我母亲还没见过她就表示反对。所以,到了元旦的时候,我让她也到勒格罗迪鲁瓦来,我坐火车去接她,然后两个人又一起坐长途车。我拜托她在勒格罗迪鲁瓦一定不要出乱子,对我母亲和气一点。我已经决定要娶她了,不管我母亲愿意还是不愿意。”

“她的反应是什么?”

“她表示感谢,而且一直表现得非常得体。我母亲对她冷冰冰的。我们一起熬过一天后,就一起离开了。我们在二月结了婚。那个时候,我们的日子过得还是挺拮据的,但是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了。我们可以光顾小酒馆,还会去剧院,穿着也还算体面。”

“您坚持要把她的病治好吗?我这么说是因为,如果我没有弄错,您还是认为她就是一个病人,是吧?”

“是这样的,教授先生。直到那天我介绍她认识塞尔热·尼古拉。”

“那天以后有什么不同?”

“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单纯只是为了性,大多数情况下,她和同一个男人不会有第二次。我怎么觉得我现在是在给您错误的印象,关于我们的生活,因为我只挑要紧的说,别的都带过了。有的时候,她可以连续两个星期一个男人都不找,只有我。然后,她又会连着几天像脱缰了似的。”

“她还是把所有一切毫无保留地都告诉您?”

“应该是的。每隔一段时间,她总还是会有情绪问题,低落厌世。在这种时候,她只属于我一个人。她每次发作的状况也不全一样,但我能看出来。比如我要是没注意,让她喝太多酒,她就会跟第一个进入她视线的男人走。这可以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她的鼻孔也会微微放大。我就知道她又不行了。我会先试着把她带回家,但好像从来没有成功过。她不怕当着所有人的面跟我大闹一场,大声嚷嚷,不管是在酒吧还是在咖啡馆。

“‘放开我,我就是一条发情的母狗!就凭你能满足我吗?一个男人就能满足我吗?’

“我一个人回家了,把她随便留在哪个公共场所。我曾在街道的角落里等她,还跟着她,看着她由一个陌生男人陪同,去距离最近的时租房。我会等在门口。这,她都知道,她出来的时候会四下看一遍,找我。她就笑,只有她有的那种笑。回到家,躺在我们自己的床上,我会睡不着,和自己对她的渴望搏斗。要命的是,最后我还是需要她。

“您觉得这是一种缺陷吗?我有病吗?难道我跟别人不一样?”

教授没有问答他的问题,只是用饱含鼓舞的目光注视着他。

“您刚才说,她和塞尔热·尼古拉的关系不同?”

“也许不是直接因为他,那时我们的生活已经有了彻底的变化。她每天都穿得光鲜亮丽,高贵典雅,更迷人了,所有男人都会回头看她。是塞尔热把这些带进了我们的生活,带我们去时髦的餐厅开眼界,还有那些夜总会。他还会帮她挑选化妆品,给她建议。他看她时的眼神,带着保护和宠爱,就好像费尔南德是他调教出来的。

“他应该知道她是怎么个状况。他不可能不知道。

“但他不会知道她崩溃时候的样子,还有对自己的羞耻感。这些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到现在都还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他却自以为完全了解她的真面目,还以此为乐。

“我通过一些小细节发现,他会把费尔南德介绍给他的一些朋友,其中可能有奥兹勒。他应该是这么跟朋友说的:

“‘这是朵奇葩。快试试!’

“他那种男人会做出这种事的,您能明白我的意思吗?他没有任何信仰,认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一切都是他该得的。他只要玩就可以了。只要他开心。对他来说,费尔南德就是一个可以逗他开心的玩具。”

“那她第二次企图自杀,是在和塞尔热·尼古拉是情人关系的时候?”

“对。我只知道她告诉我的那些,有些事情她略过没有说。某个星期天,尼古拉开车带她到一个朋友在谢弗勒斯山谷的乡村别墅去。当时有四五个男人,他们之间都说俄语。他们开始喝香槟。也让她喝,没费多少力气就让她把衣服全脱了。

“他们一个也没落下,这一点,她跟我承认了。后来还发生了什么,但是她不肯跟我说,只是告诉我她清醒过来了。她一个人跑了出来,开了尼古拉的车回到巴黎,赤身裸体,只罩着一件出来时随手从衣帽间里拿的男式大衣。

“我还从来没见过她那样。一个字都不跟我说,也不看我,把自己关在浴室里不出来。等我总算把门撞开,我看到她已经用我的一把剃须刀片划开了手腕。

“到了第二天,尼古拉给她送来一大篮子鲜花,还有一封信,我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过了几天,费尔南德提议大家一起晚餐。”

“根据您的判断,她爱尼古拉吗?”

“她喜欢这样生活。”

“尼古拉还有其他情人吗?”

“有好几个。她都知道。她自己也有其他情人。自从我们的生活变了样以后,我越来越难见到她了。她会给我打电话,说晚点回来,甚至不回来。我们有时会直接约在酒吧或者餐馆里见面。她差不多时时刻刻都被男人包围着,那些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情况变得不同了。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我都不再觉得那是一种病了。我说得乱七八糟吧。”

“正相反。”

他很受用这份赞许。他如此沉浸在自己的讲述中,有点忘了自己正身处何地,所为何事。

“我对尼古拉谈不上有什么嫉妒,我非常希望您能明白这一点,其他人都不信。我始终确信他们总有一天会结束的,他最终会厌烦费尔南德。费尔南德也不是爱上了他,这个我可以肯定。她跟我发誓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哭过。尼古拉就像那种带她出去玩的同事,费尔南德会跟他上床,但他们之间没有所谓的相处和相互了解。”

“您觉得自己很不幸吗,鲍什先生?”

“我在等某件事情发生,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一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这种情况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

“什么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

“所有!比如法官昨天跟我说的我的财务状况。我们花的远比我挣的多,我欠了很多债。我从来都没觉得踏实过。我在扮演一个角色,不是我自己。我根本就适应不了那种日子,我都没法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我还要竭尽全力跟人家一样,喝鸡尾酒要像那么回事,要用力地笑,说起话来要好像对未来很笃定。有时候,费尔南德和我躺在我们自己的床上,两个人会紧紧抱在一起,我们都害怕。

“在一片漆黑里,她会对我说:

“‘对不起,阿尔贝。我毁了你的生活。’

‘不是这样的。’

“‘你知道,我们就这样完了。对我,这是命中注定的。可是你,你不应该这样。要不是遇见了我——’

“可这些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发生,第二天早上,一切都会又恢复平常,电话不停,车子开进开出,数不清的约会、酒会。”

“尼古拉和您妻子分手时是怎么个情况?”

“她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那时我才明白过来,这两年来她表现出来的所有,都是受了尼古拉的影响。她改了发型,穿衣服也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她是那种激情四射的女人,现在她把自己装扮成那种有致命吸引力的女人。”

“您对此没有担心过吗?”

“没有。我明白这只是一阵子的,是过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我更了解她。”

“您还是等待?”

“我还是继续等,没错。”

“您就从来没希望看到她回到以前和尼古拉在一起时的那个样子?您没有帮她重新回到尼古拉身边?”

“没有,法官先生。”

他咬了咬嘴唇,腼腆地笑了。

“我是说,请您原谅,教授先生。”

“您的妻子把你们两个,你和尼古拉放在一起比较过吗?”

“这不是一码事。她是很欣赏他,觉得他很能干又很有魅力。她觉得男人该是那个样子。”

话说出口,他自己也吃了一惊,便卯足了劲解释:

“我的意思是,他就是一个成熟的男人,就是我们平常说的到了这个阶段的男人。他比我大十五岁。费尔南德有点把我当孩子看,有时候跟我说话,好像我是她兄弟似的。”

“她说过喜欢你们两人之间的性关系吗?”

“应该是跟其他人不一样的。关于这一点,我非常确信。我们搬到奥特伊,生活圈子扩大了以后,我是她唯一可以推心置腹的人。她可以对我毫无保留。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才会一直不停地说。她需要将她做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我。而我就安慰她,平复她的情绪。或者,就像我已经跟您说过的那样,她大哭一场,蜷成一团躲在我怀里。尼古拉,说到底,只是费尔南德和我之间的一个小插曲。我杀了他,做一个了断,但不是因为费尔南德。”

鲍什怔住了,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自己这么说。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如果我们没有认识他,一切又都会如何。

“我们应该永远也不会过上最近两年这样的日子。我应该也会有一个固定专栏。我们不会太有钱,但会有一个还蛮有趣的生活圈子。

“但尼古拉让我相信——”

他这是怎么了?没有人问过他什么,他自己想一股脑地讲述自己的罪行。此刻,他对奥尔良的警官、还有司法警署的警长先生怀恨在心,恨他们只对他重复同一个问题:

“为什么?”

在这里,谁也没有问他这个问题。教授提到塞尔热·尼古拉,好像根本就不是在说一个死人。鲍什自己低着头加速、冲刺,在剪不断理还乱中越描越黑。

他现在总算闭上了嘴,轮到教授开始追问,但完全没有批判或者鄙夷的语气:

“他让您相信您成功了,到达了您应有的地位,是这个意思吗?”

他点头,表示接受这个论点。

“但您本人也从来没有真正信服过。您完全没有安全感,无论是对奥特伊的新生活,还是对在香榭丽舍街办公室里的事业。您并没有在那个世界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就如您昨天所说,那个霓虹炫目的世界。”

“确实是这样。”

“您不愿想这些,但您知道,您有预感,总有一天问题会爆发出来。所以您看着雅韦尔的那些穷地方会感觉住在那里更自在一些,您在那里更有安全感。您不得不让自己膨胀,以显示自己的重要性。但事实上,您一直浑身上下不自在。您在这些人面前,跟在利摩日来的那个年轻女人面前一样手足无措。”

鲍什很仔细地听着,皱紧眉头,随时准备纠正每一个错误。

“即使在牧女街的时候,您也不觉得那里是您的归属。更以前的住所也不是。”

“您这么想?”

“您承认您考虑过总有一天会起来反抗,会报复。是要报复什么呢?是您的不安,害怕。您的亲眼所见、亲身所感,使您觉得自己渺小、卑微,只有靠妓女才能忘却的耻辱之感。”

“这是正常的,不是吗?我想我就是个正常男人,不是吗?这不能说明我是疯子吧?”

“对阿奈,您其实已经是在报复了。”

鲍什的声音变得很低:

“我非常想做一个好人!”

他突然很激动:

“如果您都能明白这一层了,那您就该明白尼古拉都对我做了什么。我一直都在努力对自己保持信心,尽力做到最好,一直告诉自己我总有一天会成功的。我是可以的,我做出的选择都是正确的。我已经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候。我开始有了真正的生活。是他让我相信了,鼓励我做这些梦,一直鞭策我。可偏偏也是他清楚这所有都是骗人的,我就是他根据自己需要来操控的一枚棋子。他等于是把我从大街上捡回来。不是我,就会是另外一个人。我也是昨天才明白这一点的。他那个时候已经和费尔南德好上了,选我更方便,或者说能讨费尔南德的欢心。

“他看着我一头热地瞎起劲,在他赋予我的、我以前从未有过的对自己的信赖,还有对别人的信赖上打造全新的生活。

“他为了自己需要,让我走得这么远。我做了那些我以前不曾想也不敢想的事情,所以到头来,等我清醒过来,我发现自己就是一个骗子加蠢货。

“他就是这么说的。奥兹勒问他要是我发现他们的小秘密怎么办,他就是这么跟奥兹勒说的。

“‘鲍什嘛!有什么关系!一点不用担心!就是个自命不凡的蠢货!’

“‘像他这种人,什么都不会察觉,就算察觉到什么,也不敢有什么反应。’

“‘一个自命不凡的蠢货!’

“‘他活该!’

“‘他要么进监狱,要么就完蛋呗!’

“所以说,教授先生,我决定要杀了他。我那天一听见这句话,一切就都清楚了。我没得选。我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指望,连我自己都靠不住。’

“您明白杀人动机了吧?这次我把什么都跟您说了,包括那些我从来都不敢正视、从来不敢去多想的想法。我会跟您说,是因为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他还没发现自己在死死盯着面前的一群人时,已经流下了眼泪。他喉咙哽住,但随即哭出了声,声音嘶哑低沉。他发现在众目睽睽之下失了态,试着挽回、控制。但他只能奋然而起,冲到墙前,双手蒙住脸,胳膊抵在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