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的主菜是羊胛肉加馅料,麦格雷以前没吃过这道菜。用午餐的过程中,沙博看上去好像心里正怀着不好的预感。

他们刚才进他家的门时,他认真地小声说:

“我们不要在我母亲面前说起这事。”

麦格雷本来就没打算说。他注意到朋友弯腰检查信箱,捣腾出几张广告单,又拿出一个信封,和他上午在旅馆收到的信封差不多,不同之处在于,这个不是绿色的,而是肉粉红色的。这难道是六只装中的另一只?他无法确定,而法官已经顺手把这信封塞进了口袋。

从法院回来的路上,他们互相没有说话。离开前,法官带着麦格雷和检察官短暂见了一面。麦格雷没想到检察官是个顶多三十岁的年轻人,刚走出精英学校的帅小伙儿。他看起来太过游刃有余。别的检察官都辛辛苦苦,怨声载道,他好像把这个职业看成儿戏了。

“我为昨天晚上的事向你道歉,沙博。他们没有联系到我。我在拉罗谢勒,而且我妻子也不知情。”

他眨了一下眼睛,又说:

“万幸啊!”

他好像认为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又说道:

“现在麦格雷警长可以助您一臂之力,您很快就会抓到凶手的。警长,您也认为凶手是个疯子吗?”

现在讨论这个有什么意义?麦格雷感觉得出来,法官和检察官之间毫不亲和。

等在走廊上的记者已经对沙吕的证言有所耳闻。沙吕应该都跟他们说了。麦格雷可以断定,满城都已经知道了。那样的氛围真是一言难尽。从立法大楼至法官的家,他们遇上了五十来人,根据这些人的神态足以体会本地人的舆论导向。落在两人身上的目光满怀狐疑。老百姓,尤其是从市场回来的妇女,几乎是用带有敌意的目光看着他们。维埃特广场再往前一点有一家不大的咖啡馆,有不少顾客在里面享受餐前小食。他们经过时,正好听到不怎么顺耳的起哄声,冷嘲热讽的气氛非常明显。

有人应该已经开始慌张了,哪怕骑着自行车巡逻的警察的出现也无法全然让他们安心。他们给这个城市的街景增添了一抹戏剧性色彩,告示大伙儿,有一名杀人犯正潜藏在这个城市的某个角落里。

沙博老夫人没问任何问题。她就是这样体贴儿子和麦格雷。她先请麦格雷照顾她的儿子,又用眼神表达了同样的意思。接着,她又说起无关痛痒、大家会一笑而过的话题。

“你们都还记得那个斜眼年轻姑娘吗?你们有一个星期日在这儿和她一起用晚餐的。”

她的记忆力叫人骇然,总对麦格雷回忆他三十多年前在丰特纳的偶然几次短暂逗留中遇到过的一些人。

“她的婚姻很美满,丈夫是马朗地区的人,年纪轻轻就建立了一家规模不小的奶酪作坊。他们一共有三个小孩,一个比一个好看。可是上天好像觉得他们太幸福了,她突然被诊断染上了肺结核。”

她接着又提到一些人,他们要么得病了,要么就是死了,或者有什么不幸降临在其头上。

上甜点了。罗丝端上来一大盆夹心酥球。老太太狡黠地看着麦格雷,等着看警长的反应。麦格雷先是没明白,心中疑惑,只是觉得老太太是在期盼什么。他一点不喜欢夹心酥球,就取了一个放在自己餐盘上。

“来呀!拿吧。不用不好意思!”

麦格雷看她若有所失,便拿了三个。

“您可不要跟我说您没胃口了。我记得那天晚上您吃了十二个呢。您每次来,我都为您做夹心酥球,您跟我说过,您在别处没有吃到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呢。”

(这话可不假:他从来不吃,不管在哪儿!)

他想起来了。他吃了一惊,自己从没有对甜食表现出任何偏好。他以前会那样说,只是出于礼貌。

他唯有做个绅士,赞叹,吃干净他盘子里所有的甜品,再接着拿。

“还有小甘蓝配烤野鹑!您记得吗?可惜现在不是季节,因为——”

上咖啡了。老太太默默退出去。沙博习惯使然,拿出一盒雪茄放在餐桌上,也拿出餐后烈酒。餐厅跟书房一样,也没有变动。过了这么多年,发现事物依然一成不变,麦格雷有点恐慌。从某种方面看,沙博也没有多少变化。

为了让朋友高兴,麦格雷拿了一支雪茄,把腿舒展开,冲着壁炉。他清楚身边这位朋友心里一直想要开始那个话题。他从离开立法大楼时就想讲。他权衡利弊了很久,一直到现在才讲。法官支支吾吾,声音不够坚定,视线飘往别处。

“你认为我应该拘捕他吗?”

“谁?”

“阿兰。”

“我不觉得有理由逮捕他。”

“可是,沙吕好像言之凿凿。”

“他看上去是这样。”

“你觉得他没有撒谎?”

沙博觉得蹊跷的是,为什么麦格雷会中途插话。他要是没问安眠药那个问题,教师的证言就会对韦尔努家的孩子非常不利。法官很惊讶,也不自在。

“首要一点,”麦格雷手势笨拙地抽着雪茄说,“他那时可能真的打瞌睡了。我从来都对人们待在床上听到的所谓外面有什么动静不敢多信,可能是因为我妻子的缘故。

“她有几次非要说她直到凌晨两点才睡着。她是真的那么觉得,说可以对天发誓。可是在她说她失眠的时间里,我倒是会自己醒过来,见到她熟睡着。”

沙博没这么容易被说服。或许他认为麦格雷作为朋友,想拉他一把,不让他走弯路?

“我再说一句,”麦格雷接着道,“医生要是杀了人,拘留他不合适。靠车轮战似的审讯或者痛扁他一顿,不可能从他身上挖掘出什么信息。”

没等麦格雷说完,法官已经做了个表示无法忍受的手势,反对这个观点。

“目前来看,连对他不利证据的苗头都没有。拘捕他,等于附和了一部分人心里的想法。他们会来到监狱的窗户下鼓噪,叫嚣:‘去死吧!’这种事一旦发生,就无法平息了。”

“你真的这么想?”

“是的。”

“你不是为了让我安心才这么说的吧?”

“我说的是事实。在这类案子中,总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大众舆论总会指向一个嫌疑人。我经常问自己,他们是如何做出选择的。这是个奥妙的现象,有点耸人听闻。我要是理解正确,从第一个案子发生那天开始,人们就怀疑韦尔努为首的那个小团体,但没具体想是父亲还是儿子。”

“这是实情。”

“而现在,怒气指向儿子了。”

“那么如果他是杀人犯呢?”

“刚才离开前,我听见你建议他们去监视他的行踪。”

“他可以逃脱监视的。”

“从他的角度来说,这样做很不明智。如果不是他,可他老在城里露面,恐怕迟早有被别人大卸八块的危险。如果是他,他早晚会做出点什么,这就能提供线索了。”

“你可能有道理吧。说白了,我现在很高兴你在这里。我向你承认,昨天我有点受刺激了。我想你这是来考察我呢,还会发现我笨手笨脚,反应迟钝,使用老一套。我也说不清楚。我们外省人面对巴黎人,几乎都有一种复杂的自卑心态。更何况这次来的人是你!你会怨恨我吗?”

“为什么?”

“因为我跟你说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话。”

“你说的话全都合情合理。我们在巴黎也要掌握方方面面,也会和那些官员、长官之类的心存间隙。”

沙博已然舒服了很多。

“我今天下午要去询问沙比隆给我请来的所有证人。他们中的大多数肯定什么也没听见,但我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

“对沙吕太太客气一点。”

“你承认吧,那些人对你很客气。”

“毫无疑问!”

“你跟我一起去吗?”

“不了。我更希望呼吸一下这城里的空气,在这里那里喝杯啤酒。”“我还没有打开这封信呢。我不想在母亲面前打开。”

他从口袋里递出那个肉粉红色信封。麦格雷认出了笔迹。信纸也是六页装的。和麦格雷早上收到的信一样。

“去问问医生对萨巴蒂姑娘做了啥。”

“你知道这名字?”

“从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我想我记得你跟我说过,韦尔努医生不是那种情场浪子。”

“在这一点上,他是出了名的。从现在开始,匿名信要络绎不绝了。这是个女人写的。”

“绝大多数匿名信都是女人写的!能麻烦你给警察局打个电话吗?”“问问这个萨巴蒂姑娘的情况?”

“对。”

“现在?”

麦格雷点头。

“到我的书房吧。”

他拿起电话,发给警察局。

“是您吗,费隆?我是预审法官。您知道一个叫萨巴蒂的女性吗?”

得等着。费隆去问手下那些警官了,可能还要查一下登记簿。他再来接电话时,沙博一边听,一边用铅笔在记事本上记下几个字。

“不是。也有可能什么关联也没有。什么?没必要。你们目前还没必要管她。”

他用眼神探寻麦格雷是否赞允他的做法,麦格雷连连点头。

“我半小时后到办公室。对。谢谢。”

他挂上电话。

“丰特纳勒孔特的确有个叫露易丝·萨巴蒂的。父亲是个意大利裔建筑工,在南特一带工作。女孩曾在法兰西旅馆里做服务生,然后在邮政咖啡馆做招待。这几个月没有工作。她就住在拉罗谢勒公路的拐角上的一幢破败的大房子里,里面住了六七户人家,那是筒子楼街区。不过她也可能已经搬家了。”

麦格雷已受够了雪茄,直接将还烧着的烟头按熄在烟灰缸里,又给烟斗装好烟丝。

“你准备去看看她吗?”

“可能吧。”

“你认为是医生……”

法官没有讲完,蹙着眉头。

“我们今晚干什么呢?平常,我是去韦尔努家打桥牌。你跟我说,于贝尔·韦尔努希望你跟我一起去。”

“那你今晚去不去呢?”

“我在琢磨,以公众现在的想法,要是去……”

“你每周六都去是一种习惯吗?”

“是的。”

“所以说,你要是这次不去,人们会推断出一个结论:他们父子都是嫌疑人。”

“可我如果去了,他们又会说……”

“说你在保护他们,如此而已。但他们已经这么说了。多说一点,少说一点,又有什么关系……”

“你真想跟我一起去吗?”

“绝对的。”

“你要是想……”

可怜兮兮的沙博不再做任何辩驳,完全臣服于足智多谋的麦格雷。

“我该去立法大楼了。”

他们一块出门,天空仍旧发青,好像是倒映在水潭中。风也正紧。女人们的裙子贴裹在身上。过一会儿,一个男人丢了帽子,撒腿跑起来追赶,样子十分的滑稽可笑。

他们方向相反。

“我几点能再见你?”

“我过一会儿可能会经过你的办公室。如果我不去你的办公室,那就晚饭时在你家见。韦尔努家的牌局是几点?”

“八点三十。”

“我先告诉你,我可不会玩。”

“没什么关系。”

麦格雷沿着人行道一路前行,各家窗帘后面似乎都有动静。麦格雷叼着烟斗,两手插在口袋里,头向前低着,防止他的帽子也被吹飞了。他焦虑了片刻。所有他刚才说给朋友沙博的话都是真心的。可是上午,朋友快要结束询问沙吕,他插话时是由于冲动,他希望避免法官陷入尴尬。

城里依旧弥漫着忧心忡忡的气氛。大家跟平日一样去上班,但很容易就捕捉到焦躁不安的表情。看这些步履匆匆的行人的眼神,他们好像觉得凶手随时都会冒出来。而且麦格雷敢发誓,那些家庭妇女以前可不会像今天这般三五聚拢在家门口,低言碎语。

大家的目光追随着他。他相信他们在默默地问他问题。他会做点什么吧?这个尚未浮出水面的凶手还会继续肆无忌惮地杀人吗?

一些人含蓄地问候他,言外之意无非是:

“我们知道您是哪位。您声名在外,主导了好多非常困难的案子的调查。所以,您可不能任由一些有头有脸的人影响到您。”

他本想进邮政咖啡馆喝杯啤酒。可里面起码有十二个人,他刚走近咖啡馆的门,他们就全都扭头过来朝向他。他可不想回答一一向他袭来的问题。

要到达筒子楼街区,得先穿过战神广场:一片空旷之地,被新近栽下的在凄风中瑟瑟发抖的树苗团团包围住。

他走的是医生昨儿夜里走的那条小路,经过高毕耶被重击而死的地方。他走过一幢房屋,听见三楼的屋子里传出喧嚷吵闹。埃米尔·沙吕,那位教师,肯定就住在这里。好几人热烈讨论着什么,是听到新闻后纷至沓来的他的伙伴们。

他穿过广场,到了目的地街区,绕着走一圈,从右边的路进去,找朋友跟他形容的那幢破败的大房子。只有一幢那样的房子,在一条空荡荡的街上,两边都是空地。现在很难猜到这个房子以前是用来干什么的了,仓库?磨坊?还是个小工场?孩子们在外头玩耍。更幼小的孩子光着屁股在走道里左滚右爬。一个长发耷拉在后背上的胖女人从一扇门的一丝缝隙中挤出个头来。这位从来都没有听说过麦格雷。

“您找谁?”

“萨巴蒂小姐。”

“露易丝?”

“她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绕过这个房子,从后门进去。上楼梯。上去第一个门。就在那儿。”

麦格雷照她说的做,侧身经过垃圾桶,跨过一些废弃物,不知道为何还听见这房子的院子里有号角声响。后门是开着的。他进去了,很陡的楼梯上没有扶手。他上去了,二层的布局和别处很不一样。他敲了敲一扇被漆成蓝色的门。

一开始,没有人回应。他敲重些,听见女人踢踢踏踏拽拖鞋发出的脚步声。可他第三次敲门,里面才有人问:

“什么事?”

“萨巴蒂小姐吗?”

“想要干什么?”

“想跟您谈谈。”

他随意地补充道:

“是关于医生的。”

“等等。”

她又走远,肯定是去穿上合适的衣服。她总算开了门,穿着一件花枝图案的睡袍,松垮垮的棉织料,里面应该只有睡衣。拖鞋里面的脚是光着的,黑色头发也没有梳理。

“您刚才在睡觉吗?”

“不是。”

她带着提防的表情,将麦格雷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她身后是一段狭小的过道,过道后面就是乱糟糟的卧室。她挡着门,明显不想让麦格雷进门。

“他要对我说什么?”

她微微将头偏向一侧。麦格雷注意到对方左眼有一圈瘀青。她不是最近受伤的。青蓝色已经开始转黄。

“请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只是想跟您谈一小会儿。”

她决定放麦格雷进去,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已经有两三个小孩站在楼梯底下看着他们俩了。

这是一居室的房子,他只能瞥到卧室一点——床没有整理过。厨房的桌子上摊着一本书,一大杯牛奶咖啡还剩不少,盘子上留着一块黄油。

露易丝·萨巴蒂不算漂亮。她要是穿上黑色裙子和白色围兜,和外省旅馆里疲惫的服务员应该并无二致。可她有一种说不清的吸引人的地方。而且她苍白的脸上那双深色的闪闪发亮的眼睛,几乎动人心魄。

她找出一张椅子。

“真的是阿兰让您来的?”

“不是。”

“他不知道您在这里?”

她突然以吓坏了的眼神看向屋门,站着,戒备着。

“您不要害怕。”

“您是警察?”

“是也不是。”

“发生什么事了?阿兰在哪儿?”

“他应该在家里。”

“您肯定?”

“那他能在哪里呢?”

她紧咬嘴唇,嘴唇都出血了。她那么紧张,有一种病态的神经质的激奋。麦格雷一度怀疑她吸食了药品。

“谁跟您说到我的?”

“您是医生的情人很久了吗?”

“他们跟您说的?”

他竭尽全力拿出善态可掬的样子,且故意不显出怜悯的表情。

“您刚刚起床吗?”麦格雷不回答,反而又问她。

“这关您什么事?”

她有些微意大利口音。她应该最多二十岁出头一点,睡袍款式蹩脚,身材略显弓形。只有胸部能吸引男人的注意,只是她的胸部应该已经变形了。

“如果不会让您有什么不便的话,您能否靠近我坐下?”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取出一根烟,点燃,整个过程中一直颤抖不止。

“您肯定阿兰等一下不过来吗?”

“您担心什么吗?为什么担心?”

“他会嫉妒。”

“他没有任何理由嫉妒我。”

“他嫉妒所有的男人。”

她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

“他可不是无理取闹。”

“您的意思是指?”

“总之他有嫉妒的权利。”

“他爱您吗?”

“我想是的。我知道我不值得他这样,但是……”

“您真的不想坐下吗?”

“您到底是谁?”

“麦格雷警长,巴黎司法警察署。”

“我听别人说起过您。您到这里来做什么?”

为什么不开诚布公地跟她说呢?

“我也是恰巧来到这个地方,是为了见一个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就是他对您说到我的?”

“不是的。我还见到了您的朋友阿兰。事实上,我已经受邀今天晚上去他府上。”

她感觉麦格雷没有撒谎,但也没有放松警惕。她拉了把椅子到身边,但并没有马上坐下。

“他目前还挺好,但迟早会有危险。”

“凭什么?”

麦格雷根据对方的口吻,知道她已经知道阿兰被怀疑了。

“有些人认为他可能就是警察在找的人。”

“那些案子?这不是真的。不是他干的。他没有任何理由去——”

他把法官留给他的匿名信递过去,打断她没有说完的话。她看了,脸上没了表情,皱紧眉头。

“我想知道这是谁写的。”

“一个女人。”

“对。而且肯定是住在这房子里的哪个女人写的。”

“为什么?”

“其他人都不知道这件事。只有这栋房子里的人知道。这是恶意报复,下流把戏。阿兰从来没有——”

“请坐下。”

她终于决定坐下,不忘将睡袍开衩的下摆交叠起来,搭在她光着的腿上。

“您是他的情人很久了吗?”

她没有顾虑。

“八个月零一个星期。”

麦格雷有点想笑,她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是怎么开始的?”

“我在邮政咖啡馆干过女招待。他下午时不时会过来,总坐他的靠窗的老位子,从那里看着大家经过。所有人都认识他,跟他打招呼,可他不轻易开口跟人说话。过了一段日子,我发现他老盯着我。”

她突然挑衅地看向麦格雷。

“您真想知道是怎么开始的?好吧!我跟您说了,您就知道他不是你们认为的那个样子。后来,他晚上也会来喝一杯。一次,他一直待到咖啡馆打烊。我觉得他有点好笑,我到哪儿,他那双圆滚滚的大眼珠子就跟到哪儿。那天晚上我正好有个约会,跟卖酒的那个,您一定认识他。我们一起拐进右边的小路,然后——”

“然后什么?”

“这个嘛!我们坐到战神广场的一张凳子上。您明白了吧?和这种人从来都不会弄很久的。等完事了,我就一个人走了,穿过广场回我自己家,我听到后面有脚步声。是医生。我有点害怕。我转过身对着他,问他想对我怎么样。他非常尴尬,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您知道他最后嘀咕什么了吗?

“‘您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情?’

“真是笑死我了。

“‘让您不舒服了?’

“‘让我很痛心。’

“‘为什么?’

“就这样,他终于跟我承认他爱我。他一直很痛苦之前没敢跟我说。您在笑吗?”

“不是。”

是真的。麦格雷没笑。他很明白阿兰·韦尔努会做出这种事。

“我们就一直走,走到凌晨一点还是两点,沿着河边拖船的那条道。后来,我一直在哭。”

“他护送您回到了这儿?”

“那个晚上没有,一整个星期之后他才来这里。那几天,他几乎所有时间都在咖啡馆里,监视我。他连看见我拿了客人的小费说谢谢都会嫉妒。他就是这样。他都不想我出门见人。”

“他打您?”

她本能地将手抬到脸上瘀青的地方,宽大的睡袍袖子下露出一截胳膊。麦格雷看见她的胳膊上还有别的蓝蓝紫紫的痕迹,好像是强有力的手指紧紧勒住胳膊留下的。

“他有这个权利。”她不失骄傲地回道。

“经常发生?”

“几乎每次。”

“为什么?”

“您要是明白不了,我也没法儿跟您解释。他爱我。他被迫生活在那里,和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他不爱妻子,也不爱孩子。”

“他对您说的?”

“我就是知道。”

“您对他不忠过吗?”

她闭上嘴,恶狠狠地死盯着麦格雷,然后说:

“这个您也听说了?”

然后她用低沉的声音说:

“一开始的时候,我还什么都没明白过来。我以为他跟别的那些男人一样。我十四岁时就有了这方面的经验,没有哪个男人在乎我的感受。但他知道我欺骗了他之后,我觉得他要杀了我。我真的不是说说而已,是真的。我从没见过男人那么生气,那么吓人。他在床上平躺了一个小时,眼睛盯着天花板,拳头握得紧紧的,一个字也不说。我觉得他极度痛苦。”

“然后你们又再重新开始?”

“这样反复了两三次吧。我真是够蠢的。”

“您后来还欺骗过他吗?”

“没有!”

“他每天晚上都来看您?”

“几乎每天晚上。”

“您昨天晚上等到他了吗?”

她迟疑了,思忖自己要作出的是或否的回答会对阿兰造成怎样的后果。但她只想一味地保护阿兰。

“等没等到又有什么区别?”

“您要是需要买点什么,还是得出门喽?”

“我不去城里。旁边的街角有家小杂货铺。”

“那么在剩下的时间里,您就被关在这里吗?”

“我没有被关着。您也看见了,是我给您开的门呀。”

“他难道从没有提过把您关起来?”

“您是怎么猜到的?”

“他做过喽?”

“有过一个星期。”

“那些在周围整天窥探的女邻居没有察觉到吗?”

“有。”

“所以,他又把钥匙还给您了?”

“我不明白您到底想要干什么。”

“您爱他吗?”

“您觉得呢?我要是不爱他,会忍受过这种日子?”

“他会给您钱吗?”

“只要他给得出。”

“我以为他有钱。”

“所有人都这么以为,可他是那种非常典型的每个礼拜跟爸爸要几个可怜兮兮小钱的年轻人。谁让他们所有人都住在一个屋檐下呢。”

“为什么呢?”

“我怎么知道啊?”

“他可以工作自己赚钱。”

“这就是他自己的事了,不是吗?有时候一连整整几个星期,他父亲都不给他一个子儿。”

麦格雷看到桌子上只有少许面包和黄油。

“眼下就是这种情况?”

她抬了一下肩膀。

“我又能怎么样?我从前在大家都觉得有钱的人身上动过脑筋。但他们几乎全都只是看起来不错!老大的一个房子,里面要什么没什么。住在里面的人整天相互争吵,就为了从老头子那里骗到一点是一点,他们家的供货人有时得等几个月才能拿到钱。”

“我想阿兰的妻子还是富有的。”

“她要是有钱,就不会嫁给他了。她也是这么指望阿兰的。后来她发现阿兰和她一样穷,就开始嫌弃他了。”

持久的沉默。麦格雷又填满烟斗,动作慢悠悠的,若有所思。

“您现在在想什么呢?”她问。

“我在想您是真的爱他。”

“您倒是聪明得很!”

苦涩的讽刺。

“我好奇的是,”她继续说,“为什么那些人一下子责怪起他来了?我看过报纸。没有明说,但是我感觉就是在怀疑他。刚才,我在窗户边上听到那些女人在院子里面说话,说得特别响,就是想让我一字不漏地全听到。”

“她们说什么了?”

“就是什么要找疯子,城里就有。”

“我猜想她们都听到过从您家里发出的动静吧?”

“所以呢?”

她突然几乎暴跳如雷,从椅子上跳起来。

“就因为他爱上我这样的一个女孩子,就因为他会妒忌,您也认为他疯了?”

麦格雷也站起身来,想让她镇定下来。麦格雷试着把手按在她的肩头,可是她愤怒地扭搡开了。

“您承认吧,这就是您的想法。”

“这不是我的想法。”

“您相信他疯了吗?”

“他爱着您呢,肯定没疯。”

“就算他爱,他就不可以已经疯了吗?”

“除非有充分证据,我现在没有理由做出这个结论。”

“那么您现在得出了什么结论?”

“结论是,您是一个好姑娘,还有——”

“我不是什么好姑娘。我是个婊子、垃圾货,我不值得那……”

“您是个好姑娘,我向您保证,我会尽我所能找出那个真正的凶手。”

“您现在相信不是他干的了?”

麦格雷叹了口气,因为他无法诚实地回答这个问题。他本能地点燃烟斗。

“您看,您自己连说都不敢说!”

“您是个好姑娘,露易丝。我肯定还会再来看您的。”

她已然丧失了仅存的一丝信任。他离开,她摔上门的那一刻怒吼道:

“您和您的保证都去死吧!”

他顺着楼梯下去,孩子们还窥探着他。他相信自己听到她在楼上自言自语:

“您也只是个臭警察!”